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 缺在告诉你我杀死张元龙和陆大维的事情之前,我要先讲一讲,我第一次遇见杨蒙蒙时的情景。那是一个黄昏。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那么多故事都发生在黄昏——或许是下班的时候,人们在街上挤成洪流,平日里疏离的关系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没有了距离;或许是因为,黄昏晚霞凄艳,像一个亮起灯光的舞台,而舞台上,本就应该发生一些故事。总之晚霞斜照时,办公室的同事们都在加班,而我有些烦乱,便下了班。我离开的时候,后背有刺痛感,那是同事们看我的异样眼神。街道上,人群在两侧熙熙攘攘,车流在主道上穿梭不息。一眼望去,整个城市被挤得满满当当,没有我可以插入的空隙。想到以这样拥挤的路况,回到家肯定又是九点多了,我于是转了个方向,拐进了街角的一家咖啡店。一进门,黄昏的喧嚣就被隔绝在外了,清静了不少。但凄艳霞光还是透过玻璃照了进来,斜斜地,能看到几粒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舞动。霞光最后落下的地方,是一张脸。我一愣,然后走过去。“要喝什么呢?”她抬起头,冲我一笑问道,“先生?”我有些慌乱,目光从她的脸庞移到全息菜单上,随口说:“黑咖啡吧。”“先生,这个点了还喝黑咖啡,晚上容易睡不着。”她说,“还是喝果汁吧,刚到的水果——是从非污染地区进的货。”我笑了笑,想告诉她睡眠已经在很久以前就抛弃我了,但想了下,点头道:“那就来一杯吧。”我领了票,坐到窗子边。这间咖啡馆不大,是个长方形的空间,摆设有些复古,木桌上起了斑驳,里面的墙壁露出红砖图案,外侧便是一大块深色玻璃。我坐在最里面,吧台设在门口,恰是这间咖啡厅的两个尽头。除此之外,这里就没有其他可以介绍的了——哦,还有头顶的喇叭里播放着的音乐。很舒缓的英文歌曲,像是在哪里听过,但我一时记不起来。透过玻璃窗,外面的世界变得有些灰暗,但依然可以看见街上摩肩接踵的人流。我有轻微的密集恐惧症,看到那些密密麻麻会聚在一起的黑色人头,皮肤上又传来了酥麻感。我赶紧转过头。于是,又看到了她。她胸前的卡牌上写着“杨蒙蒙”三个字。我看了一眼,眼前浮现出烟雨堤岸、轻雾迷蒙的样子。“先生!”她后退一步,惊叫道。“啊?”我愣了下,语无伦次。“这可不是绅士应该做的事情。”她说道。“啊,我不是……”我反应过来,脸上顿时烧红,“我绝对没有看你的——咳咳,我不是说你不值得看,只是我没有……”看着我笨拙解释的样子,她眼里的戒备慢慢消散了,上前一步,突然噗嗤笑了。夕阳已经落下,但她笑起来,像是这个即将沉入黑暗的世界,又升起的一轮太阳。“那你在看什么?”我松了口气说:“在看你的胸牌。”“哦,”她歪了下脑袋,狡黠地看着我,“那你是要投诉我吗?”我承认我不是她的对手,只好耸耸肩,表示投降。她把果汁放下,转身离开了。她转身的一刹那,发尾扬起,我看到她的后脖子处,两道竖着的条形码一闪而过。我默默叹息一声。打那以后,我就经常往咖啡馆跑了。这家店处在街道的一个角落,店面狭小,能喝的东西不多,所以生意一直很冷清。但我想,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外面那些拥挤的人群,行色匆匆,川流不息,步伐太快。人们甚至没有停下来喝一杯咖啡的时间。现在,这座城市的人口密度已经达到了顶峰。我听说,为了缓解压力,城里又推出了新的廉租房,名叫“蜂巢公寓”——长1.8米,宽0.5米,高0.38米,恰好能容一个人躺进去,夜里翻身都难。战争之前,那些户型只有一百平方米的小房子,原本只够一户三口之家使用,但现在,里面全被切割成了这样的小空间,满满当当可塞三百人。我们私底下,都不称它为“蜂巢公寓”,而叫“棺材公寓”。而这样的公寓,居然还供不应求。人实在太多了,多得都没地方下脚了——不是比喻,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没地方下脚。所以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政策,税收在不断增加,物价几乎每天都在涨,居住证的签发越来越严格——唯一不变的,只有工资。所以人们不得不拼了命干活,把每一秒钟都用在挣钱上。因为一旦他们的社会价值和薪水低于最低标准,通不过定期审核,政府就会收回他们的居住证。然后,他们就会落在我手里。“先生,”有时候,杨蒙蒙会坐下来,跟我聊天,“你是做什么的?感觉你好像特别清闲。”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实情——我的工作并不为人们所喜欢。记得不久前,有一个同事去超市,边排队边打电话,不小心在电话里提到了自己的身份,立马就被一个后脖子上有十几道条形码的男人给活生生勒死了。结果是,那位同事进了太平间,而凶手只是在脖子上抹去了一道条形码而已。“我是个……”我犹豫了一下,“老师。”“哦,”她又歪了下脑袋——真要命,这个动作每次都令我一阵恍惚,“好厉害啊,那你是教什么的?”“历史。”果然,一个谎是要用无数个谎来圆的。她坐下来,跟我聊了很多有关历史方面的事情,有些我根本不知道,只得硬着头皮瞎编。好在她似乎也所知不多,每次都歪着头,认真听我把话说完,还总是装出一副受益颇多的样子。咖啡馆一直没什么人,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一直待到关门,然后走过漫长的路,送她回家。夜深时分,街上的人终于不再拥挤,夜风也把沉积了一天的喧嚣都吹散了,四周只有我们的脚步声。现在想来,那些日子真美好,大概是我出生以来享受的最安静的时光了,尤其是走路的时候,我们的手背偶尔轻轻相碰。她并不躲闪,只是抿着唇。那时,我耳边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觉得手心微微有些潮湿,手背轻轻地颤抖。我们每次回去,都快到午夜了。她是异人格接纳者,按规定,必须在晚上12点到早上6点强制睡眠。所以我没有送她上楼,每次看到的都是她的背影。她走进小区大门,橙黄灯光照下来,将她的影子拽到地上。在灯光里,她只是一个剪影,但格外朦胧。后来,我在单位的电脑上整理资料,想起她脖子上的条形码,就输入了她的名字和证件号。全息屏幕上立刻流水般显示出她的信息。我有些紧张,看同事们都在低头干活,才把窗口缩小,认真地看了起来。于是,我知道了她是战后出生的,现在二十六岁,血型、身高和三围数据也显示得很详细——身为接纳者,她的一切信息都必须如实填写,以便系统对没有居住证的人进行分配时,可以有数据作参考。我还查到了她后脖子上另外一道条形码所代表的人,资料显示,是个男人,名叫张元龙。我对他没有兴趣,所以又继续往下看。于是,我看到了杨蒙蒙的教育经历——历史系研究生。电脑前,我的脸红得跟遇见她那天时看到的晚霞一样。五月底,政府进行了一次居住证资格审核。这一次,又有几十万人没有通过审核,按照规定,他们失去了在这座城市的居住权。于是我们就开始忙碌起来了,从药厂运来大批药剂,人格分离&融合仪也一刻不停地在工作。我们一会儿在操作室里给市民做手术,一会儿在工位上整理资料。一忙起来,连午饭都顾不得下去吃,只得叫了外卖,直接送到办公室。“先生,”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你的外卖。”我抬起头,怔了一下。是杨蒙蒙的脸。但她的眼神却很陌生,见我迟疑,她不耐烦地说道:“先生,这是你的外卖,快着点儿啊!我还有别的单呢。”我愣愣地接过来,还没开口,她就已经转过身,去给别的同事递外卖了。这时的她,已经全然没有了在咖啡馆时的娴静和温婉,举止透着强烈的厌烦和急躁。她把外卖往同事罗大姐的桌上重重一顿,汤汁都溅了出来。“哎,你这人怎么回事,”罗大姐平时就牙尖嘴利,此时正忙,更是怒火上头,怒喝道,“眼睛长屁股上了?没看见一个大活人在面前啊!”“是个活人啊,”杨蒙蒙冷笑一声,“我还以为是个屁呢。”“你……”罗大姐指着她,脸都憋红了,看到她脖子上挂着的外卖工作证,“好,你厉害!你叫张元龙是吧,等着吧,你就等着投诉吧!”我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眼前出现的人,虽然是杨蒙蒙的躯体,灵魂却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的。战后,核污染持续扩张,可居住的土地却在逐渐缩减,人们不得不涌向为数不多的几座安全城市。城市人口顿时呈爆炸式增长,为了控制生存空间,政府不断采取措施——将楼层建高、出台限令、压缩居住空间……但效果都不怎么样。所幸,在城市运行系统崩溃前的危急时刻,一项崭新的技术及时被研发了出来,一时间成了减缓空间压力的最有效手段。人格分离&融合技术。早在战争刚刚结束时,政府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于是召集了一大批心理学家和脑神经专家,对多重人格患者进行了研究。他们试图打开人体躯壳,让身体成为容器,让更多人格融入。也不知那群书呆子究竟是怎么研究的,更不清楚他们在研究过程中制造了多少白痴——或者尸体,总之到最后,他们成功了。最开始,只要对城市的贡献达不到最低水平,就会收回城市居住证,被强制送往人格安置局,进行身体检测。如果身体健康、相貌出众,便会成为“接纳者”,必须允许别的人格注入体内;反之,身体状况糟糕、姿色平平,就会把人格抽离出来,注入别人的身体里——两种情况,都意味着自己不再独自占有一具躯体。不同的人格,在同一个身体里,轮流苏醒,切分一天中所能活动的十八个小时。而居住证所需要审核的,就是对城市的贡献,新法上说,这是从个人收入、文化创造和商业价值等方面综合考虑的——换句话说,具体的标准谁也无法说清。到了后来,尽管政府说得冠冕堂皇,但所有人都明白了:唯一的考核标准,就是钱。有了钱,就可以把跟自己共享身体的人格,赶到其他人身体里去,或者赎回自己原本的身体。当然,越来越多的有钱人选择给自己换一具更健壮、更美丽的躯体;没有钱,即使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身体,或者身体被其他人侵占了,也会被加入新的人格,不过苏醒的时间会进一步被压缩。局里的名单上,这座城市创造最高纪录的接纳者,一具躯体里总共容纳了七十九个人格——他后脖子上的条形码,密密麻麻。这也意味着,每天平均下来,每个人格能使用这具躯体的时间,还不到十七分钟。这次审核过后,恐怕这个时间还会缩短。而我,就在人格安置局工作。显然,眼前这个正在跟罗大姐吵架的人,并非咖啡馆服务员杨蒙蒙,而是外卖员张元龙——甚至,我都不能用“她”来代指这个人,而要用“他”。跟罗大姐吵完后,张元龙用鼻子喷了口气,扭头就往外走。路过我身边时,我听到他嘴里不停地念着骂人的三字经。但他的背影依然有杨蒙蒙的婉约,我心里升起了一股荒诞感。罗大姐怒气未消,嚷嚷着要去投诉。旁边有人劝道:“你没看到他后脖子上的条形码啊,不是个‘公共汽车’,就是个‘寄生虫’,跟这种人有什么好置气的?”哦,忘跟你说了,接纳者和他们身体里的异人格,在我们看来都是无比下贱的。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身体都能搞丢,还有什么可值得尊敬的呢?所以我们私底下把前者叫“公共汽车”,而将后者称为“寄生虫”。“话可不能这么说啊,”罗大姐气得饭也吃不下,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又重重地放下,说,“他现在才两道杠,我非得投诉他!等他这个月罚了钱,通不过考核,看我不亲自下手,给他再灌进十几条人格!”尽管她说的都是气话。但我有些担心,害怕她真的干出这种事来,也连忙上去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气呼呼地坐下来,吃了几口已经快冷的外卖,又继续工作了。尽管怒气难消,但工作更重要。如果我们不能完成工作任务,就会被开除,继而也沦为人们口中的“公共汽车”或“寄生虫”。但中午这件事,给我的触动很大。工作间隙,我再次查阅了杨蒙蒙的备案资料,从“已入驻人格”一栏里,把张元龙的档案点开。档案里有张元龙的被抽离人格前的照片,我只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这是一个蟑眉鼠目的矮个子中年男人,即使只看照片,也有一股猥琐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样的人,系统居然把他的人格放在了温柔可人的杨蒙蒙身上!说起来,这也是我们人格安置局的失误。张元龙的猥琐,我很快就见识到了。一周后,我们把新一批人格安置到了各个躯体里,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中午的时候,我起身活动身体,溜达到了楼层西北角。这里有个卫生间,但离办公区比较远,一般很少有人来。今天却出了意外,我还没有走近,就看到隔壁办公室的副主任陈胖子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脚步虚浮,一脸满足。“陈主任?”我迟疑着叫了一声。“小李,你来这干吗?”陈胖子一愣,瞪着我,“你给我聪明点儿,要是你敢跟谁说,我保证这个月就让你滚蛋!”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得连忙唯唯诺诺地点头。“你胆子这么小,谅你也不敢乱说。”陈胖子脸上紧张的表情放松了下来,又恢复了刚才的满足之色,“嘿嘿,原来那些‘公共汽车’,真的是‘公共汽车’啊,谁都可以上……”他笑了笑,拍了下皮带,“刚刚爽了一把!”说完,他继续迈着虚浮的脚步走开了,脚步声在空**的廊道里回响。我还没明白过来,陈胖子走出来的卫生间的门再次打开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出来。杨蒙蒙!我刚要喊出来,突然想起现在才十一点,这人不是蒙蒙,而是张元龙。但即使他是男性人格,但身体还是女性,应该去女厕所啊。“真的是‘公共汽车’……谁都可以上……”陈胖子的话在我耳边回响。一股怒气从我胸膛升起。“看什么看?”张元龙走出来,提了提外卖员的工装裤,见我死盯着他,语气一变,“哟,你也想试试吗?眼光不错啊,这个躯体的身材特别好,不信你问刚才那个胖子,爽得他直喘气。不过我跟你说,得快点儿,我还得回去送外卖呢。看你这身子骨,我给你三分钟时间,哎,你生气干吗,好好,五分钟总行了吧——喂喂,你干吗?”看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我的拳头终于停了下来。跟我说话的,是一个丑恶猥琐的灵魂,但这个躯体却是杨蒙蒙的。如果我只顾着泄愤,一拳砸下去,三个小时之后,痛苦会绵延到杨蒙蒙身上。我努力压制住怒气,道:“这身体不是你的,别糟蹋!”张元龙看着我,脸上的惧怕逐渐消失,直起身,不屑地说道:“按照政府法令,这身体就是我的!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你只不过就是一个小的公务员,你管得着吗?”提起放在卫生间门口的外卖箱,转身就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也不曾察觉。当晚,我又陪着杨蒙蒙回家。暮春的风从她衣角掠过,她低头走着,侧脸隐约,被路灯勾勒出的线条依然婉约。现在,她是温柔娴静的杨蒙蒙,是我的杨蒙蒙。我们的手背偶尔会触碰在一起,但那种预期的颤抖却不再从手上传来。我不断地跟自己说,白天那个人不是她。她也确实不知道白天另外九个小时里,她的身体所发生的事情。但无论我怎么努力说服自己,陈胖子那个拍皮带的动作和肥胖的脸上所挟带的满足神情,却一遍遍在我脑海里回放着。到了她家小区门口,我低声说了声再见。“你一般不是目送我走进去吗?”她有些不解,睁大眼睛看着我。我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想要解释。可我看着依然温柔婉约的杨蒙蒙,感觉灯光突然变得模糊起来,隐约觉得那个中年男人的身影似乎一直站在她背后,脸上挂着猥琐的笑,看着我。我叹了口气,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走了。我记得在通过人格安置局的录用考核时,专门学过新法。那时,人格分离&融合技术的大规模使用,已经使社会格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新法既要保证公民享有人身权利,又要控制城市生存空间缩减的速度,意在让每个人都生活在蓝天白云下,呼吸洁净的空气,却又将无数人禁锢在别人的身体里,让无数人把身体给别人使用,它游走在自由与强权之间,是这座城市运行的基础。所以,它非常复杂。我在电脑上调出了新法的条文,想看看能不能用什么条款来约束张元龙的行径,但一下子跳出来的密密麻麻的文字,让我的脑子更加乱作一团麻。这本厚重的法典里记载了什么,恐怕只有撰写它的人才能真正搞懂,但我还记得一些基本的东西——一旦异人格注入到了新的身体里,在他掌管这具躯体期间,享有的权利与其他人格无异。也就是说,张元龙在早上六点到下午三点之间,可以用杨蒙蒙的身体做任何法律所允许的事情。只要在下一个人格接管这具躯体时,身体健康就行了。每个人都享有使用这具躯体的权利,也有替其他人格保护好它的义务。曾经有个人打算自杀,幸亏从楼顶跳下来时,被人发现了,用充气床垫救下。但随后,这人就因危害他人生命——他身体里的其他五个人也差点跟着殒命——面临严重的刑事诉讼。最终的结果,是被判处死刑。他的人格被抽离出来,转化为了数据,被系统永久删除了。倒也算是求仁得仁。张元龙的行为确实违法,但我又不能以卖**罪举报他。万一杨蒙蒙看到新闻,知道自己的身体在上午做过那些事情,难以想象她那样纯洁优雅的脸上,会划过怎样的难堪之色。看着全息屏幕上的文字,我陷入了沉思,这时,身后有人推了下我的脑袋。我向前一栽,险些摔倒,转过身,看到了主任的脸。主任脸上凝着寒霜,目光里透着森冷。“又不好好上班,”主任的脸很瘦,泛着青色,“那么多事情没处理完,还在这里摸鱼?”“对不起!”我连忙低下了头。“小李啊——”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就冷着脸,转身走了。办公室一直流传着一句话——不怕主任打骂,就怕主任藏话。像现在这样,话只说到一半,就表明主任已经很生气了。的确,这段时间我下班就走,上班心不在焉,恐怕早就被主任记上了。周围的同事看着我,都没说话,他们的目光里,混杂着怜悯和幸灾乐祸。但我现在只想着怎么让蒙蒙摆脱张元龙这个恶心的人,然而,我却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暂时先处理工作,免得主任发飙。下午时,来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男人,一身肌肉,看样子像是个健身教练。这人一开口,却老气横秋,单听语气似乎饱经沧桑。一问之下,才知道现在住在这具躯体里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战后,老头逃到城市,自然很难通过考核,是最早一批被人格安置的人之一。现在,他过来是想向人格安置局申请,希望把他的灵魂抽取出来,提前销毁。“老爷爷,”我查了他的资料,“你是七十四岁时被灌到这具躯体里的,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三年,您现在已经九十七岁了。还差三年才能被抽取出来,人道注销。现在还不到时间啊。”老头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啊,但我不想活下去了……小伙子,你就行行好,把我从这副躯体里抽出来吧。”原来老头跟他老伴一起逃到了这座城市,都因不能贡献足够的劳动,再加上身体虚弱,双双被抽出灵魂,灌到了别人体内。老头到了一个健身教练的身体里,老太太则跟一个中年男人合为一体。他们都获得了年轻的身体,但彼此却很难相见,就算克服重重困难遇见了,他抱着她,也像是抱着陌生人。多年的感情,在这样的隔阂里逐渐消散。“小伙子,你说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老头说着,习惯性地去抹眼泪,但他眼角根本没有泪水流下。他的话我心有戚戚。的确,爱一个人,怎么能容忍他的灵魂在别人的身体里?我又想起了杨蒙蒙,哪怕手握得再紧——也不能容忍她的身体里有别人的灵魂!“求求你,把我的灵魂抽出来吧。”我求助似的看着其他人,得到的全是看热闹的目光。我在办公室里,一直不怎么受欢迎。“老爷爷,是这样,”我硬着头皮说,“现在你的实际年龄还没有到一百岁,我们不能直接把你的人格抽出来。这是规定,我们也没有办法。”老头一愣,嘀咕道:“难道你们要让我去自杀吗?可是这个身体里,还住着其他几个人啊,有几个小姑娘,还有一个刚刚毕业的小伙子,我不能带着他们一起走啊……”这时,罗大姐走过来,白了我一眼,凑近老头耳边,说了句什么。老头愣了愣,脸上红白交替,蓦地从我的办公位上拿起一把剪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别拦着我,别拦着我。”他大声喊道。我们都知道他想要干什么,都站着没动,仿佛是在看一出悲凉的独幕剧。这样的僵局持续了几分钟,保安姗姗来迟,轻而易举地夺走了他手里的剪刀。他也压根儿没有反抗。很快,他就会因危害其他人格被起诉,结果是他自己的人格被抽离出来,变成电脑上的数据,继而被清除。保安把老头带走之后,罗大姐冲我嗤笑道:“小李,不是我说你,有时候你要学会变通。这老头不想活了,但这副身体……”说着,她舔了舔嘴唇,“可是一身腱子肉,多少人想要啊。他想死,你就给他机会让他去死吧,后面还有人排着队进这具躯体呢。”看着老头被带出门时,脸上所呈现出来的释然表情,我有些怔然。很快,新一轮的居住证资格审核又要开始了。就在审核的前几天,我跟杨蒙蒙一起往回走,发现她脸上挂着忧色,仿佛月亮被云遮住,投下了淡淡的阴影。“怎么了?”我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她低了低头,笑笑说:“没什么。”我们一直往下走。道路格外漫长,路灯时而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又压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快走到她家时,她停下来,转身看着我,说:“可能,以后你就不能送我回来了。”“啊?”我一惊,问道,“为什么?”她掠了掠头发,笑容有些黯然,说:“审查就要来了,这次我可能通不过……”我后退一步。她的咖啡馆的生意一直不太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易了,通不过居住证资格审查是必然的。只是,如果她真的通不过审核,那她现在拥有的九个小时,就要分一半给别人。她所能支配自己身体的时间,就只剩下四个半小时了,也就是从下午三点到晚上七点半。那这段一起走回家的路程,就无法再继续了。她看到了我脸上的惊惶,想说点什么,可最终只是低声说了句“对不起”,便转身进了家门。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惶惶不安。居住证资格审核通常要持续五天,从第一天开始,我就不断刷新审核结果。第一天,没有出现杨蒙蒙的名字,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看着全息屏幕上熟悉的三个字,我愣住了。被系统安排,要住进杨蒙蒙身体的,是一个叫陆大维的男人。简历上,陆大维五大三粗,一个硕大的头颅上,肥肉横生,光看照片,都能感觉到这张脸要沁出油来。再看履历,发现此人好吃懒做,兼性格暴躁,经常寻衅滋事。这种人,怎么能使用蒙蒙的身体呢?万一他再跟人打架,在蒙蒙脸上弄出疤痕了怎么办?我想着这些问题,心乱如麻。但该来的还是会来,当天下午,这个叫陆大维的人就来了,经过了一系列检查,正好被分配到了我的工位前。我正在埋头操作人格分离仪,操作台后面,还排着一大批愁眉苦脸的人。我直起身子,擦着额头上的汗,这时,隔得老远就看到了陆大维。他来这里抽取人格,将灵魂转化为数据,储存在电脑里。然后,由负责灌注人格的同事,把他放进蒙蒙的身体里。命运真是残忍,居然要用我的手来给蒙蒙增加别的肮脏灵魂。时间在这种心情下,过得特别快。不一会儿,排在陆大维前面的人就都被抽走了灵魂,身体被送往处理区。“喂,”陆大维看了眼排在他前面的女士——现在,她只剩下一副空空的躯壳,躺在担架上,被护工推走,“这是要被送到哪里去啊?”我有点心烦,没理他。“你这人怎么回事!老子他妈跟你说话呢!”陆大维过来,推了我一把,“信不信老子投诉你?”我差点摔倒,一股怒气直往上涌,但看着体格肥硕的陆大维,又把怒气忍了回去,说道:“不知道。”“妈的,”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喃喃道,“该不是推到火葬场去烧了吧?”但事实上,资源局不会这么浪费,这些人体,都会被再利用……但这种事,不会跟民众说,否则城里许多食品公司都得倒闭。“躺过去吧。”我说。陆大维进了操作室,躺在**。我把电镀贴片贴在他的太阳穴上,打了一针镇静剂。在他昏过去之前,他还在胸膛上摸索,似乎知道一觉醒来就再也见不着这具躯体了,正在喃喃道别。仪器检测到他昏过去后,一些细小的探针伸出来,扎进了他的身体,与神经接驳。床头的检测仪上,一排绿灯陆续亮起,表示准备完毕。我按下启动键。连接陆大维神经的透明线路上,随即出现了一粒粒淡蓝色的光点,连缀成线,由探头处逐渐涌向仪器。这种情形很像抽血,只是针管里流淌的不是可以取代的血液,而是一直被人们称之为“灵魂”的东西。从前,灵魂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现在,灵魂可以随意抽取,任意挪动。他们常说,有了人格分离&融合技术,人类才真正拥有了灵魂,但我总觉得,在这项技术肆意使用的那一天,我们都失去了灵魂。眼前的景象非常熟悉,在我就职于人格安置局的这些年,发生过无数次。但现在,我比第一次操作人格分离&融合仪时还要紧张,手心发抖,握紧了拳头,这种颤抖便传到了我全身。看着线路上的蓝色光点逐渐变淡,代表陆大维的人格抽离手术已经接近尾声,接下来的操作我闭着眼睛都会,把从陆大维体内抽取出来的灵魂——实际上是扫描其人格后,由其生理和心理信息转化而成的数据——存储到硬盘里,编好号码,移交给同事,等待这个虚拟人格被灌注到实体里。但这套熟稔已极的流程,突然陌生起来。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开始大口喘息,额角沁汗。陆大维的人格已经被抽取干净,插在他静脉里的针管开始滴入致命药剂。他的呼吸逐渐微弱,脉搏停息,生理迹象正在我面前一点点消失。“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已经死了。”“死了。”我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我深吸口气,起身按下了结束按钮。在护工进来运走尸体前,我还有一分钟的时间。我继续深呼吸。我打开电脑的储存区,找到最新一份人格数据——名称里包含着“陆大维”三个字。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护工正向这里走。我选中了这份数据,手指轻轻移动,电脑的摄像头捕捉到了我的手势,准确地执行了这个手势的指令。删除。一个普通人的人格转化为数据后,所占内存大概是42T,不是很大,但以现在的计算机速度,也难以秒删。看着屏幕上的进度条,传进我耳朵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砰砰跳了起来。门被推开了,护工走了进来。我侧过身子,挡住了电脑屏幕。“你怎么了?”护工看着我的脸色,“不舒服吗?”我摇头。护工满面疑虑,挪了挪身子,目光绕到了我身后。我浑身血液发凉,脚后跟都有些颤抖。“哦……”她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陆大维的尸体,“那我推走了。”我转身一看,电脑屏幕上一切如故,删除陆大维人格的进度条已经消失了。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我急忙点点头。原来,杀人这么简单。护工把陆大维的尸体推走后,我抬起头,看着镜子。镜子里面的人满头是汗,脸色发白,眼睛里透着猩红,嘴角却缓慢地扬起了一丝诡异的弧度。镜子里人的在笑,如此陌生,却又是如此满足。有人敲门,是下一个要进行人格分离的市民。“进来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你今天有点不一样了。”杨蒙蒙看着我,说。“什么?”我愣了一下,“没有吧,还是老样子啊。哈哈,你说我背的这个包吗?是有点重……”她没有看我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而是歪着头看着我,她的目光有点像探照灯,想把我照透。但过了一会儿,她收回目光,讷讷地说:“说不上来……总觉得哪里变了。”说话的工夫,我们已经走到了她家小区门口。路灯照例把我们的影子拖到了地上,夜风吹过来,头顶上树叶在摇晃,地上一大丛影子也跟着晃动。只有我们的影子,在地上安静地并排躺着。又到了道别的时候。但今天她看着我,有些欲言又止。我明白了,她明天就要来人格安置局,让陆大维的人格入住到她身体里,从此以后,每晚的这个时候,就不是她跟我一起走完这条路了。现在的道别,其实是永别。“我可以上去坐坐吗?”在她开始说话前,我抢先说。她一愣,随即点点头,说:“当然可以。”我们走进她的公寓,穿过一片黑暗的甬道,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棺材公寓。很多人已经躺在了里面,等待着午夜来临,等待强制睡眠剂注入他们的身体——人格被灌进别人的身体后,也意味着,他们永远失去了黑夜。杨蒙蒙住的地方比棺材公寓要好,有可以活动的空间。我们进去之后,她先去洗漱,我把背上的包放下,坐在狭小的客厅里,默默地数着时间。“今天是最后一晚了。”她洗完出来,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不知道是沐浴露的味道,还是她本身的气息;她的头发湿答答地垂着,贴在脖子上,与她白皙的皮肤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照;她的眼睛大而妩媚,似乎染上了热气,氤氲不散,“如果你想……”杨蒙蒙欲言又止,脸颊泛红,看着我的眼睛里闪着细细的涟漪。我抬头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五十五。杨蒙蒙也顺着我的视线,看了下表,带着歉意说:“只有五分钟了,不知道还够不够你……”我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下意识地说道:“够了。”“呃,够吗?”我坚定地点点头,然后说:“你先躺下。”杨蒙蒙表情复杂地躺在**。她可能有些紧张,闭上了眼睛,只有睫毛还在微微眨动。我从包里拿出简装版的人格分离仪,放在床头,把线路连接好。我摆弄完这一切,时间已经悄然流走,午夜将至,床头的细小探针已经伸进了她的血管。这种针管不会留下创口,也没有痛楚,但她依然皱起了眉。她睁开眼,看到了我,见我依然衣衫整齐,怔了一下,道:“你……”“你先睡吧。”我安慰道。“你要等我睡着之后……”她咬了咬嘴唇,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那,再见。”“我们会再见的。”我说,“再见到的时候,我们就能真正在一起了。没有别人打扰,就我们两个人,完完全全,在一起。”杨蒙蒙已经闭上了眼睛,此刻催眠剂正在她的身体里起作用,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她的头发依然湿着,淡淡的水痕在床单上洇开。检测到主人已经进入睡眠状态,屋子里的灯光开始变暗。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沉,这个城市里的绝大多数人,已经进入了强制睡眠状态。我把手放在她的脸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喃喃说道:“等你明天醒过来,醒过来的时候,就只剩我们在一起了。”说完,我把仪器接在杨蒙蒙身上。一连串的灯光亮起,红红绿绿,照亮了她的脸,她是如此迷人;也照亮了我的眼睛,我猜,我的眼睛里应该布满了狂热的神色。透明线路里,蓝色的光点从她身体流向仪器。她的灵魂正在被抽离——不,是被复制。这个小型人格分离仪没有内置药物舱,杨蒙蒙的人格转化为数据并被复制到硬盘里后,她的身体并不会死亡,会依然沉睡。但当她醒来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我们会真正在一起。离开那间黑暗的屋子时,我这么想着。第二天,又有一大批人等着被灌进新的人格。同事们都忙得不可开交,每个灌注房的门前,都有一大群人在排队。我揉着黑眼圈,查了一下张元龙的名字,发现他被系统划在了同事罗大姐的抽离房。我犹豫了一下,把包里的简易人格分离仪打开,拆下硬盘,塞进兜里,然后走向罗大姐。“哎……”门口的一个瘦子见我走出来,愣住了,“灌注手术不做了?妈的,不做我就回去了!”排在他身后的其他人也闹起来了,不满的声音将我包围了。他们的身体即将被别人瓜分,脾气都很暴躁,一点即燃。但我没有理会,径直走进罗大姐的灌注房门口。在这里也排着许多人,其中就有张元龙,他正挖鼻孔,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我路过他身边时,没有抬头。“你来做什么?”罗大姐见我推门进来,一愣。“我那边人比较多,罗大姐,帮帮忙好不好?”我谄笑道,“您去我的操作房里做手术,我来你这边吧。”罗大姐自然不同意,让我赶紧出去,别耽误她做灌注手术。但成败在此一举,我自然不肯放弃,央求罗大姐许久。她看着我,说:“小李啊,你再这么……”顿了顿,又叹了口气,“我再帮你这次吧,但你——你自求多福吧。”说完,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工具,就去了我的操作室。我回忆着她的欲言又止,想了想,又转头看了眼那个熟悉的身影,咬咬牙,开始做人格灌注手术。张元龙前面还排着一些人,我很快就做了手术,比较潦草,有些数据出现了误差。很快,就轮到张元龙了。“你先等一下。”我说。“又怎么了啊?”张元龙不耐烦地问道,然后看了我一眼,神情疑惑,“我认得你,你是不是那天在厕所……”我连忙低下头,让他留在门外,飞快地把操作室里手术**的仪器拆下来,换成了人格抽取仪。“进来吧,”我不敢看张元龙,低声说,“躺下。”他突兀地看着我,神情越发疑惑。等我把探头扎进他的体内,他突然抬起头,说:“不对,不对,那天你就想打我来着……我不要你给我做手术——等等,不是要往我身体里灌人格吗?怎么是抽离?”“你看错了,这就是灌注……”我一边敷衍着,一边把线路连好,然后按下了启动键。催眠药物开始流进张元龙的身体里。“不行!这不对劲!我要换……”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声音突然变得迟缓,眼神开始迷离。这是药物开始起作用了。他脸上的惊恐逐渐被睡意所取代,他努力想张开眼睛,但眼皮似有千斤重,终究慢慢合上了。后面的程序就简单多了。张元龙的人格被抽取出来,成了云网络里微不足道的数据,然后系统把他还残留在杨蒙蒙身体里的人格清除掉了。最后,我打开电脑,选中了标名为张元龙的文件夹。我点下了删除。随着文件被清除时发出的碎纸机一样的声音,张元龙——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杀了人。我把陆大维杀了之后,我又杀了张元龙。但这个感觉……我抬起头,深深呼吸,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这感觉竟如此美妙。看看时间,已经快下午三点了。属于杨蒙蒙的时间即将到来。我重新调整机器,在手术台那沉睡的身体上,接入了人格融合仪,再把那块硬盘插在了储存舱里。蓝色的光点从仪器的线路上,涌向这具美丽的躯体。是的,她的灵魂在回归,犹如曾被驱赶的鸟群,在南风吹拂下又纷纷栖回了枝头。这是在她午夜睡着之后提取出来的灵魂,在下午三点她的人格再次苏醒前,就得灌注进去。于是,两份一模一样的人格,在她的身体里面便会无缝结合。从此,这具躯体,就只属于她自己了。而她,又属于我。我再也不会看到张元龙那猥琐的模样了,也不给陆大维留容身的空间。当她醒来时,我们就彻底在一起了。杨蒙蒙眼皮跳动,即将转醒。这时,有人在敲门。我以为是外面排队的人,没有理会,但很快,门锁发出咔哒的响动,有人走进来了。是两个保安。我再细看,发现他们肩头带徽,腰侧鼓起,与保安形象迥异。警察?我浑身一颤——难道我杀陆大维和张元龙的事情败露了?按照新法,恶意毁坏他人人格,与谋杀同罪。我也会被抽取出人格,让别人住进我的躯体吗?念头还未结束,两个警察走过来,问道:“你是李先生吗?”我愣愣地点了下头:“是的。”“请你跟我们走吧。”一个警察说。“趁我们还有心情对你说‘请’这个字。”另一个警察不耐烦地补充道。我嗫嚅道:“难道是我做了什么犯法的事情?”两个警察没说话,却同时向身后看去。透过他们的肩膀,我看到他们身后站着一个人。主任。脸上凝满了寒霜的主任。主任身旁,是那些表情各异的同事们,有漠然,也有怜悯,更多的是嘲讽。我看到了陈胖子的脸,想起了那天中午他的威胁。在他旁边,站着沉默不语的罗大姐,我脑袋里拂过她上午那欲言又止的话。一股不祥的阴影笼罩着我。果然,警察见我没动,皱着眉喝道:“李先生,在这一次居住证考核中,因为你的消极怠工,没有完成定额任务。为了保障城市生存空间的公平,现在人格安置局决定,将你进行人格安置。你可以选择留在自己的身体里,不过我们会引入别的人格,然而你的身体却需要经过一系列审核;如果你的身体没有经过审核,我们会将你的人格抽取出来,注入到其他人的身体里。本着公平原则,只能由系统给你随机分配身体,但请放心,能够接受人格注入的身体,在外貌和生理上,都足以让你满意。”这套说辞我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但通常都是听警察对别人说。现在,他们机械地向我说出了这番话,还用眼睛盯着我,似乎在防止我做出什么举动。但我只是回头,看了看即将苏醒的杨蒙蒙。“走吧。”他们走过来,押着我的臂膀。在走出门的前一瞬间,我又回头,看到杨蒙蒙已经睁开了眼睛。她用手撑着手术床,坐起来,看到了我,脸上掠过一丝惊喜,而后是迷茫。我低下头,被警察带出了门。我的身体没有通过审核,无法成为接纳者——我太瘦弱,而且很难看。所以,不久之后,我就躺在了手术台上。我的手脚被固定,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罗大姐把人格抽离仪接在我身上,一些轻微的刺痛感在我后背皮肤上泛起,而后,脊柱传来一阵酥麻。意识开始逐渐远离我。罗大姐没有看我,低头操作着,我想抬头,但脖子被绑住了。我试图张嘴,想说些什么,但药物正在缓缓流进我的身体,脑子像是变成了海水,似乎都能听到水波的晃动声;眼皮沉重起来,一切即将消失。我不后悔自己所做过的事情,只是遗憾。马上就能跟蒙蒙彻底在一起了,我自己却因没有通过审核,而被抽走了人格。不知道我会被安排在谁的身体里。但不管是谁,我的身份、工作和地址都会发生改变,想再遇见蒙蒙,就难上加难了。这些模糊的念头在我脑袋里闪过,随后,我合上眼睛,沉沉睡去了。这一睡,不知过了多久。感觉上,像是被蒙着眼睛,坐在小舟上,慢慢划着桨。周围是一片平静的海洋,无风无浪,也毫无尽头。小舟突然靠岸,我浑身一震,眼睛上蒙着的布被揭开了。我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我想起身,但挪动手臂,传来的感觉却非常不协调。我呼吸了几次,才慢慢坐起身。花了一点时间,我才明白,我现在在别人的身体里。从呼吸的沉甸感以及手臂的粗细,我几乎在瞬间确认,这是一个女人的身体。我想起了那个申请提前死亡的老头,当他和老伴的身体陌生之后,所有的感情都会被消磨掉。而现在这具身体也将束缚我,让我与蒙蒙无法相见,即使在一起,也回不到过去。命运对我真是残忍。这么想着,我站起身,走向浴室。这间屋子里的摆设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我低头看着,还没有回忆起来,就来到了洗漱台前。我愣住了。朝阳从窗外升起,晨光在窗子上氤氲成一大摊殷红,还有一些光线透窗而过,斜斜地,空气中能看到几粒灰尘飘动。这情景,与我第一次在黄昏里遇见杨蒙蒙时,无比相像。原来,命运比我想象中更残忍,然而又有些仁慈。它让我遇见杨蒙蒙,并爱上她,但又让我在她的身体里看到其他人丑陋的灵魂,令我无法容忍;就在我把她身体的其他人格驱逐掉,即将与她在一起时,我却失去了自己的身体。现在,它却又展现了既戏谑又仁慈的一面——我用手摸着自己的脸。这一刻让我觉得,我从未与杨蒙蒙离得如此之远,远到我们永远无法相见;而我又与她如此之近,在命运的安排下,我终于跟杨蒙蒙彻彻底底地在一起了。忧伤和喜悦交织着,汇聚成流,在这副身体里涌动。镜子里,杨蒙蒙的眉头微微皱着,嘴角却又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