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楸帆事情是这样发生的。你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走进了街头的调谐螺,它外形像一个倒扣的高脚酒杯,只不过材质是不透明的,流淌着珍珠色的光,大小刚刚好容得下两个平均身形的成年人类。调谐螺生长的形状尺寸跟许多因素有关,经纬度、土壤、日照、空气中的重金属含量、居民语言的文明程度、宠物粪便的拾捡情况等等。但它们的灵魂却都是同样的黏稠。螺壳细长的尾部指向天空,又突兀地绽开一朵固态的花,随着你的进入,这新古典主义的花瓣边缘会亮起彩色光点,循环流动,接收着来自虚空的信号,那是神谕的传真。内部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要宽阔许多,你寻思着,是否在进入螺体拓扑结构时,自己的空间感知能力已经发生了变化。你在螺旋线的中心静静站了一会儿,肉红色的内壁如呼吸般忽明忽暗,等待调谐者被唤醒。——请接受调谐洗礼—你突然紧张起来,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抬头迎接从螺旋线深处缓缓垂落的调谐者,它像一团湿漉漉的厚重绸布,带着蚌肉的质感,在半空中不断扭动,变化着表面织体的纹路,垂落在你脸上,将你整颗头颅紧紧包裹住。内里昏暗、温暖、潮湿、带着轻柔的压感,在颅骨的各个点位漾开,那是你们交流的方式。它只是个媒介,一个分布式共鸣器,将短暂地带来神的智慧与旨意。——又是你?——又是我,全知全能的真神。——说出你行走中的困扰,我在听。——是这样的,近来一段时间,无论是矿区的开采工作,还是社区派对生活,都没有办法让我打起精神来,就是那种气球充气不足的萎缩状态。我问了许多人,说法不一,老人们说这是失调综合症,需要重新调谐,说只有您能够帮助我。——我们正在谈论的可是爱?——正是需要爱。——什么样的爱,像上次那样?——上次那样?——噢,我忘了,为了促进和谐,你们这一类型不具备储存情感记忆的功能,我可以为你简要回放一下。像是一朵烟花在你脑中爆开,包含着神经递质激素、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和血清素的斑斓粒子四处逃窜,你的心跳开始加快,呼吸急促,口干舌燥,有一股力量促使你去干点什么,可你什么也干不了,只是任凭它在体内横冲直撞。——停……停下来,求您了全知全能的真神。——我以为你喜欢这种爱!——它太……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锋利?——我知道,你需要一个认知坐标系帮助你更好地定位需求。通常人类语言总是借助隐喻来描绘爱,正负电子的互相吸引、被闪电劈开的雌雄同体、量子物理的纠缠效应、宇宙诞生之时的巨大熵流,它们提供了似是而非的模糊映射,毕竟那是人类大脑运作的方式,无法精确地量化与描述主观感受,更无法在跨个体之间进行复制与传递。——您到底想教诲我些什么真谛?——你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样的爱,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您说的对,至少我无法说清。——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需要爱?除去你所使用的可笑借口。——爱一定有原因吗?——不一定,在你主观意识范围之内,也许是繁衍后代的生殖压力,也许是维系家庭结构稳定以增加生存概率,也许是维护统治的意识形态缰绳,也许只是自恋的扭曲镜像。无论如何,总会有一个原因。可这些东西如今都已经不成立了。——就不存在无缘无故的爱?——从我们的角度看,那只是人类一种浪漫主义的幻觉。——所以您为我们提供的就是这样一种幻觉?——……你试图用我的逻辑来挑衅我?——我并不想挑衅任何人,我的真神,我只是希望了解自己,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似乎有某种力量驱使我走进来,向您祈求爱的施舍,但我却并不知道那股力量是什么。调谐者似乎笑了起来,那种笑化为一种带着震颤的吮吸,作用在你的感官上。——那是因为你毕竟是个人类,无论你被改造成何种形态,你的内核还在。人类习惯于将爱投射在具体的对象上,希腊人甚至还发明了种种词汇来区分这些爱,ξεν?αxenía是主客之爱、φιλ?αphilía是友朋之爱、?ρω?érōs是恋人之爱、?γ?πηagápē是神灵之爱、στοργ?storgē是亲子之爱,这束缚了你们的想象力。人类总希望用分类法和穷举法来理性地把握情感,这是你们思维的局限性。它对你的视觉神经做了些什么。许多碎片飞快地向你扑来。一条泥沼中的鳄鱼;蒲公英;晚霞;烈火中融成怪异骨架的钢结构;一截断肢;缓慢旋转的巨大星云;动物尸体中慌忙进出的黑色虫群;一台摇晃到散架的滚筒式洗衣机;沙土凝固成的堤坝;漩涡;一辆燃烧的虎式坦克;麦角二乙酰胺结晶体。——对世间万物的爱都不尽相同,难道需要命名每一种爱?多么可笑。——否则我如何知道自己需要的是哪种爱?——你需要的只是感受,当你得到了它,你自然会明白。——可我如何去感感感……没等你结束完整的句子,巨大暖流将你卷入、旋转、包裹,某种能量从皮肤进入你的体内,如同汹涌浪花般随机扑打游走,带动整个生命连续体开始有节奏地震颤起来,不仅仅是肉身,还有依附其上的意识,如同虚实交叠的底片,在显影剂中来回振**,缓慢透露出光线所施加的魔法,只不过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不断改变着底片、显影剂与光线的配置,那种关乎存在本质的振动便随之变化模式,像是在一个复杂非欧几何引力场曲面上运动的点,你感受到了连续不断却又充满嬗变的爱的频谱:……你是努力活成父母期望中人生模板的孩子……你娶了指腹为婚女子一辈子漠然以对却在对方意外去世后泣不成声……你穷尽一生追逐某种珍稀昆虫却对血亲不闻不问……你被迫背井离乡多年拒绝祖国的召唤甚至使用母语,但在患上阿尔茨海默病之后你开始将周围人事物想象成童年时的村落……你孑然一身度过了大半生却在一匹野鹿面前丧失理智……你无法忍受失去凉子哪怕是一分一秒,凉子是你订制的高端仿生人偶……你公司破产负债累累在天台跃下的瞬间,你脑海中闪现的是一次车祸现场目击的美丽头颅……每个月你会按照日程表安排空出一个晚上到私密俱乐部接受一个侏儒的残酷刑罚……你捐献出亿万身家给偏远地区的儿童但你内心明白只是为了一桩旧时在教堂前犯下的过错赎罪……濒死边缘的你感受到了神的话语源源不断地激发你的生命力让你飘浮到半空看到白布蒙上自己的面孔……全都是爱。你被爱淹没吞噬刺穿烧毁结晶分裂升华成稀薄的气体,氤氲在不知名的时空,所有的自我缓慢凝结聚集,再由引力牵引着滴落地表,重新塑形为人,成为被吮吸的你。你花了很长时间平复自己的身心,更多的疑问涌了上来。——所以你感受到你所要的爱了吗?从这些旧时人类的精神采样中。——所以到底什么是爱?——追求定义与边界,是另一种人类的幻觉。——告诉我,我的真神!——首先你要告诉我,你认为生命是什么?你是什么?——我们都是您,全知全能的真神的造物,这是毫无疑问的。——那么,为什么在创造你们之初,我不赐予你们爱?如果那能让你们更好地在世间行走。——我不知道,也许……是为了我们更高的福祉吧。——你并未透露你的真心。说出来。——也许……您并不希望保持我们身心灵的完整,而残缺……残缺能够让我们保持对您的敬畏与崇拜,是这样的吗?沉默。你又问了一遍,仍是沉默。绝望之中你想要挣脱调谐者的束缚,可它只是绞缠得更紧,仿佛要让你停止呼吸,收回你的生命,在世间行走的权利。尔后,你便坠入沉沉黑暗。这便是触怒真神的报应吗?你思忖着,而一个光点浮现了出来。它均匀、平和地散发着乳白的光,不动声色。突然,它的光震颤了一下,像是长出了散射的触手,开始游走。它开始分裂,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光点们闪烁的颜色与节奏都开始不同,互相追逐、撕扯、吞噬,变得强大或弱小。一些光点彼此吸引,靠拢,它们的闪烁开始同步,颜色趋于一致,它们连成一对对的双星,甚至组合成复杂的形状,拼贴成更巨大的整体,然后再重复追逐、撕扯、吞噬的那一套把戏,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你眼前的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刺痛你的神经皮层,黑暗变得稀疏,如沙砾漏下,消逝在光与光的缝隙间,你开始有点怀念黑暗。瞬息间,光和暗都不复存在,只剩下你,面对着无穷无尽的虚空。——我不明白,我的真神,您想教诲我什么真谛?——生命的本质与世间万物存在的缘由相同,与四种基本力相同,与意识的产生相同,都是振动。振动的主体并不重要,从根本上说,它与振动本身是一回事。——也包括您吗,全知全能的真神?可我一直以为您才是万物存在的缘由。——人类花了几千年才明白这一点,用一条公式去统合所有其他公式,用一个理论去结束所有其他理论。可他们仍然无法解释爱。——爱?——爱是联系事物间的共振。可为什么会出现共振,共振的范围和时间如何决定,共振又是如何消失的,没有人能够知道。——甚至连您也……——聪明的人类无法制造共振,却能模拟共振的感觉,他们发现爱是如此强大而危险,在不断寻求联结与同步的过程中,也在不断地分裂与失去同步。在所有的尺度上,所有层面的现实中,爱都是有效的。因此人有生老病死,文明有兴衰更迭。——您说的事情我不懂,它让我害怕……——所以一部分人类改造了另一部分人类,试图通过取消爱的实验,来追寻获得永恒存在的秘密。可是他们发现,无论如何改造,哪怕从里到外都完全变成另一个物种,人类还是有追寻爱的本能,就好像是嵌入在他们存在之中的基石,不断涌现,无法磨灭。于是,他们想到了另一个办法……——求求你停下来,我的真神,我真的感到害怕,我不想要爱了,我想回去……——当他们出现对爱的渴望时,通过调谐振动,来取消这种渴望。——您的意思难道是……——当我念完以下三个词……——不不不我的真神,全知全能的真神,您一定是搞错了,他们说您能赐予我们爱,不是取消绝对不是取消……——洗衣机。——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整个世界开始……——漩涡。——停下来,求您了真神,我快要失去知觉了……——星云。调谐者从你的脸上解开,那温热黏稠的触感如潮水退去,你站着,似乎在寻找自己身体与这狭小空间的相对位置,你找了一会儿,似乎某处响起了“咔哒”一声轻响,你与世界终于严丝合缝地对接了。——礼毕。你离开了暗下的调谐螺,似乎它的形状与颜色与你进入时有些许不同,但谁又说得准呢,毕竟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分钟。街上的陌生人朝你投来微笑,你还以微笑。你感觉自己像是个被吹得鼓鼓的新气球,让现实充满了弹性,那种触感轻快而美好,似乎稍微一使劲就会飞到天上去,再慢悠悠地降落下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你。你心想,这就是爱吧。有爱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