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 缺飞船进入比蒙星大气层时,正是深夜。我被播报声吵醒,拉开遮光板,清朗朗的月光立刻照进来,睡在邻座的中年女人晃了下头,又继续沉睡。我凑近窗子向下望,鱼鳞一样的云层在飞船下铺展开来,延伸到视野尽头。一头白色的鲸在云层里游弋,巨大而优美的身躯翻舞出来,划出一道弧线,又一头扎进云里,再也看不见。窗外,是三万英尺(1英尺为0.3048米)的高空,气温零下五十多摄氏度。不知这些在温暖的金色海里生长起来的生物,会不会感觉到寒冷。我额头抵着窗,只看了几秒,便产生了眩晕感,手脚都抖了起来。为了阿叶,我鼓起勇气,咬着牙,穿越星海来到这颗位于黄金航线末端的星球,但这并不代表我克服了航行恐惧症。在漫长的航行中,它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幸好,这已是最后一程,我马上就能拥抱阿叶了。飞船穿越厚厚的云层,降落在比蒙星七号港口。这个由纯钢铁建成的庞然大物,直插云霄,上千个船坞不停地吞吐着飞船,其中,超过百分之九十的都是货船。它是一个巨型水蛭,每一个船坞都是快速收缩的吸盘,吮吸这颗星球的资源—从矿石到木材,从走兽到鱼群。甚至连金色海的海水,都被从外空间垂下的高轨甬道,一刻不停地抽走。人类走出群星,靠的正是这种永无止歇的榨取和掠夺。“你来比蒙星打算做什么?”出港疫检时,消瘦的黑人检察官一边问我,一边低着头看我的个人信息。他的头发很短,掺着星星点点的白。“我来带回我的女朋友。”“噢,她在这颗星球上做什么?”“她是行星生物学家,主要在比蒙星上研究云鲸的生理习性。”黑人抬起头,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真厉害!这里的人都是来淘金的,你女朋友与众不同。不过她做这么厉害的事,你为什么要把她带回去呢?”“因为她死了,”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要把她的骨灰带回地球—她的家乡,我们相遇的地方。”黑人闭上嘴,上下打量着我,好半天才说:“可是,先生,你知道根据《星际疫情防范法》,公民若在哪颗星球上死亡,无论是正常还是非正常,都必须埋葬在当地。如果你带着骨灰,是不能从港口通过的,也不会有人愿意跟你坐同一艘飞船。”“我知道。”黑人看了我一会儿,叹口气,在我的通关材料上盖下电子章。我向他道谢,提着包走向过关通道。“先生,祝你好运。”他在我身后说,“你会需要的。”刚出港口,我就看到了迈克尔。尽管我们从未谋面,但我一眼就在人群里认出了他—这得多亏阿叶的社交主页。阿叶是那种向世界敞开怀抱的女人,每天都会在主页上更新动态,有他们在实验室里相遇的照片,在酒吧里聊天的照片,在云鲸背上穿梭云层大声欢呼的照片。多少个夜里,我把这些全息照片点开,光和影勾勒出他们的模样,在我面前栩栩如生,却又触不可及。现在,他穿着旧夹克,举着一个牌子,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我的中文名字。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但面色很憔悴,几天没刮脸了,胡子拉碴。我向他走过去,他看到我,指了指外面,然后转身拨开人群向外走。我跟在他后面。我们没有说话,我们也不会说话。对于这个男人,我一直矛盾—我不知道该责怪他得到了阿叶却没有照顾好她,还是应该给予他同情,一起缅怀我们共同的爱人。他肯定也有同样的矛盾。所以沉默是我们最好的选择。我跟着他走出灯火通明的港口,黑暗向我们涌过来。他开着科研谷的车,有些破旧,反重力引擎发动了好几次才喷出稳定的淡蓝色离子流,悬在低空半米处。我坐上副驾驶,有点挤,就把座位调低。迈克尔看了,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专心开着车。我突然意识到,阿叶要是跟迈克尔一起外出科考,也是坐在我现在的位置。她如此娇小,所以座位会调得很高。这个联想让我鼻子一酸,格外压抑,只能扭头看着车窗外。我们正在快速远离城市,进入山野,地势由平缓变得陡峭,山石嶙峋,群峰突起。车贴着地形,上上下下。车灯一闪一闪,微弱地照亮前路,在浓黑的夜里如一只迷途的萤火虫。科研谷名副其实,十几层的大楼倚山谷而建,混凝土做主体,外围以钢铁加固,但已经很老旧了,估计是比蒙星刚被发现时建的。历经了数百年风沙和潮湿的侵袭,钢铁锈得厉害,有些与两岸岸坡接驳的地方都出现了裂缝。时近深夜,山风很大。我们穿上防护服,下了车,夜风拍打在我们身上。我呼吸的是头盔内供氧泵输出的氧气,但仍感觉到了风中的咸味,一愣,看向西边。虽有浓云聚集,月光还是穿过云层,微微照亮了这个夜晚。但西边,是一大团黏稠无比的黑暗,似乎连光线都吞噬了。金色海。原来科研谷离金色海海岸不远,难怪潮湿得这么严重。我远眺了好久,迈克尔咳嗽了一声,我才跟着进了他的宿舍。他收拾出一张床,说:“今晚你睡我这里,我出去住。”“阿叶的—”我顿了顿,“阿叶呢?”迈克尔转身出去,不一会儿抱着一个黑布包裹住的金属盒子进来,放在桌子上。我知道盒子里面是阿叶的骨灰,一时有些站立不稳。“骨灰不能过海关,我给你联系了别的船。你什么时候走?”“明天早上。”我的声音如同梦呓。“嗯。他们早上会来接你。”迈克尔退出房间,把门合上。我捧着骨灰盒,坐在床边。即使已经有过无数次预想,但真的看到鲜活美丽的阿叶变成灰烬,收拢在冰冷的盒子里,我还是觉得一切都不真实。“放心,”我把骨灰盒放在脸侧,轻声说,“阿叶,我带你回家。”我在**辗转,试了很多种方法入眠,都没有效果后,索性起床。这时已经是凌晨,整栋大楼的灯都熄灭了,但我路过一间还亮着的实验室时,透过窗子,看到了迈克尔落寞的身影。他独自坐在实验室的墙脚,面无表情,手上拿着啤酒,不时灌一口。他脚边已经横七竖八倒了十来个空酒瓶了。我摇摇头,离开了大楼。外面并不冷,便只戴了面罩,走到海边,坐在沙滩上。风很大,吹散了云,吹得我通体发凉。潮水起伏,有时会舔到我的脚。金色海的海水,在夜里是温暖的。比蒙星有六颗卫星会在夜晚反射恒星的光,但很少人能看到六月凌空的奇景。今晚我也没有这个运气,西边天空垂着三轮月亮,另外三轮被云遮住了。月下有一群白鲸,在海和天之间游弋着,几头幼鲸上下追逐,发出悠扬的鲸咏。它们速度不快,在天空中如同一片片风筝,但当它们飞过我头顶,投下巨大阴影时,我才意识到这是这颗星球上最为庞大的物种。我仰望着它们向东飘去,掠过科研谷,消失在一片黑暗里。真好,它们可以飞翔。可惜人类的狩猎船飞得更快,且无处不在,云鲸再也飞翔不了多久。太晚了,我起身回去。迈克尔还在实验室里,已经喝醉了,枕着墙壁沉沉入睡,嘴里在说着什么,但含混不清。我扶他回宿舍,把他扔在**,自己也累极了,趴在桌子上。时差带来的困倦让我很快入睡,又很早醒来。天还没亮,我抱着阿叶的骨灰来到大楼顶层,在晨风中等待。离开房间的时候,迈克尔还在熟睡。我想,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一艘“鬼三”级飞船悬在楼顶,跳下来一个秃头大汉和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瘦子。透过呼吸面罩,我看到瘦子的右眼眶是空的,有些瘆人。他用一只独眼上下打量我,问了我的名字,说:“就是你要回地球?”我在晨风中瑟瑟发抖,连忙点头。“迈克尔呢?”“在里面睡着。”瘦子点点头,说:“上去吧,找个空位坐着,远着呢,得好几天。”见我露出疑惑的目光,继续道,“我们要去二号港口,那里有熟人,检查松些。”我把骨灰盒抱在怀里,准备登船。“等等,”秃头突然拦住我,朝我怀中点了点下巴,“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他的手臂比我大腿还粗,**在清晨的寒风中,肌肉虬结,上面还有一道伤疤。我抬头与他对视。他冷着脸,说:“怎么,想惹麻烦?”独眼瘦子干笑两声,过来拉开秃子,说:“迈克尔给了钱,管他带的是什么,只要不是炸弹,我们就顺路给运回地球。”秃子哼了一声,扭头上了飞船。独眼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别跟人说这里面是骨灰,我们跑偷猎的,迷信得很,最怕晦气的东西。”“你怎么不怕?”“呵呵,比起晦气,”独眼笑起来,“我更怕没钱。”“鬼三”级的飞船很小,只有二十几平方米大,像个扁平的房间。现在,这个房间被数百个金属桶塞满了。我弯腰走到角落里,一屁股坐下来。周围还有七八个人,也跟我一样,木然着脸,抱膝而坐。这些都是要偷渡的人,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秃子坐在驾驶位,独眼则笑嘻嘻地数那些铁桶,越数脸上笑意越浓,说:“一共三百二十二桶,光头,这一笔我们要挣疯了。”“你都数了十几遍了。”秃子启动飞船,专心驾驶,头也没转过来。“数多少遍都乐意。现在行情好了,云鲸血涨到了十个联盟点一斤,一桶就是一百五,这一趟,”他用手指敲着金属桶壁,算了半天,“能挣四万多呢。到时候我们一人一半分掉。”“阿泽的那份呢,你想吞掉?”“他死都死了,我帮他个忙,帮他把钱花了。”“不行,要不是他,我们估计早就被那怪物给吞了。他还有家人,拿四成给他那个瞎眼老娘吧。”“四成太多,一成就够了。”“也行。”瘦子点点头,又笑嘻嘻地数起来。我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我旁边这些全是保温桶,里面装的都是云鲸的血。即使远在地球,我也听说过云鲸血的交易。在浩瀚的金色海里,有一种被称为“F937”的神奇元素,其单质能抵消重力。现在被广泛应用的反重力引擎,都是利用了这种元素。F937的获取,有两种途径—一种是直接从海水中萃取,但萃取所需的环境极端苛刻,比蒙星根本达不到,只有靠高轨空间站抽取海水,在真空零重力实验室中操作。一千立方米的海水,大概能萃取出十微克的F937单质。另一种方法,便是从云鲸血中提炼。云鲸是一种神奇的生物,刚发现它们时,人们对它们的习性感到既费解又着迷,这种兴趣至今还吸引着生物学家前赴后继地来到比蒙星—其中包括阿叶。云鲸出生在遥远的科尔星海洋里,每年一度的卫星掠过时,星球引力会被抵消,云鲸便从海洋里一跃而起,进入星际空间。它们会在漫长的黄金航线上洄游,途径七颗行星,靠张开身上的薄膜获取加速度,同时躲避神出鬼没的龙狰兽,直至游到比蒙星的金色海中,进行第二次蜕变。这条艰辛的航线上,有无数故事发生,无数云鲸的尸体静静漂浮。成功抵达的云鲸少之又少,蜕变后的云鲸没了薄膜,却能吸收海水中的F937,融入血液,凭此彻底摆脱重力的束缚,游弋天际,栖于风中,眠于云间。而正是这F937含量百万倍于普通海水的血液,给云鲸带来了灭顶之灾。人类驾驶着全副武装的飞船,捕杀云鲸,用抽水泵抽干它们的血液。不到百年,比蒙星上的云鲸被屠得险些灭绝。幸好随后联盟把云鲸列入保护物种,出台了禁猎令,只供研究,它们的生存状况才略有缓和。但仍然有不少偷猎者在活动,显然,我所在的这艘船,目的正是偷猎云鲸,将其血运到黑市售卖,顺便接收我这样的偷渡客,挣点外快。从这艘船里云鲸血的数量来看,至少有十头云鲸被抽成了干尸。想到这里,我耳边隐隐传来了昨夜听到的鲸咏,如幽魂呜咽。我下意识抱紧阿叶,往角落里缩了缩。这个动作救了我一命。一阵巨大的冲撞袭击了飞船。我所在的这一侧墙壁,被生生撞出了凸起,旁边一个贴墙睡觉的男人正好被凸起击中。在这场碰撞中,他的脑袋输给了金属,于是,我看到他的头上绽开了一朵血色的花。如果不是我刚才缩了头,这朵花也会在我头上开出来。飞船被撞得在空中剧烈翻滚,金属桶漫天横飞,有两个人被当场砸死,我的左腿也被砸中,骨折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清晰可闻。我紧紧抓住护杠,好歹没掉进这一片翻滚中,秃头的反应也很迅速,撞击的一瞬间趴在操作台上,同时打开了平衡调制器。飞船两侧的一百七十个制动引擎逆着翻滚的方向开启,以最大功率运转,共同抵消撞击带来的冲量。三秒钟后,飞船稳在空中。“妈的,是它!”秃子满脸是血,大吼道,“它一直在跟着我们!”但没人回应他。独眼歪歪斜斜地躺在座位上,断裂的操纵杆贯入了他的腹部,而真正的致命伤,是一个金属罐的撞击。伤口很诡异,右边太阳穴凹了进去,像是新开的一只眼睛。第二次撞击转瞬即至,但这次秃子有了准备,猛地下沉,飞船与那巨大的阴影堪堪滑过。透过破碎的舷窗,我看到了一头云鲸。一头愤怒的云鲸。我发誓,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把愤怒这种情绪跟云鲸联系在一起。在所有的研究报告里,云鲸都是温顺的,面对屠杀只会逃窜,一边被抽干鲜血一边悲鸣。它们曾经对人类表示友好,当血流得足够多之后,也仅仅学会了防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它们攻击人类。我感到呼吸困难,在四周看了一圈,扑过去把骨灰盒抢到怀里,幸好,它没有被损坏。然后我戴上了呼吸面罩。这时,天空中的云鲸已经滑行到百米外,巨尾一摆,划过一道弧线,掉转方向,向飞船俯冲过来。秃子喊了独眼几声,确信他已经死了,他再回身环顾,满舱狼藉,金属桶被撞破,淡金色的云鲸血淌了一地。偷渡的人大多在撞击中丧生,只有我活着,但他的视线扫过我,没有任何停留,仿佛我跟那些尸体无异。我从他眼中看出一丝不详。“不要啊!”我大喊。但秃子听也未听,眼眶充血,大吼一声:“你要赶尽杀绝,老子跟你拼了!”他用力按住加速器,飞船“嗡嗡”震动起来,旋即猛向前蹿。“鬼三”级飞船不大,厉害的是机动性,能很快加速到极限。它在三秒内把自己变成了一颗子弹,破风呼啸。我也在这三秒内扑进了救生舱,按下按钮,缓冲泡沫立刻充斥了全身。而那头云鲸,丝毫不惧。它的身躯上流满了金色的血液,像有一个太阳在从它体内喷薄出来。它张嘴嘶吼,四野震动,巨尾如蒲扇般摆动,俯冲过来。越来越近。它是如此巨大,一轮眼睛就高过了我,飞船甚至比不过它的头。我听阿叶说过,当云鲸难得暴躁时,瞳孔会由白色呈现出罕见的灰色。但现在,我看得清清楚楚,面前这头云鲸的双眼,是纯黑的。黑得如同梦魇。下一瞬间,云鲸与飞船相撞。救生舱还未弹出,我在缓冲泡沫中天旋地转,意识迅速流失。昏迷之前,我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把阿叶的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阿叶离开我的那天,我也是这么紧紧抱着她的。仿佛再用力一点,阿叶就会被勒进我的怀里,骨头相连,血液相融,再也不会离开。但她不动声色地,一点一点挣开我的怀抱,后退一步,说:“以后你好好照顾自己。天冷了记得加衣服,饿了要叫外卖,最好自己做着吃。别宅在家里了,设计是做不完的,多认识别的女生,你去跟她们聊天气、食物和艺术,她们就会照顾你。”“我不要她们,我只要你。”或许是我可怜兮兮的样子打动了她,她犹豫了一下,说:“那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几乎就要答应了,可这时一艘去往天鹅座KP90的飞船升起来了,巨大的引擎轰鸣传来。我的眼角跳了跳,肩膀下意识地缩起。阿叶说:“你克服不了飞行恐惧的,而我要去遥远的比蒙星,每天都要用到飞船。我在空中的时候比踩在地上的时间多,你适应不了。”“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哀求道,“再过半年?半年要是我还克服不了,不能跟你一起去,我就让你走,好不好?”“我已经给了你五年时间,你还是每次听到引擎的声音就会颤抖。你不要勉强,在地球上待着也没错,远航时代之前,人们都是在地球上过完一生的。”“那你为什么不能……”“我说过了,因为,”她打断我的嗫嚅,抬起头,视线穿过伦敦港独特的透明穹顶,穿过如萤火虫般起起落落的飞船,投到了夜幕深处,“因为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呀。”她的眼里盈出星星点点的渴望。在我看来,夜空是如此深不可测,但在她眼里,想必如瑰玉般迷人。我知道她的离去已不可挽回,但还是做了最后的努力,握住她的手,说:“宇宙这么危险,你要是出事了该怎么办呢?”“不要紧,那是我的归宿。”她把我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提起行李,走了几步,转头看见满脸沮丧的我,笑着说,“那我给你一个任务吧,要是我真的死在群星间了,你就把我的骨灰带回来,带回地球。”说完,她向我扬了扬眉毛:“要记得哦。”她转身走向登机口,人潮迅速淹没了她。那时我伸出手,穹顶的星光落在手指上。我就这样僵硬了很久,似乎这样一直伸着,阿叶就会从人群里又钻出来,再次拥抱我。但直到人群散去,直到星光敛隐,我都没有再见到她。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我睁开眼睛,泪水在脸上流淌,模糊了视线。浑身痛楚弥漫,我弓起身子,大口呼吸,过了好一阵子才弄清此时的处境。救生舱掉在一片荒野里,已经散架,但缓冲泡沫替我抵消了大部分冲击。我挣扎着看去,不远处有一座硕大的山丘。此时已经入夜,四野空旷而黑暗,这说明我至少昏睡了十个比蒙时。我的呼吸面罩还能用,但定位器出了问题,我全身至少有十几处伤口,其中包括左腿小腿骨折。我在身上摸了半天,没发现致命伤口,刚要松口气,又立刻紧张得屏住呼吸—我也没有摸到骨灰盒。阿叶不见了。我发出一声惊惶惨叫,一下子站起来,随即又因左腿爆发出的剧痛而摔倒。我用手撑着,在干硬黑暗的地面上摸索。“阿叶,阿叶,我怎么能失去你,怎么能辜负你嘱托给我的最后一件事?”但我摸到的,永远是硬土、枯草,间或有石头划破手指。我感觉不到疼痛。摸索了一会儿,眼睛渐渐适应黑暗,隐约见到前方有一团阴影。我凑过去,三只蓝幽幽的眼睛突然张开,像夜空里突然点燃了三团火焰。我吓了一跳,手上一软,又摔在地上—我看到一张毛茸茸的脸上,三只眼睛在脸盘上均匀铺开,中间是一张密布着两圈利牙的口器。眼睛放出的蓝光还残留在牙齿上,流转泛光,一股腥臭涌出来。这是三目兽,学名克科尔罗盘尼兽,或者是克科尔肉斑兽—名字很拗口,我没有记住。要是阿叶在,一定对它的名字脱口而出,并让我赶紧跑。这种习性暴躁的肉食性动物,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用外圈牙齿咬住猎物,用内圈牙齿把它们的肉剐下来吞进去。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要把阿叶找回来!我两手撑着,外加一只脚蹬地,向后拖着身体。三目兽不紧不慢地跟着,三只眼睛在夜里闪出蓝光,形成了一个诡异的正三角形。它在试探,在确定我是否落单。它短小但强健的六条腿行在地上时,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退了几分钟,我的背部靠到那座山丘,再也无路可退。三目兽的六条腿全部弯曲,中间大嘴张开,发出嘶嘶声。它要扑过来了。我在地上摸到一块石头,颤巍巍地拿在手里。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巨大的吼叫,如同飓风从深渊中狂啸而出,带着颤音,让我心胆欲裂,刚抓稳的石头又丢了。我转头去看,借着夜空露出的星光,看清了这座本来黑黝黝的山丘—这哪里是山丘,明明是一头鲸鱼!那头追踪飞船并将之撞毁的云鲸。此时,它张开了巨嘴,滚雷般的吼声从那黑暗食道里奔涌而出,沿着肥大的舌头,震碎了这个夜晚。三目兽的腿部灵活地反向弯曲,瞬间向后弹跑,嗖的一声消失在夜色里。我也被鲸吼掠起的风吹得歪倒,但倒下之前,瞥见了熟悉的东西。骨灰盒。它在云鲸舌头右侧的下颌处,被几块软骨卡住了,我不顾危险,扑过去,但这时云鲸闭上了嘴。似乎这一声吼叫花光了它所有的力气,它一动不动,在黑夜里重新恢复了山的姿态。“张嘴啊,”我努力站起来,但踮起脚也够不着它的下唇,只能勉强够到下颚。它的下颚上长满了瘤状凸起,每个都有我的脑袋大,我拍上去感觉软绵绵的,像某种囊。它无动于衷。“你张张嘴,把阿叶还给我。”我用石头去扔云鲸,试了半天也毫无反应。我累得气喘吁吁,坐在这头庞然巨兽面前,才反应过来我刚才的举动有多么可笑。在云鲸看来,大概就像一只蚂蚁在拼命用灰尘砸人类的脚一样。它甚至懒得张嘴吹口气把我赶走。再醒过来,天已经亮了。头顶一轮烈日暴晒,东边天幕垂着一颗小一点的,南边还有两颗。灼热在皮肤上流淌。但我不是被热醒的,而是被饿醒的。我爬起来,首先去撬云鲸的嘴,但又是徒劳无功。我这才发现,它身上布满了可怖的伤口,有的伤口血都凝固了,有的还在冒着金色的血。按秃子的话说,它早先就跟飞船交过手,然后千里跟踪,再直接撞毁飞船。就算它有再强的生命力,到此时也撑不住了。我把耳朵贴在它身上,很认真才能听到它身体里传来的细微震动,像是脉搏,又像潮汐。它还在微弱地呼吸,但应该撑不了多久,昨晚,它还用最后的嘶吼救了我。不过我转念又想,恐怕也不见得是救我,它如此地恨着人类—多半是巧合,三目兽袭击我的时候,它正好到了生命的尽头,只能对着漆黑夜幕和惨烈世界发出最后的怒吼。试了一阵,腹中的饥饿更加强烈了,我爬到云鲸的背上,举目四眺。我正好是在荒原的低陷处,周围像小型盆地一样渐渐往上斜。我环视一周,发现盆地外散落着飞船的零件。我爬过去,在零件里翻找,万幸找到了一些压缩食物,狼吞虎咽之后,还发现了几件散乱的防护服。居然有一件能用,我连忙穿上—比蒙星的大气层虽然挡住了绝大多数有害的宇宙射线,但肌肤直接**在四轮太阳的暴晒之下,也很危险。穿上衣服后,我感觉恢复了些力气,又从零件中找了一块断掉的钢板,断面很尖。我用手试了一下,足够锋利。我一瘸一拐地回到低陷处。太阳更烈了,地面上的石头都被晒得灼热,云鲸白色的身躯竟散射着阳光。“大哥,别怪我呀。”我拍了拍云鲸的下颚,拿起钢板,“你不把阿叶还给我,我只能用你和我都不喜欢的办法了……”云鲸沉默着,呼吸断断续续。我咬咬牙,两手扣住钢板,闭眼就刺向云鲸。在刺到它的皮肤之前,我又停下了,算了算位置,从下颚挖要多花很多功夫。按照骨灰盒卡住的地方,最直接的路线应该是从它右眼下侧下手挖。我爬到它背上,这一路,那些密布的伤口更加触目惊心。尤其是脑袋上那条伤痕,简直像是被铁犁犁过一样,粉色的肉翻开,一些白色的虫已经开始滋生。这应该是与飞船对撞造成的。我暗自叹息,小心爬到它脑袋右侧,坐在它的眼皮上。“对不住了,我知道人类对你们很残忍,那个秃子和独眼抽三百多桶血,估计杀了十几头鲸,说不定其中有你的亲人。但是我没有在你们身上花过钱,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对对对,我没有伤害过你们。”我颤巍巍举起钢板,断口上阳光流转,继续念叨,“但我一定要把阿叶带回去的。你不知道,我真的很爱她,虽然没有留住她,但这是她求我的最后一件事,我一定要完成。你能理解的,是不是?”它能理解吗?它不能的,我心里很清楚,它目睹了所有的杀戮,对于我这样的种族,只有仇恨,所以眼睛才会变成完全的黑色。但无论它能不能理解,这一刀,一定要插下去。“阿叶”,我默念这个名字,“阿叶,阿叶,我带你回家”。这时,云鲸睁了睁眼。它没有把眼睛全部睁开的力气,只是开了一条缝,但这一刻,我看到了它一丝灰白色的瞳仁—不再是黑色了,仿佛它的恨意随着生命一起在流失殆尽。这一抹瞳仁露出的神色,我很熟悉。因为那是阿叶离开我之后,我每次照镜子时都能看到的眼神。有些痛楚,有些哀伤。阿叶离开我的第一天,我觉得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除了屋子空了一些,床的面积大了一些。我依然在家里干活儿,用全息投影和光感手套来设计“大风”级飞船的布线和驾驶舱排列。晚上睡觉时,我下意识地去抱右边,结果手直接落到了床单上。这一瞬间,手指有针扎一样的痛,但转瞬即逝。第二天我起得很晚,开始玩游戏。我化身中世纪的刺客,不停地杀杀杀,饿了就吃冰箱里的食物。有些是阿叶做的,我把它们倒掉,吃速冻的。我从下午玩到凌晨,育碧的健康系统检测我的身体已经极度疲劳,于是将我强制下线。第三天,我一直在沉睡,做了很多梦。梦里光怪陆离,梦里没有阿叶。第四天,我拉开窗子,阳光迎面扑来。我打算出去走走,换上了衣服,穿好鞋子,乘电梯下楼。但在楼底的出口处,我浑身颤抖,不敢踏入阳光之中。第五天,朋友实在忍不住,组了局,拉我出门。他特意叫了个女孩子,挺漂亮,对我的收入很满意,还能懂我的那些冷笑话。我们聊得很愉快。傍晚时,我送女孩回家,但进她家门之前,一股战栗袭来,我的脚无论如何迈不进去。“怎么了?”她回头看我,手指绕着乌黑发尾。我落荒而逃。第六天,我在社交网站上把阿叶从黑名单中移除,发现她已经将状态从“恋爱”改为“单身”。她上传了最新照片,有一张照片是她和一头云鲸的合影,全息影像里,她笑得格外开心。我伸手去摸,只有冷冰冰的空气。第七天,我缩在阳台的角落里,在紫罗兰和玉兰花中间,呜咽不已。晚上照镜子时,我的眼睛勉强能睁开,里面一片阴影。就像这头云鲸一闪而过的眼神。这是失恋的标准程序。无论人类怎么进化,从在地球上爬行到乘飞船遍布宇宙,文明开枝散叶,有些东西从来都没有更改。比如失恋,比如同病相怜。“见鬼了!”我暗骂一声,把钢板扔在旁边,拍拍云鲸的眼皮,“你他妈快点死,死了我再动手!”云鲸浑然不动,但还是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吸。在这样缺水和流血的情况下,它活不到明天早上,到时我再把骨灰盒挖出来。但挖出来之后呢?这里荒无一人,通信系统也坏了,我该怎么回到人类居住区呢?我摇摇头,把这个忧虑抛出脑袋,翻个身躺在了云鲸背上。傍晚,四轮太阳垂在天边,荒野上蒙了一层奇异的瑰红色,仿佛泛起的雾。空气有些燥热,远处云很稀薄,也压得低,在傍晚霞光的侵染下,像一抹红色的笔轻轻点过。除了太阳,还隐约看得到几颗卫星的轮廓,其中一个有由陨石带组成的环,静静旋转。真是美啊!我在心里默默赞叹,难怪阿叶会抛开地球的舒适,来到如此荒芜的星球。太阳次第沉下,光线一缕缕收进去。我用手枕着后脑勺,右腿平放,左腿屈起,看着四轮斜阳一个个消失,瑰丽的景象渐渐被黑暗吞噬,突然恍惚起来。“我们真是难兄难弟啊,”我拍了拍身下的云鲸,“都困在这里了。”云鲸依旧无声无息,有一阵子我都以为它没有呼吸了,但吹过来一阵风,把灰尘带进它的鼻腔中,它“吭哧”打了个喷嚏,然后继续保持着沉默。一个垂死的人,一头垂死的鲸,在异星球的黄昏中,等待黑夜的降临。与黑夜一同降临的,还有暴雨。雨从夜幕中落下来,初时还细小温润,很快就狂暴起来了,大滴大滴,打在身上生疼。我坐起来,瞧了瞧天色,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于是我从云鲸背上爬下来,躲到它的颚下。乌云集卷,电闪雷鸣,雨越来越大,在脚下都积成了水洼。这里是个凹地,地势低,四周的雨水全部汇聚到这里。按照这趋势,不到一个比蒙时,水就要漫过我的脖子了。我刚想离开这里,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一个黑暗的影子。三目兽!它站在凹地边缘的坡上,浑身被雨水打湿,三只眼睛更加幽蓝,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昨晚被云鲸吓走之后,这只三目兽并没有放弃,此时趁夜色又来了。但它只是观望着,不敢下来,应该是在忌惮云鲸。如此那我就不上去了,继续坐在云鲸颚下。但水越来越深,漫过我的腰,我不得不站了起来,准备爬到云鲸背上。一声尖锐的啸叫突然响起,听得我浑身一颤,牙齿发酸。那是三目兽的嚎叫,在雨夜中远远**开。我心里升起一丝不祥。果然,这声嚎叫引来了更多的三目兽。它们在凹地边站成一圈,蓝幽幽的眼睛望着我,两圈利齿被蓝光沾染,像是一个个噩梦。我颤巍巍数了一下,数到二十只的时候,就停了下来。它们的目标恐怕不只是我,还有这头云鲸,毕竟是上千吨肉。我扶着云鲸下颚上的瘤状凸起,心惊胆战地想。最先的那头三目兽谨慎地从坡上走下来,涉着水,绕云鲸走了一圈。它眼中的蓝光游移不定,突然上前,一口咬住了云鲸的侧面,然后立刻跳开。只这一瞬,云鲸便被撕下了一块肉,金色的血流下来。三目兽仰起头,云鲸肉落进它脸中间的口器里,两圈牙齿张合着,把肉绞成了碎片。吃完了,云鲸也一动不动。三目兽再次发出一声嚎叫,坡上的同伴都迈步而下。完了完了,我几乎站立不稳,早知道会葬身在野兽腹中,还不如直接在飞船上被炸死。这时,我手上传来了怪异的感觉—云鲸下颚上的瘤状凸起渐渐膨胀起来了。我惊讶地看去,没错,这些瘤本身只有我脑袋大小,很快就涨大了四五倍。而同时,地上的水开始变浅,本来已漫至我腰间,只过了几秒,就重新下降到我的膝盖深。云鲸在吸水!三目兽们也被惊到,停止了前进。夜幕上云层卷过,这个雨夜里最剧烈的惊雷爆发出来,与此同时,一直沉默的云鲸张嘴怒吼,威势更胜雷声。地上的水在一瞬间被吸得干干净净。我在云鲸张嘴时,猛扑进它嘴里,向它右边下颚爬过去。“阿叶,阿叶。”我念着这两个字,顶住云鲸怒吼时夹带着的腥臭的风,扑到骨灰盒前。骨灰盒卡得太紧,我不顾左腿骨折的痛,用脚蹬住云鲸墙壁似的口腔内侧,使出吃奶的劲,终于把骨灰盒拉了出来。这时,云鲸闭上了嘴,彻底的黑暗袭来。我向它的食道滑去,还没进去,冰凉的水又将我包围。一阵天旋地转,我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凭着本能抱紧骨灰盒。我被水流裹挟着,打转,上升,突然冲出了云鲸的嘴,像喷泉里的鱼一样冲向夜空。是云鲸在喷水。我上升了七八米,又摔下来,落在云鲸背上,惊魂还未定,又感到了一阵摇晃。这次的摇晃,来自云鲸的身体,它喷出了所有的水后,身体离开了地面,但离地还没一米高,就又落了下去。大地震了震。这一瞬,我流出了眼泪。我爬到它的眼睛中间,用力拍着,声音嘶哑,吼道:“飞呀,飞起来啊!”云鲸睁开眼睛,粗重的呼吸如同喘息。“你他妈是云鲸啊,要么死在海里,要么死在天上,不能被这些畜生吃掉啊—飞起来!”它喷出长长的气息,鸣声悠扬,身体再次震动。大雨滂沱之下,这头鲸飘离地面,越升越高,突然加速向斜上方飞去。地上的三目兽被震慑住了,在积水中缩成一团,发出胆怯的呜咽。“这就对了!”我趴在云鲸背上,抓紧它眼睛旁的褶皱,泪流满面,哈哈大笑,“飞起来了,飞得越高越好!”它一路冲进云层,继续往上,浓云中有闪电划过。其中一道枝状闪电离我们特别近,我吓得闭上了眼睛。云鲸摆动尾巴,速度加快,穿过了厚厚的云层,如跃出海面,停在了云海之上。我睁开眼,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不能呼吸。暴雨雷电在身下远去,云海上一片平静,六轮月亮排成一条线,悬挂天边,清辉迎面扑来。“阿叶,”我把骨灰盒举起来,“你看到了吗,我们飞到天上了。我再也不害怕了,我也飞起来了,你看到了吗?”对于飞翔,阿叶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迷恋。尽管她有一双长腿,但她觉得这是她身上最没有用的部位,因为她厌恶走路。“我承认腿在人类进化中的作用,我们从海里爬到陆地上时,鳍进化成双腿,这确实是自然的奥妙。但为什么进化之路就此止住了呢?”她一边说着,一边愤愤不平地敲打着自己的腿,“现在,我们已经从陆地飞到了天空,却依然是靠一双腿!”我无言以对,只是心疼她的腿—那么修长、白皙,仿佛由古老的玉砌成。“我们应该飞起来啊,小豆豆,”阿叶叫着她给我起的小名,“我们应该像云鲸一样飞起来,在天之下,在云之上,而不是一步步踩在泥泞的地上。小豆豆,你都不知道我的脚有多疼……”听到这句话后,我分外心疼,花了一个月工资给她买了一双高跟鞋。那是奢侈品柜里最中心的一双鞋,顶级设计师制作,镶钻带彩,奢华高调。当阿叶从盒子里拿出它们时,我看到她的脸被照亮了。但我不知道是因为她高兴,还是只是钻石彩带的光华照耀。“傻瓜。”阿叶把鞋放下,“你买这种鞋,我没地方用啊。”但很快,这双鞋就派上用场了。阿叶是在太空新生物种研究所工作,主要研究云鲸习性,大部分经费由疆域公司赞助。秋天的时候,疆域公司举办庆功晚宴,作为一群工科男女中唯一形象出众的研究员,阿叶自然要出席。她一袭盛装,踩着高跟鞋出门,并叮嘱我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去接她。然而,九点半的时候,我就接到了阿叶的电话。外面下着大雨,我好不容易赶到疆域公司大厦时,看到阿叶站在公交站牌下,一脸沮丧,漏下来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她赤脚踩在泥水里,周围全是驶过的车辆和藏在黑伞下面的行色匆匆的人们。后来我才知道,在舞会上,疆域公司提供了一种透着淡淡金色的饮料。阿叶饮了一小口,口感清凉,入喉却温润。她正好奇是什么饮料时,一个疆域公司的中层走过来,微笑着同阿叶说话。“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他轻轻晃着手里的酒,金色**泛着光泽,“很难想象会一天到晚待在研究所里。”阿叶漫不经心地回道:“在实验室工作也很有趣的。”“也是,感谢你们的工作。不少外星新物种的研究成果,都能够被直接商业化。”西装革履的男人微笑起来,举起手里的酒杯,“比如这种酒,你知道里面掺了什么吗?”阿叶从他的微笑里看到了一丝残忍,还未回话,就听他继续说道:“是云鲸血。你们研究出来的成果:云鲸血里的微量F937,配合适当的酒精,不但让口感更好,也能改善体质。哈哈,当然了,这是不能大规模使用的,但在这样的高档酒会上,我们会准备这样的美酒,以招待尊贵的……”后面的话阿叶没有听清,因为她感觉到了胃部传来的抽搐。她强忍着去了卫生间,干呕一阵,但什么都没有吐出来。于是她给我打了电话,失魂落魄地下楼,下楼时鞋跟断了,脚被扭伤。我当时不知道这些,只觉得心疼,上前抱住了她。她在我怀里颤抖,小声哭泣。离我们一米之外的街道旁,污水横流,那双断了的高跟鞋被淹没在水里。云鲸的飞行时高时低,有时高踞云上,有时它自己钻进云中滑行,把我露在云层的表面。那些烟雾般的云就在手边,我伸手去摸,云便被划得散开,又很快在我身后愈合,像是泛起了涟漪。六轮月亮都垂得很低,又大又圆,看久了会让我有一种马上就要飞到月亮上的错觉。月光在云上被散射出星星点点,很像海面上的波光。或许,对云鲸来说,云也是它们的另一种海吧。我沉浸在美景的震撼中,过了好久才恢复过来,对身下的云鲸问道:“喂,你要去哪里啊?要不找个地方放我下来?”云鲸当然不会回答我。它如此恨着人类,肯定不会落在人类居住地,而我一直待在城市里,没有野外生存能力—更别说荒芜且布满危险的比蒙星腹地了。这么一想,我倒是没什么可忧虑的了,反正自己无力改变,随遇而安吧。云鲸闭上眼睛,睡着了,在云上稳稳地飘着。我也被一股睡意袭击,打了个哈欠,躺在它背上,也很快入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云开雨霁,我们飘在晴朗的天空下。身下已经由荒野变成了森林,比蒙星上的植物都比地球要茂盛,且颜色绚烂。云鲸飞行了一夜,显出疲态,开始下降,庞大的身子掠过树林,压断了许多树枝,一些兽类也被惊走。最后它落在一条河里。这河还不及它的身躯宽,潜不下去,它一边用瘤状囊吸水,一边发出哀鸣。它的声音充满了痛苦,我站起来,巡视一圈,才发现它背上的伤口已经溃烂了,肉虫密布。如果不是有呼吸面罩,我肯定会闻到让人欲呕的腐臭味。我取下挂在腰间的钢板,割掉腐肉,把拼命往肉里钻的虫子拽出来。这种虫子恶心极了,肉色的,肥嘟嘟的,没有眼睛却长满了脚,像是肥大版的猪肉绦虫和蜈蚣的结合体。如果是平时,我一定会远离这种恶心的生物,但现在,在这个陌生的星球上,在这样绝望的处境里,云鲸是我唯一的依靠了。清理了烂肉和上百条腐虫后,云鲸停止了哀鸣,只吭哧吭哧地呼吸。我则累得浑身是汗,又累又饿,摸遍了全身也没找到食物,身下的河水也不能喝。我精疲力竭地躺下来,喘着气,过了好一阵,云鲸再次起飞,比之前稳了很多。飞起来吧,我迷迷糊糊地想,飞回地球,带阿叶回家。接下来的一天一夜,我处于一片昏沉中,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时而睁开时而闭上,看天空从明到暗,再到明。这是身体因饥饿做出的应激反应,减少消耗,我屈从于它。如果不是一阵鲸鸣响起,恐怕我会陷进这种昏沉中,再也醒不来。我勉强睁开眼,撑起身子,看到这条云鲸身边不知何时飞来了十几条比它小很多的云鲸。它们簇拥在下方,呜呜鸣叫,声音并不凄厉,却浑厚,在天地间远远传开。看它们的体型,恐怕还是未成年的云鲸。它们随母亲穿过漫长的黄金航线,在星月光辉下游弋,但来到金色海之后,还未长大,母亲就被人类捕杀,只有鸣叫着在云海间游弋。这非常危险,如果遇到捕猎飞船,它们唯一的下场便是死亡。但好在,它们先遇到了我们。我身下的云鲸也昂首嘶鸣,作为回应。这是我跟它在一起这两天多时间里,唯一听到它的鸣叫中带着温情的感觉。小云鲸们纷纷发出鲸咏,在它周围上下翻飞。我发现不管它们怎么飞,都没有高过我所在的位置。“嘿,大灰,看不出来,”我艰难地敲了敲云鲸的脑袋,干涩的嘴角扯出一抹笑容,“原来你混得不错啊,这么多小弟。”说完我便愣住—我给它取了名字?我第一次见到阿叶时,就在心里给她取了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看到湖边柳叶摇摆,或许是预见了日后她飘零远去的结局。但当她知道我给她取了名字后,郑重地告诉我,以后不要随便取名,因为这是一种赋予,赋予其独有的属性。所以取了名字,便有了责任。后来阿叶住到了我家里,给我的每一个盆栽、每一个电器和每一张桌椅都取了名字。我记得很清楚,电脑叫“方方”,书柜叫“詹米”,洗衣机叫“滚滚”,卧室的门叫“小黑”,马桶叫“阿缺”,沙发叫“长脚”……她逐一取完名字后,看着我说:“你就叫‘小豆豆’,因为你喜欢吃豆子。现在这里每一个物品都被我取了名字,都是我的了,你放心,我会对你们负责,一直照顾你们的。”但后来比蒙星征召云鲸研究员时,她义无反顾地报了名。她离开的时候太匆忙,甚至没有来得及向她的方方、詹米、滚滚、阿缺和长脚道一声别。我把骨灰盒放在耳边,风声簌簌,像是里面传来了低语。我听了一会儿,听不太清,便侧过头,看向四周的小云鲸们。云鲸都通体泛白,如同云汽凝结,但细看的话还是会发现各不一样。我闲得无聊,就一一给它们都取了名字,比如两个鳍特别长的,就叫“大雁”,有条飞得特别快的叫“闪闪”,旁边那条鲸尾特别短小的,叫作“小短短”……“呜!”一声惨嘶突然打断了我的兴致,我挣扎着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名叫小短短的小云鲸被炮弹击中,却没有产生爆炸,而是散出几十个电极,贴在小短短的背上。炮弹背后有一根线,顺着线看过去,云缓缓散开,露出一直藏在云后面的城堡般的飞船。是“大风三”级别的飞船。巨大的咚声从飞船上传来,是强电压输出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小短短浑身一震,停止惨嘶,被电得晕了过去,飘在空中。随后两艘“鬼四”飞船射出来,悬在它两侧,探出粗粗的探头,扎进小短短的身体里,高压泵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云鲸血被抽出来,顺着探头后面的管道流进飞船里。这种泵的功率很大,只要半个小时,就能把小短短的血完全抽干。云鲸没有了富含F937的血,也就失去了在天空的支撑,会轰然坠地—是的,人类在榨干它们生命的同时,也剥夺了它们的信仰。剧痛让小短短醒了过来,但残余的电流依然让它大部分身体麻痹,挣脱不开。它摆动短小的尾巴,发出一阵阵的哀鸣,声音凄惨,像是哀求,又像挽歌。“停下来啊!”我眼睛都快裂开了,拼起全身力气大喊,但风太大,吹散了我的呼喊。我只能用脚剁大灰的背,嘶着嗓子叫道:“快跑啊,还愣着干什么!”云鲸们似乎这才反应过来,鸣叫着向四面飞去,但“大风三”里像产卵般射出几十个小飞船,分工有序地各自追击。从他们的熟稔程度来看,都是专业的盗猎者,这些云鲸只怕一头都逃不掉。大灰的眼睛开始变浓,荫翳加深,长鸣一声,逃窜的小云鲸们似乎听到指引,向它这边会聚过来。然后它猛地向下倾斜,开始下坠,其余鲸也跟上。它的下坠让我猝不及防,一下没抓稳,从云鲸背上摔下去。耳畔风声呼啸。这下完了,我只来得及抱紧骨灰盒,闭上眼睛,但意料中的粉身碎骨并没有到来。我摔在一片温暖的海水里。金色海。大灰从荒原起飞,千里迢迢,原来是要回到这片海里。就像我千里迢迢要带着阿叶回到地球一样。大灰和十几条小云鲸一头扎进海水里,迅速下潜,只留下一个个漩涡。漩涡差点把我吞噬了,我扑腾着,好容易游到边缘,环视海面,只有一根根巨型管道散落着,从海面直升入天空。这是高轨道空间站在抽取海水。除此之外,海面已经没有了云鲸的身影。我暗自松了口气。“鬼四”飞船们划出一道弧线,堪堪掠过海面。有一艘经过我身旁时,我大声喊,它停了下来。在我许诺给里面的驾驶员一千联盟点后,他放了探爪将我从水里带出来。进了舱室,里面只有驾驶员,他给我丢了一件新防护服、几瓶水和一块压缩饼干。在我狼吞虎咽的时候,这个脸上有伤疤的高大男人抱着肩膀,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哥们儿,怎么一个人掉进海里了?飞船毁了?”我大口灌水,点点头。“那你运气真好,遇到了我们。刚才我们在追一群云鲸,妈的,差点就追上了它们了。”他摇摇头,“不过这群鲸领头的那个,似乎是鬼眼鲸,抓不到也正常。”“鬼眼鲸?”我停止吞咽,问道。驾驶员点点头,说:“它的眼睛会变黑,像灌了墨一样。这头鲸在我们偷猎者中很有名的,我们杀鲸,它杀我们。嘿嘿,厉害着呢,‘刃’级飞船它直接咬在嘴里,连人带船吞下去,‘鬼’级的它撞毁了十几艘,听说它还搞炸了一艘‘大风’级的,现在它在黑市里的悬赏已经到了百万联盟点了。”“它为什么要专门跟你们过不去?”“听说它原来是一个鲸群的头头,带着一群鲸穿越黄金航线,来到比蒙星。结果从金色海出来第一次起飞时,被同行发现了。”说到这里,他露出羡慕的笑容,“那一笔可挣得多啊,五十多头鲸,据说抽血抽了一天一夜,最后保温桶都不够用了,血直接灌进船舱里,漫到了大腿这么深。后来卖钱的时候,他们把裤子都脱了—上面凝固的云鲸血也值几个点呢。”他比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脸上的笑容牵动了刀疤,显得狰狞,“当时就只有这头鲸逃走了,它的后代和伴侣全部被杀,就开始报复我们了。说真的,刚才追它时,我还有点儿害怕—对了,隔得近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它背上有个什么东西,你在海里看到了吗?”我摇摇头,继续啃压缩饼干。这时,通信模块里传来声音:“刀疤你停在那里干吗?快上来。”刀疤冲我眨眨眼,示意我不要说话,对模块回道:“上面怎么样?”“没定位到那群鲸,幸好还是抓到了一头,等抽完血就回去休息。跑了一夜,早累得不行了。”“不落空就好。”刀疤点点头,转身去操控台启动飞船。我的肚子不再饥饿,我的嘴里也不再干涩,我搂着骨灰盒,抱紧了,它坚硬的棱角硌到了我的胸口。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刀疤身后,抡起骨灰盒砸向他的后脑勺。他一声不响地晕了过去。我把骨灰盒放在操作台上,轻声说:“阿叶,原谅我。”我是从阿叶的社交页面上看出端倪的。阿叶居然连着三天没有更新状态,我不停地刷新,渐渐感到一阵不安。“阿叶,阿叶。”我焦躁地念叨着,最后忍不住给她留了言。但回复我的,是一个叫迈克尔的男人。我点进他的社交页面,看到了许多他和阿叶的照片,原来,他就是阿叶的新男友。他点开了全息视频通信,我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接通了。“你好,”他说,“你是小豆豆吧,阿叶经常提到你。”他也叫她阿叶!我心里没来由地冒火,但转念一想,肯定是阿叶让他这么叫的。她远在光年之外,还用着我给她取的名字,说明她没有忘了我。我又涌起了一阵甜蜜,急切地问道:“阿叶呢?”“阿叶,”他顿了顿,“阿叶遇难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阿叶死了。死了三天了。”“你胡说!怎么会……不可能!”迈克尔站在全息影像里,沉默地看着我,他的视线又冷又悲伤,像是午夜卷起的潮水。他不是在开玩笑,但我拒绝相信,又过了一阵,我张开嘴,但没发出声音,于是敲了敲胸膛,沉闷的回声终于冲开了喉咙:“阿叶死了?”“阿叶死了。”这四个字在我脑袋里扭成了利刃,一下一下地切割着。阿叶死了,一座火山爆发了,浓烟遮天蔽日;阿叶死了,一场地震袭击了整个城市,高楼大厦积木般倾倒;阿叶死了,一颗行星从遥远幽深的宇宙中呼啸而来,气势汹汹地撞击地球,排山倒海般的冲击波席卷全球。我脑袋剧痛,坐倒在地。迈克尔告诉我,阿叶是为了救云鲸而死的。她在例行野外考察过后,独自回科研谷的途中,发现了一群搁浅的云鲸。那是七八头小云鲸围着一头母鲸,母鲸受了严重的伤,下腹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血正汩汩流出,将山石染得金黄。它试图飞起来,但血流得太多,每次堪堪飞起来就摔了下去。小云鲸们围绕着它哀鸣。阿叶当即向科研谷发了消息,请求派人过来支援,但母鲸已经奄奄一息,无法支撑到科研队两个小时后的援救。阿叶焦急如焚,私自做了决定—用绳索吊着母鲸,把它运到一公里外的河流中。困住母鲸并不复杂。她趁母鲸拼命飞起来时,向地面喷射了三条承重带,母鲸落下后,头尾和腹部便被捆住了。刚才这一跃,已经花掉了它最后的力气,它安静地躺着,身上的承重带被逐渐收紧也无力挣扎。但困难在于,阿叶的科研车只是轻量级,不能进行重达两百吨的运输。但阿叶听着四周不绝的悲鸣声,一咬牙,不顾通信频道里迈克尔的阻止,把反重力引擎开到最大功率,摇摇晃晃地吊起母鲸,向河流飞去。小云鲸们停止鸣叫,缓缓地跟在她们后面。阿叶小心操作,短短一公里,花了半个小时。飞到河流上空时,她松开了承重带,云鲸坠向河面。这条河通向金色海,水里也有F937。意外也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超负荷运行的反重力引擎急剧发热,熔断了一块已经老化的电路板。整个飞车发出几声类似咳嗽的声音,突然失去了动力,也落到了河里。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阿叶没有来得及从车里逃出来,河水充斥了整个车厢,她泡在水里,被捞出来时已经泛白,已经冰凉,已经没有了呼吸。“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我的错,如果我的语气强烈一点,她或许会听我的话,不去救云鲸。但我当时也想让她施救,虽然是违规操作……我们都没有预料到引擎会出意外……”我已经听不进迈克尔的话了,呆滞了很久,突然想起阿叶离别时说的话,挣扎着站起来,说:“阿叶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阿叶已经死了……”迈克尔的声音哽了一下。我使劲摇头:“我是说—她的尸体呢?”“我们把她火化了,很快会葬在科研谷对面的山坡上。”“不!”我发出一声嘶吼,“我要把她带回来!”迈克尔愣了愣,说:“按照联盟法律,在比蒙—”“去他妈的联盟,我要把阿叶带回来!这是她说的,如果她客死在群星间,我要把她的骨灰带回来,埋在柳树下!”我的执着和疯狂吓到了迈克尔,他考虑了很久,最终答应了。毕竟我是跟阿叶生活过最长时间的人,他得到了阿叶最后的爱,而我也必须执行阿叶最后的承诺。“但我没有时间把她送回来,而且,那也是非法的。”迈克尔有些歉意。我立刻说:“我自己来取!”我将第一次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穿行,飞翔的恐惧会一直折磨我。但一想到阿叶躺在冰冷的骨灰盒里,我便顾不得害怕。我一定要把她带回来,即使跨越星海!“那群鲸后来怎么样了?”我突然问道。“阿叶遇难的第二天,有人发现了它们,在离金色海只有一百多英里的地方。”迈克尔停了一会儿,说,“它们的血被人抽干了。”我一直不理解,阿叶为什么这么喜欢云鲸。但现在,在大灰背上飞行了这么久之后,我终于明白了,因为这种生物,就是她的化身啊!从全是海水的科尔星中孕育,在漫长的黄金航线中洄游,最终落入金色海—云鲸的一生,始于海,终于云,挣脱了重力,陪伴它们的只有风和星光,永远不会踏足陆地。这是阿叶魂牵梦绕的生活啊!所以她才会离开我,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追随云鲸的踪影。或许,她并没有爱过我,或者迈克尔。她真正喜欢的,是恣意翱翔的云鲸。我终于意识到,阿叶让我把她带回去,只是安慰我而已。对她来说,登上去往比蒙星的飞船,并不是离开,而是一种归来。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归宿。“刀疤,你还磨蹭个屁!”通信模块里的声音十分不耐烦,我回过神来,盯着操作台。疆域公司的飞船的操作系统,我都有参与设计,知道声控操作需要验证声纹,但手势操作不需要。我的手在操作台上投出的全景模拟影像中移动,飞船随之启动,飞到天空中。小短短还在被抽血,悲鸣声已经微弱下来了。最多再过十分钟,它就会被完全抽干血,坠落在海里,成为海上浮尸。“挺住。”我默念道,启动所有引擎,然后右掌插进全息影像中,绕了一个U形轨迹,又回到我胸前。飞船严格同步了这个动作—它像一柄剑一样切断了小短短右侧的抽血管,绕过它的头,又返回来切断左侧管道。云鲸血的传输被中断,洒在空中,被风吹得很薄,像秋天的金色树叶。小短短发出一声尖啸,摆动尾巴,向海里落去。抽血的那两艘飞船立刻向下去追,我直接撞了过去,他们闪避开。这一耽搁,小短短就落得远了。它的身下是浩瀚无际的金色海,温暖的海水会重新流进它的血管,治愈它的伤口。它会再次飞起来。是的,飞起来,没有任何可以拦得住它的翱翔。“刀疤,你他妈疯了!”“刚才差点害死老子!”“怎么回事!回话啊!”……通信模块里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疑惑,也有人咒骂。我沉默着,抬头看了看舷窗外,凌晨已至,虽夜色依旧沉暗,但一丝微弱的晨曦在天际露出来。一场黎明正在酝酿着,即将喷薄出来。“大风”级飞船缓缓下沉,停在离我三十米处,像一个坚不可摧的古老城堡。它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投下更加黑暗的阴影,将我笼罩。几十艘“鬼”级飞船在它身边错落地散开。这他妈的,我抚摸着骨灰盒,心想,一群偷猎的,搞得跟军队对峙一样,有必要吗?“咳咳,”一阵低沉的咳嗽声响起来,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了,寂静持续了几秒钟,“刀疤,再给你最后十秒,不回复的话,我们就要强行回收飞船了。”我的手掌传来灼热感:“阿叶,你也支持我的,对吧?”“十。”盗猎者的领头开始倒数。窗外依旧是黑夜,我眯着眼睛看,那抹晨曦太微弱了,似乎随时会被黑暗碾断。天什么时候亮呢?“……七,六,五……”倒数声不疾不徐。天际似乎闪了一下,黑暗没有那么浓了,天幕呈现出一种黛蓝色。“……三,二—”通信模块里的声音突然顿了顿,出现了一丝慌张,“妈的,那是什么!”“是……云鲸?”有人结结巴巴地说。“不可能!”另一人惊疑道,“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真的是云鲸,天哪!”我掉转飞船,看到身后的景象时,眼睛顿时涌出热泪。“阿叶,你一定要看看,”我抱起骨灰盒,凑到舷窗前,喃喃道,“你看到了吗?”在我们面前,数不清的云鲸悬停着,几百头,不,恐怕有上千头了。它们有大有小,高高低低,大灰排在最前头,而比它个头还大的也有好几头,沉默地飘在空中,与偷盗者的飞船对峙。晨曦终于从天际突破进来,像一柄剑一样刺穿了重重黑暗。金黄的光辉侵染在每一头鲸身上,从鲸尾到鲸头,像是给它们披上了一件件黄金铠甲。大灰张嘴嘶吼,所有的云鲸都吼了起来。水面被震得泛起波浪,夜晚碎了、退了,我捂着耳朵,泪流满面。即使是堡垒一样的“大风”级战舰,面对这样的云鲸,也没有丝毫胜算。他们慢慢后退,退到安全距离以外后,再转过方向,喷出一道道离子束,很快就消失了。于是,只有我还留在海面上了。大灰飞到飞船下面,“嗡嗡”叫着,我穿上宇航服,从飞船上跳下去。大灰接住了我,长鸣一声,陡然加速,其余鲸也跟上来,冲向东边那两轮正在升起的太阳。长夜已逝,黎明渐至。灿烂的晨光洒在海面上,伴随着波浪,聚散离合,如鱼鳞般泛起。太阳升得高了些,像在融化。光太烈了,我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于是低下头,把骨灰盒打开。“阿叶,接下来的路,”我低声说,“我就要一个人走了。谢谢你的陪伴。”我把盒子横着,在空中划过一道轨迹,骨灰撒了出来,撒成一蓬泛起的白雾。“阿叶,飞起来吧!飞起来了就不要再落下去!”仿佛听到了我的呼唤,一阵晨风突然刮起来,烈烈呼啸。本来快要落下的骨灰被风托起,越升越高,无处不在。这一刻,我的阿叶是晨风,是朝阳,是金色海浩瀚无边的波浪。她终于完全融化在了这颗星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