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我仰慕的一位科学家。但本文不是报告文学,人物、情节均有虚构。——题记1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1990年6月22日,因为此后数月令人惊悚的日子是从那天开始的。那年,我14岁,姐姐文容16岁,爷爷文少博78岁,奶奶楚白水75岁。离亚运会开幕还有整整三个月,在北京随处可以摸到亚运会的脉搏。街上到处是大幅标语,高架桥的栏杆上插满“迎接亚运”的彩旗,姐姐和我的学校里都在挑选亚运会的志愿服务人员,公交车司机在学习简单的英语会话。只有爷爷游离于这种情绪之外,仍独自待在书房里埋头计算。那天早上,奶奶比往常起得更早,做好早饭,拿出一套新衣让爷爷穿上,昨晚她已逼爷爷去理了发。她端详着穿戴整齐的爷爷,笑道:“哟,这么一打扮,又是一个漂漂亮亮的老小伙儿啦!”姐姐和我都起哄,说,爷爷真漂亮,爷爷帅呆啦!爷爷像小孩子一样难为情地笑着。爷爷老啦,确实有点儿“老小孩”的迹象,笑起来像小孩一样天真。他在生活琐事上一向低能,现在更离不开奶奶的照顾。爷爷生于豪门望族,当年的文家二少爷也曾是风流倜傥。但他从英国留学归来便选择了一项最艰苦的职业——地质勘探。50年的风雨已经彻底改变了他的气质,现在,从外貌看来,他更像偏远地区的乡村老教师。爷爷马上要去位于复兴路北的国家地震局(我去过那里,是一幢能抗7级地震的大楼)做报告,报告的具体内容爷爷对我们严格保密,他一向严格执行《地震预报条例》的规定。不过据我猜测,这次报告很可能涉及亚运会期间的震情。别人开玩笑说,我家实行隔代遗传。爷爷是国内著名的地质学家,国内几个大油田的发现都有他的功劳,连他的学生中都有几个中科院院士呢。奶奶是有名的医学生物学家,中国消灭了天花和脊髓灰质炎病毒,其中有她很多心血。可惜爸爸那代人没继承他们的衣钵,不过这个传统让我和姐姐接续上了。虽说在1990年说这话还嫌太早,但至少在我和姐姐的学校里,我们已是有名的地震和病毒小专家了。我父母常年在外地(大庆油田)。自从爷爷奶奶退休并定居北京后,我和姐姐一直住在爷爷家。那时爷爷还没有搬家,住在平安里一座小四合院里,房子十分破旧,下雨时首先要用雨布遮盖爷爷的那台286电脑,然后收拾满桌满床的大部头书籍:地震学、世界地震带挂图、古地磁学、地球固体潮、20年中国地震台网观测报告汇编、病毒学、医学免疫学、血型血清学、干扰素治疗……爷爷奶奶似乎比退休前还忙,尤其是爷爷,每天埋头于电脑前认真计算着。夏天,破旧的纱门挡不住蚊虫,他干脆弄两只水桶把腿脚泡进去,一来防蚊叮,二来降温。冬天房子像冰窖,他把一只小火炉放在桌边,手冻僵了,就在火上烤一会儿。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石油物探局专门为爷爷配置了一台取暖锅炉为止。常常有他们的学生来这儿探望或请教。他们常常先站在天井里大声问好,然后再进屋。凡是爷爷的学生,都是称呼老师、师母好;凡是奶奶的学生,则称呼文老师、楚老师好。我和姐姐发现这条规律,常躲在一旁验证,百试百灵。我和姐姐并没有刻意去继承爷爷奶奶的衣钵,但他们的知识不知不觉就传给我们了,因为这些知识一直弥漫在空气中,潜移默化地渗入了我们的血液。比如,姐姐常常流利地告诉同学,病毒都是采用超级寄生,利用被攻击细胞的核酸来繁殖的,所以,任何药物包括抗生素对病毒基本是无能为力的,只能依靠人类在千万年进化中产生的特异免疫力,疫苗的作用则是唤醒和强化这种免疫力。不过,人类对病毒的战争已经取得了里程碑式的成功,天花病毒已经被全歼,脊髓灰质炎病毒的全歼已经提上日程。为什么先拿这两种病毒开刀?因为它们只寄生于人体,没有畜禽的交叉感染渠道。现在,中国卫生部正在部署围剿脊髓灰质炎病毒的大战役,将从1993年开始,连续数年对8亿儿童进行免疫。奶奶虽然已退休,卫生部的轿车仍然常来把她接去,参加某个重要讨论。姐姐笑着对奶奶说:“奶奶,别把坏蛋杀完了,留两个给孩儿杀杀。”奶奶笑道:“留着哪,病毒的全歼可不是二三百年能干完的事。”我也常常给同学举办地震知识讲座。我说,地震是人类最凶恶的自然灾难,20世纪共发生7级以上地震65起,8级以上7起,死亡103万人。地震中最常见的是构造型地震,因为地壳是由六大板块(太平洋、亚欧、非洲、美洲、印度洋、南极洲)组成,各板块缓慢运动,互相积压,形成三大地震带,即环太平洋地震带、欧亚地震带(又称地中海-喜马拉雅地震带)和海岭地震带。我国处于两大地震带之间,震灾十分频繁。1900年以来中国地震死亡人数55万,占全世界的53%;1949年来死亡人数27万人,占全国同期自然灾害死亡人数的54%。而且——和其他学科的科学家不同,地震学家们是一伙自卑的家伙,因为,尽管他们投入了巨大的心血,但在地震预报方面实在是乏善可陈!1966年,邢台地震伤亡惨重,周总理亲自部署对地震预报的研究。1975年,成功预报了海城地震,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定,成为唯一载入地震预报史册的范例。那时,在“文革”期间的亢奋中,有人宣称中国已完全掌握地震预报的规律。但仅仅一年后,唐山地震来了,它阴险地偷越众多机构组成的警戒线,狞笑着扑向梦乡中的唐山人。对地震工作者来说,这是一次极为丢脸的失败,地震爆发后,国家地震局竟然不能确定震中在哪儿!幸亏几位唐山人星夜驱车赶往国务院汇报灾情,国家才开始组织抢救工作。我是在唐山地震之后出生,但我想我目睹了唐山地震的惨景——通过爷爷的眼睛和爷爷的叙述。地震第二天爷爷就赶到现场。美丽的唐山全毁了,房屋几乎全部倾颓,烟尘聚集在城市上空,久久不散,就像死神的旗幡。火车轨道被扭成麻花,水泥路面错位。地上分布着很多纵横裂缝,最宽可达30米。五个水库的大坝被震垮。一个男人从四楼跳下来,却被同时落下的楼板压住双脚,身体倒吊在半空中死了;一位妈妈已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但还是被砸死,她最后的动作是竭力想护住怀中的孩子;另一位妈妈幸运地逃了出来,在废墟中机械地走动,哄着怀中的孩子——孩子早已长眠不醒;很多幸存者被挤在狭小的空间中,在黑暗和酷热中待了数天才被救出。一直到多少年后,他们睡觉时甚至不敢熄灯,因为只要沉入黑暗,他们就开始心理性的窒息!一场空前绝后的浩劫啊!所有赶来救援的人,从身经百战的老师长到长着娃娃脸的小兵,都要惊愕地看上几分钟,把撕裂的心房艰难地平复,才脸色阴沉地投入抢救。不过,对于地震工作者来说,更多的是痛愧,是无地自容。爷爷说,那时他乘的是石油勘探局的汽车,还没有成为众矢之的,而那些乘国家地震局车辆的同行们简直没法出门。一位老大爷对他们哀哀地哭诉着:“为啥不提前打个招呼哩,你们不是管地震预报的吗?”血迹斑斑的年轻伤员们咬牙切齿地骂:“这些白吃饭的,饿死他们!砸死他们!”国家地震局的老张是爷爷的熟人。白天,他们默默忍受着唐山人的咒骂,记录着各种宝贵的资料。当时正值盛夏,废墟中的尸体很快就腐烂了,令人作呕的怪味儿在周围涌动,呕得人根本无法进餐。他们用酒精把口罩浸湿,一言不发地工作着。一天晚上,老张来找爷爷,声音嘶哑地说:“文老,咱们出去走走!”爷爷跟他出去了。月亮没出来,废墟埋在浓重的夜色中,除了帐篷里泻出来的灯光,唐山黑得像地狱。老张一直低着头,磕磕绊绊地走着,等到远离帐篷,老张站住了,一句话没说,忽然号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爷爷没劝他,陪着他默默流泪。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后,老张问他:“文老,地震真的不能预报吗?咱们真的无能为力吗?”爷爷生气地说:“怎么不能!没有人类认识不了的规律!”爷爷那时的主业是石油物探,搞地震预测只是兼职。他在石油物探方面已是一代宗师,桃李满天下,而且已年近古稀,没理由再转行。但邢台地震尤其是唐山地震后,几十万冤魂的号哭一直在他耳边回响。1978年,他正式递交了退休申请,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全身心投入地震预报的研究——但只能是私人性质的研究了。多年后,一位伯伯曾叹息地告诉我,你爷爷为这个决定吃了大亏。他那时虽然已68岁,但身体好,思路清晰,经验丰富,部里原打算让他再干几年的。他这么一退,首先是经济上吃亏,因为那些年还没有到涨工资的高峰期,退休工资很低。再者,过早从科学家的主流圈中退出来,还有很大的隐性损失,这一点就不必多言了。我想伯伯说得对。爷爷的晚年是相当困窘的,工资不高,又把大部分工资用于购买资料——他不是进行官方研究,资料费没处报销。可以说,退休后他完全靠奶奶的工资养着。在和爷爷奶奶共同生活的那几年里,我和姐姐都能触摸到家中的贫穷。常常有国外的学生来看爷爷,他们大都衣着光鲜,唇红齿白,外貌比实际年龄要年轻20岁。他们惊讶地打量着爷爷的陋舍,小心地掩饰着目光中的怜悯。我想,恰在这时我最佩服爷爷。因为他在这些怜悯的目光中尚能坦然微笑,不卑不亢。这一点太难啦,至少我在这些客人面前就很难没有一点儿自卑。在我成人后,每当看到报上说某某知识分子“安于贫贱”“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之类的滥调时,我就反胃。我觉得,若不能让士大夫阶层过上相对舒适的生活,以保证他们思想和研究的自由,这个社会就是病态的、畸形的、没有前途的。“爷爷,你后悔吗?”有一天我向他转述了那位伯伯的话,问他。爷爷停下蒲扇,沉思地看着我。他不是在看我,是越过我的头顶看着远处。过一会儿,他说:“1966年邢台地震后,周总理亲自找李四光先生和我谈话。他痛心地说,地震给中华民族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地震能预报吗?李先生说能!我也说能!周总理说:拜托你们啦,希望在你们这一代把地震预报搞成。从那时起我们做了很多努力,成功地预报了海城地震,可惜漏报了最凶残的唐山地震。现在,周总理和李先生都已不在人世,当时谈话的就剩下我一人了。”他没有回答后悔不后悔,我也没再问。我和姐姐吃早饭时,爷爷已早早吃完,坐在正间的竹圈椅里静候。听见他低声问奶奶:“车辆联系好了吗?不会误事吧?”这已是他第二次询问了。奶奶耐心地说:“不会误事的,是国家地震局派的车,昨晚石油物探局还问用不用他们派车,我谢绝了。”姐姐瞄瞄爷爷,抿嘴乐道:“你看爷爷就像赶考的孩子,蛮紧张呢!”我说:“笑话,爷爷会紧张?爷爷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连政治局委员们还听过他的课呢。”姐姐没争辩,扒完饭骑车走了。我出去时,发现爷爷确实有点儿紧张,他一言不发地坐着,目光亢奋,手指下意识地敲着椅子扶手。后来,知道这次报告的内容之后,我才理解爷爷的紧张,那是对于一个高度敏感的地区(首都)、高度敏感的时间(亚运会)所做的强震预报呀!事后国家地震局的张爷爷说,当爷爷在6月22日报告会上撂出这个响炮时,会议参加者都惊呆了。他说:“也只有你爷爷的资历和胆量敢撂这个响炮,只有他一人!”该上学了,我推出自行车。这时一辆轿车开到大门口,国家地震局的何伯伯进来,和我打了个招呼:“小郁,上学呀?”我说:“伯伯好,爷爷等你很长时间了。”何伯伯在天井处大声问了好,说:“文老师咱们出发吧!师母,中午老师不回来,饭后休息一会儿,下午我送他回来。”奶奶交代着:“若下午赶不回来,记住5点钟让他吃降压药,药片在他右边口袋里放着。最近血压又高了,低压130,高压200。”何伯伯说:“我会提醒他的,师母,你放心。”何先生扶爷爷上车后,汽车开走了。爷爷预报地震不需要声光报警器,不需要GPS观测网络、地磁观测仪、地电观测仪、重力观测仪和电磁波观测仪,不需要水位计、蠕变仪、岩体膨胀计——作为私人性质的研究,他也没有这些条件。他所拥有的,就是他费尽心血搜集到的浩繁的地震资料,还有一把计算尺(后来升格为286、386电脑)。所有预测结果都是在纸上算出来的。我常常帮爷爷计算,也很早就大致了解了他的理论核心——可公度计算。可公度计算是说:各地震带的地震肯定各自具有相对不变的物理成因,因而有相对不变的物理规律。这些物理成因可能埋得很深,一时抽提不出来,但可以先把它们虚化,用纯数学手段凑出一些公式来逼近它。有了这些近似公式,就能对未来的地震做出近似的预测。比如,1906年以来世界上8.5级以上地震共12次,按发生日期依次编号为X(i)=1917.5.1;1917.6.26;1920.12.16;1929.3.7……1958.11.6。用可公度法试算后发现间隔时间大致符合以下一些等式:X(3)+X(6)=X(2)+X(5)X(4)+X(7)=X(1)+X(11)……X(3)+X(12)=X(4)+X(11)把二元相加的结果画在坐标上,能得出一张图形基本对称的坐标图。依照这张图做适当外推,就可对未来的8.5级以上大震做出预测。当然实际没这么简单,实际计算时每个预测结果都要用多元可公度计算互相校核,还要用爷爷自创的“醉汉游走理论”推算这个结果的可信度。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种极简化的运算,它抛弃了地震的物理内核,转化为地震参数的纯数学运算。很早我就知道,地震界的大部分专家对爷爷的预测办法颇有微词。由于爷爷的人品和声望,他们一般不公开批评,但私下里他们叹息着:“文先生真的老了,文先生怎么从科学宿儒变成算命先生了呢?”这些叹息也传到我和姐姐的耳中。我们确实心中嘀咕:凭这些简单的计算就能抓住地壳深处潜行的魔鬼?但爷爷确实做出很多接近正确的预报:像1983年新疆乌恰地震,1989年10月17日美国旧金山6.9级地震,其后还有1992年6月28日美国加利福尼亚7.4级地震,1993年10月12日日本关东7.1级地震……爷爷的声名(指地震预测方面的声名,作为石油地质学家他早已闻名遐迩了)渐渐传播到海内外。常常有国内外的人士给爷爷写信,对爷爷的“神机妙算”表示仰慕,把他誉为刘伯温式的“预测宗师”。慢慢地,我和姐姐也忘了心中的嘀咕。爷爷不会错的——他怎么可能错呢?看看他为地震预测投入的心血、做出的牺牲和承受的苦难,如果真有一个主管宇宙运行的上帝,也会被爷爷感动的。亚运会一天天临近。街上满是吉祥物熊猫盼盼的图样。从盼盼家乡送来的熊猫雕塑在北中轴路落户,由于赶工太紧,这件雕塑有点儿失真、有点儿驼背,不过孩子们不大理会这点儿“残疾”,照样喜欢它。奥林匹克体育中心、亚运村、专为亚运村配套的北辰购物中心都相继完工,亚运会的气氛越来越浓了。6月22日以后,国家地震局在门头沟召开了北京震情会商会,这次爷爷没有参加。由于爷爷的严格保密,我一直不知道爷爷曾撂过一个响炮,但我对爷爷的行迹越来越疑惑。两个月来,他一直趴在电脑前狂热地计算着、校核着。他的血压升到了230/140Hg,眼睛充血,手指发颤,脸色像是害了一场大病。奶奶很着急,逼着他吃药,有时甚至强行关掉电脑,但只要奶奶转过脸,他马上溜回书房。他为什么这样焦灼和担心?姐姐发现了他的异常,担心地问:“奶奶,爷爷的脸色太差了,他在忙些什么呀?”奶奶含含糊糊地搪塞过去。这一天,我夜里起来小便,偶然听到爷爷焦灼的低语:“……已多次校核,每次可公度计算指向同一个结果……我从来没有这样肯定过……国家地震局迟迟不发震情预报……”我愣住了。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我足以猜到爷爷焦灼的原因:北京有大震!在亚运会期间!大概听到我的动静,爷爷那边不说话了。我小便后躺在**睡不着。木隔板那边,姐姐睡得正香,鼻息绵绵细细。犹豫了半个小时,我跳下床,偷偷溜到爷爷的电脑前,打开它。爷爷的资料库设置有密码,但他对密码太相信了。爷爷70岁开始学电脑,现在已经能熟练地应用,这已经相当不易。不过他毕竟老了,他只能浮在电脑的表层程序而我能下潜到水底。没费什么事,我就破解了密码,打开爷爷的文件,一帧帧地寻找,终于找到我要的东西:90.07号震情预报:预测三要素为:时间:1990年9月20日地点:北京昌平一带震级:7.5~8.0级附注:已提交1990年5月5日政协第七届全国委员会昌平?8.0级地震?亚运会期间?我简直傻了。屏幕上似乎闪出唐山大地震的画面:倾颓的楼房,阳台在半空中摇晃……扭曲的钢轨,阴森森的地裂……我打一个寒战,揉揉眼睛,另一些画面又占据了屏幕:死在窗台边的母女,半空中倒吊的男人……令人作呕的腐尸气味……有人拍拍我的脑袋,我惊得一乍,迅速扭回头,是姐姐。她揉着眼睛奇怪地看着我。“郁郁,你在干什么?已经夜里2点啦!”她睡意浓浓地说。我赶忙关了电脑,强笑道:“没事没事,我在查一份资料。姐姐,别告诉爷爷奶奶啊!”我溜回去,睡到**。姐姐解手后还隔着木板壁问了一句:“郁郁,你在查什么?”我装着没听见。我不敢告诉姐姐,女孩子的嘴巴总是要松一些。虽然14岁是一个满不在乎的年龄,但从小受爷爷熏陶,我知道地震预报泄漏出去是多么严重的事情。我想那晚我一定会失眠的,一个小时后我还是进入了梦乡。因为心中藏有这个恐怖的秘密,我在一夜之间长了10岁。我独自从欢快亢奋的社会氛围中游离出来,惊悸地注视着亚运会的进程。开幕式已开始彩排,看过彩排的同学眉飞色舞地说:美极了!报道说萨马兰奇已经确定要出席亚运会,定于9月21日到京。内幕消息说,将在念青唐古拉山下的当雄县城采集天火作为亚运圣火,采火人已经内定,是一个叫达娃央宗的藏族姑娘。节日的北京如一条奔腾喧闹的河流,河道两旁花团锦簇……而在地下,那个魔鬼正一步步向我们逼近,它只要抖抖身躯,打一个哈欠,就会带来惨绝人寰的灾难。我常常想跳到大街上去高喊:你们干吗还要搞这些花哨的东西?快准备吧,“它”要来了!爷爷不再计算,看来已不需要复核了。他总是坐在正间的竹圈椅中,神情肃然地盯着不可见的远方。奶奶肯定知道内情,但她仍保持着平日的节律,采买,做饭,偶尔同研究所的后辈们通通电话。不过,我能察觉到她内心的焦忧。在我们这个四口之家里,只有姐姐什么也不知道。随着亚运会的临近,她的情绪越来越高涨,每天回家,自行车没停稳,就开始通报今天的花边新闻。她根本不知道,在我听来,这些新闻是多么浅薄可笑。有时我甚至对爷爷的沉默心生怨恨。爷爷,作为一个预知天机的人,你为什么不到街上大声疾呼,唤醒满街的梦中人呢?如果是受法律所限不能张扬的话,你至少该考虑到家庭的自救,带我们悄悄迁移到别处躲躲嘛。不过总的说我理解爷爷,关键是没人能确切肯定自己的预报绝对正确,而一旦误报将造成巨大的损失。像1989年,美国气候学家布朗宁预报圣路易斯市12月上旬有大地震,引发了民众的歇斯底里,造成了6亿美元的损失。中国唐山地震后,一个回乡民工在火车站听到几句谣传,回烟台后散播,在烟台掀起一场恐慌……地震预报真是天下最难的事业,进也难退也难,一字重如千钧呀!不知道国家地震局的专家们此刻是什么心情?亚运会牵涉到国内外,当然不可能随便改期。但地震——这个在地下潜行的魔鬼,它可不会顾忌人世间的什么典礼或赛事,它可不管背上驮着的是首都还是乡村。它在狞笑着逼近。开幕式上万众欢腾,中外贵宾齐聚一堂,可是忽然天崩地裂……那时,地震局的人可是万死莫赎其罪了。这个秘密锁在一个14岁中学生的心里并悄悄膨胀,我的胸膛快要憋炸了。我变得十分神经质,上课时听不懂老师的讲课,下课时总一人愣着,听不见同学唤我。特别是在夜里,我的耳朵变得十分灵敏,一点儿风声或落叶声都能使我从**惊跳起来。容容姐是一个又迟钝又敏感的家伙,她一直没猜出家庭中这个秘密,却看出了我的惊悚。她关心地一再追问:“郁郁,你怎么啦?你这几天就像是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我没法儿回答,我真可怜姐姐。书房里挂着中国地震活动断裂图,我看过不下百遍,但这些天我简直不敢面对它。全国尤其是京津唐地区的断裂带纵横交错,就像母亲**上划出的刀痕,十分瘆人。我不禁生出一个想法:如果1949年这张图挂在第一代领导人在河北西柏坡的办公室里,他们大概不会选北京做首都吧。但即使首都不在北京又有什么用?中国几十个大城市都位于活动断裂带上,无处可迁,中华民族注定要生生世世与魔鬼为伴。丧气的是,这个魔鬼是无法驱走的,总有一天,它会来敲你的门。在哪本书上看到一句话:灾难、疾患、死亡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我曾一本正经地把它抄到笔记本上,其实当时并没什么感悟。到现在,我才对“不可豁免”这四个字有了最深切的体会。这天晚上,奶奶把姐姐和我叫到他们的卧室,似乎无意地说:“小郁,你不是想当地震专家吗?今天忽然想考考你,你说,地震发生时如何自救?”我看看奶奶,她当然不是毫无缘由地问到这个问题,但奶奶的表情中看不出什么异常。我看看爷爷,天真的爷爷已不大会隐藏感情了,他躲开我的目光,笑容中浮着愧意。我说:“奶奶,我知道,关键是及时自救。地震的纵波(P波)速度快,每秒7~8千米;横波(S波)慢,每秒4~5千米。纵波破坏力较小而横波破坏力较大,所以要利用纵横波的时间差迅速自救。”奶奶说:“对,这段时间很短的,所以一旦发生地震,千万不要打算帮助我们,你们要先自救,然后才能想办法救别人。这两天咱们来一次演习,只要听见我或爷爷喊地震了,马上滚下床,躲在床边(不要钻到床下),依靠床的高度掩护自己。各人床下放有干粮和水瓶。你们要记住啊!”姐姐再迟钝,这会儿也看出了苗头,她怀疑地问:“是不是有地震?爷爷,你是不是预测出地震了?”我觉得爷爷更窘迫了,忙推推姐姐:“不会的,这只是一次演习罢了,要有地震爷爷肯定会告诉咱们的,对吧?”奶奶说:“对,这只是预防万一。由于你爷爷的身份,你们在外面千万要谨慎,说错一句话都会引起混乱的。千万小心啊!”我回到自己房间,朝床下瞄了瞄,那儿果然放着一包饼干和一瓶水。这两样很平常的东西在我心中简直是魔鬼的化身,夜里我睡不安稳,总是梦见《一千零一夜》里的魔鬼吱吱叫着在瓶里挣扎,它马上就要把瓶子挣破了——后来我知道,那个声音倒是真实的,是耗子在咬塑料袋,我的饼干让它们美美地打了一顿牙祭。亚运会开幕前两天,9月20日晚上,爷爷把我俩叫到一起,平静地说:“容儿,郁儿,有句话我总算可以说出来了。今天国家地震局正式发布中等强度地震的震情预报,其实我在四个月前就预测到了。”非常奇怪,听了爷爷迟来的宣布,我突然觉得一阵轻松。我想爷爷也有同样的心情。实际上地震的危险并没有消失,它甚至更现实了。但是,能在家里公开谈论这件事,本身就是对我的解放。我忍不住大声喊道:“爷爷,我早知道了!但你的预报可不是中等强度的——昌平地区,9月20日左右,7.5~8.0级浅源地震。”爷爷愕然地看着我,我咧嘴笑着,“爷爷,我向你道歉,我破解了你的密码,查到90.07号震情预报。不过你放心,我没对任何人透露过,连姐姐也没有。”姐姐马上反应过来:“那天夜里你是在刺探爷爷的情报?哼,你竟然瞒着我,全家人都瞒着我!”姐姐十分气恼,因为姐弟间从来没有秘密的,而现在她第一次被排除在某个秘密的知情圈子之外,这严重挫伤了她的自尊心。她对我怒目而视,气哼哼地说:“好啊,你个小崽子,竟然敢……”我大叫起来:“姐姐,你别得便宜卖乖了!我巴不得和你换换位置。这么多天担惊受怕,又不敢和任何人谈这桩秘密,我都快憋疯了!”姐姐扑哧一笑,又赶紧绷起脸。爷爷看看奶奶,欣慰地说:“好啊,能守住这个秘密,咱们的文郁已经是男子汉了。”他又说,“这些天睡觉要灵醒些,好在咱家是平房,危险要小得多。关于地震时自救的办法前天也温习过了,地震来时要镇静。”我们严肃地点点头。姐姐担心地问:“亚运会会不会改期?正赶上开幕啊!”爷爷苦涩地摇摇头:“不会,毕竟这只是预测。不过,国家地震局早就处于一级战备,有征兆会及时发出临震预报。”我笑着指责爷爷:“爷爷,你真狠心啊,这么长时间把我们蒙在鼓里。万一地震来了把全家人砸死,你后悔不后悔?”这个玩笑肯定不合适,看来它正好戳到爷爷的痛处,奶奶急忙向我使眼色。爷爷愣了一会儿,难过地说:“我当然后悔,我会后悔一辈子的——可我不能透露啊!”他的语调苍凉,透着深深的无奈。奶奶忙打岔说:“睡吧,睡觉吧。”然后赶紧把我俩赶走。临走时我看看目光苍凉的爷爷,忽然蹦出个随意的想法:做一个通晓未来的先知或上帝,真不是轻松的职业啊!9月22日,亚运会开幕,彩旗如云,万众欢腾。这天,北京西北昌平一带发生4.5级地震,北京有震感,楼房晃了一下。一个又一个电话打到我家:“文老,还有主震吗?多大震级?会不会是第二个唐山地震?文老,你是大家信服的预测大师,你说一句话我们就心中有底了……”爷爷疲惫地一次次回答:“不知道,我没有就此做过预测。很可惜,无可奉告……”不过,在他打给国家地震局的电话中透露出了他的真实想法:“老张,我的预测没有变,很可能只是一次前震,不要放松警惕。”爷爷没有放松警惕,爷爷的神经之弦始终紧绷着。亚运会的日历一天天翻过去,我和姐姐毕竟年轻,我们兴奋地计算着中国的金牌数,慢慢忘了地震这档事。但爷爷没忘。有时夜里起来小便,还能看到他静静地坐在竹圈椅中,就像雁群睡觉时那个永远清醒的雁哨。他还在等待,等待那个按照计算“理应到来”的强震。他的神经之弦绷得那样紧,我总觉得若不小心碰着它,那根弦就会铮然断裂。奶奶没有劝他,只是关照他按时吃降压药,也常常拉他出去散步。有一天,我忽然悟到这件事对爷爷的意义——他已经把这次预测的正误设定为对自己理论的最无情的检验了!如果预测错误,意味着他12年的辛苦白白浪费了。刹那间我竟然盼着……啊,不,不能这样,连想想也是罪过呀!但愿爷爷错了,那个地震魔鬼不会来了。亚运会结束了,魔鬼没有来。它至今也没有来到北京。爷爷预测错了。在他后半生最大的一次战役中,爷爷悲壮地输了。212年后的冬天,我在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读完博士回国,在国家地震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班后正赶上局里组织的一次大检查,对象是局属的各地震观测台站,包括GPS观测网、地磁、地电、重力、电磁观测站。现在国内观测网站已经接近国际水平,能从宽频带、大动态范围和数字化地震资料中,对地震破裂的时空进程成像,以指导地震的预报。这些年也有一些成功的范例,比如对1995年7月12日云南勐连地震、1997年3月5日日本伊豆地震都做出成功的长、中、短、临预报。但总的说来,地震预报尤其是短期预报和临震预报还远未过关。比如,云南丽江1996年2月3日地震,在已经做出正确的长、中、短预报的有利条件下,却未能做出正确的临震预报——恰恰这种临震预报对减轻伤亡是最重要的。想想爷爷生前的研究条件,与现在真是天壤之别。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么好的条件,预报成功率却一直徘徊在30%以下,并不比爷爷高多少。国家地震局的网页上,对于中国地震预测能力给出字斟句酌的自我评价:“能对某些类型的地震做出一定程度的预报,但还不能预报所有的地震。较长时间尺度的中长期预报已有一定可信度,但短临预报的可信度还比较低。”读此文时我揶揄地想:这个评价真是千金难易一字呀!我被分在西北检查组,检查阿克苏、包楚、甘河子、高台等地震台。我们乘坐越野车,风尘仆仆地跑了20天,观看那些在密封山洞中静静倾听魔鬼脚步声的各种仪器。张爷爷也在这个组,他已经退休了,这次被返聘来参与检查。他脸上皱纹纵横,那是多年野外生活留下的痕迹。一见面他就说:“小郁,洋博士回来了,接上你爷爷的班啦,隔代遗传啊!”我笑道:“对,隔代遗传。我姐姐也接了奶奶的班,在医学科学院工作。她这会儿也在西北,在青海省。”“不错,不错,你爷爷奶奶九泉下也安心了。晚上去找我,聊聊你爷爷。”晚上我们宿在祁连山下一个简陋的旅馆里,没有暖气。窗户对着戈壁旷野,黑色的乱石上堆着薄薄的积雪。我敲响张爷爷的房门,他趿着一双劣质塑料拖鞋开了门,又赶紧回到被窝里,说:“你也上来,上来暖和。”我跳上床,坐到床的另一头,拉过被子盖住腿脚。被子又凉又硬,简直像石板,但张爷爷已经习以为常了。他问:“在加州大学跟谁读的博士?”“陈坎先生。”“我认得他,退休前和他有联系。怎么样,国外现在的预报水平?主要是美国和日本。”“不比咱们强。日本地震学家一再预测的东海大震至今没来,相反,没人关注的兵库县却来了个7.2级。美国地震局网页上曾登过一幅自嘲的漫画,一只惊恐的大猩猩大叫:为什么我能预报地震而科学家不能?”“苦中作乐吗,美国人比咱想得开。1976年唐山地震,我和你爷爷在现场大哭一场,怕影响年轻人,躲到远处去哭。从那时一直到退休,我的精神一直高度紧张,如果真有一场大震溜过警戒来到北京,那可是万死莫赎其罪啦!可是,大震迟早总要来的,而按目前的水平,即使工作再负责也不能排除漏报的可能。我的胃溃疡就与精神高度紧张有关,一退休马上好了。虽然还要关心,毕竟不是职责所系。”他问,“小郁,还记得1990年那次预报吗?”“当然。”我讲述了那时我如何偷窥爷爷的资料,并为此遭受两个月的心理酷刑。张爷爷笑了:“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小故事啊!小文,你知道吗?那时国家地震局里信服可公度计算的人不多,但我对你爷爷的科学功力近乎迷信,再加上那时北京地区确实有不少地震前兆,所以,在你爷爷6月22日放过那个响炮后,我几乎要提出亚运会改期。现在想想都后怕,如果亚运会真的改期,牵动国内外,劳民伤财,最后只是楼房晃那么一下……如今我常为你爷爷遗憾,以他的睿智,晚年怎么会钻到‘可公度计算’的死胡同里呢?那时他的脑子又没有糊涂。”听着对爷爷的批评,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勉强为爷爷辩解道:“我想是因为他对科学的信仰太炽烈了吧。他相信万物运行都有规律,这些规律常常是简谐而优美的,并终将为人类认识。有了这三条,他才敢去走‘可公度计算’的捷径——却走进死胡同。”“过犹不及。我不是批评你爷爷,这是我的自我反省。”他补充道,“我比所有人更了解文先生为此做出的牺牲,所以——真为他遗憾。”“那么,”我缓缓地问,“站在今天的知识平台上,你认为地震预报尤其是临震预报最终能取得突破吗?”张爷爷惊奇地说:“当然能!否则我们研究地震干什么?”他半开玩笑地说,“你不会到国外转了一圈就变成不可知论吧?人类必将逐步掌握大自然的运行规律,这还用怀疑吗?地震规律当然不例外,这个世纪不行,下个世纪总可以吧?”我温和地反驳:“科学已确证了量子世界的不确定性规律。还有,即使在宏观世界里,三体以上的牛顿运动也无法预测。”张爷爷摇摇头,坚决地说:“地震一定能预报!总有一天能预报!”他怀疑地看看我,闷声不响了,颇有点儿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味道。不过我不想同他争论。正好手机响了,是姐姐从青海循化打来的,她来青海已经两个月了。中国自1994年9月发现最后一例本土脊髓灰质炎野病毒病例后,已经连续7年没发现,2000年10月被世界卫生组织评定为“已阻断脊髓灰质炎病毒传播途径”。但2001年1月17日青海循化撒拉族自治县又发现一例,姐姐就是为它去的。我向张爷爷告辞,走到外边接听电话。姐姐的声音嘶哑疲惫,几乎能想见她在野外时的枯槁模样。但她的语调是欣喜的,她说经调查确认,这是一例境外传来的病毒,是偶发性的。但他们并没有大意,已在疫区街子乡团结村对患儿周围环境和终末物进行了彻底消毒。对0~9岁的1万名儿童进行了应急局部接种,随后还要进行更大规模的免疫接种。“简直是一场战争啊!”姐姐惊叹。我说:“辛苦啦,我的老姐,看来当医学科学家也不比地震学家轻松。维持一个遍布全地球的无病毒真空,简直是西西弗斯的工作。”姐姐说清明节快到了,她不一定能赶回家。如果我能赶回去的话,记着给爷爷奶奶扫墓。“把有关脊髓灰质炎的情况给奶奶说道说道,我想老人家九泉之下也操心着这件事呢!”我叹了口气:“你是有东西可夸,我呢?我可没好消息告诉爷爷。喂,爸妈叫我关注你的婚事,让我批判你的独身主义,为科学献身并不意味着当修女。你想想嘛,要是奶奶当了修女,哪里还有你我二人?”姐姐骂道:“小崽子,甭跟我油嘴滑舌。我的主意不会变的。”她挂了电话。爷爷去世前已经调了房子,是某小区一幢相当宽敞的住宅,带欧式铁艺的凉台,台阶下的草丛中卧着小鹿塑像。买房时我在国外,不太清楚爷爷花了多少钱。听说石油部(已改为石油天然气总公司)给了他尽可能多的优惠。他们始终没忘记已退休多年的爷爷,令人感动。爸妈不想离开大庆,现在这儿只住着我和抱独身主义的姐姐。在这套不错的住房里,家具倒是相当寒碜的,低档的装修,只有客厅里置买了新家具。书房里堆满两位老人的专业书籍,东墙上有一块大黑板,挂着中国石油矿藏分布图、地震带分布图,图纸已经发黄发脆。桌上放着爷爷奶奶的合影,还有一台爷爷用过的586电脑。清明节前一天,我在爷爷书桌上点了一束香,把一张光盘放进爷爷的电脑里。那是我读博士的研究成果,是由美国加州大学巴克和陈坎先生搞出来的一个地震生成模式,我把它深化了。这个相对简单的模式反映了地震的深层次机理。是否把这些告诉爷爷,我曾犹豫过。因为我的结论对爷爷来说太残酷了。但我想他一定想知道的,瞒着他——才是对爷爷的藐视。青烟在袅袅盘旋,爷爷在镜框中看着我,脸上仍挂着他晚年常有的天真而略带窘迫的笑容。爷爷,请你认真观看吧!屏幕上显出两大岩石板块互相挤压的过程。岩石受挤时储存了弹性能,当弹性力大于静摩擦力时,某一小区域会突然滑动。岩层滑动着、挤压着,有些区域变成红色,象征着该区域已进入“突然滑动”前的临界态。单独的临界态区域逐渐扩大,不过并不是整片出现,它们在岩层中一绺一绺地延伸,与白色的非临界区域犬牙交错。当红色区域开始占优势时,就形成了整体临界态,这时强震发生的条件孕育成熟了。从非临界态发育到临界态——这个过程还是有规律的,爷爷那时在长、中期地震预报上某种程度上的成功,正是基于这个过程的可公度性。但整体临界态一旦出现,规律就消失了。此后,某块岩石的滑动可以带出完全不同的结果:它可能只滑动一下就停止;也可能沿着一个较长的“红色手指”传递,引发一片区域的滑动;甚至沿着一个更长的手指走到头,引发全区域的大坍塌,这就是有极大破坏力的强震。问题是,最后的雪崩究竟是由哪个小滑动触发,这个过程却是完全随机的,没有规律的。要想对它做出准确预测,就需要随时掌握板块中每一部分的态势,实际上不可能做到。换句话说,地震的临震预报根本不可能成功。从理论上说也不可能。爷爷苦苦寻觅近20年,只是在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我在青烟后看到爷爷,他的嘴角沉重地下垂着。我知道这个结论无疑是向他的祭坛撒尿。但科学是无情的,科学不照顾个人的愿望。爷爷,请原谅我告诉你这个残酷的结论,但我不会因此放弃努力。爷爷听见了,默默转过身,踽踽而去。3以下摘自一篇小学生作文。2156年4月2日,王老师带我们参观了唐山滦县附近的87号超深井的钻进。同学们都说这次参观特刺激、特真实,比往常的激光全息教学课强多了。参观前,王老师让我们查一查一个世纪前超深井的背景资料。我查到,那时世界上超深井纪录是12262米,在苏联的科拉半岛。中国在江苏东海超高压变质带上打过一个超深井,才5000米,投资1.5亿。超深井钻进极为困难,费用极为高昂,因为井越深,钻杆越长,大部分能量都被浪费在起下钻杆和克服钻杆的扭转形变上。不过自从激光钻头发明后这些纪录已经大大改写了,现在25000米的深井轻飘飘就能实现。深87号井是在一口3000米深的旧裸井上加深。这儿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没有高大的钻塔——现场的刘司钻给我们解释,过去那些高大的钻塔其实只有一个用处:起钻时一次能起出尽可能长的刚性钻杆。单根钻杆一般长9.5米,一次起升三根,井架就要高达40米。现在,激光钻头是用柔性钨钢索系连,耐高温电缆也是柔性的,所以钻塔高度只要高于激光钻头的长度就行。(资料记录:激光钻头直径为78毫米,长度5.54米,配套井架高9.8米。)激光钻头其实就是一根大圆棒,银光闪闪,做工十分精致。现在开始下钻,钻头自带的摄像镜头把井下的图像送到控制台屏幕上。一个黑洞洞的岩石窟窿,直径比钻头大一倍,被摄像机灯光照亮的岩壁飞快地向上闪过去。钻头终于停下了,离井底有30米,咔吧一声,向四周伸出几十个爪子,把自己固定在井壁上。刘司钻对麦克风说:“各操作手注意,现在正式开钻。”他合上电源,一股极强的蓝色激光从钻头下方射出来,反射过来的余光立即把井壁笼罩,岩壁和钻头似乎都变成了蓝色的透明物体。激光照射到井底,岩石立即气化,变成高温高压的气浪,通过钻头和井壁之间的环形空间,凶猛地向上冲去。井口的强力抽气泵同时开动,高压气流带着惊天动地的啸声冲了出来。在井内气流是透明的,但喷出后变成白色,延伸了100多米。刘司钻急急地调整了消音系统,啸声显著降低了,但是仍让人头皮发炸。这以后钻井队就没什么事干了,所有操作转为自动控制。气化的岩石被连续排出,激光束的长度自动延伸。钻进几百米后,刘司钻关闭激光束,把钻头下沉,固定,开始新一轮钻进,这是为了尽量减少激光束在气浪中的衰减。刘司钻自豪地说:“这种方法钻进极快,一天能钻1500米,不过它可是吃电能的大老虎,半个城市的电能才够它的饭量呢!”(资料记录:深87号井位于昌黎~蓟县第7号东西向断裂带,断裂带的力学性质为压扭,设计井深25000米。)我们还参观了唐(唐山)津(天津)滦(滦县)区域2156——7号消震行动。这回不是现场参观。陈指挥说:“没法儿看现场的,它分布在200多平方公里的区域,又是在12000~25000米的地下起爆,地面上只有轻微的震动。”我们回到北京,在国家地震控制局(即原来的国家地震局)的控制室里观看了实际操作。这回是全息图像,两束激光互相干涉,打出这个区域的逼真的三维图。图中的不同颜色表示不同的岩石板块,发暗的条纹表示活动断裂带(或重力梯度带等)。暗条纹上下纵横交错,结成十分复杂的立体网络。我同桌付英低声惊呼:“我的妈,原来咱们的大地母亲有这么多的暗伤!想想咱们的高楼就建在这样的破基层上,真是可怕。”陈指挥把岩层图转为应力图。一绺绺叶脉状的红色在岩层上蜿蜒,覆盖了相当一部分区域。陈指挥说:“红色表示岩层已进入发生滑动前的临界态,从红色的强度可以计算出,这片区域已孕育出5~5.5级地震的条件。上百条笔直的红线从地面上向下延伸,各自终止在活动断裂带的某一点,有深有浅,最深的28000米。这就是我们才参观过的那类诱爆井。“28000米深的诱震爆破可消去30000米处的应力,而地震震源大部分在30公里以内。”陈指挥说。一个个小亮点开始沿竖井下降,它们表示高能炸药(成分为N5,即氮的同分异构体)。15分钟后所有亮点停下来,炸药全部就位。屏幕上打出起爆前的自检结果:起爆井位、井深、起爆量、起爆顺序。检查通过。陈指挥非常庄重地摁下按钮。所有亮点几乎同时闪亮,在周围激出一圈圈涟漪。这是由炸药引起的震波,很微弱,它只起扣扳机的作用,用以引爆岩层中本来就储存的能量。忽然,某处震波被急剧放大,极强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就像是推倒了多米诺骨牌,在各处引发强烈的震波。岩层抖动着、滑动着,图像上的红色随即被抹去。但究竟那个激爆点能够消除整个区域的临界状态,却完全不可预料。这其实与“临震预报从理论上不可实现”是一致的。屏幕上打出地震参数:这是一场5.2级人工诱发地震,震源深度21公里,去应力效果良好。指挥部的人们都屏息静气,像是在等待什么。几秒之后,大楼有了轻微的晃动。“S波!”年轻人欢呼着。过了几秒又是一阵晃动,比上次稍强些。“P波!”大家喊着,互击手掌,表示祝贺。照例得有领导讲话,陈指挥说:“今天是文郁先生逝世100周年纪念日,国家地震局和学校共同组织了这次参观,作为对先生的纪念。文郁先生是伟大的地震学家,150年前他提出‘低烈度纵火’的思想——以低烈度的人工诱发地震来取代破坏性强震——使地震科学开始了一场革命。现在我国已控制了京津唐地区的地震灾害,下一步将把工作重点移向台湾南部。”讲到这儿,他忽然收起一本正经的表情,笑嘻嘻地说:“我知道文先生的曾孙今天在场,是哪一位?请站出来!”我没有吭声,早有准备的王老师把我推出队列:“这位就是,文小虎!”陈指挥走下讲台,俯下身同我热烈拥抱。“小虎,你应该骄傲,有这么一位伟大的曾爷爷。还不光是你曾爷爷呢,文家是源远流长的科学世家,从曾曾祖一代的文少博夫妇算起,有曾祖一代的文郁、文容姐弟,祖父一代的文天奇夫妇,父代的文吉光、文吉霞兄妹。你曾姑奶文容也是大师级的科学家,她带领同行消灭了狂犬病毒、水痘病毒、乙脑病毒、破伤风杆菌、炭疽杆菌、黑热病原虫等36种病原体,让数千万人摆脱了病魔。小虎,真为你骄傲!”同学们都羡慕地看着我,女孩儿们的眼神可以说是崇拜啦。不过我不打算买陈指挥的账,我不高兴地说:“我也希望你为我骄傲。不过不是今天,也不是因为我的爸爸、爷爷、曾爷爷、祖爷爷;而是几十年后,当我也成为大科学家的时候。”陈指挥一愣,旋即朗声大笑:“好,有志气!预祝你早日成功。我这个位置为你留着哪!”我摇摇头,说:“我不干这一行,这门学科里的坏蛋已杀得差不多啦,我想搞曾姑奶、奶奶和姑姑她们搞的病毒学。”“你已经决定了?”姑姑问我,“接我的班,不接你爸的班?”“嗯!”姑姑看看爸爸,掩不住嘴边的笑意。爸爸平和地说:“我们当然尊重你的选择,不过,告诉我为什么。”我摇摇头,说:“我不想说,姑姑要生气的。”“什么话!你接我的班我还能生气?不生气,说吧!”我有意再退后一步:“只是一个小学生的胡思乱想,你们会笑话的。”“小孩子有时能提出最有价值的思想。”爸爸说,然后笑道,“行啦,别卖关子了,说吧!”于是我侃侃而谈:“今天参观后我有一点很深的感触。文郁曾爷爷的成功就在于他用低烈度纵火化解了岩层中的临界态——但为什么医学科学家们却在干背道而驰的事情?姑姑,你们一直用斩尽杀绝的办法建立无病毒的真空,弱化人的免疫力,这是危险的临界态甚至超临界态呀。姑姑,这个超临界态能永远保持稳定吗?”姑姑非常震惊,沉思半天才喃喃地说:“我的小虎侄儿真够狂的,一句话否定了几代医学科学家的努力。”她又陷入沉思,眼神迷惘、心事重重地说:“我当然不会马上接受你的观点,不过我会认真思考它。”那么,我的志愿就这么定下来吧,我要接姑姑的班,做一个医学科学家——但我将干完全相反的事。她们几代人辛辛苦苦建立起无病毒的真空,我要用低烈度纵火的办法破坏它。我想,总有一天姑姑会承认我是对的。后记:本文中的观点——地震短临预报不可能实现——是一些西方科学家的观点,在这儿作为一家之言介绍给读者。至于它的正误——科幻作者不为小说中观点的正误打保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