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金宁一家开着车,开始了漫长的荒野旅行。她的儿子和女儿都很开心,孩子们不管叮嘱多少次,总要把头探到窗外。好在一路空旷,几乎看不到别的车,丈夫又开得慢,她也就不拦着了。这趟旅行发生在这一年的秋天。大地金黄,房车在厚毯一样的落叶上行驶,车轮所到之处,枯叶被碾得吱喳响个不停,像是这趟愉快旅行自带的伴乐。他们驶离城市,沿着西北方向,驶向原野的尽头。对十一岁的儿子和七岁的女儿来说,一切都是新奇的。尤其是路过那些被蔓藤占据的废弃城镇时,他们的问题就会一股脑冒出来:为什么城里那么拥挤,外面却如此荒芜?这些废墟以前是干吗的?曾居住在此的人去了哪里?儿子稍大些,已经上小学了,抢着回答说:“因为人是群居动物啊,一起住,才能互相帮助,把家建起来、把城建起来……这些废墟啊,以前也是城市,但有一阵子,世界上的人因为瘟疫有些就变成了怪物,互相咬啊咬的,于是没有人住了,这些小城、小镇就废弃了……咦,对了,那这些人最后去哪里了呢?”最后这个问题,不仅儿子回答不出来,金宁也说不清。多年前,卡拉病毒把很多人变成了丧尸,浩劫毁灭了世界,但从一种叫彼岸花的植物里提取出来的试剂,将感染者从丧尸形态中解救了出来。但早期的试剂并不能让丧尸完全康复,只能将他们转化为没有攻击能力的半尸。所以,有那么几年,幸存者和半尸一起在城市里生活,共同重建家园。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然而,某个雪夜过后,所有的半尸就都消失了。罕见的大雪让这个西南大地变成了雪原,待雪化之后,曾挤满了福音城的半尸,消失得干干净净。市民们一片哗然,大家只知道市长那一阵子很不高兴,还有就是城里多了一个疯子,其余的消息就打听不到了。刚开始的时候人们并不担心,催促政府派出救援队,把新的半尸带进来,继续重建城市。开春后,救援队在城外荒芜的大地上开始寻找,可跑了千里之遥,竟然没找到一个半尸。曾经,半尸无处不在。他们虽然不再有攻击性,但智商却非常低,只能在旷野或废墟里结伴游弋。救援队也只挑看得顺眼的带回来,荒野里依然布满半尸。但现在,仿佛有一个筛子,把曾经占据全球总人口97%之多的半尸,全部筛走了。世界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认清这个事实后,许多年轻的救援队员都哭了。“以前它们在,觉得讨厌。”一个队员边哭边说,“现在它们不在了,好寂寞……世界真的只剩下我们了。”“是他们。”有人纠正道。倒也不是所有的半尸都消失了。后来人们还是陆陆续续找到了一些落单的半尸,但加起来,也不过三百多个。市长随即公开了能完全治愈丧尸的彼岸花2.0试剂。据说解药是刚研发出来的,投放市场后,这些半尸全部恢复成了人类,融入了社会。但他们也不知道其他半尸去了哪里。这个谜团,一直笼罩在所有幸存者的心头。失去半尸的后果很快就显露出来了:城市的重建工作骤然放缓,食物、能源也都变得紧巴巴的,每个人都要干更多的活……总之,苦日子一下到来了。但好在,日子苦是苦,总比前几年那种担惊受怕——随时会被丧尸咬死的时候强多了。吃不饱饭,就喝汤;房子漏雨,就依偎在一起;没了半尸当劳动力,就一砖一瓦地垒。过了十多年,城市已经建得差不多了。就在昨天,第一座游乐园在曾是富人居住区的别墅遗址上建起来了,许多孩子都去玩耍,而他们在战乱和重建中长大的父母,却一边远远看着,一边抹着眼泪。金宁和丈夫就是在那时决定,带孩子们去外面,看看父母小时候生活过的世界——尽管这世界已经空旷,已经荒芜,已经重新被植物占领了。他们沿着西北方向一路前行。这趟旅行,运气一直伴随着他们——每到汽油快竭尽时,都能遇到有人类生活的小村镇或加油站。只需用少量粮食,就能从驻民手中换取汽油。这些抛弃了城市生活、选择在荒野独居的人,大都脾气不好,但看到金宁的一对可爱的儿女之后,又都会露出和善的笑意。他们会赠予礼物,并告诉金宁,再往前是什么样的地方,提醒他们做好旅游规划。一个月后,他们到达了旅途的尽头,也是这个秋天的最深处。偌大的荒野边缘,只有一个加油站。瘸腿的老人给汽车加满油后,告诉他们:“回去吧,再往前就没有加油的地方了。”“那前面是什么地方呢?”金宁踮起脚。夕阳渐沉,荒原以外的大地浸泡在斜晖中,也在她的视野里铺展。那片土地看起来并不属于地球所有。地面上怪石嶙峋,色泽火红,又有一汪汪深蓝色的水潭错落分布。有些尖锐狭长的岩石甚至直接从水面伸出,以獠牙一样的姿势刺向天空。红和蓝掺杂在一起,色彩之艳,胜过他们一路碾压过来的金秋黄叶。更远处,弥漫着浓重的雾气,吞噬了斜阳和她的视线。瘸腿老人抽着烟,眯起眼跟她一起远眺,好半天才吐出一抹烟雾和一句零碎的话:“这里是世界边缘,再往前啊,就是它们的……咳咳……”一阵咳嗽,他后面的话就没再说了,只是闭目抽烟。于是,金宁一家就在这世界边缘停了几天。老爷爷很喜欢她的一对儿女,在昏黄的灯下,给他们讲旧世界的故事。有时候金宁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会惊讶地发现,老爷爷的记忆竟要比她清晰很多,很多细节她都忘了,老爷爷却毫厘不差地复述了出来。难道人老了之后,记忆会越发清晰?或者他选择来此独居,面对荒芜的世界尽头,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只有回忆?偶尔金宁也会走到荒野边缘,伫立不动,对着远处的乱石发呆。往事如秋叶般,纷至沓来。她的丈夫有时候会来到她身边,坐上一会儿,给她披上外套后又沉默着离开。到了最后一天的夜里,气温渐凉,浓雾如潮水般卷到她眼前。她紧了紧衣领,准备起身离开,这时,雾气一阵扰动。她一惊,站住了。几米外的一块岩石下,转出一个人影。夜雾缭绕,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能看出他身形消瘦,却背着一个巨大的背篓。他走几步后,在地上捡起了什么,扔进了身后的背篓里。起风了,他的身影再次被夜雾吞没。金宁拔腿追了过去。这场景本身就十分诡异,要在别的时候,她肯定会远远地跑开。但现在她反而追上去了,原因只有一个——刚刚转出来的身影,像极了某个久远的故人。这阵子夜雾很奇怪,浓密,但却并不潮湿,金宁在其中穿行了半个多小时,衣服也是干干爽爽的,只是有点儿凉;浓雾笼罩时并不暗,隐隐有光,一闪一闪的,像是萤虫群在前方飞舞。金宁就是循着这些光往里走的。但她走了很久,却再也没见到那个身影。路面崎岖,她摔了好几跤,在把手擦破皮之后,她决定回去。或许,刚才只是一个幻觉。那个人,带着所有半尸,消失了十多年,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天地的尽头?回去的路却不像刚才那么好走,没有光的指引,她在雾气中跌跌撞撞。她掏出手机,甚至举在头顶走来走去,都收不到一点信号。她想起那位老爷爷说过,在世界毁灭前,这里就是无人区,现在自然不可能有信号了。她沮丧地停下。刚才一番奔走,已经让她微微沁汗,她靠着一块在雾气中模糊如巨兽的岩石,喘着气。待气息匀称后,她用手撑着石壁,打算继续找路。这时的金宁已经有些慌张。因此,当背后的“岩石”开始颤动时,她先是愣了愣,后来才慢慢反应过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岩石”往后挪动,她失去了依撑,又摔倒了。但失重只持续了一秒,她就陷在了一片柔软里。是大地。大地不再是坚硬的岩土,而是由蔓藤编织的花床,将她托住,继而包裹。金宁只觉得眼前一黑,而黑暗中又有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地快速移动。她尖叫一声,但叫声没有帮助她。她被蔓藤裹住,两脚离地,在空中忽上忽下地飘动着。但蔓藤的动作似乎很……温柔,她并没有感觉到天旋地转,所以在短暂的惊吓过后,她抽出手来,把脸上的蔓藤扒开。于是,她张大了嘴,因为身边的景象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一片森林。在这世界尽头的蛮荒之地,在僵硬又危险的岩石林地后面,居然有一片森林。如果只是森林,她不会奇怪;如果这片森林会发光,她也见过类似的景象,不至于惊讶。让她难以置信的是:这片一眼看不到边际的发光森林,竟然是一个整体。她看到蜿蜒曲行的蔓藤,长达数百米,扎进一棵棵巨树的树干,像串灯泡一样把它们连起来。树的枝叶在发光,藤条里也有光亮在流转,仿佛是营养在彼此间输送。挨得近的树,枝叶不是勾搭或缠绕,而是连着的,同一枝条长进了两棵树里。金宁移动得太快,看得不仔细,但她看到所有的花草树木、藤条灌丛,连为了一体。看起来,地底似乎长了一棵远超想象的盘古巨树。树的根须扎入炽热的岩浆,汲取能量,而躯干则撑破大陆板块,还在不知疲倦地生长。这片方圆数百公里的广袤森林,只是它露出地表的一小部分。而金宁就在树叶间穿梭。快到藤蔓尽头时,就有别的蔓藤伸过来,缠住金宁,接力赛一样让她继续飘向森林深处。让她更惊讶的是——这片森林不仅仅融为了一体,还是活的!不仅蔓藤能伸缩,树叶也在优雅地摇摆着。有些树枝会彼此移动,叶子簌簌抖动,仿佛是在说悄悄话;她还看到两根直直的树枝靠拢后,一下就变柔软了,交缠在一起,叶子贴合,在光晕中如同拥抱的恋人。地上的花草也有了生命,有一蓬蓝花草甚至蹦蹦跳跳地爬上了一棵树,在枝头蜷缩起来,迎着月光入睡。甚至几人合抱都够呛的树干,也能耸动身子,在地面移动。金宁想起之前所倚靠的“岩石”,应该也是一棵大树,只是自己当时在浓雾中没有看清楚。她惊诧于四周的奇景,没留意到,身上蔓藤的传递速度已经慢了下来。她在下降,很快就落到了地面,脚尖触地,踩到水里她才反应过来。蔓藤从她身上剥开,卷曲着回到四周的树枝上。有一根蔓藤离开前,还冲她摆了摆藤尖,像是在告别。她连忙站稳。这是整座森林的最中心,难得地出现了一片空地。空地中只有一棵大树,但却是她一路所见过的树中最粗也最矮的一棵,树盖如伞般撑开,只比她高出半米。这棵树显得很孤单,周围是一片浅浅的水洼,只有稀疏的几根枝条伸出来,连向远处的树叶。整棵树都是透明的,像是一块发光水晶做成的伞,伫立在浅水间。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很慢,每一步都带着水声。金宁的心砰砰加速跳起来。她转过身,看到了涉水而来的故人。“你好啊,金宁,”对面的人把背篓卸下,站直了,微笑着看着她,“过了这么多年,你没有什么变化。”可一别数十载,金宁从里到外都不同了。她还不到四十岁,但城市重建工作长久而艰辛,让她过早地有了衰老的姿态,不仅鱼尾纹在眼角扎根繁衍,背也有些佝偻。她的身份,也从少女变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男人的妻子。年轻时常挂眼角的忧愁已经消失了,更多的是平和,以及想到家人时不经意流露出的微笑。真正没有变化的,其实是他。他还是那么瘦,脸上的皮肤皱缩,但眼神温和,嘴角的笑意中掺杂着喜乐与悲悯。只是记忆中他那身永远整洁的西装此刻却不见了,身上的衣服看不出材质,很是脏旧,下摆还被树枝勾破了,垂成一缕一缕的。这一刻,金宁鼻子有些发酸。但她还是扬起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说:“好久不见,阿川。”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了夜风,雾气散尽,竟有些冷。金宁本能地缩了缩肩膀。阿川本来正低头把背篓的东西挑出来,顿了顿,突然抬起手。几缕光线从树枝上射出来,落到他的指尖。手指微跳,光线断开,远处传来巨树挪动的声音。很快,金宁就感觉不到凉意了,似乎风已被树墙挡住。“它们……我是说这些树,”金宁问道,“都听你的话吗?”阿川摇摇头,笑笑说:“没有呀,都是我们共同的想法。”他蹲下来,继续挑拣背篓里的物品。金宁看见,那都是奇形怪状的石头,大小都有,有一个长得很像小鸭子,只是比较毛躁。这些初具造型的石头被挑出来后,放进了水洼里。水明明很浅,连金宁的鞋底都漫不过,石头放进去后,却迅速下沉,被泥地吞没了。阿川一边放石头进去,一边说:“抱歉啊,孩子们闹了好几天,得先把玩具给他们。”玩具?孩子?金宁心里嘀咕起来。他把所有石头都放进去,又捧起一抔水,顺着脖子饮下。“过来的时候,没吓到你吧?”阿川甩甩手,水珠划着弧线落入水面,“他们几个听说你来了,太热情,非得过去接你。”“他们——是谁呀?”阿川说了几个名字,但金宁都没什么印象。阿川不得不再次提醒:“都是以前在规划部打杂的半尸们。最后跟你打招呼的,是张大姐,是给我们那一层楼做保洁的。”金宁在记忆里搜寻着,这些人的模样依稀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但又像今晚的雾气一样迅速散去。她带着歉意摇摇头。“没关系,人类的记忆都是这样的。”阿川笑着说道,“先说说你,这些年过得好吗?”“挺好的,我结婚了。”她抬起手,戒指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嗯,我看到他给你披衣服了,是个很温柔的男人。恭喜你。”阿川犹豫一下,“但看起来,他似乎……”“是的,他之前是半尸。”金宁说。阿川点点头:“至少在这一点上,人类没有骗我们,彼岸花2.0是可以完全治愈卡拉病毒的。”“但被治愈的,只有极少数。绝大多数半尸都不见了。”“嗯,他们都到了这里。”“这里?”金宁诧异地问道。阿川指向水洼,而水面迅速蒙上了一层彩光,光影游离,组成了晃动却又清晰的影像。现在,他们站在一面巨型屏幕上。金宁低头,看到了半尸群跨越雪原的画面,那是数以千万计,甚至更多的半尸,即使身处高远的俯视角,也看不到这些密密麻麻的黑潮的边缘。他们行过雪原,留下纷乱的脚印,但很快又被大雪覆盖了。随后镜头加快,这些半尸穿过旷野,穿过嶙峋的岩石区,走向亘古以来就无人涉足的荒漠。等他们到达时,冬天已经结束了。他们在此扎根,像春天播下的种子,整齐地站在沙地里,越陷越深;到了秋天,他们的尸骨完全腐朽,却有茁壮的幼苗钻破沙地,快速生长。很快,冬雪覆盖,树苗却凛然不惧,迎风顶雪生长着,最终成为一望无际的森林。金宁留意到:在森林生长的过程中,不断有半尸加入,伫立不动,腐朽后就成为树林的一部分。“到现在,这种加入都没有停止。”阿川看出了她眼中的困惑,“有些半尸是从地球另一端跋涉过来的,行动又不太方便——你看,今晚也有。”金宁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空地外枝叶耸动,一个衰老得几乎只剩骨架的半尸走了出来,走向这片水洼。他身上的衣服已经不能用褴褛来形容了,近乎完全腐烂。水明明清澈,阿川还喝过,但这个半尸一踏进去,腿骨就溶解在了水里。他摔倒了,但却没有激起水花,因为它一接触水面,就整个溶解了,像一根蜡烛被按在烧红的铁板上。“我们,又多了一个同伴。”阿川说。金宁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了,下意识地问:“那你们总共有多少人?”“我们不是人。”阿川带着微笑看着她,“我们原本有5884324565个同伴,就在刚才,数字就又变成了5884324566。”金宁默算了一下,这个数字是旧世界全球总人口的百分之七十多——抛开幸存者,在战争中死去和来不及转化为丧尸的人,以及在各大城市的重建工作中彻底死去的半尸,幸存的半尸加起来差不多就是这个数目。也就是说,那些突然消失的半尸,全都穿洲过洋跋涉至此,汇聚成林了。也就是说她脚下,埋葬着近六十亿人类的尸骨。“所以,这里是所有半尸的……”她犹豫着说,“坟墓?”“是家园。”“啊?”阿川摆摆手,水面光影再次变换,出现了地面以下的景象——一根根发着光的树枝互相纠缠着,轻轻蠕动;岩石间凿有孔洞,里面有光粒和分辨不清的杂物在依次传输……画面比例缩小后,整个地下世界呈现在她的面前。这是一个无比庞大、复杂,但又有序的城市,每个部分都互相连接,而每个细节,又在做着截然不同的事情。“你看,这里是我们的家园,所有同伴都生活在里面。人类的肉身只是躯壳,肉体腐败对我们而言,不是死亡,是进入另一个阶段的标志。你没看到吗?你脚下,是我们的城市。”“我看到了……”金宁从震惊的神情中回过神,喃喃道,“这已经不仅仅是城市了。”阿川含笑看着她。“更像是新的……文明。”“嗯,这个词更符合我们的现状。”阿川介绍道,“我们有自己的语言和艺术,有约定的规则,有族群观念,也有不同的信仰。最近,有不少同伴新成立了一个教派,叫黑胶音乐教,你肯定感兴趣。”“你们还会听音乐吗?”“哈,我们已经听不到声音了,不过依然能欣赏音乐——通过电信号、纤维颤动和磁场感应。”“那这些……”金宁指了指脚下变换的离奇光影,“这是你们的魔法吗?”“这是科技,结合了细胞游离技术和薄面成像原理,从某种程度上说,跟全息影像比较接近。”“是你们带过来的科技?”阿川摇摇头,说:“是我们研发出来的科技。”见金宁更加困惑,他解释道,“加入我们的同伴,都有生前的记忆,而且记忆可以上传,随时分享和调用,永不会磨损。但就算拥有全人类的前沿科学知识,也不适合我们的生态。人类文明建立的基础是金属、电、欺骗和懒惰,而我们的基础是有机液、磁和共享精神,科技的应用不能共通,所以我们只能重新研发。”接着,他介绍了特殊材料的根须如何扎进岩浆,如何汲取能源供整个文明使用,新文明里的人们如何分工,最近又有哪些新的技术被发明……金宁并不太懂阿川所介绍的这些,有些新技术她闻所未闻,但她一听,就知道已经远超人类世界最辉煌的时期。他们甚至在研究生物质飞船,而且已经可以突破大气层了。她的头皮一阵发紧,从未有过的震撼贯穿了她的全身。脚下,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她参与了福音城的重建,深知文明崛起之艰难——所有幸存者一起努力,辛苦十多年,也只将城市建设到可勉强维持生存的程度。而这些半尸,从一无所有,到建立了完整、生机勃勃、辉煌的先进文明,却花了同样多时间。她想起了阿川当年带着半尸离开时说过的话,“所以,我们想顺水流到下游”。是啊,半尸不生不死,停在河流中间已经很久了,既去不了彼岸成为尸体,而此岸的人类又不愿意接纳他们。于是,他们顺流而下,漂向了进化的支流。但现在看他们发展的规模与速度,更像是从支流进入干流,找到了生命真正的进化路径。而人类,还在狭小的河滩边,艰难地拨草行进。“这么多半尸,是怎么聚集起来的呢?”金宁问。阿川指了指头顶耷拉着的忘忧草,说:“它能吸取我的悲伤,也是半尸之间的联络器。”金宁点点头。当初看到阿川在城里生活时的种种异象,她就怀疑过,半尸应该也有一种区别于人类的联络方式,就像当年丧尸横行时,也能以手势交流。而阿川身上唯一的特殊之处,就是头顶那一丛能吸收忧伤的忘忧草。想来,也是忘忧草在帮他跟半尸们联络。“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更不清楚为什么这株草会长在我的头上,但它越茁壮,联络的范围就越广。那一夜,小弦死的时候,它让所有半尸都建立了感应,即使是在地球的另一端。也就是在那时,我们决定,不再试图回归人类群体。所以我们开始寻找新的生命形式。”“那你呢?”金宁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既然需要抛弃躯体才能加入这个文明,你怎么还……”“我在等你。”阿川说。阿川说着这样轻佻的话,但表情郑重,眼神温润如月。他继续说:“当时我走得很急,还没有向你道别。你说过,道别比相遇更重要,如果没有道别,那相遇就没有意义。”“嗯……”金宁又低下了头,鼻子也再次酸起来,“那我们还会再见吗?”“或许吧,两个文明都在发展,总会有相遇的时候。”说完,阿川的脚在水里消融。他在下沉。金宁本来需要仰视,但慢慢地,他就跟自己一样高了,还在不断滑落。他以蜡烛的姿态融入水中。这个过程相当快,但在金宁眼里却无比缓慢。她看着阿川的脸,感觉十年都没变,只是现在看上去有些疲倦。但他在微笑,而他的微笑就是告别。阿川消融了,整个空地水洼上,只有金宁——以及,近六十亿生命组成的新文明。水面上亮起了一道光,很柔软,像是丝带,又像游鱼一样游向不远处的透明大树。它沿着树干中心往上,在两米高的部分停下来,光带散开成五彩的粒子,组成了两个人影。一个是阿川。他的五官恢复了丰盈,是感染病毒前的模样。这是金宁第一次看到他的真实长相,跟无数次想象中的都不一样,但看起来,却胜过她的任何想象。另一个人影则有点面熟——是小弦。金宁看过她的照片。她曾被感染成了丧尸,又被焚烧成灰烬,但现在她在这晶莹剔透的树干里,恢复了青春和美丽,微微闭眼,靠在深爱之人的怀里。阿川和小弦以固定的姿势拥抱着,像是被琥珀冻结。隔在生死两岸的恋人,终于在新的文明里相聚。金宁使劲睁大眼睛,而且睁了许久,好歹没让眼泪流下来。只是微风吹过时,她觉得眼角发凉。清晨时分,金宁回到了营地。孩子们和丈夫等了她一晚,见她出现,都担忧地迎上来。两个孩子更是一左一右抱住了她的腿。“我没事,”金宁摸着孩子们的头,从兜里掏出两块鸭子形状的石头,递给他们,“看,妈妈给你们带了玩具。”孩子们的担忧立刻跑到了九天外,捧着石头,惊呼道:“哇,这个石头鸭子好真呀!”金宁含笑看着他们。这两块石头,是她被蔓藤护送离开前,透明树干的中部吐出来送给她的。当时她觉得眼熟,后来才想起这不就是阿川放进湖里的石块吗?只是放进去时,石块还有很多毛躁的地方,现在就完全成了圆润光滑、惟妙惟肖的鸭子形状,连颜色都染黄了不少,仿佛森林之下有个玩具加工厂。打发了孩子,丈夫上前,说:“我们很担心你。”“我……”丈夫轻轻抱住她:“但看到你安全,我也就放下心了。”他们收拾好行李,放上车后,跟瘸腿的老爷爷道别。老爷爷有点不舍,跟孩子们说了很久的悄悄话,又抬头看着金宁,问:“你告诉我,你见到他们了吗……”“见到了。”金宁说。老爷爷点点头。金宁一夜没睡,现在很困,便让丈夫开车。她靠着窗子,往后看,太阳升起来了,这片边缘之地却更显幽暗。她看到老人伫立在路边,但被阳光剪成了模糊的影子,不知道是在目送自己,还是转身守望着他背后的土地。再往后,斑驳的色泽被黑暗搅浑了,模糊不清。但她知道,穿过幽暗,穿过荒野,会有一片神奇的树林和一双正与自己对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