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茫茫的白色雪原上,一个光球蓦然出现了。自然所不可能产生的诡异光芒闪烁着,映照出一个若隐若现的细长身影。光球所散发的光渐渐微弱了下去,最后消失了。那身影却清晰起来,是个瘦削的女郎,她显然已经不年轻了,但岁月却没有夺走她动人的美丽,只增添了她眼中的成熟和睿智。她穿着一件紧身的奇怪衣服,从头到脚,闪闪发光,勾勒出一副傲人的身材。她背上背着一个大背包,手中提着和她纤细体形不相称的一个巨大容器,像是一个玻璃罩,罩子里有毛茸茸的十只左右小动物,只有巴掌那么大,正惊惶地缩成一团。一阵寒风吹来,女郎不禁哆嗦了起来。“真冷啊,至少有零下二十度。”她喃喃自语道。在智能变温服上按了两下,顿时一股暖流贯穿了她的全身。女郎站在一个诡异的白色圆柱体顶端,面积大概有四五平方米,半米左右高。圆柱体侧面有很多按钮和指示灯,正在诡异地闪烁着。女郎没有半点犹豫,跳下了圆柱体,按下了一个醒目的黑色按钮,又接连按了边上几个按钮进行确认。一块液晶显示屏上出现了电子数字的倒计时:“60,59,58……”女郎拎着笼子,在雪地里拼命跑着,她身后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她只觉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但仍然不敢停步,笼子里的小家伙们发出阵阵不安的叫声。“忍一下,孩子们,再忍一下,很快你们就安全了。”女郎想着。时间差不多了,女郎猛然扑出,趴在雪地里,将笼子罩在自己身下。捂住了耳朵,身后传来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过了片刻,纷纷扰扰的飞雪像冰雹一样从天而降,砸在她的背上。她感觉微微发痛,但还好,没有什么大碍。女郎回过头去,圆柱体已经消失了,留下满地的破碎残骸,一股浓烟冉冉升起,如同一座孤直的方尖碑。这是那个世界最后的纪念碑。一阵风吹来,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女郎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和那个世界的联系已经彻底斩断了,即使那个世界再神通广大,也找不到她这个潜逃者和她偷出来的小家伙们了。再也没有人会威胁灭绝它们了。她带着这个她一手创造出来的物种,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古老的陌生世界,一个将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历史、进化、命运……一切都会从头开始。小家伙们也会找到一个新的家。也是一个唯一能让两个物种和谐相处的世界。女郎向周围望去,茫茫冰雪,稀疏的针叶林,蓝得令人不敢相信的天空,如同在西伯利亚的冰原,无法相信这是她熟悉的城市,那个将会有几千万人口生活的大都市。“这就是冰河期啊……”女郎想。女郎在树林边上走着,想寻找人类的踪迹,走了半公里左右,远处一串缓缓挪动的庞然大物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不敢相信地盯着那个方向,闪亮的獠牙,长长的鼻子,浑身长满灰黑色的长毛——华北平原上,一群猛犸象在迁徙中。这些史前巨怪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在灭绝的边缘,仍然不紧不慢地缓步而行。女郎正在欣赏这史前奇景,忽然感到身后有些异样,玻璃器皿里的小家伙们激烈地狂吠了起来,她扭过头,倒抽了一口冷气。一只硕大无朋的白虎站在她背后,离她还不到十米远,弓着背,盯着她。女郎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作为动物学家,她见过不知多少次老虎,但不是在动物园,就是在保护区,他们之间也曾离得很近,甚至不到一米,但不是隔着铁笼,就是隔着钢化玻璃。可如今,在那头白虎和她之间,除了空气就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了。老虎非常大,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虎,比东北虎还要大,体长大概有四米,简直是另外一个亚种,二十一世纪所不知道的亚种。她想起了自己学过的一条动物学原理:同类动物,生活在越寒冷地区的,体形越大——所谓的伯格曼法则。但现在却不是研究动物学的时候!怎么办?是撒腿就跑,还是躺着装死,还是和它对视?以前学过的野外生存术此刻都她被忘得一干二净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巨虎已经长啸一声,猛扑了上来。但它还没有落下,在空中就被一束强光穿透,落在地上,一动不动,彻彻底底死了。女郎手中拿着微型激光枪,喘着粗气,作为坚定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她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但为了自卫,也为了保护她手中那个新的物种,她别无选择。女郎惊魂未定,走到虎的尸体边上,带着歉意说了一声:“对不起。”她忽然听到轻微的响动,是雪被踩在脚下的咯吱声。女郎抬起头来,才发现白虎的尸体后面,不远处的一棵松树旁,还有另一个动物。她又吓得退了一步。不,不是动物,是她的同类,一个脏兮兮的两足而立的人,身上裹着兽皮,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女郎看着对方,那是一个相当丑陋的男人,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涂着和印第安人一样的油彩,看不出年纪,简直比叫花子还要恶心。她厌恶地撇撇嘴,又抑制住了心中的厌恶感:不能这么想,或许他是我的直系祖先。这是原始社会,你还指望什么呢?再说她也需要那个家伙,她得尽快找到一个人群让她改造,能让她养大小家伙们,创造两个物种和谐生存的世界,这是她冒着生命危险逃到这个时代来的目的。这也是她三十年前,从父亲那里受到的启发。她冲那家伙笑了一下,招了招手说:“你过来!”那个男人吓得向后躲了一步,但似乎看出来女郎并无恶意,这才畏畏缩缩地走了过来。女郎注意到,他走路一瘸一拐,脚好像有些残疾。男人走到离女郎还有两三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女郎从背包里摸出一块饼干,扔给对方,脸上露出鼓励的笑容,说:“吃吧!很好吃的。”她做了个咬的动作。男人从雪地上捡起饼干,嗅了嗅,犹犹豫豫地放进嘴里舔了舔,然后咬了一小口,然后整个送进嘴巴,嚼了起来。“对野蛮人就像对小孩子一样,几块饼干就能笼络。”女郎得意地想。当然,她手里还拿着激光枪,不敢稍有懈怠。男人吃完了,意犹未尽,像猴子一样,又伸出手要,女郎皱了皱眉,说:“等会儿再吃吧。你……叫什么名字?名字?”男人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真笨。”女郎想,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欣欣,欣欣。”她重复了好几遍。男人犹豫地伸出手来,指着她,喊:“欣欣?”欣欣点了点头说:“对,你呢?你?”她指了指对方。男人明白了,毕竟是智人(学名:homo sapiens),这点智力还是有的,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发出了两个古怪的音节,听起来好像是“我猜,我猜”。“我猜?这哪里是个名字?”欣欣想,不过无所谓了,她灵机一动,决定管这家伙叫“旺财”。“旺财,你带我去你们部落?我可以……帮你们……很多忙,教你们……种粮食……你们就不会挨饿。”她断断续续地说,好像这样能让对方多明白一点似的。男人看着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一脸茫然。欣欣无奈之下,结结巴巴地捡起了自己从来没学好过的古文:“旺财,吾乃……仙人也。汝……尔引吾……至尔之家……族中,吾欲……教尔……稼穑之道,尔等果腹无忧矣……可乎?”男人还是一脸茫然,这也难怪,欣欣想:“即使他是自己的祖先,离孔子也有一万两千五百年,相比起来,孔子和她几乎是同时代的人了。”但是旺财忽然指着她手中的玻璃罩,说出了一个很奇怪的音节:“孔?孔?”欣欣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又看了看手中的玻璃罩,那里面的小家伙们正好奇地看着两个人,还发出了呜呜的叫声,她忽然明白了过来:“孔!孔!”欣欣知道,她以前所生活的世界,有许多语言,即使远如英语和汉语,都有一些同一来源的词,发音多少有些近似,标志出一些事物起源的踪迹。譬如汉语的咖啡,就和英语的coffee一样,当然那是因为“咖啡”这个东西,本来就是从西洋来的。还有一些更古老的例子,譬如汉语的“轮”“轱辘”,和英语的wheel,希腊语的kyklos,都指向远古时代发明的一种大致叫作kelo的圆形物。而旺财说的这个“孔”甚至比“轮子”更为古老。语言学上的证据是很显著的:英语的hound、拉丁语的can-is、希腊语的kuon、古爱尔兰语的cu、吐火罗语的Ku、印地语的kutta,都或隐或现地指向同一个来源。而令人震惊的是,古汉语的“犬(khween)”以及“狗(koo)”的发音也与之高度近似,这绝不会是巧合。虽然欣欣并非语言学家,但她穿越之前,对小家伙们的起源做了多方面的研究,语言学方面的资料当然也是必须掌握的。她推测出,最早驯化小家伙的祖先的人们会叫小家伙们“宽”或者“阔”,当然也包括旺财所说的“孔”。毫无疑问,她来到了小家伙们祖先的起源之处,那一万五千年前的故乡。即使并非最初的驯化地,也不会相差太远。在这个时代,这一种群必定尚未分化,仍然保持着近似原初的形态。在这里,拥有人类智商的小家伙们将会和祖先融为一体,繁衍下去,永久改变两个物种的历史。小家伙们的学名是Canis lupus sapiens,或者“智犬”,从定义上看是一个新的物种,但仍然可以和狗或者狼杂交,且后代具有生殖能力。经过基因改造后,小家伙们的智力是显性遗传,不管是父系还是母系,子女大部分会继承高智力的优良品种,当然在配种过程中也可能会出现一些复杂的情况导致退化或者其他畸变。但只要由她这个遗传学家主持这项工程,那么在一二十年的时间里,她就有把握培养出几百只智犬来,传统的家犬——Canis lupus familiaris,将在分化之初就融入它自身所带来的这个直系后裔中,从而不再以原来的形态存在。狗,这个人类驯化的物种以一种新的方式开始和人类共存的历史,那将是……欣欣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中,一时没有留心对面的旺财已经大着胆子走了过来,查看玻璃罩里生龙活虎的“孔”们,他好像不知道玻璃的存在,伸出了手,想要去抚摸它们。“不要!”欣欣想要阻止他,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个玻璃罩看上去很普通,但有着智能电场防护,能够辨别人体生物电的微妙差异,不允许陌生人接触,毫不留情地将两百多伏的电压打在了旺财的手上。旺财大叫一声,疼痛刺骨。他的脸扭曲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攻击,兽性本能地发作了,一挥拳打在欣欣的脸上,这一拳力度极大,欣欣猝不及防,还来不及举起激光枪,就被他一拳打晕了过去。旺财难以置信地盯着昏迷的欣欣,似乎没有想到自己那么容易就把这个奇怪的、用一道光线轻易杀死一头猛虎的家伙给打倒了。欣欣手边的激光枪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记得刚才光线就是从这个怪东西上面射出来的。他把激光枪捡了起来,好奇地摆弄着。不知道忽然按了什么地方,一道强光射了出来,那光芒白得耀眼,几乎让他眼睛都睁不开。旺财吓了一跳,赶紧把那怪东西远远地扔了出去,那东西落进远处的雪里,不见了。这时候旺财才发现,那道光射中了那个背包,高热让它差不多已经变成了焦炭,而强光又从玻璃罩中穿过,打出了一个圆孔,从那里,一只小小的“孔”好奇地探出头来。“孔”们都跑出来了,勇敢地围在昏迷的主人身边,冲着他叫,那叫声是一种吠叫,但和族里养的那些“孔”不太一样,似乎更复杂,变化更多,好像是说话一样。旺财当然没有把这些老鼠一样的小家伙当回事,他只是把它们赶开,继续检视着眼前的怪人。她的头发、装饰、身材无一不奇怪,她身上还披着一张薄薄的毛皮,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他好奇地抚摸着那张毛皮,只觉得光滑得不可思议,他忽然觉得有些异样,轻轻向下按了按,才发现是胸前一块异常柔软的地方。旺财愣了一下,终于明白了对方至少一种身份——一个女人。旺财二十年前已经“结婚”了,和另外二十多个族人一起迎娶了附近氏族的二十多个女人。从理论上说他们都是彼此的丈夫和妻子。但人总有亲疏,旺财不是一个好猎人,一年到头打到的猎物屈指可数,脚还有些残疾,如果不献上合适的猎物,妻子们碰都不愿意让他碰一下。那件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觉得快乐的事,他做过的次数比他打到的大猎物还要少。旺财盯着眼前的女人,吞了口口水,如果把对方当作女人,那么她真是难看极了,体毛太少,又瘦得像树枝,白的像恶鬼。不过不管怎么说,总是一个女人,而且这么丑,别人肯定不会和自己抢的。旺财想了想,将乱叫的小家伙们赶开,一把拎起女人的脚,把昏迷的女人扛在肩膀上,向远处的山洞走去。那只老虎他扛不动,得叫同伴们一起来。“孔”们呜呜地叫着,跟了上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延伸向这个新世界时间和空间上无尽的深处。欣欣觉得自己进入了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之中。周围是一片黑暗的空间,什么也看不见。这黑暗却非静夜的宁谧,而在不停地震**之中,粪便和呕吐物的恶臭不住传来,让她晕头转向,恶心欲呕。身边到处都是同类的声音,喘息、呻吟、吵架、叫喊……简直像是地狱。但欣欣知道,这不是地狱,而是一个温暖的“家庭”。这个空间是一个巨大的山洞,里面住着整个原始氏族,过着典型的穴居人生活。吃饭、睡觉、排泄、**都在一起……欣欣快死了,但她知道,不是那些原始人的错。她在发烧,烧了好几天。无疑是被什么古病菌感染了,她体内肯定没有抗体,背包里的那些药品也都被烧掉了。她甚至都怀疑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当然,那些原始人对此却并不在乎。他们已经厌烦了养她这样一个不能干活的废物。除了旺财,这家伙简直就是一条**的疯狗。这个念头把她吓了一跳,她怎么能把旺财那种野蛮的家伙比作可爱的狗狗呢?震**终于停止了,旺财从她身上心满意足地下来,扔给她一块肉,这回总算是烤熟了的。“凯!”欣欣现在才明白,“凯”就是“吃”的意思。她不敢违逆,吃了一口,但味道有些奇怪。“霍固?”欣欣问,意思是“何物”,她逐渐明白了,这种语言确实是汉语的渊源之一,许多词都依稀相识。“不孔其阙。”——“死狗的肉。”欣欣一呆,她知道这是什么了。那天下午,她带来的十只小狗,死了一只。被男人们拿走了,她病得稀里糊涂,也没有在意,想不到……“啊——”欣欣歇斯底里地大叫了一声,将嘴里的肉吐了出来,干呕了起来。这当然只能换来对方一顿暴打。几记拳脚,就把她打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旺财打累了,倒在草堆上睡着了,鼾声四起。欣欣默默地流着眼泪。她想起以前看过被卖到山里的那些知识女性的报道,她现在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生不如死。可是那些女人还有被解救的希望,她呢?为了一个童年起就执着的梦想,被困在一万五千年前的冰河期,又有谁会来救她呢?如果那些警察能来到这里,就算把她带回二十一世纪,判她无期徒刑甚至是死刑,她也甘之如饴。但他们根本不可能来,即使乘坐时间机器也不可能。从毁掉时间机器的那一刻起,她已经进入了一个平行历史中,她不可能回到原来的时空,她的同胞们,也绝对无法穿越宇宙之间的虚无之壁来拯救她。还想那么多干什么?反正她也活不了几天甚至几个小时了。欣欣从草堆上爬了下来,旺财不担心她会逃走,她那病恹恹的身体几乎已经站不起来了,山洞内外都是人,跑不了几步就会被抓回来,再说就算她能逃走,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她只是借着一点微光,挣扎着爬到了洞口。七八只小狗狗们见到主人,纷纷跑了过来,激动地摇着尾巴。这些穴居人收留了它们,但是没给它们什么好吃的,只能啃些骨头——他们没直接吃掉它们已经算不错了,大概是指望把它们养大以后为自己打猎。这几天下来,它们已经饿成了皮包骨头。“孩子们,你们还好吗?”欣欣将它们揽在怀里。狗狗们委屈地呜呜叫着,摇了摇头,眼中似乎噙着泪水。“孩子们,再忍耐几个月,或者一年半年……你们很快就会变强大,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你们会有多么强大,你们将长得和人一样大,并且每年都可以生三四胎,每胎生五六个……你们有尖牙、利爪,你们的身体要比人强壮得多,并且和他们一样聪明。不,你们甚至要比这些没有知识的穴居人更聪明。”“你们的种族必将繁荣昌盛,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和人类一起。可是我看不到那一天了……”欣欣说,忽然她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性,身子颤动了一下,“我要死了,可是答应我,不要仇恨其他人,那些人……他们只是太蒙昧,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孩子们,不要伤害人类,他们永远是你们最好的朋友。你们要爱他们。我知道你们听得懂我的话,我知道你们也有自己的语言,将这句话传下去,让人类世世代代和你们和谐相处,好吗?”狗狗们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爱你们,孩子们。”欣欣最后说了一句话,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了,她想起了爸爸、妈妈、童年的玩伴,当然还有贝贝……“我们也爱你,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