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合理我叫乙一一,是一个隐士。在我们隐士圈里,有个规矩。无论你是达官显贵,还是凡夫俗子,一旦决定成为隐士,那就应该彻底与之前的生活告别,将之前的生活遗忘。环抱青山绿水,终日饮酒作乐,这才是我等隐士的最高追求。只是,在如今这个人口大爆炸的时代,大街小巷里到处人满为患,想要觅得一处兼具了无人烟和风景优美的僻静宜居之所,成了比登天还难的事情。像我这样的隐士,只能放低要求,无奈地隐入市井的嘈杂之中。道家有个说法:“小隐隐于山,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把我们这些做隐士的,按三六九等分了类,这在无意间也给了我一丝心理安慰。毕竟,按照这个评级标准来看,我已经是一个中级隐士了。我并非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也不是不相信在最嘈杂、最世俗的地方,同样可以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只是,我始终认为,没有一个隐士会拒绝一处隐藏在山林里的僻静之地。我选择隐居的这个地方,原本只是一片棚户区。随着城市规模的不断扩大,原本的棚户房,不断地被新建的高楼大厦蚕食着,逐渐成了城市里被孤立起来的荒岛。这里向来人烟稀少,自然相当僻静。后来,为了增加土地利用率,政府把这里作为安置房分配给破产的人来居住。剩下的空地,则被作为垃圾场来使用。这里的房屋,没有棱角,都是畸形的。即便如此,只要你仔细观察,还是可以发现它们的相似之处。简易的石棉瓦屋顶和红砖砌成的围墙是绝对少不了的。如此一来,通风条件倒是相当不错,只是不能防雨。房屋与房屋之间,没有任何一条道路是笔直的,更谈不上绿化或是公共活动场所了。少有的空地,也被堆满了报废的汽车、飞机和各式各样的机械设备垃圾。生活所需水电气不用花钱,只是按时段计划供应的。一天的总量有限,用完为止。一日三餐都可以在救助点领到,想吃大餐不现实,果腹倒是没问题。在冬季最寒冷的那几天,甚至还有机会领到棉被等御寒物资。对于无家可归的破产者们来说,这样的条件可谓优越。想要进到这里,要先通过公安系统的犯罪记录审核(在逃罪犯会被立即送监)。之后,银行会调查存款和固定资产(只有被判定为无力偿还任何债务的合法市民才有资格入住)。在大多数情况下,银行的审查都只是过场。关键就在于最后一步,上交市民卡。如今,市民卡已经收集了每个人的所有信息,它是从前的身份证、银行卡、护照等的集合,还完全取代了纸币。个人财产,早就成了储存在网络上的一小段数据。只要简单地刷一下,就可以完成支付。如此一来,没有市民卡,任何人在城市里都将寸步难行。于是,棚户区像是一座没有围墙的监狱一样,把来到这的人都囚禁起来。这里就像是个围城,外面的破产者想进去,住在里面的人却都梦想着可以回归原来的生活。只是,进来的人,从未有人如愿出去。这里虽然吃喝不愁,但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如此一来,谈何东山再起?来这的人,从来都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死了死了,一了百了。可笑的是,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才会有人意识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人死后,会有专人过来收尸和消毒。空出来的屋子,会被分配给新来的人。当然,邻居们都会约定俗成,拒绝向新人透露前任房主的任何情况。死亡在这里近似于消失,等同于解脱。放弃市民卡,就可以有饭吃。对于破产者来说,情况大体就是如此。隐士的“隐”和隐形的“隐”是一个意思,棚户区的居民自然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我就像是一团水蒸气一样虚无缥缈。很多人与我擦肩而过,却从没有人与我进行过任何形式的交流。这时候,我又像是一台摄像机,记录下周遭的人来人往,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以任何形式去进入他们的生活。以一个透明人的身份,我可以从上帝视角,观察着棚户区的众生百态。王有才,男,54岁,原来工厂里做装配钳工。30多年了,经验丰富,每月的工资却从来都是入不敷出。他是我来这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第一批住进这里的破产者。那天下午,老王正躺在棚户区唯一的一片空地上,享受着难得的阳光。周围躺满了跟他一样无所事事的破产者们。老王打了一个哈欠,刚准备抹去眼角的泪水,他却突然感觉到周围的气氛隐约有些奇怪。他很信任自己的第六感。上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工厂里发生了重大火灾,死了很多人,老王却提前五分钟跑了出来,毫发无损。“要出大事。”老王又打了个哈欠,眼角又挤出了几滴眼泪。“什么?”周围几个人不解地问道。其实有很多人都听到了,只是大部分都懒得关心。在这里精神失常的人很多。“有大事!”老王斩钉截铁地说到,此时,他不再懒散,危机感促使他站了起来。这次,所有人都懒得搭理他了。周围的几位,早就抢先一步,占据了老王本来躺着的地方。有一位仁兄,居然已经打起了呼噜。“嘟---”尖利的哨声,打破了广场的宁静祥和,穿透了所有破产者的耳膜。“来自市长的通知。”一个高音喇叭从空地的中央升了起来,“现在播报一份来自市长的通知。”高音喇叭里高亢的女声,像极了新闻节目里的播音员。“由于你们的好吃懒做,市议会决定,所有没有工作的人,都将在一年后,被送去月球开荒。”空地上片刻的寂静之后,女声再度响起。“重复一次,一年以后,所有的失业者都将被送去月球基地开荒。”这次,所有人都叫了起来。空地上的喧嚣声,此起彼伏。很多人破口大骂。“什么?我可不想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这帮光吃饭不干活的废物,我诅咒他祖宗十八代。”更多的人只是在轻声反复念叨着:“我不想去。”剩下的人,则呆若木鸡。高音喇叭里传来了尖锐的音波,所有人都闭上嘴,捂起了耳朵。“你们只有选择服从!从法律角度来看,从上交市民卡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失去了公民权,也就失去了国家的保护。人权组织支持这项行动,并将作为试点,检验这一扶贫方案是否可行。记住,我们是在提供工作机会。现在,所有的军警都将无条件配合执行这一行动。如果反抗,你们面对的只有枪口。当然,去到月球基地的人,都将自动取得月球居民身份证,获得月球永久居留权。”找工作,让所有的人都绝望了。能在城里找到心仪的工作,谁还会住进棚户区?黄赫,男,48岁,破产民营企业家,从来都有着乐观向上的心态,在艰难困苦面前,永远都是昂起头站着的。他破产过三次,前两次都东山再起。因此,实质上他只失败过一次。“这也不算坏事,月球上虽然荒凉,但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放屁,你个土包子懂什么?去了月球,就别再想回来了。”一个大汉厉声说道。老黄以为自己要挨打,大汉却突然抱头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为什么啊?”老黄不解地问道。“说你是土包子,还真是啥也不懂。”一位戴着眼镜,看上去很斯文的中年男人说道,“月球上的引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长时间住在那,会得骨质疏松。就算以后回地球,也是全身瘫痪。”老黄目瞪口呆。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又恢复了一直以来的乐观。“到哪不是活?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总好过在这里无所事事。”没人搭理他。那天晚上,棚户区里安静得吓人。供电的时间段早就过去了,到处都是一片漆黑。月光洒满大地,把露在外面的一切都盖上了一层惨白的缟素,像是在举行一场庄严肃穆的葬礼。现代文明的天空,再难有机会能见到这样的月色了。“今晚的月亮真大,都快赶上俺们老家田里的月亮了。”46岁的失地农民陈宝国没话找话。老家的土地被征用之后,他得到了一笔微不足道的赔偿金。费尽千辛万苦,又租到了几块地种小麦,却赶上了天灾,只好到城里打临时工糊口。盘缠用尽,就被困在了棚户区。“大到足够把我们这些人都搬上去么?再说了,哪的月亮不都是一样的么。”有人在说话,老陈却毫不在意。“应该够了吧。”想到马上要去月亮上了,他有些心不在焉。“我们会死吗?”墙角下,有个小姑娘抱着膝盖,蜷缩在阴影里,像只被丢弃的小猫一样孤单无助。她叫李小花,今年才20岁,却已经做化妆师四年了。三个月前的一次失误,把客人的眉毛修没了,就被老板开除出了美容院。“谁都会死,早晚的问题。”老王也在这里,他逆来顺受惯了,倒也没啥太大的感触。工人,去哪不都是受压迫的那一群人呢?“我好想回老家啊。我老家里,有爸爸和妈妈,还有奶奶,他们都在等我赚到钱了,回家过年呢。”小姑娘的语调,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声。“回老家?想多了吧。消灭贫困人口,你以为是要发钱给你么?”一旁的屋子里,踱步走出了一位美艳的少妇。虽然衣着朴素,甚至称得上简陋。好在有些气质,穿什么都有一股不一般的感觉。她的出现,引来了众人的窃窃私语。借着月光,几个年轻一点的小伙子直勾勾地看着她。微微张开的嘴巴,似乎有哈喇子正在滴下来。“这女的看着眼熟啊。”“你什么眼神啊?她就是那个老演古装剧的杨咪咪啊。”“哎,我去,我就说怎么这么眼熟。她不是挺有钱的么,怎么进来的。”“跟制片方打官司,一审输了。不服,上诉,又输。再上诉,终审还是输了。赚点钱,全投进去当了诉讼费。这不就破产了嘛。”“哦哦,你是说上次电视台直播的那官司啊。她是原告,怎么也要花这么多钱?”“废话,请律师要钱吗?律师调查举证要钱吗?手续费,陪审团,加上请媒体宣传的费用,她那点钱哪够花。”咪咪小姐对于旁人的窃窃私语,显得毫不在意。她只是在月光下张开双臂,似乎在尽情享受着初秋的凛冽晚风。在后来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大多不是好事。老黄睡得很香,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经过思考,他有了主意。“我要开公司。”老黄逢人就说,一会儿就召集了一大群人来到了棚户区中心的空地上。“判断一个人是不是要被送去月球开荒的标准,就是有没有工作。城里的公司不要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自己开公司呢?这样一来,大家都有工作,大家都不用去月球了。”老黄的嗓门很大,但是周围人太多,在没有扩音设备的情况下,很难传递消息。于是,以老黄为圆心,他说的话被以一传十、十传百的方式,扩散了出去。“咱都是破产者,就没有破产者了,我们是无产阶级。”掌声响了起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要我们去月球开荒?”更热烈的掌声。“一时的穷困潦倒,不能代表我们就是彻底的失败者,我们要自强不息。”老黄因为吼得太响,一下子居然破了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快送水,让他继续说!”周围的人们异口同声。“第一次工业革命至今,已经过去了几百年。我们的祖辈可以做到,我们也可以。有前人铺路,我们可以做得更好。城里人不愿意带着我们,我们就自己干自己的。我们要在一年里弯道超车,达到城里的平均水准。”掌声雷动,差点震塌了几处过于老旧的房子。“如果大家信得过我,从现在起就听我指挥。”众人大吼:“信得过。”“只有形成产业链,才能自给自足。所以,我希望各行业的人都能参与进来。”众人继续大吼:“没问题。”“民以食为天,会种粮食的兄弟在哪里?”老农陈宝国带着一群人站了出来。“你们每人带一周的口粮和一袋小麦种子去城外找地方屯田。城外的地不要钱,办农场绝对零成本。”老陈带着人走了。“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会使用工具。有机械加工和装配经验的兄弟在哪里?”老钳工王世才带着一群人站了出来。“优先造农用机械,然后搞一批货车出来。零件和工具,垃圾场上遍地都是,随便用。”老王带着人走了。之后,各行各业的失意者们纷纷站了出来。大家各归其位,各司其职,棚户区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我早就说过,一时的失败,不代表永远的贫穷。”老黄看着众人忙碌的身影,满意得笑了。不工作就死,有了求生欲的驱动,众人在老黄的带领下,玩命地奋斗着。于是,奇迹就这么出现了。老陈带着人用锄头垦出了成片的农田;老王带着人用双手造出了所有你能想到的工具;咪咪小姐主演的电影靠着卖胸,居然再度热播;李小花又成了化妆师,只是这回,她以自己的风格来设计化妆方案。大家都很高兴,一切又回到了“正轨”。除了傲慢的城里人。当各行各业的破产者们正在热火朝天劳动着的时候,城里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也聚在了一起,热火朝天地讨论着。“真可恶。”会议主持兼商会会长拍案而起,这一巴掌,受蝴蝶效应放大,在地球另一端引发了一场十级强震,“一群穷鬼,不老实待着,搞什么鬼?”“他们有自己的品牌,各个行业都有。虽然质量一般,但是价格真的很低。”“比我们的价格还低?”会长气得吹胡子瞪眼。“是的。”发言的那位,无奈地答道。“月球基地需要劳工,这个你们知道。全部都用在押犯人,显然是不现实的,这个你们也很清楚。破产者的群体相当庞大,大部分都是优质劳动力。送去开荒,刚刚合适。这本来就是你们的建议。群策群力,现在都来想想有没有什么新方案吧。”众人沉默不语。“我有个办法。”良久之后,终于有人举手发言。“快说。”会长认为自己找到了救命稻草。“其实很简单,他们是怎么进的棚户区,我们就怎么送他们去月球。”众人恍然大悟。一年的期限,很快就要到了。棚户区办的公司,却每况愈下,濒临破产。老陈辛辛苦苦一整年蹲在田里种下的庄稼,不管是产量,还是质量,都比不上城里人电脑屏幕之后的自动化大棚农场。老王和他的人,个个都是徒手造坦克的高级技工。但是,面对以机器人为主力的工业40.0革命大军,却无能为力。李小花倒是站住了脚,重获公民权,拿回了属于自己的市民卡。美容行业也讲究自动化,但是机器人只会照着已经存在的设计方案,依葫芦画瓢。创意并非他们的强项,小花却有自己独到的艺术天赋,可以设计出令人拍案叫绝的效果。咪咪小姐的运气就没这么好了。她也想靠创意吃饭,但文化水平太低,自己的思维又太过僵硬。虽然在回归之后,又主演了几部卖座的电影。但没过多久,制片方就不再找她了。原因和她第一次破产时一样,电脑制作出的形象,与真人一般无二。如此一来,可以省下大笔的片约,导演和制片方何乐而不为呢?不蒸馒头,争口气。咪咪小姐又一次站在了原告席上,也毫无悬念的再度败诉。老黄是个聪明人,没过多久,就接受了城里人的廉价产品,很快也攒够了赎回市民卡的钱。于是,棚户区的破产者们,在见到了黎明的曙光之后,大多又跌回了谷底。一年期满,众人相继登上了前往月球的运输飞船。在月球上,棚户区的老熟人们再度相聚。就在大家准备抱头痛哭的时候,又一艘运输船着陆了。在城市商会会长的带领下,一大群人走下了舷梯。虽然还离开很远,但大家还是可以看到,李小花和老黄就跟在会长的身后,也下了飞船。此时的我,却留在了地球上,和我的同胞们在一起。隐士,隐代表消失,士代表人。消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