文/ 朱晓波1酒糟鼻可能具有遗传倾向。从我所能亲见的上辈开始,祖父、父亲、一直到我,个个都鼻子上长了红红的斑块,有些还进一步演化成了小疙瘩。不过,我的酒糟鼻比较轻微,如果不在夏天或者不喝酒可能不大看得出来。倒霉的是,我不但喝酒,而且更喜欢在夏天加一些冰块。酒糟鼻让我难受,医生发布的禁酒令更让我难受。酒糟鼻其实和喝酒关系不大,医生说:“可是你喝酒喝得太多了,弄不好肝上面都会长出红疙瘩。”“要我禁酒,还不如让我直接去佛罗里达州当州长好了。”我对医生说,当时我还只有十六岁。那一年,父母互相开枪射死了对方,我喝掉了十六岁以前所有酒的总和。我曾经在退学时对着落在草地上的鸽子说:牛顿高中,对不起。医生凝视着我的眼睛:“据我看,你可以先去佛罗里达州当州长,然后再进行禁酒。对你而言,当个州长比禁酒容易多了。”他的脸上慢慢露出了温暖的笑容。“多做点其他事,孩子。忘掉它。”“好的,先生。”我说,“你会因为这句话而成为一个预言家的。”2二十五岁那年,我爱上了詹妮。确切地说,是她先盯上了我。詹妮的父亲是一位国会参议员,她母亲则是新奥尔良的知名地产商。而我唯一值得荣耀的身份是一位不愿意接受任何收养的孤儿:头发长、裤子上洞眼多。我整天在大街上和酒吧里弹吉他、玩滑板,跌倒后再爬起来。除了鼻子不太乐观之外,詹妮爱我的一切。尤其当我喝掉一小杯威士忌,踩着一块“阿迪达斯”滑板在酒吧的长木桌上跳来跳去的时候,她爱得死去活来。后来,有好几家豪华酒吧都请我去做夜间表演,她就自告奋勇要求酒吧请她做歌手,永久免费。她理直气壮地说:“我是那家伙的女朋友。”有一天天热,我们俩兴致勃勃地流了满身的臭汗之后,一同坐在酒吧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你知道吗,”她喝掉一份绿色蚱蜢鸡尾酒,把头凑上来,薄荷的清香让人心驰神往。“我是你的了。”她说,“无论什么时候,要我时就对着天空做个苍凉的手势,我就立刻送到你的嘴唇边来。”“宝贝,我有这么可爱吗?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我拿起她的手放在脸上轻轻摩挲。“在你的身体里,流淌着纯粹的男性智慧。”“不爱我英俊、热烈、反叛和说情话时的温柔?”“傻瓜,那些只是智慧的外在表现形式。纯粹的男性智慧是时间、感情和金钱永远也带不走的,只存在于头脑中。有了它你就能统领一切,让一切像我一样拜倒在你的脚下。”“英俊也是智慧?”“当然。智慧指引你努力去追求完美。”“可是我看不出来有什么——”“我觉得,”她说,“这就够了。”就这样,智慧——这个词居然比英俊、热烈和反叛还神奇,让我兴奋了整整一夜。3在詹妮的坚持下,我们的关系得到了她父母的认可。我读上了大学,毕业后在他父亲旗下的一家公司干活。我工作很努力,很快被提升为部门经理。我和詹妮的婚事被提上了日程。在此之前的一个晚上,詹妮的父亲打电话给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那个酒糟鼻……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一个专科医生做个种植鼻手术。做我们这行,脸面很重要,政府里的异性官员会因此给你加分的。”她父亲说,“技术方面已经做到了天衣无缝,临床效果令人满意。詹妮和我比你还紧张,我还指望着你能够竞选上佛罗里达州州长呢。一个漂亮的鼻子会为你拉来不少的形象票。”“我很乐意。”我想起了詹妮曾经说过的话——“智慧让你努力去追求完美。”此时此刻,它就是我想表明的一切。“我真高兴你能有这种长远打算。竞选州长、竞选总统,你的形象气质都不错。至于你的背景,目前还没有哪个人物能比你好到哪儿去。”“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我回答说,“多谢您的期望与栽培。”4种植鼻手术秘密地进行。詹妮一家和我可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这副尊容是整出来的——当然秘密还远不止于此。我坐公交车、加入汉堡街的宠物俱乐部、认真倾听某位长相一般词语尖刻的女士的忠告……我极力维护着自身的良好形象。在当上佛罗里达州州长之前,我有不少的事情要做。手术进行得相当成功。詹妮的父亲从不缺钱,而最好的医生大都缺钱——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越来越缺。此后一年,我飞往欧洲一处隐蔽的别墅休养。我极少出门,而且出门总是蒙上一圈又一圈的纱布。而公众听到的消息是:我前往中国用古老的中药熏洗术治疗鼻子,那里有龙的神话故事和中国功夫。在家里,前三个月我总是做噩梦,而且总是梦到同一个场景:鼻子始终没有长出来,脸上成了一片平原,伴随着窒息之感。我曾经多次在梦中惊醒过来,两鬓的汗珠已经冰凉。詹妮给我寄来了好些本关于龙和中国功夫的书,还有几本《荀子》、《战国策》之类的古籍译本。我经常读一读,用来打发时光。从第四个月起,我的新鼻子一点一点地从皮肤上突起了,茁壮成长。一年以后……谁也看不出我曾经是一个酒糟鼻了。我的鼻子又长又直,呼吸都有了男人的风度。当然,我立刻从“遥远的中国”飞回来了,出现在了众人面前。那一刻,詹妮倾倒在我怀里,如醉如痴。酒糟鼻祖父、酒糟鼻父亲,还有那些酒瓶子们,你们安息吧。你们的孙子、儿子和老朋友,再也不是酒糟鼻了。他要竞选州长,他还想当总统。5这一天是我和詹妮的结婚纪念日。每一个成功人士的身后都需要一个幸福家庭的支持。我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浪漫。弹了一曲吉他之后,詹妮坐在了我的大腿上。我们接吻了,缠绵的感觉一直延续到了初恋时分。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轻声说:“行了,不要超过十分钟。”我没有理它,反而更加起劲了。过了一会儿,它继续说:“行了,不要超过二十分钟。”我有些恼怒,心里开始不痛快。“行了——”当它第三次说出头两个字时,我就知道它要说什么了。“我偏要超过三十分钟。”我在心里说。它闭嘴了。我刚准备得意,却瞬间沮丧起来:原先预计的长吻提前结束了,詹妮的嘴唇轻轻地离开了。“怎么啦。”我问。“我感觉不到柔情,你的心里还有其他人。”就这样,我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厌恶。“谁?”我大声叫道,同时环顾四周。詹妮吃惊地看着我,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房间里连窗帘都拉上了。看她的神态,只有我听到了。她还以为我生气了。如果说还有一样是我引以为自豪的,那就是绝对信得过自己的感官。那是我还是一个孤儿时躲避各种灾难的法宝。6等不到休息日,转了三次公交车,我来到了劳伦斯医院找到杰克医生。他负责为我做了种植鼻手术。“吉姆先生,这件事的确有些蹊跷,请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实际上,我也非常想把它弄清楚。”杰克医生停顿了一下,然后将目光投向我。“先生,恕我冒昧。你曾经患过非器质性疾病吗?”“你不妨说得清楚些,”我说,“我听不大懂,对于医学名词的愚蠢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有没有得过心理疾病?”原来他拐着弯想打探这个,把我当什么人了。“在印象中没有。”“印象中?”他果然中计了。我不无嘲讽地说:“是的,在我的记忆中。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就不得而知了。”“对。你没有。”那个曾经的声音突然又一次响起。世界是如此的安静,距离是如此之近。它就在我的脑子里,在颅骨里,在脑髓深处。我不相信。可是我不能不相信。我的鼻子活了。7佛罗里达州的州长竞选终于拉开了序幕。在詹妮父母的大力扶持下,我下的功夫没有白费,众望所归成为了共和党的候选人。我依然乘坐公交车四处奔波,每次演讲完毕都义务为汉堡街的宠物俱乐部传道。不管工作多忙,我每天总是留出三十分钟与选民们单独接触,后来增加到一个小时……阿嚏!连我都常常为我自己所做的一切无故感冒。如果不是鼻子时不时插嘴的话,我完全有能力做得更好。杰克医生虽然说“非常想把这件事弄清楚”,但是我后来几次打电话给他,都发现他根本没有当回事。最后一次,他接电话时正在听甲壳虫乐队的歌。简单聊了几句之后,他说“抱歉”,然后关掉唱机。“你这种情况我还从来没有碰见过,”他说,“我对此无能为力,但愿它没有影响你的生活。据我看,等到日子更久一些,你完全适应了,它或许就安分了。”看样子,他直到死翘翘都认为只是我的心理作用罢了。“谢谢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依然很客气地回答说。8求人不如求已。我开始留意种植鼻,观察它每天的形态,分析它说的每句话。这令我惴惴不安。这种状态慢慢胜过了初恋。一段时间以来,它的形态始终没变,说话频率也不确定。我渐渐注意到,它似乎对某些特定的事情敏感,这些事情中往往包含有更加微妙更加深奥的内容。它集中于一些情感、生活和社交等方面的潜规则与内心体验。我发现,它说的话更多的是一种交流和学习,只不过有时候为了引发我的反馈,采取了一些有些过分的方法。它看上去在与我交心,想完全地领悟我的全部思想。没有人要求它这样做。但是,这样做未免不好。也许,等到我们真正地合二为一了,它就该以一副智者的姿态沉默了。它吃透我了,懂我,它比我肚子里的蛔虫还要蛔虫。我再也不会感到孤独了——我们俩时时相依,不舍不弃。这是任何外在的人和物都不能给予我的。它已经逐步发育成一个完善的个体了。我甚至相信,自己能够随时唤醒它,它也能够随时说出我爱听的话来——那其实就是我的心里话。9竞选揭晓前的那天晚上,夜静悄悄的,詹妮躺在我的怀抱里睡过去了。近些天来她比我还要焦虑,还要忙碌。这个周一,她接了一个电话,来不及化妆就出了门。她的皮肤已经好几周没有去美容院作保养了。她放弃了平常每周必定要进行一次的露天游泳,她走出了她多年的朋友圈子,为了我,向着许许多多不曾认识的男人女人敞开了博爱的怀抱。她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会儿。她的眼角隐隐藏着几年以后才会露出的皱纹。她很久没有跟我谈起今年秋天会流行什么服饰、什么音乐以及我们的远期旅游计划。她的梳妆台上摆着长效避孕药。接吻的时间长一些,我居然会古怪地闻到某些令人不快的气味。而且,当我捧起她的脸蛋……足够近足够近时,最容易说出口的通常是:詹妮,你辛苦了。10竞选结束了。最后的计票工作正在紧张地进行。我回到家中,独自躺在**。我望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又望着窗户。最后,我闭上了眼睛,在头脑中望着漂亮的种植鼻。我第一次主动对着它开口了。“你好,你认为我会赢么?”它没有回答。我又重复了一次。“等等,”它说,“就等几秒钟。我正在计算一个数据。稍等,别急。好了,出来了。现在对比一下——我的智慧已经与你完全相当。对不起,我现在拥有与你相等的权力与地位。”说完,鼻子跳下去,走了。此时,电话响了,丁零零的声音没完没了。最后的铃声过后,传出了詹妮疲惫而兴奋的声音:“宝贝,佛罗里达州的州长是咱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