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亦真亦幻,外星人曾经到达地球1山猫直升机在沙海里飞了4个多小时,仍没有发现太空来客的丝毫踪迹。塔克拉玛干沙漠是世界上最大的流动沙漠,沉闷的黄色无边无际,巨大的沙丘绵延起伏。没有绿色,没有生命。直升机进入沙海的中央地带后,唯一遭遇的生命是一只误入禁区的野鸭。它显然已疲惫无力,对着直升机悲哀地鸣叫。如果在今晚之前找不到一块绿洲,它的命运也就注定了。舱门大开,营长邝景才用高倍望远镜仔细搜索着。5个小时前,他被十万火急地召到师部,满脸胡子的罗师长严峻地告诉他,某大国(他用带有敌意的鼻音说出一个国名)通过它的驻华使馆送来一份奇怪的情报,说5个小时前有一个星体坠落在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中部,该星体接近地球时的飞行轨迹很像是受控飞行,也就是说,它是受“人力”控制的人造装置,而且显然超越地球人的科技水平!师长用浓重的河南口音说:“外星人?太邪乎了吧。那些外国人没准在捣什么鬼。但不管咋样,上级让咱们实地搜索一番。按说我该亲自去的,至少也要派你们团长,你知道为啥选中你?”师长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说下去,“咱师团营长中就你墨水喝得最多,年轻,脑子转得快,会英语。像我这样的老脑筋,对付苏修美帝没问题,要是面前站个外星人,咳!……”邝景才揶揄他:“师长,陆军学院里没教过怎样对付外星人,压根儿没开这门课。再说,外星人不说英语。”“是吗?那你说该谁去?”“这该是宇宙生物学家、未来学家和政府首脑们的事。”师长沉下脸:“那好嘛,这事就交给你吧,你在一小时内给我找一个什么宇宙学家来。”邝景才嘿嘿笑了,讨好地说:“师长,我没说不去嘛,只是怕你遣将无能,将来落到挥泪斩马谡的地步。行啦,下命令吧!”师长告诉他,师里为这次搜索行动配备了最强的装备,进口的山猫武装直升机,空对地导弹,火焰喷射器,燃烧弹;10个队员都是从各团挑出来的军事尖子,还有一名医术高超的女军医夏凌凌。看见邝景才微微摇头,师长问:“咋啦?”“没啥,只是沙漠里没有男女厕所,为啥不派个男军医呢?”师长根本没理会他的要求,但这番话倒是引起他的重视,立即郑重交代:“你这句话倒是提醒我,记着,在沙漠中绝不能让夏凌凌离开你的视线,解手也不行!据我所知,某地质队在塔克拉玛干勘探时,有个姑娘只是到沙丘后解个手,就自此失踪。勘探队发疯地找,7天后才在一座沙丘顶上找到她,尸体已经风干,肚子都让飞鸟掏空了。切记我的话!”邝景才悚然道:“是!”“另外,脑子里多长根弦。那个大国为啥主动通知咱们?他们有这样的好心肠?遇事多往深处想想。时刻与我保持联络,通话时注意保密。”这是早上7点的事,9点他们就乘机出发了,现在是下午1点。酷日炙烤着**的沙漠,即使在几百米的空中也能感到迫人的热浪。身后的夏凌凌摘下军帽扇着风,风纪扣解开了,露出鲜艳的内衣领。邝景才扫她一眼,暗暗叹息:女人毕竟不是真正的军人,恐怕在外星球上也是如此——如果外星人也分男女的话。其他战士都是衣帽整齐,像驾驶员陈小兵、排长何振洋、战士克里木等,他们都全神贯注,双手紧握武器,尽管汗珠从军帽下不断滚落。天边突然出现很大一片绿地。在沉闷的黄色中飞了这么久,乍一看到绿色,大家都觉得眼前一亮。直升机降低高度,飞机下面,肉苁蓉和骆驼刺顽强地展示着绿色,几只黄羊被惊动,敏捷地逃向远方。紧接着大片胡杨林扑入视野,这种树生命力极其旺盛,它们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枯。干枯的枝干虬曲向上,像是地狱中冤死者尽力伸出的手臂,显得十分狰狞怪异,本地人常称它魔鬼林。直升机上的人们活跃起来,挤在舱门观赏这奇特的景色。忽然驾驶员沉声喝道:“营长,你看这边!”邝景才几乎同时发现了爆炸现场,位于胡杨林边缘。一片焦黑的树干,树木大多被连根拔起,根朝内,树冠朝外,拼成清晰的同心圆。胡杨林外的半个沙丘被抹平,也形成清晰的同心波纹。邝景才不禁想起有关通古斯大爆炸的描写,两者非常相像。当然,这儿的爆炸规模要小多了。直升机盘旋两周,没有发现活着的生物和坠毁的装置。邝景才让直升机在爆炸中心降落,他们跳下机舱,拉开扇形,严密地搜索着。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沙粒很细,沙丘背风处十分松软,连骆驼也无法行走。但现在脚下的沙面显然被爆炸压实了,仔细观察,在沙粒中发现了一些极微细的银色金属颗粒。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生物和机械装置的残骸,在爆炸中心处的浅坑里也没有挖掘到什么东西,仿佛那个星体或飞碟在冲向地面的一声爆炸中被完全气化了。现在可以确定有“东西”在这儿坠落,某大国的情报并非无稽之谈。但究竟是什么东西,陨石,某国的侦察卫星,或者真是外星飞船?夕阳慢慢坠落在沙丘后,酷热很快消失殆尽,寒意渐次升起。邝景才尽量收集了金属颗粒,命令战士集合,准备返回。夏凌凌乐颠颠地跑过来,邝景才犹豫一下,问道:“你是否要方便一下?就在那个凹处吧——但不要离开我的视线。”夏凌凌面孔红红地说:“谢谢。”她过去了,邝景才一直拿眼睛的余光罩着女医生,直到她小步跑回。一天的劳累和徒劳无功显然没有影响姑娘的情绪,她脸色红润,眼睛里都含着笑。邝营长微嘲地说:“你的情绪蛮好嘛,看来你很喜欢这趟野游。”夏凌凌听出他的揶揄,莞尔一笑:“我本来就没指望见到外星来客,没有期望也就没有失望。”“你不信有外星人?”“不,我非常相信。记得读过一个很好的比喻——假如在沙漠的某处你找不到一棵草,那么‘该沙漠无草’的结论就不能排除;但只要发现一根,就尽可大胆断定:沙漠中绝不会仅此一根独苗。宇宙中既然有了地球这个生命绿洲,想来它不会是上帝的独生子吧。不过,外星人肯定非常稀少,他们的来访是几万年几十万年才能碰上的偶发事件,哪能正好让咱们这些凡夫俗子碰上呢?”战士们都上了飞机,邝景才命令驾驶员打开夜航灯,尽量把直升机拉高。他想再碰碰运气,看有没有幸存者发来的信号。事实证明他的决定非常正确,直升机拉高后不久,一道炫目的光芒从机身上方掠过。从方位看,光源至少在百公里外,但光线射到这儿后仍然极其强烈。空气被电离,留下一道隐约可见的笔直的辉光,久久不散。大伙儿一时间目瞪口呆,何排长脱口喊道:“死光!”不过,发出死光者显然没有歹意,光束强度随即被调低,萤火虫般闪亮着。驾驶员回头看看营长,营长指指前方命令道:“快去,一定是幸存者——大家也要做好战斗准备,以备不测!”随后20分钟里,舱里充满紧张的气氛。他们知道,死光只是科幻小说里的玩意儿,目前各国都还没有投入实战的激光武器。发出死光者是外星人?这种可能至少是隐约可见了。夏凌凌更为紧张,下意识地拉住邝景才的衣袖,目光亢奋,鼻孔微微翕动。营长扭头瞄她一眼,嘴角绽出笑意。那个光点已经临近,陈小兵回头看看营长,开始小心地降落。夕阳最后一抹余晖镶在沙丘的边缘上,在广袤的黄色背景下,一个瘦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浑圆的沙丘顶端,他(她)的四周散发着神秘的蓝紫色的荧光。一直到17年后,邝景才回忆起这次历史性的会面时,当时的所有细节仍宛然面前。外星人——那时他们对它的身份已经毫不怀疑——身躯瘦小,大致像12岁的孩子,身形与地球人相当相似,也具有头部、躯干和四肢。其后他们才知道,外星人包在太空服中的四肢并不像人类,它们柔软纤细,类似章鱼的腕足。他们的太空服则是功率强大的动作增强器,能让他们在地球的重力场内纵跳如飞。透过圆形的头盔可以看到外星人的大脑袋,一双极大的眼睛长在头颅的中部。没有鼻子,有一张裂缝似的大嘴。这些细部拼凑成一幅图画时,显得怪诞幻异但并不丑恶,甚至与人类的大脑袋婴儿有某些相似之处。外星人静静地立在沙丘顶端,手里握着一枚通体透明的蛋形物,蛋形物最后闪烁一下便熄灭了。很难相信那样强烈的激光就是这个小玩意儿发出来的。直升机轰鸣着降落在沙丘上,战士们敏捷地跳下去,平端武器,成扇形队伍慢慢逼过去。邝景才感受到了战士们的紧张,严厉地低声命令:“做好准备,没有命令绝不准开火!”“其实当时我的脑袋里也是空的。”17年后邝景才苦笑着回忆,“要知道那是80年代初,有关外星人的影视、小说和科普作品很少,没有起码的心理准备。由于阴差阳错,这个担子偶然落到我肩上,竟让我代表地球人类去同外星人建立第一次接触,但显然我不够格。”他妻子夏凌凌回忆道:“我那时刚从西安军医大毕业,是个爱玩爱笑的傻女孩。在那一刻之前,我一直把这项任务当成一次野游。但自从和外星人目光接触的一刹那后,我顿时彻悟了。我绝对相信面前是一个智慧生物,因为她的目光中充满理性和友善,充满久别重逢的依恋。值得提及的还有一点:在我的第一印象中,我觉得她一定是个雌性生物——那时我根本不了解宇宙生物学家和科幻作家的种种推测,他们说外星人不一定是两性的,也有可能是单性的甚至是5性生物。直到现在,我不知道这个印象是否正确。”邝景才示意战士们原地不动,自己把手枪插回腰间,平伸两手,缓缓向外星人走去。他的大脑激烈地运转着,思考着如何同外星人交流。是握手,拥抱,还是像非洲土人那样拉耳朵?该同她说你好,还是Hello?两种文明的代表对面而视,巨大的沙丘使他们小如蚁米。邝景才像夏凌凌一样,也从对方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天然的亲近感,所以,其后悲剧纷至沓来时就格外狞恶。外星人的脑袋在头盔里灵活地转了半圈,又大幅度地点动——可能这就是外星人的问候方式。然后她转过身,轻盈地纵身一跳,飞到百十米外的另一座沙丘上。邝景才有些手足失措,但看到外星人停在那里等候着,便立即反应过来,对夏凌凌说:“她是在为咱们带路呢,前边是否有伤员?快回到直升机上,跟着她!”直升机追过去,悬在外星人头顶。外星人不再逗留,在各个沙丘的顶部纵跳着,动作敏捷飘逸,一步可跨出100多米。直升机紧紧跟在她的后边。一座沙丘阴面有一个直径约3米的冲击坑,坑口四周的沙粒被烧融过,凝结为光滑的洞壁。洞不深,直升机转过光束,照出洞底一个类似救生舱的圆形装置,舷窗内有一个外星人面孔,没有戴头盔,所以看得更为清楚:章鱼似的大脑袋无力地低垂着,头颅上端浑圆,下端略为收缩,双眼紧闭。可能是看到灯光,他勉强睁开眼睛,送过来一瞥——邝景才分明感受到那双目光中的疲惫和欣慰,心中突然涌过一道热流。他低声命令:“夏军医跟我来,准备抢救!”夏凌凌拎着急救包紧紧跟在后边,直到这时她才进入角色,惊惶失措地低声喊:“营长,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血管!有没有心脏!不知道强心剂对他是否有毒!”邝景才恼怒地瞪了她一眼,把训斥留在嘴边。没错,当两种完全陌生的生命初次相遇时,再好的医生也会手足无措,他们只有一步步试探。舱内的外星人慢慢抬起腕足,随后舱门缓缓打开——夏凌凌尖叫一声,躲在了邝景才的身后。那是极为血腥丑恶的场面,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外星人原来只剩下半截身体,残躯处血迹斑斑——血液也是红色,但带着紫色的辉光。4只形貌狞恶的六足动物在血泊中恣意地大吃大嚼,它们有耗子大小,6条细腿类似于蜘蛛的节肢;肚子滚圆,两只复眼长在头顶。外星人的残躯上尚吊着一团完整的脏器,2只小怪物正合力撕咬着。脏器被撕开,第五只小怪物从脏器里费力地钻出来,快活地叫了两声,立即加入了饕餮者的行列。无疑这是些凶恶的寄生生物。女外星人引他们来不是抢救伤员,而是消灭这种可怕的妖魔。邝景才、夏凌凌和他们身后的克里木都傻望着,心头阵阵作呕。几只小怪物已经吃饱喝足,蹲伏在血淋淋的残躯上,用厚颜无耻的懵懂目光好奇地看着来客。忽然它们像听到一声号令,吱吱叫着向来客扑过来,动作异常敏捷。几乎同时,邝景才的五四手枪和克里木的AK-47自动步枪凶猛地开火了。他们一边开火,一边拖着夏凌凌向外撤。女外星人这会儿正趴伏在洞口,邝景才用力把她推出去,对洞外的战士厉声喝道:“开枪!用火焰喷射器!”早已严阵以待的士兵们立即应声扫射,火焰喷射器也对准洞口,夏凌凌尖声喊道:“伤员!里边还有受伤的外星人!”邝景才粗暴地把她推到后边,在枪声中大声喊道:“救不活了!我不能冒险,不能让这些寄生生物逃出来!”夏凌凌立即联想到可怕的场景:寄生生物逃出来,悄悄侵入他们的身体,险恶地从内部吞噬宿主,然后从血淋淋的残躯中爬出来。大量繁殖的寄生者由此向地球扩散……她打了个寒战,不再劝阻。何排长早已按下喷射器的扳机,一道火舌凶猛地扑进洞里。邝景才咬着牙喊:“烧!把它们烧光!”火焰喷射器在近距离内狂喷火焰,火舌抵至洞底又凶猛地回涌。一直到燃料用光,何振洋才停下来。洞壁烧塌了,洞口烧得焦黑,几个怪物已必死无疑。邝景才这才想起那个女外星人,他走过去,垂下目光,负疚地说:“很抱歉,没能救出你的同伴。”外星人木立着,没有一点儿反应。夏凌凌怜悯地看着她,在她的目光中找到了与人类相通的感情:绝望与悲痛。也许作为一个女人,她能更好地理解这种情感。她走过去挽住外星人的胳臂,用英语重复了一遍:“很抱歉,没能救出你的同伴。他已经无法救治了。”她明明知道,无论汉语还是英语,外星人都不可能听懂,但她仍重复着这些话,似乎这样能减轻心中的愧疚。但外星人下面的行为谁也料想不到,她眸子中冷光闪烁,一扬手,一道强烈的蓝光射向直升机,直升机轰然爆炸,旋翼叶片飞上了天。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夜空中打着旋砸过来,借着直升机燃烧的火光看,原来是驾驶员陈小兵的断腿。外星人趁乱逃走,这时已纵到百米之外。邝景才怒吼一声,抢过克里木的自动步枪向那个背影扫射,战士们也同时开火。但已经晚了,外星人又一个纵跳遁入了夜色中。枪声停息了。邝景才恨恨地看着夜空,没有尝试去追赶。他知道,在夜幕中,根本无法用双腿去追击纵跳如飞的外星人。直升机已化成残片,邝景才托着陈小兵的残腿,想起这个话语不多但十分干练的青年,眼中怒火喷涌。这会儿外星人如果在眼前,他会一刀刀碎割了她!机上的报话器毁坏了,幸亏还有一部步兵报话机。邝景才要通师部,由于怕外国的卫星监听,他没有报告详情,只是请求尽快增援3架直升机。那晚他们就宿在附近,互相依偎着取暖。在沙漠午夜彻骨的寒冷中,邝景才阴郁地沉默着,眼前晃动着陈小兵的娃娃脸和那个可恶的女外星人那两只特别大特别明亮的眼睛。夜风吹熄了他的怒火,现在他更多的是困惑。从最初的接触看,那个外星人肯定是有理性的文明生物,是她主动寻求地球人的帮助的。但她为什么突然反目成仇?怪我们误伤了她的同伴?但那个同伴分明不能救治了。也许是“火焰”触犯了他们宗教上的禁忌,才激起她的怒火?就像地球上有些种族害怕火化遗体,认为火化后灵魂不能上天国……思前想后,他无法摆脱困惑。说到底,他只是以地球人的思维来猜度外星人。他宁愿相信外星人的思维也符合地球人的逻辑规律——毕竟在地球上的各个种族中,这些坚硬的规律是普适的。但做出逻辑判断所必需的前提和细节呢?如果在前提和细节上没有起码的沟通,那么即使同样的思维方式也不能取得共识。他解嘲地想,不要说外星人了,连地球人类之间还不能彼此理解呢。他们手中的武器就是人类间隔阂的最典型的象征。夏凌凌作为唯一的女性被安置到人群正中间,战士们高高兴兴地用身体围着她——同时偷偷地嗅着姑娘身上的芳香。夜深了,他们把头埋在臂弯里睡熟了。但夏凌凌时时抬起头,把目光溜向外圈的营长。她知道那个男人正在忍受着内心的煎熬。没错,连夏凌凌也隐约感到,这件事中间有一点儿不对劲,隐隐约约的不对劲。比如,以女外星人手中的激光枪,完全可以消灭那些小耗子,但她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却跑来寻求地球人的援助?地球人杀死这些可恶的怪物,她为什么反而炸毁了地球人的直升机?凌晨,他听见了直升机的轰鸣声,3架国产直升机披着晨光,从沙丘上方掠过来。这次胡子师长亲自来了,邝景才简要地报告了昨天的情况,描述了寄生生物的丑恶形貌。师长看出他的沮丧,拍拍他的肩膀说:“你的临机决断没有错,完全正确!”他在陈小兵的残躯前致哀。3架直升机散开来搜索逃跑的外星人,一直到下午6点,才在百公里外找到她。那是一片城堡的废墟,苇编的栅栏还没有完全腐烂,陶罐残片半埋在浮沙中。城堡中甚至还有一座佛塔,砖块是用湖中的淤泥切割而成的。在千年的风沙中,佛塔的外形已被磨圆了,塔顶搭着一个粗糙的鹰巢。多年之后,他们才知道这是古代精绝国的遗址,在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尚有它的记载。女外星人藏在佛塔旁的一个地穴里,十几名战士正用枪口牢牢地围着她,他们都苦着脸,紧皱双眉,塔顶的老鹰也在警惕地盯着他们。等师长和邝景才赶到时,看到了和昨天同样的镜头:女外星人已经死了,也几乎被吃光,只剩下脑袋和很少一节躯干。5个尖头尖脑的六足怪物仍在带着荧光的血泊中大吃大嚼,连直升机的轰鸣声也没有惊扰它们。它们发现来人,吱吱叫着,动作敏捷地冲过来。邝景才立即把师长掩到身后,师长怒冲冲地甩脱了,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烧!”2去年,我在北京参加“97国际科幻大会”时,便装的邝氏夫妇到科技会堂找到我,邀我去喝咖啡。同去的还有我正在北航上大一的儿子。那晚,在奥星咖啡厅梦幻般的小夜曲声中,他们娓娓讲述了这个故事——不,他们说这不是真实的故事,应称之为构思。邝先生呷着加冰的马提尼酒,凝视着40层楼下遥远的灯光,缓缓说道:“17年来,那两个外星人尤其是那个女外星人的眼睛始终在我眼前晃**。他们从哪里来?来干什么?是不是一次亲善访问?他们已在烈火中化为灰烬,回归本原,但他们的亲人是否还在遥远的星球上为他们祈福?我至今也弄不清楚,自己在这件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是拯救人类的功臣,还是毁坏星际交流唯一桥梁的罪人?”夏女士微笑着碰碰他:“当然,这只是构思。”邝先生轻叹一声:“对,只是构思。我思考多年,终于下决心把这个构思告诉第三者,”他看看我儿子,加了一句,“和第四者。王先生,那时我们的眼界很闭塞,心态也不成熟,我知道这个构思中有一些不合逻辑的死结。希望你以科幻作家的视角重写这个故事。”滞重的暗潮在三人之间缓缓流淌。只有儿子感受不到这种暗流,笑嘻嘻地盯着邝先生,一副跃跃欲试的劲头。我对邝氏夫妇说:“好吧,我会尝试去完成你的构思,但我不知道自己的诠释是否正确。”邝先生用自己的轿车把我们送回科技会堂,和我们握手告别。在电梯里儿子急不可耐地说:“爸爸,邝先生的故事里为什么有一些解不开的矛盾?因为他的一个假设是错的。”我看看电梯里的人们,纠正道:“不是故事,只是构思。”儿子颇为不耐烦,摆摆手,说:“我知道,我知道这样的藏藏躲躲是咋回事,国家机密嘛,那就把它当成虚构吧。我想,在邝先生的潜意识里,必定认为有一条规律是适用于全宇宙的,那就是:初生婴儿不会有意识。但这可能是不对的。”“是吗?”我问。在走廊上儿子继续侃侃而谈:“看看地球上的生物吧,小海龟生下来就知道大海的方位,一种美洲蝴蝶生而知道从北美到南美的迁徙路线。这种能在基因中传给后代的本能当然就是意识,只是比较低级罢了。但既然能在基因中‘拷贝’低级意识,谁敢说宇宙中不会出现‘全意识拷贝’或‘全智能拷贝’的生物呢?如果有,女外星人的怪诞行为就好解释了。”我笑了笑,说:“好,就按你的构思写一篇吧。”3天之后,在成都月亮湾科幻夏令营里,儿子兴冲冲地交给我一沓手稿,嬉笑着说:“爸爸,我写好了。我有意模仿你的文风,不知道像不像。”3在离开母星3500年之后,宇宙艇内仍使用责晶星的时间,保持着责晶星的昼夜交替,当然是用灯光模拟的。这天早上,孛儿诺娅和艾吉弓马雄几乎同时看到了屏幕上出现的那艘飞船。“飞船!”孛儿诺娅喊道。艾吉弓马雄已同时送出减速和转弯两道思维波命令。半光速飞船向前方发送着强劲的减速震**,同时艰难地拐了一个巨大的弧形,回头向着已相距300万地马亚的那艘飞船追过去。孛儿诺娅在电脑前紧张地整理着那艘飞船的数据,这是刚才相遇时仪器自动收集的。据探测,它有390盖普长,直径约80盖普,前端呈锥状,后部是圆形,有尾翼。这是第二级文明时期典型的风格。它现在已经“死亡”,没有动力,没有信息流,只是靠惯性在宇宙间飘游。即使如此,孛儿诺娅仍然十分激动。她用腕足围住丈夫的脖颈,急切地说:“是智能生物的飞船!艾吉弓马雄,我们寻找了3500年,总算找到了!”3500年前,一对正当妙龄的年轻夫妇走进这艘宇宙艇。那时他们都是30岁,本来可以在责晶星上平平安安度过120年;但他们自愿报名参加外星文明探索,踏上了这条不归路。他们也得到补偿,在责晶星长老会的特许下,他们体内的衰老基因被关闭,只要宇宙艇不遭受意外,他们可以一直活到宇宙末日——当然只是理论上如此,实际上不一定行得通。宇宙艇的能量储备是按4000工作年设计的,如果4000年内不能到达某个文明星球,艇内的维生系统就要停止工作,他们就只能做永存的僵尸了。这次的减速和转弯几乎要耗光宇宙艇剩下的能量,他们的生命也快要到头了。但3500年的幽居生活实在太枯燥,即使是火热的爱情也会降温的。所以,这次的邂逅仍使他们激动不已。前面的飞船越来越近,3天后宇宙艇追上它,轻柔地靠上去,伸出密封口,吸开了飞船的舱门。是一艘无人太空舱,舱内很简单,柜中堆放着一些镀金铝盘,上面镌刻着文字资料和图画。他们没有耽误,立即把文字扫描进电脑去释读。由于这些文字与责晶星的文字之间没有任何中介信息,也没有任何实物对照,释读起来十分困难。直到半年后,当他们已到达该飞船的母星时,电脑才送出第一条信息,说这艘飞船是先驱者10号,1973年由地球发射——但1973年究竟是什么概念,对他们来说仍是一片空白。两人知道不能指望电脑对文字资料的破译,便同时开始对图画进行猜读。画面上有两个高低不等的人像,其含义很明确,无须猜测:他们一定是智能生物的自画像。幸运的是,这种智能生物与责晶星人大致类似,这是一个好兆头,也许两种文明的沟通会容易一些。两个人像在细微结构上有小小的差别,可能表示他们也是两性生物——又是一个与责晶星人的共同点。两人**的差别恐怕是表示不同的性器官,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只是性器官长在这儿而不是长在腕足的前端,实在过于奇特。孛儿诺娅指着较矮人像胸前的两个圆球,好笑地问:“这是什么器官?它有什么作用?”“不知道。它是较矮个体独有的,显然也是第二性征。你看,两人的体毛也不同,较矮个体头上有长毛,较高个体则是光头。只是不知道哪个是雌,哪个是雄?”孛儿诺娅笑着说:“我相信较低的是雌性。不过,她胸前两个圆球太丑陋了,我不相信它会对异性有吸引力。”艾吉弓马雄简单地反驳道:“不。异性身体任何相异之处都必然有性吸引力,这是生物进化论的铁定原则,我相信它同样适用于那个星球。”图画上其他的斑点和弧线的含义比较艰涩,一时难以理解。他们注意到一排整齐的圆形,共10个,大小不等,第一颗远远大于其他9颗。艾吉弓马雄高兴地说:“一定是表示智能生物所处的星系:1颗恒星,9颗行星,而且行星大小不同。孛儿诺娅,你把9颗行星的大小和顺序编成数列,让电脑在天体图中搜索类似的星系。快去吧!”很快电脑送出结果,有相同排列的9星星系找到两个,但都在500万光年之外,不大可能是这艘飞船的母星——即使是,他们的燃料也不可能到达了。倒是距此0.17光年的一个10星星系——玛玛亚星系——值得考虑。它虽然多了颗行星,但前9颗行星的大小和排列与信息盘上完全一样,而且该星系恰好在飞船驶来的方向上。这不可能是巧合。那么是否有这种可能?就是该星系的第十颗行星(它很小,也非常遥远)尚未被这个文明社会发现。果真如此,那么这艘飞船一定属于一个朝气勃勃但未脱稚气的种族——他们连家门口的事情还未搞明白,就开始宇宙探险了。两人经过讨论,确认这种猜测的胜率很大。这又是一次难得的机遇——这艘飞船刚刚发射,尚未远离它的母星。这样说来,宇宙艇的能量还勉强够到达那儿。艾吉弓马雄把飞船内的信息盘转移到宇宙艇内,然后调定航向,向玛玛亚星系飞去。剩下的能量还能把宇宙艇加速到三分之一光速,按这个速度计算,到达那儿要半年之后了。不管怎样,现在他们的航程有了目标,一个触手可及的目标。宇宙艇内的沉闷枯燥一扫而光。艾吉弓马雄心情愉悦,重新发现了异性的磁力,孛儿诺娅腹部的明黄色性征带也变得闪闪发亮。于是,两人的8只腕足绞在一起,尽情缠绵着。但这场爱情舞步并没有走多久。30天后,艾吉弓马雄忽然冷淡地抽回腕足,从此把自己禁锢在阴郁中。孛儿诺娅困惑地小心探问:“你怎么啦?生病了?心情不好?”艾吉弓马雄固执地沉默着,用古怪的眼神不时扫着孛儿诺娅的身体。不久孛儿诺娅就知道了答案——她发现自己肚腹上有一个点开始缓缓搏动和胀缩。这正是某种噩运的征兆。她惊惶地欺骗自己,不会的,命运不会对我们这么残酷,我们经历了3500年的旅程,刚刚发现目的地……但几天后,搏动点增加到5处,胀缩的幅度也越来越大。她知道逃避已经没用了,苦涩地喊了一声:“艾吉弓马雄!”艾吉弓马雄用腕足揽住她,惨然说:“这些天我一直在观察你,希望你能幸免。我决定了,如果你能幸免,我就独自跳到太空中去。可惜……”孛儿诺娅艰难地说:“你确认它们是阿米巴契太空寄生生物?”“不用怀疑了。我们一定是在进入那艘飞船时受到了感染。当时我们太兴奋,忘了应有的谨慎。”“那么,是飞船制造者的阴谋?”“不像。从他们向宇宙发送的信息看,这是一个心地坦诚的半原始种族,远未达到阿米巴契生物的文明。肯定是飞船在飞行途中被阿米巴契侵入了。”他们既悲愤,也十分懊悔。所有宇宙探险的教科书上都以三重警告的方式提醒着,要注意提防这种险恶的六足妖魔。它们属于发达的第四级文明,依靠微小的三联式病毒繁衍种族。三联病毒常常附在陨石或过往飞船上,一旦碰到以蛋白质为基础的生命就迅速侵入,在某个细胞里完成三联组合,并强夺宿主细胞核内的基因,孕育出阿米巴契胎儿,然后从体内吃掉宿主。他们是“全智能拷贝”生物,从胎儿期就具有成熟的智能。可怕的是,一旦被病毒侵入,宿主就完全无救。高智能的阿米巴契会在宿主每个细胞内留下信息副本,如果某个阿米巴契胎儿被杀死,另一个细胞内的病毒信息就会立即启动。要想消灭它们,除非彻底销毁宿主的身体。艾吉弓马雄用腕足搂住孛儿诺娅,悲凉地说:“孛儿诺娅,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决不用我的身体喂养这些可恶的魔鬼。”孛儿诺娅深深点了点头:“我也要这样做。”“炸毁宇宙艇!不能让它们再到玛玛亚星系去为害。”“好,我同意。”8只腕足纠缠绞结,他们在悲凉中尽情享受最后的快乐。第二天,艾吉弓马雄抽出腕足说:“我要启动自爆指令了。”孛儿诺娅柔声说:“你去吧!”自爆指令有一重机械保险装置,必须用外力把它打开后才能接受思维波命令。孛儿诺娅尽力保持镇静,心境苍凉地看着丈夫。他解除了机械锁,就要下达思维波指令……忽然艾吉弓马雄的身体奇怪地抖动着,目光四散分离。等到目光重新合拢,他不紧不慢地恢复了机械锁,转过身冷冰冰地说:“算了,及时行乐吧,干吗为素不相识的玛玛亚星系操心呢?”孛儿诺娅心中猛一抖颤,知道已经晚了,艾吉弓马雄体内的寄生者已经足够强大,控制了他的意识。其后几天,神智麻木的艾吉弓马雄一直纠缠着她,她不动声色地应付着。等到能够脱身时,她立即赶到控制台,打开机械锁,立即下达了自毁命令——但一条腕足忽然从后面缠住她的脖子,在片刻的意识空白后,一个懒洋洋的念头浮了上来:“真的,何必担心玛玛亚星系的野蛮人呢。还是及时行乐吧,趁着两人的身体还没被吃掉。”以后的几十天他们一直沉迷于亢奋的情欲中,以此来麻醉自己的神经。偶尔也能清醒片刻,那时他们都阴郁地躲避着对方。体内的5个寄生者越长越大,悄悄蚕食着各自周围的肌肉。在尖锐的痛楚中,两人心如死灰,默默等着可怕的死亡。玛玛亚星系已经在眼前,该星系的第三星是一个漂亮的蓝色星球,用肉眼已能看清它的表面。云层在移动,海面上波浪翻卷,各种人造装置在天空、海洋和陆地上穿梭不息。显然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星球。艾吉弓马雄目光阴沉地来到控制台前,打开反雷达装置,进入蓝星的大气层,准备降落。他启动反重力系统——电脑发出紧急警告:能量枯竭,无法启动!在刹那的震惊中,孛儿诺娅的神志突然清醒了。她想起几天前,艾吉弓马雄在短暂的清醒中,曾跑到控制台前非常诡秘地干着什么。那时孛儿诺娅立即下意识地关闭感官和思维,没有把这个信息传送给体内的寄生者。一定是他在那时排空了能量!她高兴地想:“好,让怪物和我们同归于尽吧!”——但另一种意识马上汹涌而来,淹没了上面的念头。她惊惶地喊:“艾吉弓马雄,只有靠救生舱了,快进救生舱!”她艰难地钻进救生舱。艾吉弓马雄跟在她后面。救生舱被弹射出来,向前方发送着减速震**,但下降速度仍然非常快。在他们身下,宇宙艇向蓝星上一片黄色沙漠射去,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和一道炫目的白光。他们乘坐的救生艇随即也呼啸着坠入沙海。孛儿诺娅从休克中醒来,逐渐恢复神志。她感到体内有明显的变化:5个搏动点停止了搏动,自己的头脑也十分清明。当然,她不会奢望那些可怕的寄生者会就此死去,但显然它们在降落的强烈冲击中暂时休克了,放松了对宿主的意识控制。艾吉弓马雄没有醒来,他体内的搏动点也处于静止状态。孛儿诺娅知道,在寄生者醒来前自己应迅速采取行动!她从救生舱中取出蛋形激光器,缓缓举起,对准艾吉弓马雄,却迟迟不能下手。毕竟,艾吉弓马雄是她的爱人,是陪她走过3500年的男人。另外,她不敢保证激光器能把艾吉弓马雄(尤其是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杀死。但只要留下一个细胞,寄生者就会卷土重来……就在这时她听见轰鸣声,看见了夜空中的亮光。无疑这是蓝星人来了,他们已经发现外星来客。现在,趁自己还清醒,应该首先去寻求蓝星人的帮助。她穿好太空服,走出救生舱,把舱门关好,纵跃到附近最高的沙丘上,向夜空中发出了信号。很快,一架飞行装置轰鸣着落到面前。一高一矮两个人首先跳下,向她走来。这是镀金铝盘上镌刻的两性生物,他们的目光充满理性和友善。孛儿诺亚领着蓝星人,来到救生舱降落的地方。……凶猛的火焰烧尽了艾吉弓马雄的遗体和5只寄生怪物,孛儿诺娅喃喃地说:“好的,现在该轮到我了。”但就在这一刻,她的意识中忽然有了强烈的震颤。她恐惧地想:晚了,寄生者醒过来了。寄生者的意识逐渐漫开,驱使她举起激光器,凶恶地对准蓝星的人群。就在死光发出的刹那,她残存的主体意识做了最后的挣扎,把射出的死光转向了直升机。直升机轰然爆炸,孛儿诺娅敏捷地逃走了,蓝星人密密的火网在她身后飞舞。第二天,在精绝国佛塔的地穴中,5只六足生物从她体内钻了出来,一口口撕吃了她的身体,它们旋即被及时赶到的蓝星人烧死。但这已是她的身后之事。在成都至重庆的高速公路上,我坐在空调大巴里匆匆看完儿子的手稿。儿子自得地说:“爸爸,我的构思还说得通吧?”我思索片刻,坦率地说:“文笔不错,但情节发展过于迫促。不过这不是主要的,关键是你的构思并没有完全解开邝先生的死结。比如说,按你的假设,寄生生物是全智能拷贝的,它们的婴儿能控制宿主的意识。但为什么它们出生后反而变傻了?面对人类的武器却不知道逃避?”儿子尴尬地搔搔头,说:“对,这是一个漏洞。”前边的旅客听见我们的谈话,回过头惊奇地盯着我们。我拍拍儿子的头顶说:“儿子,我不喜欢你关于寄生生物的设定,它过于牵强。我不相信进入高级文明的生物会如此残忍血腥。”儿子摇着头打算反驳,我截断他的话头说:“我也有一个构思,一种新的诠释,是在邝先生和你的构思基础上产生的。我把它写出来,你看完后再说吧。”4……孛儿诺娅和艾吉弓马雄在卧室中缠绵时,控制室的警告铃声刺耳地响了。能量告罄,能量告罄。剩余的能量勉强可供宇宙艇在抵达蓝星时修正航向,已经不能保证安全降落了。两人都没说话,他们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在邂逅玛玛亚飞船时就知道了。只是……这个结果太残酷。他们在太空中漫游了3500年,总算找到一个有文明种族的星球,找到一个落脚之地,却忽然得知,死神已预先赶到那儿等着他们。孛儿诺娅叹息道:“那么,只能使用救生舱了。”“对,但救生舱不是为这样的极端情况设计的。在这种情况下使用,乘客存活的机会只有十分之一。”孛儿诺娅微微一笑:“你忘了我们是两个人,这能使那个分数变成五分之一。”艾吉弓马雄叹道:“可惜在3500年的航程中,我们没有生下几个儿女,这会使那个比率再提高一些。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孛儿诺娅温柔地安慰他:“没有生孩子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我们无权把孩子们放到这样严酷的环境中,让他们受苦受难。”艾吉弓马雄粗暴地说:“应该后悔!只要他们能够活下去,承受什么样的苦难也是值得的,那才是对他们的真爱!”那晚他们心情郁闷,没有再说话,彻夜焦虑不宁。第二天早上,孛儿诺娅震惊地发现,自己腹上的明黄色性征带在一夜之间消退了,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这正是一种凶恶绝症的典型病状!她没有告诉艾吉弓马雄,只是苦笑着问自己:灾难总要结伴而行吗?几天之后,后续症状出现了,她的腕足前端的性器官也迅速消失。这些天,艾吉弓马雄一直用冷静的古怪目光斜睨着她,现在她明白了这种注视的含义:恐怕艾吉弓马雄也患了同样的病。她冲动地抓住艾吉弓马雄的腕足仔细观看,果然,他的性器官也完全消失了。孛儿诺娅喃喃地说:“性别退化症?是那种神秘可怕的性别退化症?”艾吉弓马雄平静地说:“是的。”“我们马上就会变成没有情欲、没有**、干瘪委顿的中性人,很快就要死去?”“对。”孛儿诺娅苦涩地说:“命运为什么要对我们施予两重惩罚呢!”艾吉弓马雄笑了:“这不是惩罚,是奖励。要知道,责晶人的远祖是交替采用有性和无性两种生殖方式:食物充足时用有性生殖,食物匮乏、环境恶化时迅速转入无性繁殖,用体细胞孕育出4~6个婴儿。这种六足小精灵生命力极强,容易适应各种灾难环境。可以说,正是这种极其有效的生殖方式帮助责晶人进入文明社会。但此后,在优越的生活条件下,无性生殖方式慢慢消退了,变成一种数十万年前的遥远回忆。只有极个别人偶然有这种返祖行为,以至于它被看成病态。”他由衷地赞叹道:“你看,基因比我们更强大、更聪明。在外界的压力下,它已经自动做了选择。”孛儿诺娅仔细打量着两人的身体。没错,两人身上那些令对方怦然心动的性别特征已经完全消失,他们的身体在逐渐干瘪。她仍然爱艾吉弓马雄,但这种“爱”已经没有了情欲,没有了那种令人战栗的火花。她凄然说:“好,听从基因之神的安排吧!艾雄,最难的是你,你怎样才能完成从父亲到母亲的心理转变?”艾吉弓马雄爽快地笑了:“没关系,基因之神会帮助我们的。”他说得不错,15天后,他腹中的5个胎儿首先开始搏动,悄悄吞食着它们周围的血肉。艾吉弓马雄总是轻柔地抚摸着它们,完全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在进入蓝星的大气层前,他们转移到救生舱。这时艾吉弓马雄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了。首先是肚皮上鼓起一个圆包,圆包急速跳动着,然后扑哧一声,一个小小的尖脑袋顶出来,两只小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随后6只细腿用力扒拉着,从那个小洞里挣扎出来。小家伙在原地转了两圈,向这个世界行了见面礼,就返回伤口,不客气地大吃大嚼起来。尖锐的疼痛从肚腹处射向脑中枢,同时伴随着强烈的快感。如果此后和蓝星人建立了交流,他们就会知道,这和蓝星女人新婚之夜的感觉、和她们第一次被婴儿咬住母乳的感觉是一样的。艾吉弓马雄已经十分虚弱,仍勉力抬起头看着小吃客,欣喜地喃喃说:“贪吃的小东西,得给你的弟妹们留一些呀!”这种六足小怪物与普通责晶人很少相似之处,所以从视觉上几乎难以接受它们。但几十亿年的基因更强大,它唤醒了孛儿诺娅身体深处的母爱。小东西吃得十分惬意,孛儿诺娅忍不住轻轻摸摸它。小东西立即回头,咬住了她的腕足足尖。但它随即吐了出来,很有礼貌地叫了两声,又回头大吃大嚼。艾吉弓马雄自豪地说:“你看,它已经会认人了,它只吃自己亲代的血肉。”艾吉弓马雄的4个孩子陆续钻出来,在血泊中闹闹嚷嚷,只有最后一个尚在一团脏器中挣扎着。孛儿诺娅觉得自己的胎儿也被它们催促着,努力用小脑袋戳着自己的肚皮。她感到十分欣喜。救生舱被弹射出来,宇宙艇化为一道白光射向沙海,传来震耳的爆炸声,然后是剧烈的震**…………艾吉弓马雄和5个儿子在蓝星人的武器下刹那间化为灰烬,这场血腥的屠杀使孛儿诺娅惊呆了。刚才与蓝星人甫一见面,她就感受到这个低级文明的尚武精神。但她相信这种尚武精神只是蒙昧时代的残留,因为他们的目光中分明充满理性和友善,完全可以信赖。在沙丘顶上,她一直羡慕地打量着高个的雄性生物和矮个的雌性生物,他们分明是镀金铝盘上那幅图画的模特儿。雄性脸形周正,线条刚劲;雌性长毛飘拂,曲线玲珑。这是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其神韵在画上是无法表达的。她欣慰地想,把责晶人的后代托付给他们,可以放心了。但随后就是毫无先兆、毫无逻辑的大屠杀!最不能容忍的是,他们屠杀的目标甚至不是对准艾吉弓马雄,而是对准5个懵懵懂懂、毫无心机的孩子!这5个刚出生的婴儿正在快乐地领受第一顿圣餐,基因之神赐予的第一顿圣餐。当客人来临时,善良的孩子们甚至中断圣餐表示欢迎。但得到的却是野蛮人的屠杀!怒火熊熊,她举起激光器对准这些残忍嗜杀的野蛮人……但责晶人的道德约束比怒火更强大,在最后一刻,她迫使腕足把死光转向直升机。随着轰然的爆炸声,她敏捷地逃走了。……儿子不满地嚷道:“爸爸,你的构思更糟!太血腥,太荒诞!你哪是写科幻呀,纯粹是黑色恐怖小说。”“真的吗?你要知道……”儿子打断我的话:“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进化论不责备残忍,只要它对本种族的繁衍有利。我知道公狮有杀婴行为;母蝎子在**后常常吃掉公蝎子;泥蜂拿可怜的螟蛉幼儿当食物……但像你说的,子代吃掉父母的身体,还是太荒诞了。爸爸,你能想象我一生下来就把妈妈吃掉吗?”我笑笑,没有吭声。从重庆坐江船顺流而下,儿子被我才买的几本书迷住了,几乎无暇观赏两岸的美景。到达夔门时,儿子走到船尾,靠在我的身边,低声说:“爸爸,我知道你的构思是从哪儿来的了,它确实有生物学依据。”我微笑道:“是吧,你也看了那本书?”“嗯,美国生物学家斯蒂芬·古尔德的《自达尔文以来——自然史沉思录》,真是一本好书,他描述的生物习性让人震惊……”……看一下瘿蚊的行为方式。如果滥用人类的准则去评判它,我们就会产生错误的爱憎。瘿蚊寄居在蘑菇中,以蘑菇为食。先由那些能够飞行的瘿蚊发现新蘑菇,一旦食物丰富就开始无性的孤雌生殖。食物没有匮乏前,孤雌生殖一直继续,可以连续繁衍250代,达到每平方英尺20000只幼虫的密度。等到食物减少,就改为有性生殖,**产卵,孵化,变成蛹,再变为飞虫。它的孤雌生殖方式十分奇特,后代在母体内发育,但并不包在生殖腔里,而是直接长在母体的组织内。母体也不向幼儿提供营养,幼儿为了生长而直接蚕食母体。几天之后,幼虫出生了,留下亲体的遗骸,一个几丁质的外壳。不到两天,这些幼虫又发育出新的后代,并“心甘情愿”地被后代吞食。另一种复变甲虫也进化出类似的可怕习俗。这些甲虫通过孤雌生殖生出后代,幼虫附在母体的表皮上,将头插进母亲体内并蚕食之。母亲因至爱而献出生命。当然,说这种繁殖方式“可怕”,只是人类的偏见。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恰是这些生物进化出地球的文明,那么瘿蚊或甲虫诗人一定为“子食母体”写出很多温情的诗篇!进化论认为,生物适应环境的重要一环是对生殖活动的能量投入。当面对恶劣环境时,生殖不啻为最后的赌注。在那之后,儿子反常地沉默着。夜幕沉沉,两岸山色空蒙。前方拉响了汽笛,一艘江轮交错而过。儿子凭栏眺望着夜色,探照灯扫过时,我看见他眼角有晶莹泪光。“爸爸,我一直在想着那个可怜的外星人。”儿子沉闷地说,“她藏在精绝国的佛塔下,面对无法沟通的异星文明。她死了,留下5个毫无防御能力的孩子。当时,她该是怎样一种心境呀?”我说:“不必太难过,那只是对真实世界的一种诠释。”儿子烦闷地说:“但愿它只是构思或诠释,可是,如果它真的是事实呢?”孛儿诺娅挣扎着起身,用蛋形激光器割开太空衣。5个小家伙都已经破壳而出了,它们的生命力确实强悍,立即适应了蓝星上含氧量过高的大气,欢快地叫着,在她的残躯上爬上爬下,而且个个都有一副好胃口。在初为人母的愉悦中,孛儿诺娅的怒火已经平息了,不再仇恨那些行事残暴的蓝星人。现在,她仍相信他们是理性的、友善的。至于他们为什么突然大开杀戒?这中间一定有可怕的误会。但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深究了。她只是感到可悲,3500年的跋涉,3500年的期望啊!更为可悲的是这5个懵懂婴儿。他们能不能逃脱蓝星人的追杀?能不能逃出眼前的沙漠地狱?即使能够逃脱,在失去文明的浸润和延续之后,他们能有什么样的未来?可能退化成一种强悍的兽类,也可能凭借强大的“本底智力”逐渐冲出混沌,建立全新的X文明。这种X文明和责晶星文明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但肯定不会有多少共同之处。当责晶人的第二艘宇宙艇来到这儿时,但愿“父子文明”之间不要因无法沟通而重演这幕悲剧。她的神志渐渐丧失,在意识混沌中品味着肌体被撕咬的痛楚,伴随着强烈的快感。她祈祷孩子们快点儿吃完,长得足够强大,可以逃脱蓝星人的追杀。在金红色的玛玛亚星沉入黑暗时,她已经死了,没有听到随之而来的直升机的轰鸣声。注:作者在引用古尔德先生的《自达尔文以来——自然史沉思录》时,做了删节、增添和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