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1世纪初,人们以为这只是种心理疾病,专家们称之为“彼得潘症候群”。患者虽然身为成年人,年过而立乃至不惑之年,却依然不想长大,行事说话装嫩卖萌,仿佛永远生活在梦幻般的“永无乡”中,害怕现实,恐惧竞争,逃避责任与义务,不停更换伴侣,容易沉溺于药物或酒精所营造的虚幻庇护所中。他们将所有这些归罪于过度保护溺爱的家庭成长环境,甚至怨恨自己的父母。就像女性追求青春永驻,容颜不老,这一切不过是通往另一层阶梯的小小一步。22世纪中叶,一种发育延缓综合征开始蔓延,患者的生物钟似乎比正常人被拨慢了数倍,第二性征延后至30岁左右出现,更年期随之推迟。科学家们似乎认为,人类通过各种技术手段将寿命延长到150岁以上,青春理所应当地会变得更长。大量文学作品和影像出现,赞颂漫长的青春,患者被塑造成人类进化的方向,在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的论证下,这种疾病大有全面逆转被文化建构成社会“正常态”的趋势,而其他所有人则沦为时代的残疾弃儿。他们只看到问题的一部分。与其他动物相比,人类有一个长得不成比例的不成熟期。在灵长类动物中,狐猴、恒河猴、大猩猩和人类的幼仔期(儿童期)分别是2年半、7年半、10年和20年。人类性成熟时间比黑猩猩晚了5年,长牙也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一个如此漫长的不成比例的童年?科学家早在20世纪中叶便发现成年人类与幼年黑猩猩在生理上的同构性,小下颌、平脸和稀疏的体毛。人类与黑猩猩有99.4%以上的相同基因,但在随时间而改变的基因中,有近一半(40%)启动时间大大晚于黑猩猩,尤其在负责高等思考的大脑灰质中体现得更为突出。所有的幼儿教育机构都会向家长宣称,大脑完全发育成熟之前,神经元突触尚处于未成型阶段,接收信息刺激的能力最强,脑容量的潜力巨大。拥有更长幼年期的智人从灵长类的进化竞赛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我们将胎儿没有体毛、头大的特征保留到成年;将幼儿时期好奇、有学习兴趣的特征贯穿始终;有的人种将哺乳期产生能分解消化乳糖酶的特性终生保留下来,并将其他人冠以“乳糖不耐受”的病名。这便是幼态延续对于物种的意义,现在,它又将二次降临了吗?科学界希望借助这一机会,为人类进化助推加力,但他们首先面对的却是一个法律问题。患者们从年龄上早已成年,但从生理或心理上均处于幼年期,如果想征召他们成为实验对象,是否只需个人同意,抑或是需要名义上亲属的签字。没有先前判例引发旷日持久的诉讼,患者亲属甚至被网络暴民曝光,加以“自私猿猴”的恶名。暴民们认为,为了一己安全,弃全人类进化大业于不管不顾,这简直不配享有“智人”这一名号。这样的论调在历史中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如同一朵朵轮回的浪花。最终,逻辑战胜了情感。国家出面以集体监护人的名义为患者签署了实验合约,并购买了巨额保险作为对家属的补充条款。现在,所有人都闭嘴了。科学家们以《发条橙》的升级版对患者进行皮层刺激和信息输入,他们迫不及待地将全人类的知识和历史在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发育期内展示给实验品们,期望人类久未进化的大脑能够生长出更加复杂的突触连接,开拓从未有人到达过的知识疆域,解决人类社会久疴成疾的种种棘手问题。潜意识中,他们把自己当作神,希望在第六天能够创造出全新的人类。他们制造出了疯子、傻子、抑郁症患者、暴力狂、性成瘾者以及植物人。僭越者们甚至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们并没有摸清基因开关的秘密,他们并不是那个埋下机关的人。人类曾经将狼驯化为狗,他们试图保留幼崽时期的特征,如垂耳、短鼻、大眼睛、好玩耍、与人亲密,将成熟体的凶猛嗜杀悉数剔除。人们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帮助狼更快地进化为狼人,单纯只是为了贴合人类的审美趣味而已。一种引起误会的微妙病态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