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史林对这种异物并无敌意,如果一六○小组同意,他会很乐意地照样办理,只要能参与到对宇宙终极定律的冲刺中。所以,他对师母的怜惜就显得违反逻辑。屋里很静,只有计算机运行时轻轻的嗡嗡声。六个男人都处于非常亢奋的作战状态,面部变幻着怪异的表情。大部分时间他们闭着眼,有时他们也会突然睁开眼(一般只睁一只),但此时他们的目光中是无物的,对焦在无限远处。他们面颊肌肉抖动着,嘴角也常轻轻**,左手或右手神经质地敲击着手术椅的不锈钢扶手。大屏幕上翻滚着繁杂怪异的信息流,一刻也不停息,其变化毫无规则,非常强劲。六道思维的光流频繁地向终极堡垒冲击,从繁复难解的大千世界中理出清晰的脉络,这些脉络逐渐合并,并成一条,指向宇宙大爆炸的奇点。然后,汹涌拍击的思维波涛涌动于整个宇宙。史林贪婪地盯着屏幕,盯着他们。他此时无缘体会对宇宙深层机理的顿悟,那种爱因斯坦所称的“幸福思考”。不过,透过六个人的表情,他已经充分感受到这个思维场的张力。而他暂时只能作壁上观,他简直急不可耐了。只有卓师母的面容相对平和,基本上闭着眼,表情一直很恬静,不大显出那种怪异的割裂。这当然和她的工作性质有关。她并不是和其他人一样冲锋陷阵,而是充当在战线之后巡回服务的卫生兵。屋中的安静长久地保持着,和宇宙一样漫无尽头。一直到吃中午饭时,卓师母才睁开眼睛,伸手去取自己头顶的插头。卓师母取下插头后仍躺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她的表情现在完全恢复“正常”了,不再左右割裂了,但她似乎沉浸在深重的忧虑中,眉头紧蹙,默默地望着屋顶。史林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忧虑,但不知道原因。他想,是否是这个智力网络有什么问题?或者他们的集体思维没有效果?卓师母起来了,从柜子中取出早就备好的食物,是装在软包装袋中的糊状物,类似于早期太空食品(后来的太空食品也讲究色香味,基本不再使用这种糊状物),让史林帮他分发给各人。六个男人都机械地接过食品,挤到嘴中。在做这些动作时,明显没有中断他们的思维。六人都吃完了,卓师母把食品袋收回,从微波炉中取出两份快餐,递给史林一份。两人吃饭时,史林有数不清的问题想问卓师母,但一时不知道该问哪个;另外,他也不知道卓师母会不会向他透露核心秘密,毕竟他还没有被一六○小组接纳。他问:“师母,他们的探索已经到了哪个阶段?如果可以对我透露的话。”卓师母平静地、甚至有点漫不经心地说:“宇宙公式已经破解了,去年就成功了。” 史林瞪大眼睛,震骇地望着师母,“非常简约、非常优美的公式。你如果看到它,一定会说:噢,它原来是这样,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她看看史林,“不过,在你正式加入之前,很抱歉我不能透露详情。它对一六○小组之外是严格保密的,极严格的保密。”这个消息太惊人了,史林难以相信。当然,卓师母是不会骗他的。他想不通的是,既然已经取得这样惊人的成功,换上他,睡梦中都会笑醒的,卓师母今天的忧虑又因何而来?小组又为什么不公布?沉思很久后,史林委婉地说:“我上次对司马老师说过,宇宙学研究的最大难点是对于它的验证。这个终极公式一定难以验证吧?不过我认为,再难也必须通过某种验证,超越于逻辑思维之外的验证。”卓师母轻松地说:“谁说难以验证?恰恰相反,非常容易的,已经验证过了。”“真—的?”“当然。你想,在没有确凿的验证之前,一六○小组会贸然喝庆功酒吗?”卓师母说,“虽然我不能向你披露这个公式,但讲讲对它的验证倒不妨的。这会儿没事,我大略讲讲吧。”史林已经急不可耐了,忘记了吃饭:“请讲吧,师母,快讲吧。”卓师母对史林的猴急笑了:“别急,你边吃边听。这要先说说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不少教科书上说,质能公式的发现打开了利用核能的大门,其实这纯属误解,是一个沿袭已久的误解。”史林接过话头:“对,你说得很对。质能公式是从分析物体的运动推导出来的,只涉及物体的质量(动量),完全不涉及核能或放射性。核能其实和化学能一样,都是某种特定物质的特定性质,只有少量元素才能通过分裂或聚变释放能量,大部分物质不行。比如铁原子就是最稳定的,可以说它是宇宙核熔炉进行到最终结果时的废料,它的原子核内就绝对没有能量可以释放。总归一句话:具有能释放的核能,并不是物质的普适性质。但根据质能公式,任何物质,包括铁、岩石、水、惰性气体,甚至我们的肉体,都应该具有极大的能量。”他又补充一句,“核能在释放时确实伴随着质能转换(铀裂变时大约有百分之一的质量湮灭),但那只能看作是质能公式的一个特例,不能代表公式本身。其实,化学反应中同样有质量的损失,只是为数极微。”“对,是这样的。质能公式只是指出质量与能量的等效性,但并不涉及‘如何释放能量’。那么你是否知道,有哪种办法可以释放普通物质中所内含的、符合质能公式的能量—可以称它为物质的终极能量?”卓师母补充道,“正反物质的洇灭不算,因为咱们的宇宙中并没有反物质,要想取得反物质首先要耗费更多的能量。”史林好笑地摇摇头:“哪有这种方法啊,没有,绝对没有,连最基本的技术设想也没有。如果有了它,世界早变样啦!噢,对了,我想起来了,某个理论物理学家倒是提出过一个设想:假设地球旁边有一个黑洞,我们把重物投进黑洞,使用某种机械方法控制其匀速下落(从理论上说这可以做到),那么这个物体的势能就能转变为能利用的能量,其理论值正好符合质能公式的计算。”他笑着补充,“当然,这只是一个思维游戏,不可能转变为实用技术。”“是否实用并不重要,关键看这个设想在理论上是否正确。我想它是正确的。这个设想中有两个重要特点,你能指出来吗?”史林略略思索片刻,说:“我试试吧。我想一个特点是:这种能量释放和物质的种类无关,只和质量有关,所以它对所有物质都是普适的。对垃圾也适用,填到黑洞的垃圾将全部转换为终极能量,那位物理学家开玩笑说,这是世界上最彻底最经济的垃圾处理方式。”“还有什么特点?”卓师母提示道,“想想老马曾说过的:抹平空间褶皱。”史林的反应非常敏捷,立即说:“第二个特点是:它是借助于宇宙最极端的畸变空间实现的,物质放出了终极能量,然后被黑洞抹平自身的‘褶皱’,消失在黑洞中。”卓师母赞许地点头:“不错,你的思维很敏锐,善于抓关键,你老师没看错你。”史林心潮澎湃。他在阅读到这个设想时,只是把它当成智力游戏,一点也没有引起重视。但此刻在卓师母的提示下,他意识到:这个简单的思想实验也许正好显示了终极能量的本质。被投入黑洞的物质完成了它在宇宙中的最终轮回,被剃去所有毛发(抹去所有信息),不管它是什么元素,不管它是什么状态(固态、液态、气态、离子态,甚至是单独的夸克),都将放出终极能量,被黑洞一视同仁地抹平褶皱,化为乌有。但这和卓师母所说的“对宇宙终极公式的验证”有什么关系?卓师母似乎知道他的思想活动,随即说:“一六○小组发现的宇宙终极公式,恰恰揭示了空间‘褶皱’与‘抹平’的关系。利用这个公式,就有办法让物质‘抹平褶皱’,放出它的终极能量。所有的物质都可以,而且技术方法相当简单,比冷聚变简单多了。我们一般称它为终极技术。”卓师母说得很平淡,但史林再次被惊呆了。他激动地看着卓师母,生怕她是在开玩笑。他忽然脱口而出:“这么说,冰窟窿可以扩大了,甚至可以无限地扩大!卓师母,那你们为什么还要保密?”他说的话没头没脑,但卓君慧完全理解。他是在借用卡斯皮的比喻:即将开始的资源之战就像一群海豹在争夺冰面上的换气口。是啊,现在冰窟窿可以无限扩大了,因为对资源的争夺首先集中在能源上,如果物质的终极能量能轻易释放,那么,人类能源问题可以说得到了彻底解决,以后,只用把社会运行中产生的垃圾、核废料等这么转换一下就行了。哪里还用得着打仗呢?史林非常亢奋,情动于色。卓君慧心疼地看看这个大男孩:他还是年轻啊,一腔热血,但未免太理想化。她摇摇头:“不行的,终极公式绝不能对外宣布。这是小组全体成员的决定。”史林的亢奋被泼了冷水,不满地追问:“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卓师母叹口气:“我这就告诉你。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文明发展的一个潜规则,虽然它并没有什么内在的必然性,但它一直是很管用的。那就是:当技术之威力发展到某种程度时,它的掌握者必然会具有相应程度的成熟。形象地说,就是上帝不允许小孩得到危险玩具。这么说吧,二战时核爆炸技术没有落到希特勒和日本人手里,看似出于偶然,实则有其必然性,更不用说它绝不会落在成吉思汗手里。大自然能有这条潜规则实在是人类的幸运,否则就太危险了。但一六○小组的出现打破了这种潜规则。由于智力联网,小组所达到的科技水平远远超越时代,至少超越五个世纪。反过来也就是说,今天的人类还不具备与终极技术相应的成熟度。”她强调着,“不,绝不能让他们得到这个危险的玩具。”史林悟到这个结论的分量,但并不完全信服。他不好意思反驳,沉默着。卓君慧看看他:“你不大信服这条潜规则,是不是?我们并不愿意隐瞒终极技术,不过很可惜,它还有一个……怎么说呢,相当怪异的、善恶难辨的特点,它使我刚才说的危险性大大增加了。”“什么特点?”“量子力学揭示,一个观察者会造成观察对象量子态的塌缩,也就是说,精神可以影响实在。这个观点有点神神鬼鬼的味道,爱因斯坦就坚决反对,但一百多年的科学发展完全证实了它。而且,这种精神作用并不是永远局限在量子世界中—那样给人的感觉还安全些—通过某种技巧,精神作用甚至可以影响到宏观世界,比如著名的薛定锷猫佯谬。这些观点你当然了解的。”“是的,我很了解,我一点都不怀疑。”“问题是这种精神作用中的一个特例:当观察者的观察对象就是他本身时,这种‘自指’会产生一种自激反应。把它应用到终极技术上,会得出这样一个结果:如果一个人想引爆自身会特别容易,可以借助于装在上衣口袋中的某种器具去实现。而普通物质终极能量的释放相对要复杂一些。”她看着史林,说,“你当然能想象得到,这意味着什么。”史林当然能想象得到,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这就意味着,一旦终极技术被散播到公众中去,那对恐怖分子太有利了。他们今后甚至不用腰缠炸药,只用在上衣口袋中装上某种小器具,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去他想去的地方,然后微笑着引爆自身。而且……这是怎样威力的人体炸弹啊!按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E=MC^2推导,一个体重六十公斤的人所产生的爆炸威力相当于一亿吨TNT炸药的威力!而美国扔在广岛的原子弹才1.3万吨! 太可怕了,确实太可怕了。现在,史林完全理解了一六○小组对终极公式严格保密的苦心。卓君慧说:“迄今为止,世界上只有七个人了解这件事。你是第八个。”史林沉重地点头,他已经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他也会死死地守住这个秘密,不向任何人透露—甚至包括国家安全部。随后他想到,卓师母今天主动向他透露这些秘密,恐怕是有所考虑的,也许是受一六○小组的授意吧!这些秘密不会向一个“外人”轻易泄露,那么,一六○小组可能已经决定接纳自己。对此史林没什么可犹豫的,虽然“脑中植入异物”难免引起一些恐怖的联想,有可能毁了他作为普通人的生活(也不一定,司马夫妇照旧生活得很好),但为了他从少年时代就深植于心中的宇宙终极情结,为了满足自己的探索欲,他愿意做出这样的牺牲。卓师母又要进去巡回检查了。史林帮她插好神经插头。等她沉入那个思维场后,史林一个人坐在旁边发呆。卓师母指出的终极武器的前景太可怕,与之相比,今天的核弹简直是儿童玩具了。因为人类所珍视、所保护、所信赖的一切:建筑、文物、书籍、野花、绿草、白云、空气、清水,甚至你的亲人、你的自身,都会变成超级炸弹。也许一连串的终极爆炸能引起地球的爆炸,半径6000公里的物质球在一瞬间能被抹平,变成强光和高热,人类的诺亚方舟从此化为没有褶皱的空间,不留下任何痕迹。话又说回来,如果终极能量完全用于高尚的目的,那时人类文明的前景该是何等光明!这是最干净最高效的能源。它的使用不会在系统内引起熵增,人类社会不但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能源问题,连带着把最头疼的环境污染(本质是熵增)也解决了。但谁能保证人类中没有一个恶人?没有一个谈笑间在学生教室里引爆自身的恐怖分子?一万年后也不敢保证。由于人性之恶,技术之“善”与“恶”被交织在一起,永远分拆不开。于是,一六○小组的成员们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已经到手的伟大发现而不能用,甚至还要处心积虑地把它掩盖起来。史林沮丧地想,看来人之善恶比宇宙终极定律更为复杂难解。也许这就是一六○小组的下一个终极目标吧—致力于人类灵魂的净化。六个人的“智力攻坚”整整进行了两天。这两天中,卓师母曾四次进入思维场。那里一切正常,后来她就不再进去了。但她也不再和史林交谈,一直沉思着,眉间锁着很深重的愁云。但究竟是为什么,史林不敢问。晚上她和史林没去睡觉,倚在椅子上断断续续眯了几次。那六个人则显然没有片刻休息,一直处于极为亢奋的搏杀状态中。第二天晚上七点,卓师母最后一次“进入”,半个小时后返回,对史林简短地说:“快要结束了,他们已经太疲累。这次不大顺利,看来仍然得不出结论。”史林试探地问:“他们在思考什么问题?既然终极公式已经得出来了。”“终极公式可不代表终极问题。现在他们的进攻目标,其实是探究爱因斯坦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真正感兴趣的是,上帝能否用别的方法来建造世界。换言之,如果我们这个宇宙灭亡后还会有‘下一个’宇宙,或者在我们这个宇宙‘之外’还有另外的宇宙—只是象征性的说法,实际宇宙灭亡后连时间空间都不存在—我们的公式在那儿是否还管用。”卓师母微笑道。“你一直强调对真理的验证,但这一个问题能否验证,还真的很难说。因为,对它的研究很难跳出纯粹的逻辑推理。要知道,依靠一六○小组的超级智力,提出几种能够自洽的假说并不难,难的是设计出验证办法。”她补充道,“而且必须要在‘这个宇宙’之内对‘宇宙之外’的事情做出验证。这个问题甚至比破解终极公式更难一些。他们正在做的就是这件事。”“你说他们这次的进攻没有成功?”“嗯。”史林笑了:“这对我其实是个好事,总不能把事做完了,得给我留一个吧!”卓师母会心地笑了,但没有往下说,因为贝利茨先生已经举手示意要结束了……卓师母过去,动作轻柔地为他们拔下神经插头,再互相对接,把那块头骨按平。六个人依次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们表情割裂的面容都恢复了正常,但都显得非常疲惫,入骨的疲惫。看来,连续两天的绞脑汁把他们累惨了。他们略定定神,贝利茨笑着说:“别急,等下一次吧。上帝一百五十亿年才完成的东西,咱们想撬开它,不能太性急。”这边茶几上卓君慧已经摆好了食物,这次不是瓶装流食,而是三明治、五香牛肉、羊肉(印度人不吃牛肉)、火鸡肉、饮料等,六个饿坏的人立即围上去,大吃大嚼起来。尽管今天的探索失败了,但是他们丝毫不显沮丧,餐桌上反倒有腾腾搏动着的欢快。探索本身就是幸福,也许其过程比结果更幸福。史林非常理解这一点。他真想立即加入到这个小组中去—当然,与渴望伴随的还有对终极武器的恐惧,同卓师母谈话后,这样的恐惧已经如附骨之疽,摆脱不掉了。司马完看看史林,对妻子说:“你对小史介绍了吧?”“嗯,该介绍的我都说了。”贝利茨温和地说:“史先生,你考虑一下,如果愿意加入一六○小组,就提出一个正式申请,我们将在下次聚会时表决。”“谢谢,我马上会提出申请。”贝利茨没有问司马完为什么要退出一六○小组,他对此有点困惑。凡是加入一六○小组的人,都把这种无损耗的智力合作、这种对终极真理的孜孜探索,当成了人生第一需要,当成了人生快乐的极致。所以,不是为了非常重大的原因,没有人会愿意退出小组的。当然他没有问,其他人也都没有问,这属于个人的隐私,个人的自由。七个人中间,只有卓君慧知道丈夫这个决定的深层原因。并不是丈夫告诉她的,司马完甚至对自己的妻子也守口如瓶。但卓君慧早就发现了丈夫的心事,半年前就发现了。在刚才的巡回检查中,当七个人的思维形成无边界的共同体时,卓君慧曾悄悄叩问了丈夫的潜意识。她的叩问非常小心,正致力于智力搏杀的司马完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她甚至还悄悄叩问了其他几个人的潜意识,他们同样没发现。当六道思维大潮汇聚到一起,汹涌拍击宇宙终极堡垒的围墙时,他们不会注意到大潮下面是否有一道细细的潜流。这种思维潜入在一六○小组中并没有明令禁止,但从公共道德来说,这种做法肯定是违规的。但卓师母还是做了。她要去验证一些重要的东西,非常重要,重要到足以让她有勇气违背平时的做人原则。现在她已经完成了验证,验证的结果使她倍感忧虑。夜里九点,八个人互相握别,也没忘了同电脑亚伯拉罕告别。他们依次同电脑中的那个面孔碰了碰额头,亚伯拉罕对每一个人说:“再见,希望下一次早日相聚。”他们预定的聚会被无限期地推迟了。战争。在随后的半年中,世界上的主要国家进行了最后的排列组合,分成两个阵营。一个阵营是“老海豹”,包括美国、日本、英国、澳大利亚等;另一个阵营是“新海豹”,包括中国、印度、韩国、巴西等。不用说,这种分组取决于各国在旧的世界资源分配体系中所占的地位。2028年5月28日,后人所称的“2.5次世界大战”终于打响了第一枪。战争的进程一如那位以色列军事专家卡斯皮的预期,是典型的远洋绞杀战和点穴战。“老海豹”们宣布了对“新海豹”阵营绝对的石油禁运,所有通往这些国家的油船都被拦截。中国“郑和号”五十万吨油轮没能回国,被“暂时”扣押在伊拉克的巴士拉港。中俄石油管道和中哈石油管道“因技术原因”无限期关闭。中国西气东输管道,及伊朗—巴基斯坦—印度石油管道被空中投掷的动能武器炸毁,而且从此没能有效修复,因为这种天基打击是不可抵御的。中国和美国开始了对敌方卫星的绞杀战,一夜之间双方都损失了二分之一的卫星,然后又突然同时中止,原因不明。各国的核力量(陆基和海基)都绷紧了弦,但却一直引而不发。直到战争结束,谁都不敢首先启用。所以,最危险的核力量反倒毫发无伤。最激烈的战事发生在对各重要海峡的争夺上,这是没有悬念的战斗,因为美、日、英的远洋海空力量及天基力量都处于绝对优势。然后,战火蔓延到“新海豹”国家的海港、铁路枢纽、通讯光缆会聚点等,但多是电磁脉冲轰炸或精确轰炸,是以破坏交通、电力、通讯为目的,人员伤亡并不大。人们讥讽地说,看来社会确实进步了,连战争也变得文明了。这种慢性扼杀战术的效果逐渐显现。司马完夫妇“透不过气”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北京城里,那曾经川流不息、似乎永不会中断的车流几乎消失了,普通人的汽车全部趴在车库里,因为有限的石油被集中起来,确保军队的需要。铁路交通处于半瘫痪状态。电信通讯经常中断,社会不得不回过头来依靠邮政通信。北京的夜晚因为空防和经常断电变得漆黑一团。社会越来越难于正常运行了。失败就像是黑夜中的冰山,缓慢地、无可逆转地向“新海豹”阵营逼来,伴随着砭人骨髓的寒意。战争开始两星期前,史林到日本探亲(他一个叔爷定居在日本),随后两国断交,史林没有回国。其实两国断交后都遣返了滞留在自己国家的对方公民,但据说是史林自己坚决拒绝回国,他的叔爷便为他办了暂居证。史林从以色列返回后,向国家安全部的洪先生汇报了在特拉维夫的见闻,主要是说明了司马完(还有他妻子)脑中的异物是怎么回事,但对终极公式和终极能量的情况则完全保密,信守了他对一六○小组的承诺。他对洪先生说:“我可以保证,他俩装上这个插头是为了科学探索,而不是其他的卑劣目的,也不存在受别人控制的情况。”洪先生没想到一桩大案最终是这么一个结果,一下子轻松了。从他内心讲,他实在不愿意这个重量级的武器专家成了敌国间谍。同时他也非常不理解:一个人会仅仅为了强化智力而摧残自身,把自己变成“半机器人”?听完汇报后他摇摇头,没有多加评论,只是对史林表示了感谢。随后他和吕所长通了电话,气恼地说:“太轻率了。司马完这种做法至少是太轻率了。要知道,他的脑袋不光是他个人的,还是国家的。”吕所长叹道:“是的,他的轻率做法让我非常为难。以后我该怎样对待他?我敢不敢信任一个大脑里装着神经外插头的人?尽管他不会是间谍—你知道,我对这一点一直敢肯定,从一开始就敢肯定—但有了这么一个大脑外插头,就存在着向外泄密的可能,尽管泄密并非他本人的意愿。”这么一来,战争开始后司马完反倒非常清闲。北方研究所彬彬有礼地把他束之高阁,不再让他参与具体的研究工作。对此他非常坦然地接受了,丝毫不加解释。他研制的电磁脉冲弹在战争中也没派上太大的用场。对日本倒是用上了。在几个城市、海港进行了饱和电磁轰炸,对其信息系统造成了很大破坏。但对远隔重洋的美、英、澳则有力使不上,毕竟中国的远程投掷能力有限。司马完和妻子赋闲在家,散步,打太极拳,盼着儿子那儿寄来的军邮。儿子来过几封信,信中情绪很不好,一再说这场战争打得太窝囊,与其这样熬下去,不如驾一只装满炸药的小船去撞美国军舰,毕竟在几十年前,在南也门的亚丁港就有人这么成功地实施过。卓君慧很担心儿子的情绪,回了一封很长的信,尽量劝慰他,但她知道这些空洞的安慰不会起多大作用。这是战争开始一年半后的事。儿子没能见到妈妈的信—几乎在发走这封信的同时,家里就接到了军队送来的阵亡通知书。仍是一次天基力量的精确打击,美国的武装卫星向儿子所在的长波雷达站投掷了一枚钨棒,以每秒六公里的极高速度打击地面,其威力相当于一枚小型核弹。雷达站被完全抹去了,里面的人尸骨无存,甚至连一件遗物都找不到。办完儿子的丧事后,司马完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并不仅仅是为了儿子的死,不是的,这个计划他早就筹划好了,自从确认中国在这场准备不足的战争中必然失利后,甚至早在卡斯皮那次谈话半年之前,他就开始了秘密筹划。但儿子的牺牲无疑也是一种推动,在道义上为他解去了最后的束缚。他办妥了去中立国瑞士的护照,借口是一次工作访问,然后准备从那儿到美国,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把自己五十六公斤质量的身体变为一个绚丽的巨火球。妻子因爱子的死悲痛欲绝,终日以泪洗面。他在出发前一直尽量抽时间安慰妻子。在这样的时刻,语言的力量太苍白了。他只是默默地陪着她,搂着她的腰,看着她的眼睛,或者轻柔地抚着她的手背。其实他的悲痛并不比妻子稍轻。妻子睡熟后,他睡不着,一个人来到阳台,躺到摇椅上,望着深邃的夜空,思念着儿子,心疼着妻子,也梳理着自己的一生。他常说自己当一个武器科学家纯属角色反串,他的一生只是为了探索宇宙终极真理,享受思维的快乐。他们(一六○小组的伙伴)的探索完全是非功利的,是属于全人类的。他也曾真诚地发誓,不会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但他终究是尘世中人,当他的思维翱翔于宇宙深处时,思维的载体还得站在一个被称作中国的黄土地上。这儿有流淌五千年的血脉之河、文化之河,这儿的人都是黄皮肤,眼角有蒙古褶皱,有相同的基因谱系。他必须为这儿、为这些人,尽一份力量,做一些事情。虽然他要做的事可能有悖于一个终极科学家的道德观,有悖于他的本性。他在无尽的思考中逐渐淬硬自己的决心。他并非没有迟疑和反复,不过他最终确认只能这样做。他一直没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妻子,但妻子也许早已洞察到了。娶了这么一位高智商的妻子也有这点不便—他一般无法在妻子面前隐藏自己的内心活动。不过,这些天来,儿子之死对她的打击太大,妻子一直心神恍惚,似乎没有觉察到他的离愁,甚至没为他准备出门的衣物。晚饭后,两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司马完发现妻子的眼神像秋水一样清明。妻子冷静地、开门见山地说:“老马,后天你就要走了,去做那件事了吧?”“对。我要走了。”“你打算在哪儿引爆自身?”司马完不由得看看妻子,妻子沉默着,不加解释,等着他的回答。他也不再隐瞒,直言道:“还没定,到美国后我会选一个合适的地点。我之意在于威慑,不愿造成过多的人员伤亡。”妻子叹息道:“即使这样,恐怕死者也是数万之众了。”司马完沉重地点头:“可能吧。君慧,你了解我的,我真的不愿这样做……”妻子叹息一声:“我没打算劝你。你已决定的事,别人没法改变的。其实我早知道你在筹划,大约半年前就开始了吧?而且是在卡斯皮那次谈话后最后定型。你决定赴死后,开始推荐史林接你的空缺。我对这些很清楚,因为……”她对丈夫第一次坦白,“在以色列那次智力联网中,我曾悄悄叩问了你的潜意识。”司马完惊讶地看看妻子,认真回忆了一下,没能回忆到那次联网时妻子对他的思维入侵。他素来佩服妻子的智商,这会儿更佩服了。虽然那时他尽量做得不动声色,但还是没能瞒过明察秋毫的妻子,反倒是自己被蒙在鼓里。卓君慧接着说:“那次我还同时叩问了其他五个人。他们大都会恪守一六○小组制定的道德红线,即:在任何情况下,绝不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司马完诚心诚意地说:“我敬重他们,也羡慕他们—如果我也能坚持那样的决定就太幸福了。他们的心地比我纯净。”卓君慧仍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除了一个人。我是说,有可能背离这条红线的,除你之外还有一个人。当然他现在不会这样干,但一旦你用终极能量改变了战争的均势,他也会背离自己的本意,仿效你的做法。我想,不用说名字,你大概能猜出他是谁吧?”司马完迟疑了一会儿,不大肯定地说:“松本清智?”“对,是他。你—想想吧!”卓君慧没有深谈,但司马完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一个可怕的前景。敌我双方都握着这种撒旦的力量,战争最终会变成终极能量的对决,双方将同归于尽,没有胜利者—如果不说地球毁灭的话。不过,在这一瞬间,司马完马上想到了史林。从以色列回来后,妻子曾经同那个年轻人有过一次秘密谈话,然后史林就去了日本,而且在战争爆发后拒绝回国。司马完对此一直有怀疑,他了解那个青年,他和儿子一样,血是热的,在战争来临时拒绝回国不符合他的为人。这么说,他是妻子事先安排好的棋子?他看着妻子的眼睛,轻声问:“但你已经事先做了必要的安排?”妻子点点头:“对,史林。昨天我已经通知他开始行动。咱们等一等,等到那边的结果再说吧。”此时,史林正待在日本千叶县一家拉面馆里。战争爆发后他拒绝回国,求他的叔爷为他办了暂居证,但此后他坚决拒绝了叔爷的挽留,离开叔爷在东京的家,到千叶县“和爱屋”拉面馆找到了工作,并住在这里。其实离开北京前他已经提前做了准备,用一千元的学费,花费一天时间,在一家兰州拉面馆中学会了拉面手艺。他那高达一百六十的智商可不是虚的,在体力活上也表现得游刃有余。到“和爱屋”半个月后,他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可以把手中的面拉得比头发还细,是这里挂头牌的拉面师了。千叶县在日本的东面,离东京不远。这儿受战争影响不大,拉面馆生意相当红火,每天晚上到十一点后才能休息。忙完一天,累得两条胳膊抬不起来,但他在睡觉前总要抽点时间看看专业书。战争终归要结束的,而自己也终归会卸掉戏装(他目前就像是票友在舞台上扮演角色),回归自我。他不能让自己的脑子在这段时间锈死,至少要让它保持怠速运转吧?他所看的专业书就包括松本清智的一些著作,日文原版,如《宇宙暗能量的计算》《杨-米尔斯理论中的非规范对称》《物质前夸克层级的自发破缺》《奇点内的高熵和有序》等。这些著作写得极为出色,浅中见深,举重若轻,逻辑非常清晰,给人的感觉是数学博士到小学讲加减法。如果是过去,阅读之后史林只会空泛地称赞一番,但现在他知道这些著作之所以出色的内在原因—松本清智已经知道了宇宙终极定律,虽然著作中只字未提,但以已经破解的终极定律来统摄这些前期的理论探讨,那就像登山者到达山顶后再回头看走过的路,当然是条分缕析清清楚楚了。史林很敬重松本清智教授,所以对自己将不得不做的事,心中十分歉疚。从以色列回来后,卓师母和他有过一次深谈。那时他才知道,自他们到达以色列之后的一切举动,包括让史林走进一六○小组的圈子内,包括卓师母主动向他透露有关终极武器的情报,实际上都属于一次周密的策划—不,更准确地说,是两个交织在一起的计划。司马老师是第一个计划的策划者,他决心背离一六○小组的道德红线,用终极武器来改变战争的结局,于是推荐史林来接替自己死后留下的空缺;卓师母敏锐地发现了丈夫的秘密计划,不动声色地作了补救,并巧妙地利用那次大脑联网查清了各人的潜意识。从以色列回国后的那次深谈中,她对史林坚决地说:“绝不能让终极能量用于战争!一定要避免这一点,对于准备背离那条道德红线的人,无论是谁,不管是我丈夫还是松本清智,都不得不对其采取断然措施!”史林开始并不同意她的做法,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从感情上说,他更多的是站在司马老师这一边。但卓师母用一个深刻的比喻把他说服了。卓师母说:“假如一群二十世纪的文明人在海岛上发现一个野蛮人部落,他们还盛行部族仇杀,甚至吃掉俘虏。这当然是很丑恶的行为,文明人会怜悯他们,劝阻他们,但并不会仇视他们,因为他们的社会心智还没进化到必要的高度。如果一时劝阻不住,文明人会寄希望于时间,期待他们的心智逐渐开化。不过,如果因为痛恨他们的丑恶而大开杀戒,用原子弹或艾滋病毒把他们灭族,那这样的文明人就比野蛮人更丑恶了!“相对于一六○小组的成员来说,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也处于蒙昧阶段。想想吧,他们仍然那么迷恋危险的武器玩具,热衷于用战争来解决人类内部的争端。但这是现实,没办法的,无法让他们在一夕之间来个道德跃升,也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可是,如果我们也头脑发热,甚至把‘五百年后的技术’用于今天的战争,帮助一部分人去屠杀另一部分人,那我们就比他们更丑恶了!”史林被她的哲人情怀完全征服了,心悦诚服地执行师母给他布置的任务。他在日本住下来,老老实实地做他的拉面师傅,每星期按时到警察厅报告自己的行踪(这是日本警方对敌国侨民的要求),其余时间就窝在“和爱屋”拉面馆里。日本社会中本来就有浓厚的军国主义思想,战争更强化了它。拉面馆里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刺耳的言论,甚至有狂热的右翼分子知道这位拉面师傅是中国人,常常来向他挑衅。但史林对这些挑衅安之若素。转眼一年半过去了。这天,他正在操作间拉面,服务员惠子小姐过来喊他,说一位客人要见见中国拉面师傅。顺着惠子的手指,他看到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人,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吃着酱油拉面。史林走过去,那人抬起头,微笑着问:“你是史林君?从中国来的?”“对。”“听说你曾是物理学硕士?”“对。”“你认识卓君慧女士吗?”“认识的,她是我的师母。先生你是……”那人改用汉语说:“卓女士托我捎来一样东西。”他把一个很小的纸包递过来,里面硬硬的像是一把钥匙,然后他唤服务员结账,就走了。当天晚上,史林向拉面馆老板递了辞呈,说他的叔爷让他立即回东京,家里有要事。老板舍不得这个干活卖力、技术又好的拉面师傅,诚心诚意地作了挽留,留不住,便为他结清了工资。第二天上午,史林已经到了东京大学物理系办公室。在此之前,他先到东京车站,用那位信使交给他的钥匙,打开车站寄存处第二十三号寄存箱,从里面取出一个皮包。包内是一枝电击枪,美国XADS公司研制的,有效射程五十米,它是用强大的紫外线激光脉冲将空气离子化,产生长长的、闪闪发光的等离子体丝,电流再通过这一通路击向目标。为了将人击晕而又不造成致命伤害,所用的电脉冲必须极强,但持续时间又极短,每次只有零点四皮秒(一皮秒等于一百亿分之一秒),这相当于瞬间作用能量达到一万兆千瓦。这是一种非杀伤性武器,一般用于警察行动。但史林手中这个型号的震击枪强度可调,在最强挡使用,可以使目标的大脑受到不可逆的损伤,变成植物人,无论是催苏醒药物还是高压氧舱都无能为力。这种武器的致残效果非常可靠,美国XADS公司对其作过缜密的研究和动物实验,史林阅读过有关的实验数据。现在,装有武器的皮包就放在他的腿上。秘书去喊松本先生,在这段时间里史林打量着松本的办公室。原来松本是很有性格特点的,大学物理系主任的办公室应该很严肃,但这儿贴满了漫画,似乎都是从科普著作或科幻读物中摘录并由他重新绘制的,而且全都和宇宙终极定律暗暗相合。这张画上是一个麻衣跣足、长发遮面的上帝,他在向宇宙挥手下令:我要空间有褶皱,于是就有了褶皱;那儿仍是这位上帝,右手托着下巴苦苦思索:我该不该用另外的办法来造出下一个宇宙?后墙上的画更让他感到亲切,那是一群小人,推着小车,排成长队,向地球之外的一个桶里倾倒垃圾,而这个桶则连着绳索和种种可笑的滑轮,控制其速度后坠向下面的黑洞。这正是他向卓师母提及的那个“释放物质的终极能量”的设想。他欣赏着这些漫画,从中感受到松本清智未泯的童心。然后他用手捏了捏皮包,里面硬硬的,是那件杀人武器。他不由得叹息一声。松本先生进来了,一眼就认出了史林:“是史林君?我们在以色列见过一面。你怎么这会儿来日本?”史林立起身,恭谨地说:“我已经在日本停留一年多了,战前我来日本探亲,战争爆发后我没有回去。”松本看看他,没有说话。松本不赞成战争,但也不赞成一个年轻人逃避对国家的责任。这两种观点是相悖的,用物理学家的直觉或形式逻辑都无法理清它。但不管怎么说,这种不明不白的感觉让他对史林心存芥蒂。不过他没有把心中的芥蒂表示出来,亲切地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有难处尽管说,我同你的老师、师母都是很好的朋友。”“谢谢松本先生。我没有什么难处。我来找你,是受卓君慧女士之托,想请你回答一个问题。”松本扬扬眉毛:“是吗,受卓女士所托?请问吧!”“请问松本先生,你会把终极能量用于这场战事吗?”松本愣了一下,没想到史林会直率地问这个问题。一般来说,一六○小组的组员们都不在那间地下室之外谈论与终极定律有关的话题。他简单地说:“不会。这是所有组员的共识。”“但如果某个人,比如我的老师司马完,首先使用了它,从而改变了战争的均势,那时你会使用它吗?”松本感受到这个问题的分量,认真地思考着。史林这个问题不会是随便提出的,其中必然涉及司马完的某个重要决定。在他思考时,史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松本坦率地说:“如果是在那样的情势下,我会考虑的。”史林从皮包中拿出那枝电击枪,苦涩地说:“松本先生,我非常抱歉。卓师母说,绝不能让终极能量变成杀人武器,那对人类太危险了。为了百分之百的安全,必须事先就对你和司马完先生采取行动。我真的很抱歉,我是为你尚未犯下的罪行伤害你。但我不得不这样做。”在松本先生吃惊的盯视中,他扣响了扳机。松本身体猛然抽搐,脸朝后跌了下去。史林抢上一步抱住他,把他慢慢放在地上。坐在外间的女秘书透过玻璃看见屋里发生的事,尖叫一声,向外面跑去。史林没有跑,他把松本先生抱到沙发上,仔细放好,用沉重的目光端详着他。松本脸上冻结着惊讶的表情,不再对外界的刺激发生反应,他已经成为植物人了。史林对他深深鞠了一躬。他用办公室的电话机拨了两个外线,一个给那位送钥匙的信使,一个给东京警视厅。然后他就端坐在松本先生身边,等着警察到来。在妻子扣动XADS电击枪扳机的那一瞬间,司马完没有恐惧而只有轻松。妻子把他身上这副担子卸下来了,他相信妻子随后会把这副担子背起来,肯定会背起来的。她比自己更睿智。一道闪闪发光的细线从枪口射向他的头部,然后,强劲的电脉冲顺着这个离子通道射过来。司马完仰面倒下去,妻子抢前一步抱住他,把他小心地放在沙发上,苦涩地看着丈夫。她没有哭,只是长长地叹息着。战争没有改变贝利茨闲逸的退休生活。他住在特拉华半岛上的奥南科克城郊,每天早上,他与老妻带着爱犬巴比步行到海滨,驾着私人游艇在海上徜徉一个上午。这天他们照旧去了,他扶着妻子上了游艇,巴比也跳上来了,他开始解缆绳。忽然,海滨路上一辆警车风驰电掣般驶来,很远就听见有人在喊:“是贝利茨先生吗?请等一等,请等一等!”贝利茨站直了,手搭凉棚,狐疑地看着来人。一个警官下来,向他行礼:“你是斯坦福大学的终身教授肯尼思·贝利茨先生吗?”“对,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