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号”太空基地主舱内。陈择英看完新闻发布会后久久没有说话。身旁的助理朱妍和工程师曲铭勋也都不敢说话,生怕惊扰了总指挥。难以想象失去家人的他此刻心里有多痛苦,家人曾是他离开他所钟爱的太空防御事业的唯一理由,而今这个理由不存在了—以一种谁也不愿看到的方式。陈择英起身离开会议桌,走到主舱舷窗边,俯瞰着那颗美丽的蓝色星球。十几年来他几乎每天都从这里遥望地球,那是人类在宇宙中的唯一的家,美得如诗如画,给身处冷寂太空的人们一个温暖牵念。有了女儿之后,萦绕在心的不仅仅是思乡,还有时时刻刻的骨肉情系。他在视频通话中看着女儿一点一点长大,当女儿会说话了,能叫“爸爸”了,他决定退役,他已经为事业牺牲太多,也亏欠家人太多,是时候补偿了。他曾拍过很多地球的照片传回给妻子,让她拿给女儿看。女儿很喜欢那些照片,照着画了不少水彩画,经常因此弄得满身颜料。虽然她画的地球总不太圆,看起来像一颗土豆,但颜色却涂得挺漂亮。妻子说女儿有绘画的天赋,将来会是一个画家。陈择英不会画画,妻子孟凡也不会,不但不会,连一点兴趣都没有,不知道女儿这基因是从哪里来的。但很快孟凡就发现女儿不是对绘画有兴趣,而是遗传了爸爸的宇航员基因,对飞翔和太空生活感兴趣。她只画地球,后来还要在地球旁边加一朵蘑菇,说那是“维特号”。她向往飞行的感觉,经常在视频通话中问爸爸飞是什么感觉。陈择英告诉女儿,在太空中的感觉不是飞,而是漂着,就像漂在大海里那样。女儿又爱上了海,对她来说那是地球上的“太空”。于是孟凡经常带着她乘坐游轮出海。出事前一天的视频通话中,孟凡抱着女儿跟陈择英说第二天要出海,女儿兴冲冲地跟爸爸比画着大海的大,还说要妈妈陪着下水玩。谁知道母女二人竟真的下了水,永不再上来。陈择英曾担心女儿会跟他一样,先是做飞行员,再做宇航员,走上一条孤独之路。他从未想过,女儿竟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在飞翔和漂浮的想象中,她幼小的生命永远定格。泪水模糊了眼睛,舷窗外的地球变形了,像女儿画的画—斑驳的云层、蓝色水晶一般的海洋,弯弯绕绕的大陆轮廓……宇宙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一切都只是巧合,但这个巧合却让陈择英拦截“2160HW”小行星的行动带上了复仇的意味。陈择英拭干泪水,转身回到会议桌旁,看着桌上那支长约一米的尖吻导弹,对曲铭勋说道:“开始吧。”“嗯。”曲铭勋调出导弹构造图给总指挥做着讲解,“这是我们唯一能用的反物质导弹,别看它小,威力足以将小行星炸毁,但在目标物信息不明朗的情况下,还是存在风险的。”陈择英点点头,向朱妍问道:“导弹要刺破小行星岩层,进入内部爆破,你查到小行星物质组成的资料了吗?”“资料太简单,等同于没有。这颗小行星发现于2160年,此前我们的近地小行星数据库里没有它,我怀疑以前它是一颗主带小行星,闯入了近地轨道。”“发现者是谁?”“霍金。”“我听说过这个人,以前是中国近地天体防御中心的研究员。”“是的,行业里公认的天才,但性格不太合群,后来从中心辞职了。”“能联系到他吗?”“联系过,没联系到。”朱妍说,“即便找到他也没有太大用处,他把这颗小行星命名为‘美夕’,那是他女朋友的名字,看起来这又是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跟科研关系不大。小行星的具体形态需要太空望远镜追踪拍摄,由形态可大致判断出物质组成,但如果想要详细了解,还得靠探测器取样。”“说这些已经不现实了。”陈择英转而向曲铭勋问道,“你有什么建议?”“碎石堆型小行星的岩层密度不高,导弹应该能钉进去。只要钉进去五十米,就能保证这颗小行星被炸碎。我们得赌一回。”提到岩层密度,陈择英想起一件事:“地球方面有没有对坠落的陨石进行成分分析?”朱妍摇摇头:“日本那颗陨石引发了核泄漏,当地人全部撤离,不可能去找陨石碎片;南非弗里德堡市郊那地方很荒,也没人去找陨石碎片;至于落到中国东海的那颗,一来在海底找陨石完全不现实,二来也顾不上,都在打捞遇难者尸体……”朱妍陡然意识到失言了,赶忙止住话头。陈择英咬着嘴唇,眼神里闪过一丝疼痛,但转瞬即逝:“辛苦打捞人员了,到这时候了仍在岗位上工作。”他沉吟片刻,下了决定:“眼下只能按照铭勋的推断来了。加速过程要再优化,反复确认,飞行过载过大容易造成早炸,反物质弹药可比一般爆炸物敏感得多,千万小心。”“我会的,一直都在调整。”曲铭勋说。朱妍调出赫歇尔太空望远镜的监控数据,说道:“幸亏这架太空望远镜没拆除,不然我们只能靠太空战机的雷达捕捉目标,在太空环境中这太冒险了。随着距离的拉近,小行星的真实面目会越来越清楚。它的运行轨道我现在已经掌握得很精确了,正在导入您战机的系统里。”“嗯。赫歇尔太空望远镜没有监控到那三颗陨石是我们工作的严重失误,明天的任务不允许有任何失误。”陈择英说道。“不能这么说,那时望远镜观测方向不对,而且处于待报废的状态,我们也都处于待下岗状态,谈不上什么工作失误。”朱妍说完话注意到陈择英的表情虽严厉,眼睛里却隐然有泪光。她这才想到从公事角度反驳他是可以,但因为监控不到位而导致他妻子和女儿的死亡,责怪几句也是人之常情。“陈指挥,对不起……是我的工作失误。”朱妍赶忙改口。“明天的任务不允许有任何失误。”陈择英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眼光望向舷窗外,“失误不起,这次是几十亿人的生命。”此前两天地球上乱作一团。圣城耶路撒冷集聚了上百万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教徒,他们拥往哭墙、耶稣殉难教堂和圆石清真寺祈祷,祈祷着神能够消除灾祸。在人类试图用科技力量阻止灾难发生时,宗教仍然是一部分人寻找慰藉的首要方式。与此同时反科学论调却销声匿迹,人们竖起耳朵也听不到关于反科学的只言片语,飞扬跋扈的黄金抛物会像是突然就人间蒸发了……但混乱很快就停息了,所有人都转向关注那一场史无前例的电视直播。7月2日早八点,“维特号”太空基地上的三名成员在太空战机发射舱集合。曲铭勋为战机做着最后调试,朱妍负责确认目标小行星的空间坐标和运行轨迹。陈择英静静地坐在座椅上,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完成了调试的曲铭勋跳下战机,走过来向陈择英敬了一个军礼:“陈指挥,一切准备就绪,摄像头也装好了,起飞后直播即刻开始。”“嗯,收视率应该不错。”陈择英站起身,回敬了一个军礼。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心态挺放松,曲铭勋和朱妍多了一份信心。“希特”太空战机机身上有三个很大的英文字母“HIT”,中文常翻译为“打击者”,陈择英走到战机前,停驻了一小会儿,默默地祈祷着这仅有一次的打击能精准无匹。半分钟过后,他踏上舷梯进入战机,舱门缓缓关闭。当他戴上头盔时,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四肢还有轻微麻木,犹如触电一般,他下意识地把手扶上操纵杆。还好,晕眩感并没有持续下去,一瞬间就消失了,随后一切正常,他这才放松下来。这种情况在他身上从未出现过,也许是悲痛过度后的神经反应吧,但无论如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两分钟过后,太空战机在电磁弹射器的作用下跃出基地,朝着茫茫宇宙进发。地球上的电视直播信号开启,亿万双祈盼的眼睛都凝注在了陈择英一个人身上。战机舷窗外星空灿烂,犹如无数细小明灯点亮亘古长夜。经过近一小时的高速行驶,机载屏幕上的球状坐标系里出现了几个小点,那是高速行进的陨石,速度在30千米/秒左右。陈择英原先准备绕到小行星轨道的侧方,避开一个角度射击,但那样的话射击难度会很大,爆破效果也不好,于是干脆正面迎击,这样风险虽大,效果有保证。碎石堆型小行星一向被认为是最危险的陨石杀手,它不像独石型小行星那样只是一整块,它会分崩离析成一场陨石雨,防不胜防。尤其在它接近地球时,引力摄动会让它的结构不稳定,从而变成一架抛石器。太空战机极有可能在未到达预定投弹点前就被它抛出来的碎石砸中。那样的话,一切都将结束。陈择英依照赫歇尔太空望远镜的观测信号和机载雷达信号小心翼翼地行进,陨石雨离他越来越近。眼下的行动难度在于—陈择英必须在陨石离他几千米处靠预判采取机动躲避,因为距离太近的情况下即使战机能做机动躲避,所产生的过载也是人体不能承受的。实际上“希特”太空战机能做100G过载的机动躲避动作,这个过载下人体的骨骼会被压碎。在宇航员牺牲的情况下,战机依靠人工智能程序仍能按计划执行任务,不过成功率将大大降低,面对“2160HW”这样体积的碎石堆型小行星,人工智能执行任务的成功率近似于零。陈择英不想把操作权让渡给人工智能,那意味着失控和失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种战术设置充分表明了太空战斗与空军战斗的不同—太空战士的生命远没有任务重要,而空军战士的生命通常都比任务重要。对太空战士来说,当情况过于紧急时,采取100G的过载做机动躲避牺牲自己保住太空战机是正常行为。第一颗碎陨石从战机左后侧将近两千米处掠过,陈择英并不需要做避让。类似大小的陨石冲入地球大气层也没关系,还未落地就会燃烧殆尽,造不成任何伤害。雷达屏幕上几个光点在逼近,其中一颗位置很正,陈择英做好了机动躲避的准备。果然,有一颗直径跟汽车轮胎相当的陨石直奔战机而来,被陈择英轻巧地躲过去了。之后的三小时里,类似的险情又出现了十几次,陈择英都顺利过关。赫歇尔太空望远镜一直在对小行星进行追踪拍摄,此时小行星的距离已经近到可以让陈择英看清它的全貌了。它像一只头角峥嵘满身是刺的石怪,跟“美夕”这个温婉的名字很不相称。地球引力撩拨着这头石怪,使它越来越躁动,不停有碎石从它身体上脱离,似乎再过几秒就要爆裂成无数碎石。这时雷达屏幕突然侦测出一片小点,非常密集,朝战机笼罩而来。太空战机急速冲进陨石雨中,雷达已经用不上了,陈择英要靠肉眼来做机动躲避,这意味着他处在失控边缘。最危险的一次机动躲避他承受了9G的过载,眼前已经全黑,这是人体的承受极限。战机在一阵剧烈震**中平复下来,死神们从身旁掠过,如飞蛾扑火般飞向地球,它们将化作大气层中的灿烂烟花。战机到达预定投弹点。陈择英确认了射程、目标距离等参数,启动导弹激活程序。理论上说,在智能系统的操控下导弹会自动捕获目标,打击精度非常高,但由于预设的速度太快,以致很难调整修正弹道,一切又都在未定之数。总之,到了这一步只能祈求上帝保佑了。陈择英摒除杂念,按下发射键。导弹离机点火,从机窗外可以看到一团尾焰在飞速远离,很快就缩小为一个光点,然后肉眼再也无法捕捉到。原本就静寂无声的宇宙仿佛变成了凝固态—什么都没发生。陈择英心里一沉,难道没有打中?但紧接着他就从赫歇尔太空望远镜的拍摄画面中看到小行星化作一片橘红色的光芒喷薄而出!“成功了,成功了!”一直不敢打扰陈择英的朱妍和曲铭勋在耳机里大叫着。地球上所有人都在欢呼跳跃,劫后重生的一天变成了盛大节日。陈择英长出一口气,愣怔片刻后,抬手关闭了直播信号摄像头,然后把身子倚在椅背上,禁不住泪如雨下,像一个被遗弃在茫茫旷野中找不到家人的孩子。7月5日下午,阿德尔森科技公司董事长麦克·阿德尔森陪同众多主管航天的政府领导和媒体记者等候在北京郊外的航天机场。下午三时许,“文明”号客运空天飞机载着陈择英、曲铭勋、朱妍三位太空英雄胜利归来。曲铭勋第一个走出舱门,他形貌无甚特点,笑容倒是很讨喜,一看就是那种周身散发着蓝领气息的务实派技术人员;随后走出来的朱妍惹眼得多,容颜俏丽,眼神灵活,精气神儿十足;“维特号”太空基地总指挥陈择英最后一个走出舱门,记者们嘈杂起来,挨挨挤挤地把镜头对准了他。这位三十七岁的太空英雄气质冷峻,两鬓的白发为他平添了一抹沧桑。工作人员扒开记者,清出一条路,众位领导上前跟三位太空英雄一一握手。随后陈择英发表了简短的讲话,他说了些套话,又说了好多次“谢谢”,看得出来有些倦怠。但在场的人依然深受感动,其实该说谢谢的不是陈择英,而是其他所有的地球人。“你是真正的太空英雄!”讲话结束后,麦克·阿德尔森上前握住陈择英的手。“谢谢您的栽培。”陈择英说道。“‘维特二号’太空基地的建造马上提上日程,顺利的话一年后完工。如果你愿意,可以继续担任新基地的总指挥,当然眼下最重要的是保养身体,多多休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麦克·阿德尔森拍了拍陈择英的肩头。陈择英点了点头,他已经没有别的念想了。一辆医护车等在不远的路旁,麦克·阿德尔森陪同着三位宇航员一起上了车。三人都要第一时间去到专门的医疗机构做体检,尤其陈择英更需重点检查,正反物质湮灭释放的高能伽马射线对人体细胞伤害很大,即便在有防护的情况下也不容忽视。车子发动,记者们的闪光灯在后面追着闪着,一直送着车子开远。等到车子四周都没人了,麦克·阿德尔森把手按在陈择英手上,低声说道:“节哀,人死不能复生。”这位商业大亨精于人情,自然知道陈择英短时间内白了头是因为什么,绝不会是被拦截小行星的任务给愁的,在专业技能上陈择英具备常人难以企及的自信,是失去家人的悲痛让他变成了这个样子。“是,人死不能复生……”陈择英喃喃道。“半年前你执意要退役,我虽然不同意,但也很能理解你想回来陪伴家人的心情。”麦克·阿德尔森长叹了口气,“唉,谁能想到……”“也许真有天意。”陈择英摇摇头,“我跟这颗小行星是注定的冤家。”“不要太难过了,我一辈子没组建家庭,不也过得好好的?追逐事业和追逐金钱照样会让人活得充实。”“那不一样,拥有了再失去,跟没拥有过不一样。”“那你就要学会骗自己从未拥有过。”“这……很难。”陈择英看着车窗外倏忽而过的风景,叹息道,“……真的很难。”“换个思路。就像这车窗外的风景一样,过去就过去了,你必须往前看。”“谢谢您的好意,我会走出来的。”陈择英说道,“但亲情不是风景,是长在心里的,过不了。”“你看看窗外的天空。”麦克·阿德尔森指向车窗外的上方。陈择英转过头仰望着车窗外高远的天空。今天天气晴好,长空如洗,几片细碎的云块像绣在蓝色纱巾上的白玉兰花。“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陈择英顿了一顿,说道,“宿命。”“这就对了,你原本就是属于天空的。”麦克·阿德尔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