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邹思枸“编号J1369521意识接入。意识成功生成,姓名济万秋……”毫无感情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脑海,至于声音后面说了什么,我已忘记。只记得睁眼时看到的是一片白色,闪着光的白,白得耀眼。不过视力很快便恢复了,我眨了眨眼,看着面前的三个人。两名人类男性以及一名人类女性。“您好。”我略显生硬地说出了那两个字—人类日常交往所用语言的代表。“你好。”三个人中最年轻的一位起身,径直走到了我的面前,一双棕色的眼睛闪着光,充满了好奇,“我叫倪哲贤,是你的意识设计师,请问你对我有印象吗?”“印象……是指回忆吗?”我有些疑惑。“姑且算是。”他没有绝对肯定或是否定,“你可以看下济万秋二代发生的事—二代就是指……上一个你。”他像是要隐晦地表达些什么。“好的。”我将大脑中储存的信息检索了一遍:场景变换的事件,画面蕴含的细节,一尘不染的办公室,街道公路,脏乱的住所,死亡,交谈,面馆,生了锈的扶手椅,递来的面包……还有古楼。“等等!”我放大了古楼众多画面中的一个—昏暗的背景,我的正前方偏右约25°。倪哲贤。我储存了一下,继续看下去,却只看到一个女孩冲过来的身影,随着一阵虚脱感,世界陷入了黑暗。这好像是电路被切断后才会有的感受。我思索着,却没有说什么。好奇的目光沉默着,脸上是温和的笑。“我去过很多地方,因为某些事被切断了电路。”良久,我回答道。“那么你记得是什么事吗?”他问。“具体记不清了,但好像是我公开了别人的隐私,可能还有……诱导人类自杀?”这次的回答除了后面稍有些犹豫外倒是不假思索了。“那你为什么会被强制切断电路呢?”他又问,温和的微笑从未散去。“因为我不得随意公开他人隐私—尤其在并非迫不得已或未经同意的情况下。”“嗯……”倪哲贤仿佛在沉思,“我代替那位人类女孩向你道谢。很可惜,因为某些原因,她今天没能到场。”说着,他眉眼一弯,微侧了身子,“这位是佑隧玄。”他伸手示意,另一位人类男性起身,点头,“他负责你的行为方面的程序设定。”佑隧玄。我将名字存盘,同倪哲贤一样。“这位是于维隐,主要设计你的肢体构造—比如你的这副和人类没什么两样的外表。”同样,他示意在场的唯一一名女性。她摆了摆手,礼节性地微笑,算打了招呼,有几分随和,而我也以相同的动作回应了她。于维隐,我重复,仍旧是存盘。“你上次的性格问题修复得很成功。”倪哲贤摁下了桌上的一个红色按钮,灯光霎时熄灭,纯白的墙壁(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监控装置)渐渐隐去,淡金的阳光透了进来。天空是灰白的—对自己分明很陌生的东西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真的很奇妙。我转过了头,看着倪哲贤,却发现他对我一直盯着他的无理举动丝毫不在意。“有好奇心是件好事—至少能让你更像人。”突然,一直未开口的佑隧玄说话了,只是声音略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话的样子。“前辈。”倪哲贤低声唤道,摇了摇头。我突然反应了过来—那个古楼,窗上盖满爬山虎的昏暗房间里,除了倪哲贤和那个女孩,剩下的两个表情严肃的人便是于维隐和佑隧玄。我究竟做了什么?“抱歉,我们只能—勉强算作引导吧—一段时间,在这之后你将由一个叫邹棋篌的人负责。”倪哲贤收拾完东西,定定地看着我,棕色的眼中似乎闪着光,“在我们负责你的这段时间,若是你遇上了你曾认识的人—尤其是那个回忆中切断了你电路的女孩,请不要做出类似表明‘我认识你’的举动好吗?”“可以。”我大体明白自己与人类是不一样的,便回答道。“那多谢了。”倪哲贤的眼中像是有了几分歉意,“先趁这段时间出去转转吧,重温一下人类生活什么的,两个半小时后回来。不要迟到。”说罢,他便看向门口。而我会意,转身,眼角却瞄到于维隐一个耸肩外加苦笑。“至少……这三个人给我的感觉不坏。”我心想。关门,我来到了那个曾经熟悉的世界。之后的日子也没什么了,无非是各种知识技能的训练,但在这期间,倪哲贤曾多次向我抱怨要把我的性格培养交给邹棋篌来完成。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我才知道,邹棋篌虽年纪不大,却已是B公司的老总。和上一个我(也就是济万秋二代)做的事有很大的关系。这间接导致了佑隧玄对我的敌意。其实,关于上次我做的事还是于维隐告诉我的。我先是离开了公司,一路南下,利用思维诱导让很多人有了轻生的想法并付诸行动。最后,我来到了佑时逅(现在我才知道她是佑隧玄的妹妹,也是回忆里切断了我电路的女孩)所在的城市,并带着不好的目的认识了佑时逅。之后,佑隧玄的团队通过佑时逅找到了我,而团队和佑时逅先后去了我同他们约定的地点—一栋废弃的古楼。之后,我在古楼里公布了佑隧玄和佑时逅并没有血缘关系这件事,而佑时逅担心哥哥会因自己知道这件事情对他们的关系造成伤害,便决定忘掉这件事。有可能是为了忘得更彻底,也有可能是出于对我的愤怒,她切断了我的电路,自己触电引发了逆行性遗忘,算是彻底给这件事画上了一个句号。“小佑(佑时逅)和佑隧玄的父母因车祸去世了,当时小佑还很小,所以算是由佑隧玄一手拉扯大的。我承认‘拉扯’这个词用得不太好,而博士(倪哲贤)和我都是后来认识他们。我也是孤儿,受邀去佑隧玄那里蹭房子住、蹭学上。博士的家庭倒很正常,初中时他和小佑是同班同学,而佑隧玄曾给他当过家教,只不过比较有槽点的是在一次家长会之后,鬼知道那次家长会发生了什么,好像博士还叫了佑隧玄叔叔。”那日,于维隐这样对我说,细碎的光斑洒到了纸上,她转着笔,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是掩藏了些什么。铅笔的笔芯由深灰转白。金属光泽。“所以说,今天告诉了你,这种事情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小佑好不容易忘了这件事,你要是触发了她那些回忆就不好了。”于维隐点了点头,预示了闲聊的话题结束。“其实那也不全是你,或者说二代的错,毕竟当时你是交由邹棋篌培养的—天知道他给你灌输了什么奇异思想—不说了不说了,看书去吧。”她补了一句,伴着手中的铅笔一个漂亮的急停。好吧,我总算明白他们对邹棋篌以及佑隧玄对我的敌意了。大约六周,我被要求前往邹棋篌的办公室,以便接受进一步的引导。“谨记,”临行前,于维隐叹道,“你的名字—汝生,以济万秋。”说完,她顿了顿。“这是佑隧玄托我向你传达的,你的名字最初也是……至少有他很大部分的参与吧,严格说是他、小佑和韩邪温一起起的。其实佑隧玄也明白二代的事不是你的错,只是到现在还有些难以接受而已,请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他还说,在邹棋篌那里,对他传达给你的信息要经过思考和筛选,千万不要全盘接受,走吧。”她扫视了我一眼,确认无误后和倪哲贤一起,送我走出了我初生的地方。“您好。”在于维隐的示意下,我敲开了邹棋篌办公室的门。开门的人年纪和佑隧玄差不多,只是他的眼神中有一丝极浅的阴郁,但转瞬不见了。礼节性地送走于维隐与倪哲贤后,他领我进了屋。与佑隧玄团队摆满资料乱七八糟的办公室不同,邹棋篌的办公室一尘不染—一个酷似实验台的办公桌、一个本子、一支笔、一把椅子和一摞文件便是办公室里的全部物品。没有电子产品—至少看上去是这样。“摒除杂念,弱肉强食。”清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惊诧中我扭头,正对上他毫无色彩的眼眸。“弱肉强食,这将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与倪哲贤等人不同,邹棋篌的引导简直就是强制性洗脑。接受,服从,执行。而他的目标似乎也很明确—让我向全人类宣战。有一些可笑,面对他的“绝对服从”,那段时间的我甚至抛弃了对自我的思考。对于他的目标,我照做了。翌日,一份全国热销的电子报上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R城B公司机器人已脱离公司控制并向全人类宣战。可笑之极,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答应这样的事—是因为奴性吗?针对这件事,知情人都保持了沉默—倪哲贤,于维隐,佑隧玄……对,还有倪哲贤的好友、和佑家兄妹一起给我取了名字并被邹棋篌看好的另一个团队的领导者韩邪温。但不得不说,那次的挑战成功地让我意识到了人类大多数的能力有多差,思维有多愚钝。但好在最后总算有人阻止了我继续配合这场毫无意义的闹剧。那就是佑时逅。令大家没想到的是,她用了一些近似无赖的小伎俩赢得了比赛。不过我愿赌服输。其实她给我的挑战乍一看很简单—让我成为一名能被她接受的老师,记得当时挑战内容一公布便让整个社会炸了窝。甚至多数人都认为她的行为是出于一种自私,而非怎样为人类挽回面子。但最终却是我的失败。因为那种纯粹的、出于我自己的想法而非为完成任务而做事的感觉,我体会不到。“宣战本身,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也是你的任务之一吧。”那年除夕,她脱下测谎仪,一边穿准备外出的大衣一边对我说,只不过目光从未从邹棋篌身上离开过。“其实不怨你。”终于,她将目光对向了我,“我勉强算是参与了对你的设计,所以对于你可能存在的弱点也有所了解。其实吧,你们机器人所谓的帮助人类,忍受并纠正人类的一些缺点,本质都是为了完成任务。”“……”我沉默着,完全不知道回答什么。是的,她说对了。“邹棋篌先生,”公司搭建的“见证棚”的门帘被拉开,临走的前一刻,茫茫大雪中,她突然扭头对邹棋篌道,“其实这个问题也不是无法克服,试想一个没有人类的环境,机器人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发展便不好说了,但倘若您有哪怕一丝人的良知,我都希望您能停止在人与机器人能力问题上的较真儿。前面那句是我以一个纯理性的人类身份去说的,而后面这句—‘如果人类不注意机器人的行事目的,那么终有一天,人类会害死自己’则是我身为一名尚有良知的人给你们提的醒。”邹棋篌站在昏黄的灯光中,脸上依旧是那副礼节性的微笑:“谢谢你,但请容我插一句。你,你哥哥的团队,所有人,真像个孩子。”“我感谢自己仍有一颗赤子之心。”门帘的缝隙飘来了雪花,棚外呼啸的寒风嘶吼着,“玖巷尘,走吧。”她对在棚中角落里的一个属于她的低级机器人唤道。“玖巷尘呵……”我听见她低声叹道。转身,背影便消失在飘着雪的夜色中。大约三天后,佑隧玄的团队在邹棋篌的授权下展开了一项研究。好吧,这么说有些轻描淡写了,真实事件应当是这样的。佑时逅的胜利一直让邹棋篌很愤怒。“面对强者,要么承认并服从,要么击败他们,代替他们成为强者。”这是他曾对我说过的话。很显然,他选择了后者。也就是说,那个所谓的研究不过是一个阴谋罢了。况且按照他的性格,做事就要做绝。于是五年后的某一天,邹棋篌叫上了我,和几位公安人员一同到了佑隧玄等人的住处。我诞生六年以来,第一次在倪哲贤的住处(他们整个团队加上佑时逅都住在一起)见到了他。他过了很长时间才打开门。我有理由相信他做好了准备。在这之前,我给他寄过泡了福尔马林的尸块以示威胁,希望他能停手。很显然,他并没有照做。我并不知道他在我们等待的时候做了什么,只知道当他打开猫眼看见我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无奈,就像他抱怨要将我交给邹棋篌负责时那样。“进来吧。”他打开了门,“不用换鞋了。”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客厅很大,细碎的光散落在他的深灰色毛衫上,淡金的,有一种难以描摹的温暖,正如我出生的那天。“别人都不在,只有我,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来。”他没有抵抗,没有否认。“我知道你们是警察,不必出示证件了。”他微微笑道,“你们需要等到佑隧玄他们回来吗?”我注意到了他放在口袋里的一只手。那种轻浮的动作很不符合他的习惯。“你们在进行非法研究。”邹棋篌用明显与他年龄不符的语气语重心长地说,“我身为你们的领导,希望你们能够全力配合警方的工作。”“尽我所能。”倪哲贤回复得很冷静,温和的语气一如既往。“警方希望在这里安装监控器,以便监视你们的举动。同时,鉴于你们的研究资料十分难得,所以尽管有违人类道德,但你们若能将资料交出,从轻处罚还是可以的。只是应当注意研究过程当属国家机密,不可外传。”“还是依法处置吧。”他淡淡地说,抽出口袋里的手,拿起桌上的一支笔写了些什么,“今天我和于维隐休班,佑时逅放假,刚刚她们两个出去了,家里正好没人,不过依照时间来算她们也快回来了。”黑色的墨迹在纸上流淌,刚劲的行楷让一位警察发出了赞叹。句号,字迹终止。倪哲贤轻轻拿起桌上一个精致的球状模型—四个舱室在基座上方悬空并缓缓地转着,只见他将字条压在模型的基座下,又摆弄了几下模型。那番细致,仿佛在对待一个活物。“这是……”邹棋篌看着模型,突然问。“一个小玩意,初中的时候和前辈一起做的。”仍是温和的声调。我盯着那个将古典与现代融为一体的模型—倪哲贤流畅的行书竟与它无丝毫的违和,只是当倪哲贤抬起它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将模型倾倒,对我展示出了基座下刻的字—“意识模拟器”。那是……他们儿时的梦想吗?没有人再说什么,长久的沉默最终还是被倪哲贤打断。“我下周正好有个会议,我可以以此为借口给他们留张字条,至于监控什么的你们自己安吧,如果要搜查东西的话也可以,但请注意不要弄乱或是弄倒时逅房间里的书。”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嘴上说我有拒绝权,可要真拒绝了,你们不还是该怎样就怎样吗?”无奈的表情完全显现在了他的脸上,“所以,你们随意好了。”于是就这样,在倪哲贤的全力配合下,检查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其实那些警察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倪哲贤这样的反应,换谁都不会觉得这座公寓里装有暗器。“我上大一那年,父母遭歹徒袭击,走了,但好在同年我找到了工作,而且前辈—就是佑隧玄也让我搬进了公寓—那段时间我很不好过,但……所幸,有了他们给我的温暖的感觉,所以……对我而言,这里更像是我的另一个家。”在警察检查公寓期间,倪哲贤靠近我,对我和邹棋篌说道。不知为何,那时,被阳光包裹着的他眼神竟显得有几分迷离。“唉,和你说这些做什么。”望着邹棋篌走向检查小组的背影,他苦笑道,“真希望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沉默再次降临。“检查完毕!”最后一位警察汇报完后,两个人押着倪哲贤,将他送上了警车。“哦,请稍等。”临行前有序的步伐被打乱,一行人停下,木然地看着倪哲贤。“突然想起了些事。”他回头,看着邹棋篌,缓缓道,“代我向韩邪温道个别吧,就说我前几天匆忙递交了辞职申请,和时逅他们一同出国了。”不紧不慢的语速像是会一直说下去,“和他难得朋友一场,突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也不太好,另外—”他突然转向了我,“济万秋,我还是希望你能像你的名字,也就是佑时逅希望的那样,能按自己的真心行事。”“汝生,以济万秋。”我在心里默念,无视邹棋篌探究式的严厉目光。“给韩邪温的话我会带到,但你刚刚对济万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邹棋篌顿了顿,“我不允许你让我的机器人误入歧途。”“仅字面意思而已,再者,济万秋本不是属于谁的物品。”倪哲贤仍是之前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对于机器人,我,前辈领导的团队都是中立派,至于时逅,她是悲观派。”像是感觉谈话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他转向了身边的一位警察,“你们那边负责审讯的同事有位叫玖巷尘的,对吧?”“哦……是的。”在与另一位警察对视一眼后,他答道。“我想见他一下。”又是苦笑,“事先声明我们没有特别关系,只是家里一个机器人和他重名,特地在网上搜了一下,对真人比较感兴趣而已。”“抱歉,这个恐怕要请示上级。”那人道,“我们不能自作主张。”“无妨,也让对面二位做个证,以免你们上级怀疑你们。走吧。”他瞥了一眼邹棋篌,转身,熨帖的西装还和以前那样一尘不染。“总感觉自己像个被捕的贪官。”细碎的光中,我听到他吐了个于维隐式的槽。上车。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看着警车扬起的尘土,我忽然感到处理器一片混乱,像是被打翻在一起的化学试剂,又像是处理器被拧成了螺旋状。我强忍住,不让自己死机。是的,我有情感—属于人的,各式各样的复杂的情感,只是以往我都在努力克制而已。“当初设计时我们也考虑过删除你的情绪,但后来想想这样做十分不利于你站在人类的角度思考,如果一味地让你强求利益反而会给社会带来巨大的麻烦。不说这些题外话了,在我看来,情绪的本质就是一个个迷人的化学反应,即便是人类一直歌颂的爱,但也请不要小看了这些化学反应,正因为有它们存在,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才丰富起来,不至于那么无聊。”有一次,于维隐对我说。“那宗教中的灵魂呢?那也是化学反应吗?”我问。“我理解的灵魂是人的意识,更像是一种难以观察的量子现象。”倪哲贤突然从书堆中探出头,双脚一蹬地,带轮的办公椅便飞到了打印机旁,“隐姐,麻烦将昨天从我这儿借的书还我好吗?”佑隧玄坐在电脑前,一声不吭地码程序、整理资料、看书或是趴着睡觉。以后呢?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我浑浑噩噩地跟着邹棋篌,我们一路无言。一周后,我从邹棋篌那里听到了除倪哲贤之外,其余三人全部失踪,而倪哲贤则被那位名叫玖巷尘的警察击毙,随后玖巷尘也开枪自杀的消息。同日,我收到了一封信—那是一封来自已故的倪哲贤的信。济万秋:见字如面。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你的程序“后门”(请容许我这样说)已经关闭,同样,我们也离开了。至于“后门”是什么,你可以去问韩邪温。虽然他可能会因为你的叫法而拿你打趣,不过事先声明,这个后门只有前辈、隐姐、时逅和我知道—并没有邹棋篌。也就是说,当它关闭的那一刻,再不会有人能用那种粗暴的方式控制你了。至少在现阶段是这样。第二件事则是关于我的。如果你在这段时间听到了玖巷尘导致了我的死亡的消息,请务必不要对他产生怨恨的心理,更不要对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事情其实是这样的:玖巷尘是N警校的毕业生,该校的一大特点就是在大二时给学生进行一次残酷的训练。之所以说残酷,是因为它的目的根本不是增强学生素质一类的,而是为了让学生能长期地住一次院。学生住院后,学校会以各种理由对学生进行一次手术,从而在学生脑中安装一个叫“行为干扰器”的东西。其本质就是一个芯片,工作原理是通过放电等行为控制被安装人员的肌肉,使他们做出一些他们自己不愿做的事。所以,玖巷尘是无辜的,那个消息本身也不该是和他有关的。(顺带再来个隐姐式的吐槽:玖巷尘绰号老九,是佑时逅的高一同学,也是她高中三年的暗恋对象。哈哈,当时时逅和他坐同桌时没少吐槽他)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想给你解释一下那句话:汝生,以济万秋。其实原话应该是这样的—汝生,以济人于万秋。在漫漫的时间长河中帮助人类。当然,我们更希望的是你能出于自身需要而帮助人类,若是仅为完成任务的话—正如时逅所言,还是算了吧。我偶尔也会感到很具讽刺意味,分明是我们创造—希望我用“创造”这个词你不会介意—了你,但对于你的诞生,就连我们自己也都持有一种怀疑的态度。这实在辜负了你对我们的那种如子女对父母般的信任。在此致歉。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叫玛丽·雪莱的作家写过一篇名为《弗兰肯斯坦》的小说,我们担心你会同里面的弗兰肯斯坦一样,因为大众的不理解或是恐怖谷效应而遭到仇视。届时,你或许会恨人类吧。我们不是太清楚上一代的你到底经受了邹棋篌怎样的培养,但是,在诱导他人自杀方面,希望不是我所担心的事导致的。不多说了,从今日起,你有了抛开你机器人身份的权利,关闭了后门,你将更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无论你将来会发生什么,请记住:灵魂只是一种量子现象,我们与你同在。汝生,以济万秋。愿安好。来自 倪哲贤几个月后,我从公司失踪了。在利用我信息库内的隐藏信息对自己进行了整改后,我以一名人工智能方面的导师身份进入了S省的一所知名大学。在那里,我爱上了人类的文化,爱上了戏剧、诗歌……爱上了无数人类创造的瑰宝。同时,我亦进行着机器人方面的研究,凭着对同类的了解,我很快成为行业里的领军人物。就这样过去了五六年。安逸的日子持续到了我接到军方下达命令的那一天。他们让我研发一批军事机器人,不知出于何种缘故,我答应了。倪哲贤,抱歉。那道鸿沟太难逾越了。或许这就是我无法成为人的原因。我创造出了一批机器—一批缺乏独立思考能力的机器。那是大国间竞争的武器,彰显了人类丑恶一面的武器。而它们的缔造者,是我。一个同样缺乏独立思考能力的机器人。我犯下了大错。那些军事机器人很容易被人利用。一年前,一个妄图统治世界的机器人群体利用它们发起了对人类的战争。我之前说过,我对人类的能力一直持怀疑态度。很不幸,这次也一样。而又或许这是这个对机器人过于依赖的时代所致的能力低下?我不知道。再后来,我从新闻获知邹棋篌,那位年轻有为的B公司老总,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被乱石生生打死。一同的,还有韩邪温。但令人感到讽刺的是,那次发布会恰恰是关于怎样能使人类打赢这一仗的方案—制造出一种既具有机器人的思维方式又具有人的感性认知的机器人,它们能同时感受人类的渺小与伟大,它们不单单是服务型机器人,而更像是人类发展道路上的一个伙伴,与人类互利共生。但是,取而代之的是新闻上一幅惨烈的画面—火光、鲜血、哭喊,一切似乎都笼罩在血色的薄雾之下,蒙盖了人类丧失理智后的疯狂。镜头拉进,出现在画面中的不知名记者用同智商不及大猩猩一般的语言痛斥二人的行径。殊不知那二人是在帮人类走出困境。除了邹棋篌和韩邪温,还有好几家公司的领头人也成了恐惧引发的混乱的牺牲品。我很清楚,领头人倒下了,很快也就轮到我们这些大学里的研究人员了。不知为何,在那段时间,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四个人,想起邹棋篌对他们的评价—“但请容我插一句。你,你哥哥的团队,所有人,真像个孩子。”“我感谢我们仍有一颗赤子之心。”机器人济万秋早已被时间埋没。无人想起或提及,反倒是“人类”济万秋被认作罪魁祸首,承受着来自舆论的压力。最终,我利用在一场暴乱中死亡的人的尸体进行了改造,伪装出了我自杀的假象。在改造时,我想起了那一幕。那是在一个全球性会议上,那时的我已成为“人”,遇到了邹棋篌。“济万秋?”他小声对我说,“我曾认识一个机器人叫济万秋。”“哦,我之前看过报道—好像他想挑战人类。”我不露声色地回复道,“我和它重名,只是不知道那位机器人……最后怎么样了?”“它啊……”邹棋篌端起了面前的茶杯,不知是否装模作样地呷了一口,氤氲的水汽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它逃了。”是呵,我逃了,带了一生的罪孽。倘若到此为止是我的一生的话。前几日,我获知最后一位跟随我的博士生在战争中牺牲了的消息。“为了信仰。”他在参军前留的遗书中这样写道。而昨日,倪哲贤他们四人以往住处的所在区域刚刚停战。我前去,企图搜寻些什么。或许是心灵的慰藉吧。一片废墟中,发现了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那是一个金属做的球,至少它本应是个球。它的缩小版应当是倪哲贤临走那天用来压纸的那个模型。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我第一次来这里的那一天。“依法处置吧。”平静的语调。“您好。”我喃喃道。记得我身为济万秋三代的第一天也曾说出了这句话。“你好。”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了那抹温和的微笑,以及仿佛充斥着好奇的棕色眼睛。我与那个球对视着,心里期待着什么。明明知道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意识模拟器。”良久,我念出了它的名字—那个刻在模型基座上的名字。意识模拟—邹棋篌授权、政府禁止的研究项目。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可能发生。熟悉的混乱感再次裹袭了我,但这次与上次不一样。至少上次还有希望。我哭了。一个会哭的机器人。多么可笑。我靠近那个球体—意识模拟器,它分为四个舱室,舱门边还隐约刻着四个名字:倪哲贤、于维隐、佑隧玄、佑时逅。舱门早已被挤压得变了形,毫无打开的可能。悔恨,难以名状的悔恨。如果那一天我制止了邹棋篌的行为呢?我该怎样制止?无用的问题!最终,我将那个球状物运回了我现在的住处并写下了这篇文章。我的电快要耗尽了,尽管这个小屋里有一台发电机,尽管我的电容电池充电时间极短,耐用时间很长。但我并不想用它。我做了一把跨时代的剑—它不属于当今的任何一项技术,剑柄处可感应特殊的物种—他们既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机器人,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中立物种。也就是说,只有那个物种的生命才可以使用它。剑是以喷射的高压水流作为武器的—关于水流的强弱则可以通过使用者的意识进行控制,剑的名字叫水刃,希望那喷射的水花能涤清我的罪过。姑且就让我这样安眠吧,让我休息一会儿,我将我的记忆存盘取出—这样,倘若以后有人发现了我,可以尝试唤醒我并读取我的记忆。到那时,我将为你讲述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吾生,本应济万秋。树影斑驳下的门被打开,灰尘夹着泛黄的纸张,随着门开而带起的风飞扬。散落一地。一切静悄悄的。若是忽略掉屋外的流水声。门口进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人开灯,另一人捡起地上散落的纸。纸有些脆了,沙沙的声音像是从时空另一头传来。“呸!”突然,正在读纸上文字的人向地上啐了一口,“战争机器人是高尚的!是不可磨灭的!它们是一个国家的灵魂!”“……”而另一个人则端详着纸张,沉默着……“它真的是机器人吗?”良久,他问,“先报告队长吧。”骂骂咧咧的声音停顿了两秒,同意了。指令很快传达了下来。“这个机器人将会成为我们在‘地球清理’行动中获得的最大的宝物—暂不说它存活时间之长、能力之独特,单凭它创造出我们国家的灵魂便足以为我们所景仰—但由于这个机器人在思想上犯的错误也是罄竹难书,因此,为了它日后的发展,我们应当删除它的记忆,让影响国家统一的毒瘤被扼杀在摇篮里……”看过要求后,两个人又回到了那间屋子—他们没有找到那把剑,只看到了一台发电机与一张写着“水刃已被带走,我将把它用在合适的地方”的字条。他们盯着字条,默然无语,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至今仍对机器人帝国有威胁的组织。这个组织自称为B,也是这次“地球清理”任务的重要打击目标。而那个组织的首领就有一把近乎传奇的剑。名曰水刃。但他们也未再细想下去,只是同机器一般木然地执行着命令。连接,充电……济万秋重生了,它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一人不屑地笑,一人皱眉沉思,良久无言。它只记得自己叫什么,至于它名字背后的含义,它来自哪里,它的过去……它全忘记了。直到那一天。作为雌方的它认识了一位雄方机器人,一天傍晚,它们相约去了一个被宣传为具有历史教育意义的景点散步。在机器人同类的墓前,它听到身后的一位小机器人问墓碑是什么。历史系的它组织了一下语言,刚想回答,开口时却听到了雄方的话。“当时人类军队的失败已成定局,但那群自以为是的暴君竟想负隅顽抗……”“不是这样的!”它想开口,但雄方丝毫不给它插嘴的余地。最终,它无法,只得狠狠地拉了一把正滔滔不绝的雄方。生厌的话语终于结束。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因这种事而生气?它问自己。突然间,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浮现出来,不知为何,那些被信息处理器判为熟悉的面孔在此刻却带了几分疏离。对自己分明很熟悉的事物有一种陌生的感觉真的很奇妙。那是人类的面孔。“你好。”其中,一双棕色的眼睛带了温和的笑,像是在说。“您好。”它默念道。那天晚上,它与雄方分手了。它好像想起了什么。当初下达命令的队长不知道,发现它的那两个人也不知道。一生中,总有些珍贵的记忆,即使删除了,也不会消失。永远也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