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的名义第一章一万四千七百九十七,一万四千七百九十八,一万四千七百九十九……白文姬在黑暗中默默地数着,攀着安全梯,一级一级地向上爬。中微子观察站距地面9700米,安全梯的梯级间隔为0.4米,大致算来,她要攀登24250级才能到达地面。所以,她强迫自己牢牢记住每次的计数,用来估计自己距地面还有多远。在一次又一次令人厌烦的重复中,尤其是在极度疲劳中,保证数数不出差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万四千八百,一万四千八百零一……安全梯很简陋,是一根根U型钢筋直接插入岩层。也许某一级插接不牢的梯级会使她从几千米的高处坠落,结束这场艰难的搏斗。不过,直到目前她所攀过的梯级都十分坚固。记得雷教授说建造地下中微子观察站时,还曾为设不设安全梯争论过,因为有人认为“从9700米的地下通过安全梯逃生”的概率小而又小。不过最后安全梯还是保留下来了,今天它成了白文姬的逃生之路。一万四千八百零二,一万四千八百零三……眼前的黑暗是彻底的,绝对的,看不见任何东西,即使拿手指在眼前晃动,也看不到一点黑影。她在黑暗中已待了很长时间,大概有三天了,极端的黑暗使她产生了顽固的错觉,似乎她的身体和四肢已经消失,只余下头颅在向上飘浮。她常常停止攀登,用手摸一摸胳臂、小腿和脚趾,以便驱走心理幻觉。一万四千八百零四,一万四千八百零五……她已经不停息地攀登了多长时间?据她估计已超过了24小时,浑身的肌肉都已经僵硬,各个关节酸痛不堪。尽管步履艰难,她还能一级一级向上攀登,她想这要归功于她一直坚持健美锻炼,即使生下呱呱后,她也没忘及时恢复锻炼,迅速恢复体型。想到呱呱,这个大嗓门的女孩,她心中不由得一凛。等她爬够24250级梯级,回到地面后,会看到什么样的情景?她赶紧驱走这些想法,驱走心中的阴郁和不祥。人总得为自己留一点希望,如果……她也许会失去攀登的勇气,也许她会干脆跳入9700米的黑暗之中。刚才数到哪儿了?一万四千八百零六,一万四千八百零七……实在太乏了,她把左臂插在钢筋中牢牢固住身子,右手从背囊摸出牛肉干,吃了两片,又摸出矿泉水喝了几口,珍惜地装回背囊。从地下站开始攀登时,她没有敢多带食物,因为在1万米的攀登中,每一克多余的重量都将成为重负。她只剩了两天的食物了,如果两天后不能到达地面呢?太疲乏了,特别是脑袋太困了,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她决定稍稍睡一会儿,便从背篼里摸出早已备好的绳子,把自己捆在铁梯上,又把左臂穿过梯级与右臂抱紧,脑袋歪在臂环上。她先在心里默诵着刚才数过的级数:14807、14807、14807……等她确认这个数字在睡醒后不致忘记,便很快进入梦乡。不过,她的睡觉姿势太别扭了,累得她噩梦连连。几天来经历的事一直在她脑海中翻腾,没有片刻停息。11天前她和杜宾斯基到中微子观察站值班,这是她生下呱呱后的第一次值班。她是信奉自然哺乳的,所以有一年的时间不得不留在地面。她觉得,每天为呱呱哺乳实在是一种享受。呱呱用力吮吸着,吸得她的几根血管发困、发胀,有一种麻酥酥的快感。呱呱总是一边吮吸,一边用小手摸着**,仰着头,静静地看着妈妈,不时绽出一波微笑。呱呱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在让呱呱断奶时,她没有大哭大闹,不过她可怜兮兮的低声哭泣也让她心中发酸。她和呱呱总算闯过了断奶关。杜宾斯基一看见她就睁大眼睛:“我的天!”他夸张地喊着,“你还是那样漂亮!魔鬼的身材!”白文姬自豪地笑了。生下孩子后她立即恢复体形锻炼,她曾是全国健美大赛的季军,怎么能容许自己以臃肿的体型出门?她很快恢复往日的体型,只是胸脯更丰满一些。杜宾斯基以口无遮拦著称,曾色迷迷地说,“和白文姬在9700米的地下值班是最痛苦的经历,因为眼瞅着如此美色而不能抱入怀中,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是最大的折磨”!对他这种半真半假的说法,白文姬知道该如何应付:“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知道我是很安全的,不用在脸上涂上墨汁或诸如此类的掩护。”“为什么?”“因为,”白文姬微笑着,“即使在9700米的地下,你也是受道德约束的一个男人,而不是处于**期的雄性动物。”杜宾斯基解嘲地说:“谢谢你对我的崇高评价。”两人在地下长期相处时(每次值班为期一个月),这个好色的俄国佬的确没有任何侵犯性的动作。不过闲暇时他会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用目光一遍一遍刷过她的身体。“你不能阻止我欣赏你,这是我作为一个绅士、一个男人的最后底线。”他宣称。白文姬嫣然一笑,默认了他的这种侵犯,仅仅是目光的侵犯。总的说来,两人的合作倒是蛮愉快的。位于地下9700米矿井深处的中微子观测站是用来观察太阳中微子的。中微子是在太阳核炉中氢氦转变时产生,它呈电中性,几乎没有质量,可以轻而易举地穿越星球,因此对它的观察十分困难。不过,为了种种原因,科学家们需要仔细观察它,比如说,观察它是否有微小的质量。如果有,宇宙暗物质的总量就要大大增加;而暗物质的多少又可以决定宇宙将一直膨胀,还是最终转变为收缩。这个中微子观察站是先进的镓观察站(镓同位素在吸收一个中微子后转变为锗,并能够被检测出来。镓观察法可以计数低能量中微子),而不是早先的四氯化烯观察站(氯同位素吸收一个中微子后转变为一个氩原子,并放出一个电子,从而可以被检测出来,但氯观察法只能计数高能量中微子)。至于把观察站设在9700米深的地下,则是为了彻底屏蔽掉宇宙射线的影响,防止实验出现误差。37吨价格昂贵的镓静静地待在地层深处,迎接那些穿越地层而来的太阳中微子。观察过程中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因为多达37吨的镓每天最多只能捕获一个中微子,相比之下,足球比赛的进球是多么容易的事儿。所以,每当记录仪难得地出现一次脉冲,白文姬和杜宾斯基都会欢呼起来。她和杜宾斯基是轮流值班。该她休息时,她总要给父母打几个电话(呱呱留在父母那儿),在电话中听一听小女儿口齿不清的呢喃。有时她也会给丈夫夏天风打电话,问寒问暖。她怕干扰工作,严禁丈夫往这儿打电话。这几天是一个观察低潮期,整整两天,仪表上没有任何显示。那天晚上是杜宾斯基值班,但白文姬没有睡意,沐浴过后换了一件睡袍,独自到起居室看书。夜里10点,电话铃响了,她拿起听筒,按下屏幕开关,屏幕上显示的是兴奋欲狂的丈夫。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丈夫违犯了不准往这儿打电话的禁令,看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丈夫劈头喊道:“文姬,发现了外星飞船!”白文姬笑了,斜过目光瞥了瞥自己手中的小说,那是阿西莫夫的长篇科幻小说《基地》。她问:“什么名字?”丈夫愣了:“什么什么名字?”“我问你说的是哪一部科幻影片的内容。”“不,不是科幻影片,也不是科幻小说,这是真的。发—现—了—外—星—飞—船!”丈夫一字一顿地念道,“两个小时前刚发现的,是用光学望远镜直接观察到的,它离地球仅仅有一个月的路程。当然,这都是粗略的估算。科学家和政府首脑全都乱作一团了!”“有多少只飞船?”“一只。”“现在在哪儿?”“在麦哲伦星云方向,具体距离有待测算,可以肯定已经进入了太阳系。”“尝试联系了吗?”“还没有。要知道,没有任何国家的政府准备有应急方案!他们全都乱了方寸!”挂上电话,电话铃又急骤地响了,这回是地面站打来的,同样的内容。放下电话,她冲进值班室,亢奋地喊:“杜宾斯基,发现了外星飞船!有三家天文台同时发现了外星飞船!”杜宾斯基起身,惊愕地张大嘴巴,这个蠢乎乎的表情足足定格了几十秒钟。他从文姬的表情中看出这不是玩笑,便忘形地喊叫着,紧紧搂住文姬在屋里转圈。那时他们都没想到,这一天会成为地球的黑色纪念日,历史将在这儿凝固。第二天早上,他们得到的消息是:飞船离地球不是一个月的距离,而是三天的距离!原来的估算错了。这艘飞船是以半光速飞行,现在它已在明显地减速,地球天文台之所以能观察到它,就是因为减速时反喷的能量束。而且,这艘飞船十分庞大,相当于100艘航空母舰。最重要的一点:地球和飞船没能建立起联系,地球匆忙发出的大量问询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地球人没法弄清,这艘飞船是否是一只“死飞船”,飞船内是否有活的乘员。丈夫在转述这些消息时,眉尖微有忧色。其实,白文姬的直觉也一直在向她报警。无论如何,这艘外星飞船的造访都太过突兀,太不正常。不妨换一个角度思考:假如是地球人发现了外星文明,那么,在驾驶飞船造访之前,地球人一定会早早地发出联系的信息:“我是你的朋友,是一个友好的种族,我们打算来拜访你们……”这样的提前问候是人之常情。为什么外星飞船会顽固地保持缄默?不过,也许外星人根本没有发明无线电通讯?也许外星人认为不告而来是最高的礼敬?不要忘了,他们是外星人——“人”这个字眼在这儿只是借用,谁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身体结构?什么样的脾气秉性?他们靠什么能量生存?这些都是未知之谜,所以,尽管心中隐隐不安,白文姬仍急切地盼着谜底早日揭开。两个小时后,丈夫打电话告诉她,外星飞船的形状已经观察到了,是蜂巢型结构,很可能那是几百只独立的飞船,在升入太空后拼合在一起。所以,这不是一艘飞船,而是一只舰队。丈夫声音低沉地通知她:“这是他最后一次电话,因为他们马上要忙开了。”白文姬心中不由一沉,她当然明白丈夫的意思,因为,丈夫是在武器研究所工作。20年前,也就是2324年,小文姬已经记事了,她忘不了那年全人类欢庆的一件大事:人类经过公决,以绝对多数票通过一条法令“立即销毁各国现存的所有重武器,当然首先是核、生、化武器及其运载工具。”这是划时代的一天,它标志着人类终于告别野蛮,步入了理性时代。武器,这个人类互相残杀的怪物,这个人人憎恶却又摆脱不掉的怪物,终于寿终正寝了。当然也有反对意见,很微弱的反对意见,说人类应保留太空武器,如星际导弹、太空激光炮等,以应付可能的外星侵略。但这些反对意见被另一种简单明快的推论驳倒了:“如果某种外星文明能到达地球,那它必然超越野蛮阶段而步入高度文明,因为,高度发展的科学与野蛮是水火不容的。那么,这些外星文明就不会残忍嗜杀,不会具有侵略性,地球文明的发展不就是明证么?”这真是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理由,关于它的正确性,几天之后的事实就给出了最明确的验证——可惜是否定的验证。不过,人类公决时也考虑了反对意见,决定在全世界保留五个武器研究所,它们的责任是保存所有有关武器(尤其是太空武器)的知识,一旦需要,可在短时间恢复生产。丈夫夏天风是位于中国的第四武器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白文姬常取笑他选择了一个古董职业,就像是中国古代传说中所说的“屠龙之技”,永远没有使用的机会。因此,“你尽可在那儿作一个东郭先生,不会有人揭穿你的。”她没有想到,丈夫的屠龙之技会这么快派上用场。不过,她知道这个决定已为时过晚,太空激光炮、星际飞弹都是些极度复杂的玩艺儿,即使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生产,也只能在数月之后交付使用,而现在,那艘来意未卜的飞船离地球只有三天的距离了。9700米的地下是没有日升日落的,他们只能凭借钟表来掌握时间。2344年5月26日晚上8点——历史的时钟在这一刻停摆——白文姬值完白班。来换班的杜宾斯基满脸疲色,他一直没有休息,守着电话一个劲儿地向外询问。他告诉白文姬,这几个小时没有任何进展。“暴风前的平静。”他补充道。他的预言很快被证实。白文姬草草吃了晚饭,也迫不及待地向各处打电话。地面站的小刘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美国肯尼迪发射中心正在发射升空的代迭罗斯号飞船发生爆炸,8名机组人员全部丧生!”代迭罗斯号是各国政府一致决定发射的,是人类与外星飞船联络的信使。它的爆炸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准备太仓促。小刘还说,“据小道消息,代迭罗斯号飞船不光是信使,它还携带有核弹以伺机行事。飞船的爆炸未能引爆核弹是不幸中之万幸。”惊人的消息接踵而来,外星飞船忽然吐出数百只小飞船,像蝗虫一样向地球扑来。至此,外星飞船的狞恶嘴脸已暴露无遗,但地球上却是出奇的平静,各国政要不再向民众发表谈话,人们都麻木地等着蝗虫飞船逼近。地球已变成了一个完全不设防的村庄,只能坐以待毙。爸妈打来电话,从表面上看,他们的表情仍然很平静:“文姬,呱呱会说妈妈了。呱呱,喊妈妈!”呱呱格格笑着,弹动着小嘴唇发出“妈妈,妈妈”的声音。呱呱外婆说:“乖乖,亲亲妈妈,亲亲妈妈!”呱呱把嘴巴贴在可视电话屏幕上,着着实实地亲了几下。白文姬也透过电话亲了亲孩子,默默地,一往情深的亲吻。她和女儿、父母道了再见,挂上电话,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她当然懂得爸妈的用意,一旦有了什么意外,这就是亲人之间的诀别了。白文姬牢牢地守着专线电话,真恨地下观测站的建造者们为什么不把电视信号接下来,这样她就能及时了解事态的变化。而现在,她只能凭一台时断时续的电话,从简短的回话和有限的视野中揣测地面上发生的事情。丈夫那儿音信全无,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已经组装出适用的武器了吧?两小时后,地面站小刘说,“敌方(他们已不加思索地使用这个名字)的子飞船已进入大气层。他们是从各个位置进入大气层的,平均分布在各大洲的上空。现在全部停留在距地面3万米的高空。在这个高度,人类基本上是无能为力的,除非用火箭把它们摧毁,但为数寥寥的火箭对付不了蝗虫般的敌方飞船。”所以,只有坐以待变,让恐惧和悔恨咬啮着心房。现在,恐怕所有人都后悔20年前的决定,后悔不该彻底销毁保护地球的武器!凌晨四点,离接班还有一个小时,文姬决定少睡一会儿,虽然地球吉凶未卜,但她仍要在自己的岗位上尽责。她没有脱衣服,倒到**立即入睡了。她梦见千千万万只蝗虫在高空振翅,用复眼死死地盯着自己。在睡梦中,白文姬忽然觉得极端难受,就像有人伸手探进她的脑腔拼命搅动,搅得天旋地转。哇的一声,胃中的食物喷射出来。在这一瞬间,她才真正领会到什么叫痛苦,似乎每一个脑细胞都在受挤压,每一个细胞都在遭受针扎,与这种痛苦相比,死亡真是太轻松了。她没有死。她慢慢睁开眼睛,被刚才的打击所驱散的脑细胞又慢慢归位,拼出一个模糊的神智。她仍然非常难受,头部感到炸裂的疼痛,耳朵、眼珠和每个关节都在阵阵发疼,稍一动弹便觉得天旋地转,胸中恶心欲吐。但不管怎样,她的神智总算又慢慢拼合了。面前黑漆漆的,没有丝毫的光亮。她曾以为自己是瞎了,只是后来发现某些荧光仪表还有微弱的绿光,她才敢确信不是自己眼盲,而是停电。地下室内也没有一丝声音,没有交流电的嗡嗡声,通风管道的咝咝声,以及所有平常不为人察觉的无名声响。这种过度的寂静仿佛形成一个压力场,用力挤压着她的神经。她想到杜宾斯基,那个开朗的、多少带点色相的男人呢?她轻声喊:“杜宾斯基?杜宾斯基?”喊声逐渐加大,但没有人回应。白文姬慢慢爬起来,努力克服着严重的眩晕。她摸到一堆粘乎乎的东西,那一定是刚才的呕吐物,她用被单随便擦擦,在黑暗中向前摸去。好在她对地下室的结构十分熟悉,她慢慢摸到值班室,摸到值班椅,没有杜宾斯基。她继续顺着墙摸,在地板上摸。忽然她摸到一个身体,一个僵硬冰冷的身体,还有粘稠的**,那一定是快要凝固的鲜血,杜宾斯基已经死了!她的眼泪刷刷地淌下来,他是怎么死的?死了多长时间?这一段空缺的细节永远不可能补上了。白文姬坐在地上,强迫自己思考着,在头脑眩晕的有限能力下思考着。毫无疑问,地球上遭到全球范围的致命袭击。中微子地下观测站共有三条备用线路,一旦某条线路有故障,另一条会自动启用,正因为如此,地下室没有任何备用照明。现在三条线路同时断电,证明地面上的破坏是毁灭性的。她想到电话,便挣扎着摸索过去,不出所料,电话也断了,话筒中没有一点儿声息。绝对的黑暗、死寂、孤单和恐惧摧垮了她的思想,她疲惫地靠墙坐下,一直坐了很长时间。突然,她从假死状态中醒过来。不能在这里等死!停电必然中断通风,地下室的氧气终归要用完的,大概两三天之内吧,留在这儿只有死路一条。她要回到地面,寻找自己的父母、丈夫和女儿,即使他们已遭不幸,她也要亲眼证实。怎么办?只有爬上去,顺着安全扶梯爬上去。不能指望地面站的救援了,那儿很可能已经毁灭。但是,9700米的高度!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高1000米哩!我能不能爬到顶?会不会在半途中因力气用尽而摔下来?不过,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因为这是唯一的生路。至于自己的体力能否坚持到底——她必须坚持到底,就这么简单。白文姬摸到厨房,在冰箱里找到一些熟食,两瓶矿泉水,找到一个背囊装起来。她坐在地上休息片刻,打开升降机房间的侧门进入升降井。这里的地形她很不熟悉,她在墙壁上慢慢摸索着,跌跌撞撞,几次差点儿摔倒。但她终于摸到嵌在岩壁上的U型铁条。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暖流——这细细的铁条就是她活命的唯一希望了。她开始义无反顾的攀登。白文姬从梦中醒来,一个数字首先跳入意识:一万四千八百零七。这是她睡觉前攀登的铁梯级数。她吁一口气,继续向上爬。一万四千八百零八,一万四千八百零九……那些该死的外星飞船,那些该千刀万剐的外星杂种。这是一次计划周密的突然袭击,它们使用了什么武器?从自己的感受来推测,很可能是次声波,是一次强度极高、遍及全球的次声波攻击。即使在9700米的地下,她仍能感受到这场攻击的威力。杜宾斯基受到的伤害更重,他很可能是因次声波造成七窍流血而死去。地面上的人呢?呱呱、丈夫和父母呢?她的头脑一阵晕眩,忙用手紧紧握住铁梯。歇息片断,她强迫自己忘掉这些想法。到地面上再说吧,到那时再去面对事实真相吧!一万七千三百二十三,一万七千三百二十四……她的精力快耗尽了,刚才那一觉所恢复的精力,转眼之间就用完了。每向上挪动一步都十分艰难,56公斤的体重似乎变成一吨重。她真担心自己爬不完最后这段路。一万八千六百二十一,一万八千六百二十二……手已经磨破了,虽然感觉不到疼痛,但从手心发粘的感觉来看,肯定是满手鲜血。每向上挪动一厘米,都会让她气喘吁吁,她的胳膊和腿再也不能把身体向上举了。不过她仍咬紧牙坚持着,用意志力代替肌肉的力量向上爬。一万八千七百一十,一万八千七百一十一……熬过最艰难的几十级,她忽然觉得力量又回到身上。她恍然悟到刚才是运动的极点,她总算熬过了极点。此后,她的攀登就轻松多了。当数过二万一千次后,她不再数数,因为她发觉,一缕轻淡的若有若无的光线已经在头顶出现。她紧紧盯着亮光所在的地方,抓紧向上攀登。没错,是光线。光线越来越亮,慢慢地,可以看清升降井的大致轮廓。胜利在望,她忘记了疲劳,加速攀登。现在她能看清,头顶是一个四方形光圈,中间部分则黑黝黝的。是停在顶部的升降机挡住了光线,否则她早就应该看到出口了。借着从升降机四周泻下的光线足以看清起升井,看清起升钢索、铁梯和升降机的自动刹车机构。向下则是四方形的深井,深不见底。在攀上升降机之前,白文姬休息了一会儿,一方面让眼睛适应光亮,一方面做一点思想准备。尽管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她仍盼望着这是一场虚惊,也许停电只是一场机械事故,地面站的雷站长和小刘会飞跑着迎接她,说我们急死啦急死啦!停电后我们正想办法救你们,没想到你敢从9700米的地下爬上来!随后的电话中也能听到爸妈爽朗的笑声和呱呱口齿不清的“妈妈”……人总倾向于欺骗自己,直到蒙眼布彻底打开。会是什么样的真像在等着她?尽管早已有心理准备,眼前的一切仍然触目惊心。地面站的人全死光了,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从倒地的方位看,他们在灾祸降临的一瞬间都是在向外跑,但没跑几步便力竭倒地。其中坚持最久的是地面站雷站长,他倒在玻璃转门之间,身后拖着一长串血迹。所有尸首都扭曲着,表情狰狞,七窍流血,将那一瞬间的极度痛苦真切地、永远地记录下来。白文姬想呕吐,她强忍着,在尸首之间辨认。这是小刘,这是地面站最漂亮的姑娘小奚,这是幽默开朗的“大叔”老葛……他们的眼睛大都睁着,死不瞑目啊!在院里她还发现一只死猫、一只死耗子,这点特别使她震惊,因为据说耗子是哺乳动物中生命力最顽强的种群。只有苍蝇未受次声波的摧残,它们在尸体上亢奋地嗡嗡叫着,飞上飞下,为这片死人场增添一丝活气。地面站仍然停电,电话也不通。白文姬无法知道父母、女儿和丈夫的情况,但想来他们也是同样的命运。她没有眼泪,泪水已被仇恨烧干了。也许,她现在是地球人类唯一的幸存者?果真如此,则她只剩下一件事要干——尽可能多杀死几个外星杂种。为了女儿,为了丈夫,为了所有的亲人,为了人类。夕阳快下山了,西天布满绚丽的火烧云。金红色的彩云流淌着,迅速变幻着形状。天道无情,它不知道地球的生灵已经全都变成了冤魂,仍旧日落日升,云飞云停。白文姬强迫自己忘掉这一切,尽快进入新的角色——一个冷血杀手,她要向外星杂种复仇。但这些魔鬼究竟是什么样子?它们是气态人还是能量人?什么武器能杀死它们?白文姬还没有一点眉目。她在冰箱里找到几瓶罐头食品,停电三天,冰箱里已经有异味,但罐装食品还是完好的。暮色已经降临,白文姬机械地咀嚼着罐装牛肉,筹谋着明天的行动。门外忽然传来汽车行驶声,白文姬的神经猛然被扎醒——还有活人!她曾以为这个世界除了她自己再也没有活人了,但有人开汽车!她立即起身,向门外跑去,但在最后关头,警觉像呼吸一样起作用了。是谁在开汽车?虽然她不大相信会是外星人开地球人的汽车,但她还是要观察一下。她走到窗前,从窗帘侧边向外窥视。一辆大福特径直开进院内,停下车,车门打开,一只脚踏到地面上——白文姬心脏猛然抽紧:那只脚,或那只脚上穿的鞋子是金属制的,看起来十分笨重,泛着黑色的金属光泽。接着,一个机器人走出车门,外形颇似人类,但全身都是金属的,头上无发,脸部由几十块钢铁组件组成,钢铁眼窝深陷着,一双没有理性的眼睛冷漠地扫视着四周。外星人没有在院中停留,快步向主楼走来。它身高两米,脚步声十分沉重。它是否发现了自己?白文姬迅速退到厨房,拎起一把锋利的厨刀,这把刀不会对机器人造成威胁,但至少可以用来自杀!然后她迅速藏身到一个橱柜中。透过百叶窗向外观察。伴着铿然的脚步声,机器人走进来了。用冷漠的眼睛扫视四周后,弯腰抓起两具尸体,转身向外走去。它抓起尸体毫不费力,强劲的手指轻易地戳进尸体内。它出去了,走出白文姬的视线。听见两声闷响,可能它把尸体扔到地上了。然后脚步声又返回。原来它是在做尸体清理工作,很快,屋内的七八具尸体都被扔到院子里。其后大约五六分钟没有响声,白文姬溜到窗户前向外偷看,见几具尸体在院子中央堆成一堆,上面洒着白色粉末。那个机器人正从汽车里拎出一支沉重的枪支,它单手执枪,对着尸体扣动扳机,一道耀眼的红色撕破暮色,尸体堆爆出明亮的火光,熊熊燃烧起来。不知道它在尸体上洒的是什么燃烧剂,燃烧十分猛烈,白色的光芒照亮方圆百米。机器人没有多停,返回车内,汽车迅速驶离火堆,开出院门。白文姬来到院里时,尸首已经燃尽,仅在地上留下一团很小的白色灰烬。那辆汽车已经不见了,远处的夜空被照亮,几十团白亮的火焰此起彼伏。看来今天机器人在对这一带进行大清理。白文姬立在那堆尸灰前默哀。尸首被火化了,她的同事们总算有了归宿。然后,一个疑问浮上水面。刚才那个外星人来去匆匆,她没看清楚,但有一点是没有疑问的,那就是它太“像”人。它有四肢、躯干、头颅,是否有五官不太清楚,但至少有一双眼睛和一只嘴巴。而且,从头颅、躯干和四肢的比例来看,也与人类酷似。白文姬知道一条规律:人类总是按照自己的模样去创造神灵、魔鬼和机器人。刚才她看到的无疑是外星人所造的机器人,那么,它们的主人,那些外星杂种,竟然与人类相像?这是不大可能的!在两个相距遥远的星球上,沿着独立进化之路,竟然进化出面貌形态相当接近的两种“人类”,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那么,所谓的外星侵略是地球上某个国家或某个狂人玩的把戏?白文姬觉得浑身发冷,如果是这样,那可是一桩惊天大阴谋!不过她不相信这一点,因为,在自由、祥和、透明化的23世纪,根本没有这类狂人赖以存活的土壤。她的心情十分阴郁。这是个谜,是个难解的谜,不知道在她生前这个谜团能否解开。灯忽然亮了,屋内亮如白昼,远处的建筑物也亮起一扇扇窗户。一阵欣喜袭来——但白文姬随即悟出真相。不,不是“人类”恢复了电力供应,而是外星人。他们已着手建立正常的社会秩序了。他们用次声波杀死所有地球人,接管了完好无损的人类的物质基础。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真精啊!电扇在转,空调在响,电脑和电视屏幕也亮了。那场灾难造成时间上的一个中断,现在它们又接续上了。白文姬拿起电话,电话指示灯开始闪亮,耳机里有了熟悉的嗡嗡声,电话网也恢复正常了。白文姬很想向父母、丈夫那儿打一个电话,但她最终克制住自己。如果外星人掌握了电话网,他们会很容易查出这个电话的来源,也许两分钟后外星人的军队就会把这儿包围。不能莽撞,她要好好保存自己的生命,要拿它多换几个外星魔鬼。她想上电脑网络上查一查这两天的事情,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而作罢。忽然她想到电视,电视里都存有两天的节目,可以调出观看而不被外星人察觉。于是她调出两天的录像,认真地看下去。她填补了两天的空白。她看到那艘无比巨大的外星飞船,确实像一个大蜂巢。仔细看看,这个蜂巢是组合式的,每个组元就是一艘飞船,其模样和地球人的飞船差不多。估计是各个飞船独立起飞,到了无重力区域再组装起来,否则,它庞大的结构绝对承受不了自身的重力。她看到那艘母船突然放出几百艘袖珍飞船,像一群野蜂般,从各个方向进入地球,悬挂在外空轨道上。她看到肯尼迪航天中心的大爆炸,那艘匆忙起飞的飞船曾是地球人最后的反抗手段。它不幸爆炸后,公众都陷于深深的绝望之中,因为,地球人已经没有任何太空武器来对付那艘蜂巢式母船和那群毒蜂。随后,联合国秘书长罗根思先生做了一次电视讲话,呼吁民众镇静,保持人类的尊严,万能的主将庇护我们。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实际上已向人类致了悼词。然后,摄影镜头下的人群突然一齐扭曲身体,踉跄着,七窍流血,倒在地上。摄像镜头被摔在地上,从地面的视角继续拍摄着,这个视角使画面更为恐怖。白文姬想起自己濒死的那一刻,想起身体僵硬的杜宾斯基,她觉得那种痛楚又向她袭来,连呼吸也变得困难。她手指抖颤着更换频道。所有频道在此刻都录下了相同的场面,中国、日本、美国、俄罗斯、智利、冰岛。死亡肯定是全球性的。60亿人,在一瞬间同时死亡。她喘息着,关了电视。不要再回顾过去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不可能再挽回。过去那个白文姬也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一个复仇女神,她的胸膛里只剩下一种感情——仇恨。她开始为今后的战斗做准备。首先当然是武器。到哪儿去找?外星杂种的汽车上倒有,但去盗窃危险性太大。她的生命至少要换几百个外星人,应该格外珍惜。武器研究所!她忽然想起丈夫的武器研究所。那里虽没有重武器(只保留着重武器的图纸),但所有轻武器都保留有样品。白文姬相信,在那儿一定能找到足以杀死外星机器人的激光枪、粒子枪或射线枪。对,她明天就去那儿,顺便确认丈夫的下落。她在屋里搜索着,充实着作战背囊。食物和饮水她没有多带,因为估计这两种东西至少短时间内不会缺乏。她把厨刀也装进背囊,还有一捆尼龙绳,一把剪刀,一个日记本(她要把最后的日子记下来,然后……留给谁呢)。想起在地下所遭遇的黑暗,她又带上一支电筒,两只打火机。然后她来到女员工休息室,放一池热水,痛痛快快洗了一个热水澡。复仇开始后,这些正常的人类生活只怕是不能享受到了。女员工休息室是为值夜班的女员工准备的,但实际上在地下站值夜班的女性仅她一人,所以这套房子差不多成了她的领地。她是十分珍惜自身羽毛和小巢的女性,这套房子布置得十分妩媚。化妆间里,摆着唇膏、指甲油、眉笔、睫毛夹、发钳,衣橱里有漂亮的文胸、**、丝袜和大开领的丝质睡衣。她穿上浴衣来到镜前,擦去镜面上的水汽,端详着自己,心中酸苦。从本质上说,女性化妆是给他人看的,是为了留住丈夫、异性和同性的目光。但从今而后她为谁化妆?她为谁美丽?不过她仍然像往常一样化了淡妆,而且,在满当当的作战背囊里,她还塞了两件文胸、**和一件睡衣。白文姬早上四点钟起床,留恋地看看自己的小巢,同它作了诀别,然后到停车场找到自己的汽车。这个出发时间是计算好的,可以借助月光开车,免得被外星人发现。她没有开车灯,小心地上路。到处是一片死寂,楼房都有灯光,但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个活物。她沿着公路飞快地开着车,警觉地注视着公路尽头。好在路上没有外星人的警戒,一个小时后她安全抵达市内,来到父母的住宅前。在住宅前的空场上,她发现了熟悉的东西:一堆白色的灰烬。她心中一沉,看来外星人已来这里清理过了。屋内果然空无一人,墙上的照片含笑地看着她,百叶窗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荧光灯吐出柔和的光芒。看着这一切,很难想象这儿曾有过一番浩劫。只有地上随便扔着的长毛熊和小碗勺,多少透露一点灾难的痕迹。她取下镜框,爸妈仍笑得那么慈祥,周岁的女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外部世界。她的胳膊又白又嫩,胖得像藕节,一支手指含在小嘴里。文姬定定地看着,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幻化出另一种景象:父母和女儿在濒死的痛苦中挣扎;面目扭曲的尸体;一个冷血的焚尸者;一团白得耀眼的火光……她擦擦眼泪,珍重地取下几张照片,用硬纸包好,小心地塞到背囊里。不能多停,要赶在天亮前到达丈夫的研究所。她在那堆灰烬前默哀片刻,驾车离开。月亮已经落下去了,晨色苍茫,刚好能辨认道路。她飞快地开着,拐过一个街角,忽然发现远处有汽车灯光!她急忙刹住车,停靠在路边,把车内的仪表灯也熄灭。刚刚作完这些动作,那辆车飞快地掠过,车内灯光明亮,机器人的金属躯体闪闪发光。白文姬庆幸自己没有被发现,此后她开得更小心了。武器研究所的情景和地面站一样,但外星人还没来清理过,十几具尸首横七竖八摆了一地。每个人都拎着一件武器,即使死前的痛苦也没能让他们松手。靠墙的武器架上摆放着一排轻武器,都擦拭得明光锃亮,弹药盘或能量盒也都已就位。看来,研究所的人们已做好了战斗准备。她找到丈夫,同样扭曲的面孔,同样凝着血迹的五官,双眼圆睁着,弯腰曲背,似乎仍蓄力待发。文姬把丈夫揽入怀里,为他合上双眼,又撕下衣角耐心地为他揩去血迹。血早已凝结了,擦起来十分困难,她小心地擦着。再不会有人轻吻她的额头,把她揽入宽阔的怀抱中了。再也不会有人在耳边轻轻说“我爱你”,在睡梦中轻轻揉搓她的**。她想起自己和丈夫面对面坐在**,脚掌对着脚掌,光屁股的小女儿在四条腿中转着圈爬,一边咯咯地笑。这些情景像利刃一样绞着她的心。阳光已从窗户外投进来。她放下丈夫的尸体,小心掰开他的右手,拎起那支枪。虽说女人生来不爱舞刀弄枪,但被丈夫耳濡目染,她也知道不少枪械的知识。她知道这种枪是激光枪马丁2号,利用高能物质氮5(即5个氮原子所组成的氮的异构体)作能源,每个弹药盒可以击发10次,射程两千米,在500米内能射穿100毫米厚的钢板。估计这支枪的威力足以对付外星机器人了,除非他们是不死之身。枪上已装好弹药盒,另外10个弹药盒装在丈夫身后的子弹带中。白文姬取下子弹带,围在自己腰间,拎着枪直起身来。丈夫和他同事的遗体该如何处理?她想了想,决定把他们留给外星人的焚尸队。她想,丈夫不会怪罪自己的。忽然院外有汽车声响起!白文姬拎着枪,迅速闪到厨房,仍旧钻到橱柜内。同样沉重的脚步声,同样的机器人躯体,同样的刻板动作。屋内的尸体都被拖出去了,外星机器人还到各个房间检查一番。白文姬把枪口慢慢顺正,轻轻地扳开保险。她看见了一双闪着金属光泽的脚,不过机器人没有打开橱柜,脚步声渐渐远去。白文姬闪到窗前,外星人正在向尸体上撒白色粉末。然后返回车内,拎出激光枪,点燃焚尸的大火。机器人对着这堆大火又看了两分钟,钢铁组元组成的面孔十分冷漠,没有一丝表情。外星人准备离去了,这时白文姬已悄悄瞄准了机器人的胸膛,一个光点在他左胸上晃动。文姬犹豫着,不知道这儿是不是机器人的致命处,但她凭直觉作出决断:既然机器人与人类这么酷似,没理由认为这儿不是心脏。她咬着牙扳动枪机,一道耀眼的光束破空而去,匍然一声,在机器人胸前炸开一个碗口大的洞。机器人吼叫一声,枪身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形,瞄准文姬所在的地方。机器人开火了,但此时他的身体已慢慢向后仰倒,那束死光也随着在空中划着弧形,所到之处,墙壁、树干和尸体都被炸裂。机器人沉重地跌在地上,那支枪射完了能量,仍直撅撅地朝向天空。文姬扣着扳机,小心地走近机器人。机器人已经死了,钢铁眼窝里的眼睛还睁着,无神地望着天空,钢铁组元的面孔是惊愕的表情。胸口有一个大洞,露出一些粉红色的类似肌肉的东西。白文姬冷笑着想,这些残忍暴虐、杀人如草芥的家伙,原来也并不是不死之身啊!她很想把外星人的尸首藏起来,以免打草惊蛇,但她拖着机器人的脚掌试了试,根本不行,这具钢铁身体重逾千斤。她只好把他留在空地上。她向丈夫的骨灰告别,匆匆离开这儿。没有开车,白天开车太危险了。她顺着住宅区内的小路,借着树林的掩护,迅速溜到了另一幢大楼,开始寻找她的下一个猎物。白文姬就这样开始她的复仇生涯。到处是人去室空的楼房,食物和弹药很充足,她身上的能量盒够她杀死100个敌人,用完之后还可以到丈夫的研究所去取。还有一点对她很有利——她知道到哪儿去设伏。只要发现哪儿的尸体未清理,她就可以埋伏下来,守株待兔。天气渐渐热了,未清理的尸体已经腐烂,城市里到处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异味,外星人加快了他们的清理工作,到处是焚烧死尸的大火。在火堆旁边,白文姬共杀死了8个机器人。她的行动越来越熟练和自信。她过去所受的健美训练对她帮助很大,使她行动起来敏捷轻盈,有充沛的精力。已经死了八个机器人,按说该引起占领者的警觉了,但好像外星人很迟钝,他们照旧忙碌着在各地清理尸体,并没有采取什么搜捕行动。这使白文姬暗自庆幸。白文姬已经不满足这种复仇了,她要找到敌方的首脑所在,给他们来一个中心开花。她在一所住宅里找到了一只高倍望远镜,便带上它,潜入78层的工商银行大楼,从顶楼向市内瞭望。市内街道上汽车寥寥,看来外星人在这个城市的人数很有限。慢慢地她发现,这些汽车的行迹构成一个蜘蛛网,而蜘蛛网的中心是市中心医院,那里肯定是外星人的巢穴。她开始一栋楼房一栋楼房地向市中心医院靠近,在这个过程中又杀死两个外星人。到了中心医院,她发现这儿正矗立起一座A字型的铁塔,已经建起近百米,大约20多个机器人在塔上忙碌,到处是电焊的弧光。巨大的塔式起重机缓缓转动着铁臂,把建筑材料送上去。已经建成的塔身方方正正,毫无美感,甚至可以说十分丑陋。这座塔是干什么用的?很久之后白文姬才知道,这是外星人的纪念碑和凯旋门,他们以此来庆祝对地球的占领,同时向上帝(当然是外星人的上帝)谢恩。这种形状丑陋的纪念物大概是这个野蛮种族唯一的审美情趣了。几天来的成功袭击使得白文姬的胆子越来越大,虽然是白天,她还是借着建筑物的掩护向铁塔逼近。她潜入与铁塔紧邻的一家工厂,悄悄攀上工厂中央的大水塔,架好枪支。那群钢铁蚂蚁还在忙忙碌碌,干得十分敬业,十分投入,配合谐调,就像一台精巧的机器。白文姬仔细寻找着猎物,发现一个外星人离同伴较远,便把枪口瞄准他,扣下扳机。一道强光一闪即没,那个外星人双手一扬,从塔上摔下去,隐隐能听到凄厉的呼声。十分奇怪,这个机器人的跌落没有引起任何反应,没人去察看和救护伤员,塔上的工作节奏丝毫未减慢。白文姬十分纳闷,她想,在阳光下,敌人未发觉激光枪的光束倒是可能的,但同伴失手跌下,至少也得去救护啊!她这会儿没心思去揣摩这个谜团,瞄准另一个开了第二枪。又是一声惨叫,那人从塔上跌下,重重地摔在地上。塔上的工作似乎迟滞了半秒,但随即又恢复正常。白文姬愤怒地想,这真是一个残忍的种族,他们不但对地球人残忍冷酷,即使同伴的性命也视如草芥。她这次瞄准塔式起重机的操作者,带着快意扣下扳机。操作者身子一仰,靠在驾驶室的墙壁上,慢慢倾倒。起重铁臂继续转动,吊着的重物碰弯了铁塔的构件,把另一个机器人撞得飞了起来,摔死在地面。这时,铁塔上其余的机器人似乎得到什么号令,同时向水塔这边转身,望远镜中能看到它们冷酷的目光。然后,他们同时从铁塔上往下爬,动作十分敏捷。白文姬知道情况不妙,疾速爬下水塔,闪身到一个车间。这时天上已响起轰鸣声,几十架飞机(地球人的飞机)包抄过来,行列中有一架形状特异的外星飞行器。在这外星飞行器的指挥下,飞机轮流向水塔开火,塔身很快迸飞,蓄水从半空中汹汹地倾倒下来。手持激光枪的外星人也已赶来,不过它们并没有进入工厂,都在铁篱外虎视眈眈地守候。水塔轰然倒塌,飞机开始以饱和火力分区域轰炸工厂,看来他们不准备让一个活物留下。眼看着爆炸点向这边逼近,白文姬急中生智,逃出车间,找到一个下水道的铁盖,用力掀开铁盖,钻了进去。身后是轰隆隆的巨响,红光从下水道口射进来,灼热的气浪追赶着她。白文姬快速地向前爬。下水道很宽敞,弥漫着工业废水的刺鼻气味。身后的红光远去了,她进入黑暗之中,不过这儿毕竟不是9700米的地下,偶尔从井盖处透下几丝光亮,使她勉强看清前面的道路。突然,后边轰然一声,下水道倒塌了,堵死了。现在已后退无路,白文姬便一个心思向前摸索。下水道的微光越来越弱,已经难以辩清方向。向哪儿走?也许她会困死在迷宫一样的管道内?忽然她的脚面感到水的流动,感到了的流向。她想,只要顺着水流走,总归能走到河边。于是,她脱下鞋子,时刻用脚掌试着水的流向。管道内污水不多,可能是城市已经停止活动,没有什么生活污水,所以下水道内一直保持着足够的空气,使她不至于窒息。她在管道里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她已经精疲力竭了,手中的枪支重似千斤,但她始终紧紧握住它。她又饿又渴,背囊还在,但背囊中的食物和饮水不知什么时候掉落了。脚下就有水,可惜不能渴。水流的声音百般**着她,她几次想趴下去喝两口,但最终克制住自己。走啊,走啊,她的双腿已经麻木,似乎比从9700米地下爬上来时更累,但强烈的求生欲望仍支撑着她。方向显然没错,因为管道变粗了,脚下的水越来越深,水面浸到腰部,浸到胸部,现在她已不是爬行,而是游行了。水声越来越响,水流越来越急,她在拐角处稳住身子,探头向前查看。前面,污水已经充塞管道,没有可呼吸的空间了。但前边隐隐传来亮光,传来水流的跌落声。反正已后退无路了,白文姬把枪支和背囊理好,深吸一口气,向水中潜去。水流推着她向前游,20秒钟,40秒钟,她的呼吸已经十分困难,一朵黑云慢慢向她的意识罩过来,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眼前忽然一亮,她随即跌落下去。她急忙浮出水面,这儿不是河流,而是一个巨大的池子,四周池壁高高耸立,圈出四方形的蓝天。一道铁扶梯从水下一直延伸到壁顶。她猛烈地喘息着,手足并用爬上扶梯,等她接触到坚实的地面,心神一松,便晕厥过去。繁星在天上闪烁,流云在弦月旁流淌,夜空高旷,晚风在私语。白文姬艰难地睁开眼睛,拼拢自己的意识。她是在哪儿?她睡在一座高高的墙壁上,不远处就是墙壁的边缘,夜里如果她翻个身,此刻已变成冤魂了。她心中一凛,腿脚发软,忙抓住身旁的铁栏。枪支在腋下,硌得那儿生疼,她艰难地挪动着麻木的身体,把枪支顺到前边。浑身都疼,骨头像碎成千百块。周围是黑黝黝的建筑物,只有几扇窗户倾泻出雪亮的灯光。没有人声,没有人的活动。她已经悟出这是哪儿,城市西部紧挨河流的污水处理厂,面前是污水沉淀池。污水先在这里沉淀,随后通过生物净化和机械净化,排到河里去。这儿的工作是全自动的,所以虽然工作人员已经死光,工作程序仍旧进行着。她走过天桥,经过密如蛛网的管道,来到污水处理厂的指挥室。宽敞的指挥室内,各种仪表灯仍在闪亮。没有人,也没有尸体,这里肯定已被外星人清理过了。她走进员工休息室,在卫生间的大镜子中看到自己。浑身脏污,头发锈成一团,衣服破烂不堪,两眼充满红丝,面容疲惫麻木。她苦笑一声,尽管已饥肠辘辘,但她仍先打开淋浴器梳洗一番。身上的衣服已不能再穿,背囊里的备用衣服也皱成一团,她在屋子里找到了几件男人的衣服穿上,尽管衣服很不合体,但站在镜前再度观察自己时,她又恢复了自信。她在厨房里找到罐头食物和饮料,狼吞虎咽地吃饱,在值班**沉沉睡去。这一觉她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朝霞满天。这儿是郊外,十几只水鸟在高高的树梢上鸣啭着,飞上飞下。这种不知名的水鸟,羽毛是翠绿色的,头顶有一片丹红,美得像一只精灵。久未见到生灵的白文姬贪馋地看着,感动得热泪盈眶。又一次死中逃生的经历,再加上这几只生机勃勃的小鸟,忽然唤起她强烈的求生欲望。不,她的当务之急不是报仇,不是与敌人同归于尽,而是活下去,尽力活下去,想办法延续人类种族——她苦笑着摇摇头,如何延续人类种族?很可能这世界上已没有一个男人,而她又不会孤雌生殖,除非丈夫在她腹中留下了一颗种子。不过这一点不大可能,女儿还小,夫妻生活中,他们一直小心地采取避孕措施。现在她感到很后悔,她真不该避孕,真该留下一颗种子。但是要活下去!命运既然能留下她,谁敢说没有别的幸存者?她要走遍全世界去寻找同类。即使人类只留下她一人,她仍要活下去,努力学习克隆技术,学习这种神秘得近乎巫术的技术,把人类延续下去。她要躲到荒凉的山区、沙漠或极地。外星人的数量不多,不可能控制整个地球,总会留下足以让她(他们)生存的空隙。她要学会像原始人那样的生活,茹毛饮血,保留文明的火种。决心已定,她感到心境复归平静,同时也难以排除渗入骨髓的孤凄和悲凉。她开始在污水厂各个房间里搜集生活必需品。先在门外找到一辆越野性能较好的“城市猎人”牌吉普,砸碎车玻璃,意外地发现启动钥匙在那儿,这使她省去不少工夫。她把搜集到的罐头、饮料、衣物、工具一趟一趟地往车上搬,还找来几只塑料桶,把其它汽车的汽油都抽出来,放到自己车上备用。她发现一间女性的居室,可能也是女性员工休息室。室主人一定是一位漂亮风流的女子,因为屋内到处是昂贵的法国香水、唇膏、薄如蝉翼的名牌文胸和**、连裤丝袜和半透明的睡衣。那个女人的半身玉照在梳妆台上,眉眼中有无限风情。白文姬在镜中看看自己身上不合体的男人衣服,犹豫着,最终把它们脱下,换上了这位不知名女子的漂亮裙装。以后不会有人来欣赏她的美貌,但一个女人的爱美之心是十分顽强的。汽车开出污水厂的大门,她停下来向人类世界告别。她的心地一片空明。要活,活下去,再寻找希望!吉普车一路向西北开去,那儿是深山区。她担心在无遮无掩的公路上开车,会被外星人发现,开了半天没见有什么动静,多少放心了,也许,外星人还未能掌握地球人类的所有信息系统,比如天上的探测卫星。她开了整整一天,没有看过地图,只管往最荒僻的地方开。先是高速公路,再是一般干道,县级公路。汽油表指到了零,她停下来下车加了油,吃了一点食物,又继续开。她进入山区,在坎坷不平的山道上颠簸。夜色沉下来,她不敢开大灯,便借着朦胧的月光向前摸索。深夜,前边路断了,视野里尽是黑黝黝的山峰和森森的树木。她停下车,在后座椅上很快入睡。她做了一些杂乱的梦,梦见到处去找自己的丈夫,终于找到了,一夜缱绻,丈夫给她留下一颗生命的种子。梦景变换,她躺在产**,撕心裂肺的痛苦,然后是舒适的慵懒,一个可爱的婴儿躺在她身边。一岁的女儿来了,口齿不清地唤着弟弟,她冷峻地想,如果世界上只剩下这姊弟二人,也许他们不得不做夫妻?这个选择太艰难了,她想从梦境中逃脱……她醒了,晨色熹微,面前是陡峭的山崖,茂密的树木。汽车停在一条满布鹅卵石的干涸河道上,侧后方是一个水潭,不大,却极深,清冽的潭水汇出重重的绿色,十几只小鱼在潭水中游玩,悠然不见。眼前的美景驱散梦中的沉重,她取出食物,坐在鹅卵石的河道上吃了早餐。清冽的河水在引诱着她。一天的奔波使她风尘仆仆,胸前腋下都是腻腻的,于是,她取出盥洗用具,随身带上激光枪,来到潭边,脱了衣服,在清冽的潭水中洗去征尘。藏到石下的小鱼儿又悄悄返回,一只螃蟹也从石下爬出来,不慌不忙地在石面上横行。文姬用脚趾悄悄摁下去,摁住了蟹背,螃蟹惊惶失措地举起两只大钳。她松开脚趾,螃蟹飞快地逃掉了,在水中留下一串水泡。白文姬不由绽出一丝笑意,这是灾难来临后她的第一次微笑。潭水太凉了,白文姬走到浅处,赤身立在山风中,就像一位风姿绰约的仙子。晨风吹干身体,她上了岸,穿上文胸,**——忽然她有一种悚然的感觉,她的直觉在警告,好像有人在盯着她的后背,冰凉的目光所到之处,她的皮肤微微战栗。她强自镇静,用眼角的余光向身后看。果然有两个外星杂种!身躯比她见过的略矮一些,一男一女(女的铁壳胸部有两个凸起,使她一眼就辨出机器人的性别),他们身后的林中空地上,停着一架外形奇特的飞行器。外星机器人没有动作,冷酷地默默注视。白文姬心中凄然,知道死神已经来了。她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掠掠头发,忽然一个箭步向激光枪扑去,把枪支拎起来。但男外星人以不可思议的敏捷一步跨过十几米,劈手夺过激光枪,向着远处射光了能量,耀眼的红光烧灼着空气,光束所到之处,大树拦腰截断,轰轰隆隆地倒下来。外星机器人狞笑着(脸上的钢铁组元拼出这个狞笑),把枪支慢慢地拧成一个麻花,摔在她的面前。白文姬从背囊中摸出那把尖刀,明知这件武器对机器人是无效的,但她仍拼死向机器人眼睛扎去。机器人用胳臂轻轻一磕,刀刃在金属躯体上砍出一溜火花。她苦笑着停止搏斗,忽然反手一刀,向脖子上抹去。但她未能如愿,男机器人敏捷地托住她的刀锋,夺过来,远远扔到潭水里,溅出一片水花。然后又冷漠地注视着她。白文姬觉得自己成了猫爪下的幼鼠,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她叹口气,转过身,纵身向潭中跃去。这回是女机器人拦住她,女机器人伸出右手,慢慢扼住白文姬的脖子。白文姬觉得黑云渐渐漫过意识,在濒死的痛苦中,她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她失去了知觉,但并没有死去。男机器人及时制止住女伴,简短地命令:“把她带走。”便夹起白文姬绵软的身体走向飞行器。白文姬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否则她一定会惊骇欲绝。他的语音虽然怪腔怪调,但若仔细辨认,还是能够听懂的。外星机器人说的是地球的语言,是英语。他说的是:“Go with 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