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宝“若你能看见它,它多半并不存在。”—凯特·齐欧《自杀的辩护》拿起酒杯,浪费人生,欢迎来到咸鱼窟酒吧AY-11。这里的生活总是简单乏味的,在社会底层工作的他们充满繁杂琐碎的群体记忆,但也不缺乏好的故事素材。所以我经常来咸鱼窟酒吧喝酒,虽然酒吧里到处弥漫着汗臭和污言秽语。吧台四周人声鼎沸,聚集着不少附近的打工仔,一个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年轻人被一堆大老爷们簇拥着。年轻人正涨红着脸夸夸其谈。“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年轻人高高举起酒杯,居高临下地看着团团围住他的咸鱼们。“有人答出来我罚三杯,没人答出来你们可要各自罚一杯,接不接。”很会活跃气氛嘛,我心想。这些酒鬼咸鱼们很容易被酒精冲昏头脑,到时候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果然没人能回答得上来,自从大部分人类赛博化以及拟态智能普及以后,异性之间的爱就成为架上蒙尘的历史收藏品。“今天是七夕节,每年的今天相爱的恋人之间都要互表爱意,今天情人节要好好给你们喂狗粮吃。”老套的爱情故事可算给这些咸鱼乏味的生活里增添了些许调剂。几个故事过场,几杯烈酒下肚。故事与酒精在大脑皮层的褶子里产生出奇妙的化学反应,咸鱼们甩下一地的狼藉便一哄而散,还有几个已经在瓶瓶罐罐里进入了梦乡。年轻人没有丝毫倦意,与打扫的酒保又攀谈了起来。夜深了,街上的路灯投射下昏黄的光,年轻人盯着酒杯暗自出神。我站起身朝他走去,在他身边的高脚椅上坐下。“你看起来不是本地人,我很喜欢你的故事。”我由衷地说道。“谢谢,我是从外地来这里打工的,找工作找了很久了,好不容易有个歇脚地。”“我叫川,你呢?”“叫我阿银好了,工友们都这么叫。”他笑着。“你的故事好像都是些美好的爱情故事,那只是哄骗咸鱼的言情小说。”我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注视着阿银说道:“小伙子想和我学写作吗?我在《领袖周刊》上可是有荣誉作家席位的。”吧台吊灯投影里阿银的脸没有丝毫表情,我看得出有什么郁积在的他喉咙,亟待说出。“我说的不是哄人的咸鱼故事,它们都是真实的爱情。不懂得失去的人又怎么懂得幸福呢?”阿银转过头,血丝微密的浊眼中隐着流转的灯光,“那我就来讲一个故事,我们的故事。”左城迎来自建城以来的第一个千年,正值生物学与物理学方面的研究突飞猛进,彼时的研究者希望这能够让人类突破人脑智力的极限。那时候初期赛博化临床实验还是自愿的公益活动式的研究,通常都是些精神卫生中心的病人和残疾人的家人走投无路的选择。初期的赛博化是粗暴简陋的,强迫大脑与电子设备结合,嵌入式设备与血肉的结合,其后果就是一半以上的杂合人成了怪物。人脆弱的神经受不了同时操控机械与肢体,抽搐和瘫痪便成了家常便饭。可怜的家属们常常收到的只是一沓钞票和一张死亡证明。阿银是个本科毕业生,邻居总喜欢嘲讽老银的儿子是个啃老族,但老银不以为然,说他儿子别的方面不行,但起码有一颗不咸鱼的心。但凡听到这句话的人都哈哈大笑。赋闲在家的阿银最受不起老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得意劲儿和邻里的闲言碎语,终于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决定为那个连脑神经领域的专家都认为是虚无缥缈的目标奉献自己的脑子抑或是他那颗心。一个大学生对于那些科学怪人来说可能是一种奢侈的试验品,所以他们对阿银的脑子温柔极了。对重要的神经功能区小心翼翼,用最先进的分子级别纳米硅基神经网取代原始的粗陋链接。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杂交是否会破坏什么潜在的承重柱。起码在老鼠和一些残障人身上这样的临床研究已经不是少数了,但像这样在人脑上进行的改造还远远谈不上精准且优雅。我觉得我根本不用多问,但我还是没有忍住,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带着询问的语气开了口:“你……为什么?我是说这代价这么大,你真的……”“是啊,如果我能够回到过去阻止当年的自己……”停了一会儿阿银苦笑着继续说:“我会的,毫不犹豫。”三个多月几百台手术的折磨与改造带来的是喜人的结果,阿银的嵌入式感应界面数量庞大却没有产生严重的不良症状。从此以后,这项技术被越来越多的正常人接受,失败的案例也是越来越少。再然后政府颁布了《社会闲杂人员处理办法》,明确要求没有现行社会职能的闲杂人员必须在指定机构接受基础赛博化改造。左城是个历史不过千年的新兴城市,没有诞生过什么伟大的哲学家去思考赛博化的必要性,然而左城也并非随时随地被暴力所统治。然而抛开难题,解决的方法也就显而易见了。“愚蠢的草案,赞成这项草案的半数都是与萨式硅碳半导体公司有关的官员和企业。这算什么脑残玩意儿?正常的人都不一定会接受,别说那些反政府的阴谋论和反机械的人类原旨主义的疯子。”阿银手中的酒杯在头顶上摇晃。挤满人群的广场上飘扬着抗议的旗子,震天的口号混杂着腥臭的气味,从那天以后在城市的角落仍时有回响。接连几日的闷热。梅雨季,令人烦闷的暴雨肆意冲刷着空旷的街道。抗议的人群从塞满酒精的地下俱乐部里无声无息地钻出来,身披着涂黑的锡箔纸,手上举着黯淡的低压弧光灯。透过蒙了夜雾的落地窗看去,极像一群无处栖身的幽灵在游**。当夜,一群恐怖分子扛着组装粗陋的武器袭击了城中的主机,电磁脉冲激烈的余波烧毁了所有数据和设备。幽灵们这才心满意足又钻回地底。黑暗的城市上空,电磁波风驰电掣般直冲入六十公里以上云层顶端的电离层,碎雪花般的亮光片片飘落。没有防空警报,起初只有几颗明亮的星星从砧状云与天际交界的地方快速升起来,抬头向上看去,昏暗的太阳周围聚集着无数微小的瘤状物,有的已经耦合成可见的块状。黄昏,被猩红的太阳染红的云层里密密麻麻的星星在喷射着气流,空气里弥漫着轻微的锈铁气味。如果从频谱望远镜后面看去,会发现太阳发出的光在缓慢到肉眼几乎不可察觉却又不停歇地向着长波端靠近,亮度则几乎下降了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三十。接下来的几日几乎不间断地有耀眼的火流星划过天空,城市周围遍布着各式各样的制造车间和发射台。天空已经被人造的炫光填满,如同布满雪花的电视屏。不等旁人开口,凡是抬头的人都明白今天的世界级头条新闻是什么。有那么一群人,疯了似的在大街小巷上蹦蹦跳跳,嘴里叽里咕噜说个不停,你要是向他问些什么,他准会从外星人和你聊到世界末日,还不忘把这个世界骂得狗血淋头。还有……他们都是正常的人,亿年前在天火坠落中的大型爬行类动物也曾疯狂奔徙,恐惧与哀求。在混乱嘈杂的静电噪声里我尽量把眼睛挪开,抑制住不断在脑中翻滚碰撞的电流。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缩回家中的铅质地窖里,却看到城中巨钟般矗立的萨式公司主机塔从焦黑的头颅中重生,而且比原来多出了更多的天线,它们如树枝生长般突出,枝头盘绕着斗状、矛状的狰狞尖刺。“太阳要么从未消失,要么亘古不变。要说有这样的闹剧是你们活该。他们炸了左城的范式磁场,让我们得以重见天日。”“什么意思?”我不解道。“真正被攻击而宕机的范式场很简陋,只是用磁场建立了全城环视盲场。而普罗米修斯计划早在赛博普及化之前便已开始计划,建造戴森球所造成的初期影响并不是非常明显,所以范式场靠着发射可见光波段的光来增强脑内对于太阳存在这一视觉信息的正反馈,毕竟没人会盯着太阳半分钟来分辨它发射的光再去和以前的电磁波段做比较。”“或者……嗯……只是投放些碘化银什么的,你知道的,它们甚至能控制一些混沌体系。”阿银摆弄着脑袋里仅有的专业词汇,拼凑成句子丢给我思考。即使他没说,但我明白糊弄那些从草原上进化而来的人类轻而易举,而更重要的是让大部分的赛博人不分昼夜地工作,磁场更像是控制蚂蚁的信息素。而那个盘踞在荆棘巨树上的母蜂主机具体是怎么操控数量庞大的工蚁的已经无人知晓了。“为什么他们,我是说原来的你们……究竟,原来的地球上发生了什么?”即使我还能清楚地回忆起那些专家坚持的实事求是原则和新闻里狗屁不通的标签式论断,那里面实在找不出一丁点儿有用的信息。“有什么东西来了,一开始是在奥尔特云冰冷的黑暗里被观测到的。”阿银放下酒杯,在面前的木桌上轻轻滑动了几下,层层相叠的统计数据与观测报告浮现出来,阿银指着色彩斑斓的多波段图像上一个凸起的微小气泡说:“没人能看到它们,要不是有着与它们擦肩而过的探测器……”我看着眼前的报告,那东西在这之后完完全全消失在了人类可观测的范围之外,借着盲区一点点移动,最终在半年后出现在了木星周围。虚拟窗口里黑白的画面播放着探测器传回的观测图像与数据,我像个睁眼瞎,那些质量、体积、磁场强度、黑体辐射和晦涩难懂的符号在屏幕上一闪而过。我拖开盖在上面的参照系和图表,露出底下最直接的图像,那应该是木星,我心想。“它们太强大了,行星……可能是恒星也说不定……都吞噬,你们一边发射飞船去送死,一边……抱着数据瑟瑟发抖。这根本就是找死,全死了。”阿银多半是真的喝醉了,俊俏的脸扭曲成一团,嘴里的骂声不一会儿又变成了沉重的呼噜声。在巨大旋转的气旋下有着什么东西在上升,从定格着木星画面的一个个像素里开始蠕动放大。“所有船员进入战备状态,进入近木星轨道。”头顶上传来紧急的警报声,天旋地转中不知谁抓住了我,将我塞到了固定座位里,自动收束带瞬间锁死,将我牢牢锁在基座上。紧接着便是剧烈的加速,整艘飞船先是猛地一抽身子,然后便是剧烈咳嗽般的颤抖。我被绑在侧舷类似气囊的舱室里,周围一片漆黑。不知过了多久,木星巨大的身姿从黑暗的边缘出现,我才明白过来我们离得多么近,而我正在靠近它的那一侧。周围传来其他人的说话声,我听不清楚。只靠着肉眼盯着木星,原本平滑的表面气旋在这么近的距离却是混乱躁动的。突然,飞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又剧烈扭动起来,这次硬生生转了个脑袋直直朝着木星插了过去。只是一闪而逝,但我仍然瞧清楚了:一道道通天的巨刺从几百个旋转的气流中冒出,表面缠绕着木星的气体,球状的闪电在表面肆虐。距离越来越近了,巨刺下面是看似光滑的圆盘,不对,那应该是巨型球体露出的一部分,我下意识地联想到。我看见一个巨大的豁口,周围没有密密麻麻纠缠的巨型尖刺,我猜它能比得上大红斑那般大,飞船正朝那儿飞去,免不了被吞噬或是被射穿。这张牙舞爪的怪物的磁场太强大,飞船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剧烈抖动,我觉得自己快被看不见的磁力线烧瞎灼聋了。死定了,我心想在那之前磁场会先把我撕碎。飞船从最薄弱的侧腰开始一分为二,四分五裂。我所在的气舱被惯性气流卷挟着甩到了远远的另一侧。阳光从酒吧破败的木制顶棚上倾泻下来,屋里空无一人,这一觉着实把我脑子里混乱的记忆唤醒了些。我仰起头扭了扭酸痛的脖子,把酒钱扔下便大跨步走出了酒吧。还没来得及适应刺眼的阳光,眼前便又是一黑,被人三拳两脚打懵在地上,被电束缚手铐铐住塞进了汽车。一路颠簸,电流把我电晕又把我电醒。审讯室居然是露天的,或者我认为那不过是障眼法,接着便是无休无止的审讯,然而最糟的并不是审讯,因为我压根儿不明白他们问的问题,他们好像都能在我的沉默里帮我回答。最糟的是那光和那光的源头。说它是太阳,它却永远不落下,把整间囚室照得透亮,即便是我在入睡时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那块亮斑。就在我即将崩溃之时,他们最后一次来提审我,还有阿银,对,我都快忘了他,每次在将我折磨得筋疲力尽之后,他们便会折磨那杂种,我怀疑就是他连累的我,他那狗屁飞船外星人的垃圾故事。“审讯开始,这是最后一次审讯,不论你是否继续保持沉默,你的叛敌间谍行为已经查实,将于今日执行死刑。”“姓名,希言银,‘提修斯’号飞船观察数据员,唯一幸存的赛博改造人。根据线报,体内藏有炸弹,企图毁坏地球防护罩体系。对此你有何要交代的?你们的反击计划究竟是什么?”这帮人是二十世纪的外星谍战片里来的吗?我诅咒他们和我一起死,这帮人都是睁眼瞎,看不出我和这破事没任何关系吗?“你们找他,和我一点关系没有!”我指着坐在我边上的阿银。但是他却没在那儿,我真蠢,把囚犯关在一起审讯难道不会串供吗?也许他们就是这么愚蠢。远离城市的刑场上,风在荒原上穿梭,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撞得呼啦作响。我双手被反铐,眼睛也被黑布蒙着。押解的士兵揭开我眼前的黑布,太阳发出的光在钢铁巨墙上反射,一侧的哨塔上几根尖刺天线乖戾地矗立着,把几束光线切割成数道射向我的眼睛。我一个激灵挣脱了双手的反绑,指着那玩意儿大喊:“这是什么?你这蠢货,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告诉我。”两个士兵先是一阵惊讶,之后便是三拳两脚便把我打翻在地上,讪笑道:“外星怪物瞧清楚喽,这就是人类对付你们的防护屏障塔。”说着他指着城里那座微微可以瞥见一个头的塔,他不再解释什么,任由我打量那个东西。那座诡异的塔上有着黑色的球形圆盘,上面长者密密麻麻的树突状尖刺,像是缩小了一号的木星怪物站立在城中心。“人类一直败退,直到左城的萨式研究中心研究出了防护罩,战争才出现转机。你们外星的间谍技术还真烂。”另一个得意地吐了一口唾沫在我的脸上。我顿时浑身战栗起来,惹得几个刚刚还怒不可遏的士兵哈哈大笑。我又抬起头裂着眼角去直视那太阳,极力想看清些什么。那没人看得见的天空里,黑色的巨型圆盘状怪物渐渐展开漆黑的双翼,球状的黑色将太阳包裹起来,表面浓烈的黑色吞噬着太阳的光芒。如血液般猩红的光浸染着整片天空。它终于来了。我目瞪口呆。如果你们是人类,那我就是—我还没吐出剩下的字,头颅便被子弹射穿。多亏了从后脑勺穿过、碾碎了电子晶状体的子弹,磁场得以夺取寄居在肿瘤与血管下意识的控制权。就这样,把一具尸体从阴间拉回人世。剩下的只需要让数据记录员完成他该完成的事了。从刚刚还泼洒着鲜血和脑浆的地面上爬起来,快速且高效。行动日志已经部署,线路嗡嗡地忙碌起来。数据不再拘泥于形式地流动于存储器的单元里,但还是得说倒计时的指针再次摆动起来。最后的决战又被提前了些。在城市的入口,在愈发黯淡无光的阳光下。一切又如剥落的灰质墙灰般在眼角的余晖里滑落,消逝。转过身,太阳已经完全从昔日的耀眼光芒里停止了脉搏,熄灭前剧烈的氦闪聚变的闪光淹没在漆黑的地平线的另一边。毕业日提前来到了。黑暗的城市里已经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士兵们熟视无睹,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然而每一个齿轮、每一根电缆又都是活着的,旋转着,传递着,却不自知。在通往城中心的大道上,机械靠着电冲动的马鞭骑着躯体飞速前进,主机一点点在靠近。与恶魔搏斗的人终究将变为恶魔。谁都比人类自身清楚这一点,所以需要系统之外的监督,那个人将见识恶魔并保持人性。孤独的木星,旋转的飞船,不可名状的外星怪物,神风式的最后一搏。想要了解你的敌人还有什么比与近距离观察它如何战斗更好的方法呢?现在的太阳系的决战棋盘上或许已是焦黑一片,不论还剩下了什么,它也绝不是人类的模样。所有的意识还在主机塔的地下,巨大的缸脑巨型神经元网络,才是真正的人类集合体,正一边喋喋不休,一边专心致志,尖啸着冲向几亿公里的战场,为了决战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