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文/邹思枸“报告长官，发现前方星球有硅基低阶生命体存在！”“向总部报告，静置观察。”“是！”被称为长官的生物坐回了椅子中，失重带来的不适早已被岁月冲刷得一干二净，它透过舷窗，与宇宙对视着，感知从宇宙深处传来的一缕安逸。“离开总部……多久了？”沉重的叹息回**在几近空旷的舰体内，它大约计算了一下，以自己的生命而言，已经过去五分之三了。这艘本用于征服、用于侵略的战舰，也早已被时光打磨得没了身上的戾气。它想起了曾一起工作的同类们，那时的它还年轻，同战舰里的智能系统一样富有朝气，身为战舰上年龄最小的一个，同类对它宽容，但又不失严厉。现如今，它成了舰上最后一个活着的生物。时光已逝，流年不在。它又叹了口气—这是它对于回忆的唯一表达了。宇宙容不得伤感，容不得思忆，只有不断地前进，前进，再前进。而自己刚才的那番心理活动，若让总部知道，怕是要和那个家伙一样被放逐的吧。宇宙中，埋藏了太多的秘密。它望向硕大的屏幕，星球早已从较稳定状态转为稳定状态。庞大的生物踩在自己的低阶同类身上，仰天长啸时浑厚的声音震撼整个星球。“看来已经有‘你我意识’了。”它嘟囔了一句无厘头的话，转向了身后。“总部有消息吗？”“编号E3572星球审批通过，静置观察。”依旧是系统富有朝气的声音。“以后有消息尽早汇报，不要等到我问时才做出答复。”边说着，它让椅子将自己带回了舷窗旁，周边飞速掠过的物体让它一阵眩晕，“再向总部发一条消息：该星球已进化出中低阶生命，目测为碳基生命，是否毁灭？”“长官，尽管这是一句可能不必要的提醒—但依据碳硅战争期间我方发布的条例，发现碳基生命应立即尽数消灭。”“去请示一下，以免那些专家学者想做活体实验……”说到这里，它顿了一下，“立即执行。”“是！”声音消失，一切重归寂静。“消灭吗？……”它想着，盯着屏幕上不断演化的生物—依旧是庞大的身躯，敏捷的动作。典型的碳基生命。“你不会明白的。”突如其来的一声令它一惊。旋即，它反应了过来。不过是幻觉罢了，熟悉的，阔别已久的，来自那个家伙的声音。已经分别多久了？它继续与宇宙对视着，迷幻的光影中，它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身影。“你不会明白的，至少现在的你，不会。”这是那个家伙在被放逐前说过的话。记得那时，2358号已被查出有严重心理疾病，极为多愁善感的病症加上不断传播的危险思想使它不适合在这艘战舰上继续生存下去了。“放逐，立即执行。”这是总部给出的答复。那时舰上的同类们都知道，放逐大约是最仁慈的一种死刑执行方式了，相比被固定于一处，将自己变为这艘随时都可能被毁灭的战舰一部分，显然，还是在宇宙中漫无目的地漂泊要好一些。墨守成规？那不过是低阶硅基生命乐意做的事罢了。那时的它也是这么想。可惜，那个受惠者却持着相反的态度。“放逐……居然是这个惩罚……”那家伙在最后一次进入休眠期前便一直在念叨，“我们硅基生物在那些碳基生物眼中完全是一个贪婪好战的种族，哪怕我摒弃了自己的天性去选择和平与安宁。但在那群生命看来，我与你们并无异处。和你们的不同让我成了你们眼中需要铲除的异类，而在那些碳基生物眼中和你们的不同又会让它们起疑心，进而这种思想又会使它们用对待你们的方式对待我。死后的灵魂与躯壳在宇宙中流浪，无依无靠，这在你们眼中居然是最仁慈的惩罚。世间本无地狱，亦无天堂，两者的区别不过是内心的看法罢了。”末了，那家伙进入了最后一次休眠期，而它却一直疑惑着—灵魂？躯壳？地狱？天堂？那是什么？直到那家伙休眠期结束，它才得到了答案，只不过那是一个令它更为不解的答案。“哦，那是部分碳基生物的想法：我们的思维同我们的肉体是脱离的，思维即灵魂，肉体即躯壳，死亡后肉体留在世间，思维去往另一个世界—地狱或天堂。那些碳基生物认为符合它们行事准则的生物可以去往美好的天堂，反之则坠入充斥着罪恶的地狱，仅此而已。”“真可笑，思维和肉体居然是分开的。”记得当时它这样评价了一句。“这是那感性碳基生物的理解。不同的生物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是不一样的，本无可笑不可笑之别。可惜，总部不这么想。”它愣了一下，旋即想起了对总部的质疑也是病症的一种表现。收起自己的不解，它带着那个家伙进了放逐舱。“再见。”那是行刑时它唯一能说的话。“唉，希望不见。”那家伙叹了口气，“你不会明白的，至少现在的你不会……”最后的声音被关闭的舱门隔断，他看着那个家伙飘出舱体，沉默着，迅速远去，成为众多星体中暗淡无光的一员。那时的它竟感觉宇宙中那些发光体也和那个家伙一样，是众多被抛弃的生命。是了，远去的其实是它们，而非那个家伙与众多星体。是它抛弃了那个家伙。宇宙依旧璀璨，埋藏了太多秘密。“报告长官！”又是那个富有朝气的声音，它赶忙收回了思绪—“怎么了？”它问。“总部下达命令，毁灭，立即执行。”“收到。”它回道，椅子立刻将他带到了操作台前，又是一阵熟悉的眩晕。台前的他等了一会儿，拿捏好了时机，启动了引力装置，捕获了一颗从舰体一侧掠过的小行星。舰体立即发出了一个小船舱。船舱载着众多小机器人直奔那颗小行星，挖掘，深入，很快完成了对小行星的改造。“发射！”不知对谁的一声命令后，它关闭了引力装置，船舱带着小行星迅速飞离舰体，在精准的计算下直奔E3572。不多时，大屏幕显示了它想见到的一幕—火山喷发，海水沸腾，空气中回**着那些低阶生物的哀号。大屏幕还很贴心地捕捉到了那些碳基生命的表情—那般惊恐的神色，令它难以忘记。也是，面对这样的神迹，那些碳基生命只能臣服。“这次消灭行动还算成功。”它思索着，令椅子将自己带回了舷窗旁：“向总部报告，初步消灭已完成，询问是否需要二次消灭。”它顿了一下，“我即将进入休眠期，若有来自总部的消息立即唤醒我。”“是，长官！”迷蒙中，它想起了不久前的一次战役。那是一场发生在高阶碳基生命与高阶硅基生命之间的战争—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中，它扮演了一位存在于碳基生命间类似间谍的角色。战场上，战舰发出的攻击舱体被碳基生命轰得粉碎，更别说内部的生命了。而它则趁着敌人还沉浸在胜利的欢愉中时独自脱离了碳基生命的群体，驾着残破的战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战场。“那场战争是高阶碳基生命对高阶硅基生命的一场掠夺。”事后，它在给总部的汇报中这样评价道，“请谴责那些虚伪而可悲的碳基生物。但好在战舰攻击力、防御力都很强—至少整个舰体保存下来了。”“你做得很好，即便如此，我们的损失仍然惨重。” 这是总部给出的答复。但好在总部并没有追究它的责任，只是待修好舰体与内部残留舱体总和的百分之八十后便令它起程，继续对宇宙的探索。再然后，它来到了这里，刚刚摧毁了一个文明。如果那个只有“你我意识”的低阶文明算是一个文明的话。它的意识似乎正从那场战争中抽离，突然间场景坠入了一片黑暗。耳畔，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你这是在用阴谋侵略。”那个家伙的声音传来，“和那群碳基生命无异。”“侵略只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大，至于阴谋……兵不厌诈。”它回答得很平静。“但那却是以其他生物的灭亡为代价。”“那又怎样？我从未厌恶过那些碳基生命的侵略，只是反感那群家伙的虚伪罢了。生存是个体乃至种族最基本的欲望或是要求。”“……”冗长的沉默后，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每个种族都是虚伪的。就连你们……好吧，包括我也一样，但每个种族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利。”“我们并不是虚伪的，在战争中的阴谋并不能算是虚伪的，只是一种策略罢了。”它想反驳，但没有好的例子，只得转移了话题，“想要权利，那就自己争取。而那些碳基生命，即使它们的运动与演化速度很快，但由于缺乏长久的生命，向我们争取这份权利着实很难。”“但不要忘记上次的战争，我们的损失已不能用惨重来形容。”“上次是上次，那些碳基生命的发展与我们持平，速度还比我们快了不少。”说到这里，它顿了顿，“这次不一样。”“是吗？希望你一会儿还能这么说。”它突然结束了休眠期—这是很少见的。不安从内心深处传来，迅速扩大，发展，直到表露。“好，这次给你一个机会。”它暗想，用意识输入给系统一个算法—“派一对机器人到E3572，找到一群上面残留的生命，告诉那帮家伙，算法算至第五轮时世界末日会到来的消息。要求立即执行。”“收到。”还是那富有朝气的声音。地球，公元前3144年。如血的残阳悬在天边，怪异的剪影显得异常高大—“我是拯救你们的神。”充满了金属质感却富有朝气的声音响起，神台下的嘈杂平静下来，人群屏气凝神，以最虔诚的姿态接受着神的恩赐。祭祀的手微微颤抖着，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万能的神啊，您终于听到我们的呼唤了。”它这样想。“我赐予过你们生存的技能、独特的文化，让你们享受阳光雨露的恩惠。现在，我要赠予你们一套庞大而精密的算法。”“这个算法可使你们精准地预言末日的到来，届时，我将拯救众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地球，1999年。“预言家诺查丹玛斯曾预言的世界末日将于今年12月31日到来，该消息已由日本人五岛勉进一步肯定，今年8月18日，天空中八大行星将组成十字架形状，预示着上帝对人类的惩罚……”“不会的，神是不会出错的……”电视上的雪花忽明忽暗，玛雅文明隐藏的不知第几位长老眼中闪着狂热的光—“2012年，是2012年，神会拯救我们的。”“启动引力装置，改造小行星。”地球时间1999年，它对系统下令。“收到！”“交由系统毁灭目标，放弃星球，迅速逃离—禁止回复！”这是它刚刚收到的来自总部的回复。总部可能出事了。“小行星改造完成。”那个富有朝气的声音道。“发射！”没有犹豫，这次，它对智能系统一声令下，“准备逃离！”小行星同上次一样，带着死亡的威胁朝着E3572飞去，茫茫宇宙中，一个文明的覆灭是那样平常。“收……”智能系统的答复被干扰！慌乱在舰体中弥漫了开来，舷窗外，那群高阶碳基生命的舰体清晰可见。来不及了！它将意识强行接入了智能系统—“反击！小行星继续……”给小行星“继续消灭”的命令还未下达完便被接二连三的干扰束打断，它连忙操作反击系统，所幸那颗小行星像是明白了什么，继续向着E3572前进。寂静，强光，时间定格。湮灭。“想要权利，那就自己争取。”“希望你一会儿还能这么说。”一束强光！整艘战舰被击成了碎片，宇宙中绽放出最灿烂的烟火—就像曾经的舱体。只不过相较那次，这次的烟火更为壮烈。强大的冲击力使得破碎的舰体伴着小行星一同飞向了E3572，宛若一个群体，脱离了宇宙的孤独。又是强光！小行星也成为碎片，燃烧着冲入大气层，冲向E3572星球上面积最大的国家……“长官，那颗星球上的硅基生命需要处理吗？”“不必了。”高阶碳基生命的战舰里，被称为长官的生物一脸凝重地望着那颗泛着蓝、充盈着艺术感的星球，“先不干扰了，它们的等级太低，让它们多了解一下宇宙吧，真的没有想到我们这一次追踪打击会碰巧找到中阶的同类。对了，发现中阶同类这件事别忘了向上级汇报。”“是！”令人安心的答复，“那些低阶硅基生命呢？”“暂时成不了大气候，不用管了。”长官目送自己的部下离开了自己的舱室，转身面向广袤的宇宙。没有生命知道它在这时想起了曾经在一次任务里见过的一个高阶硅基生命。那次任务里，它为一个身为间谍的硅基生命布置了一个充斥假象的骗局。“世间本无地狱，亦无天堂。”它叹道。地球，俄罗斯，2013年。来自宇宙的残骸袭击了俄罗斯的这座城市，玻璃震碎，混合着人群惊叫的声音。就如曾经的恐龙一般。小行星也算是完成了小部分任务，只是这完成的部分实在太小，小到与它的原任务相比甚至可以被忽略的地步。而它则与它的战舰残骸拖着E3572号星球大气留给它们的尾巴，扎向了深海。“看！有流星！快许愿！”岸上，似有惊喜的声音传来。尸体承载了心愿，沉没了。它只觉自己降落在了一片混沌中，身边是它熟悉的智能系统。对面是那个被它放逐了的家伙。“何谓生命？世间万物皆为生命。”“死亡即新生。”“世间本无地狱，亦无天堂。”那个家伙道。它突然反应过来—根本不存在什么放逐，只是它放逐了另一个它—一个在某次任务中诞生的新思想而已。或者用E3572号上的中阶生命的话来说，是另一重人格。这次放逐，还牵扯到了总部，浪费了一个放逐舱。就连看到的那个远去的身影也是虚幻的，或者说是某种意义上的虚幻。是它欺骗了总部，欺骗了自己。它抛弃了另一个自己。下一秒等待它或者它们的是游离在时间之外长久的黑暗。一切湮灭在时间的长河中。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