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遥远的地方走来,询问杂志的音讯;你付钱,买下,放入包里,再经过交通工具的辗转,回到一处私密的空间;你打开橘黄或苍白的灯光,打开不可降解塑料薄膜的包装;你沏一杯茶,或开启一听可乐;你抚摸纸的纹理,刻意翻开或恰巧遇见这一页。你开始阅读,读毕掩卷思考,或陷入厌倦,你告诉别人,去看或者别去看这篇文字。你完成人生中数以万亿计的仪式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人类是仪式化的动物,从远古到未来,从摇篮到坟墓。仪式凝固在意识中,粘连起人的集群,驱逐死亡的恐惧,寻找自我的位置,定义存在的意义。不同文明的权力互相模仿,用仪式集结人心,敛夺财富,党同伐异,巩固统治。给人的姓名之上添加无穷尽的属性标签,单单没有属于他自己的那一枚。在我的时代,技术让仪式成为日常不可分割的部分,它植入你的躯体,内化成可遗传的基因,附身于你的子孙后代,繁殖变异,它的生命力比宿主更加强劲。或者也在你的时代?你无法控制刷新页面的冲动。资讯爆炸带来焦虑,却能填满你空瘪的灵魂,你每隔15秒移动鼠标,点开社交网络,刷新评论,自我转发,关闭页面,周而复始。你无法停止。你无法与人进行正面交流。空气作为声音媒介的功能已然丧失,你们环坐、低头、手持最新最快的移动设备,如供奉着远古神祇,思维通过指尖汇入虚拟平台,你们争吵、大笑、互相调侃,现实的荒漠一片寂静。你无法摆脱人造环境的控制。仪式无所不在,它已经不像是祭祀、布道、礼拜、演唱会、游戏或者任何体现三一律的集中式舞台,仪式本身也在进化,变成一场分散式的云计算,均匀播撒到你日常生活的每一寸时空。传感器感知一切,调节你周遭温度、湿度、风速、光照;调整你的心跳、激素分泌、性敏感度,愉悦你的身心。人工智能是神,你以为它是造福于你,带来新的转机,你却变成孵化器中的蛋,提线下的傀儡,每一分一秒,都在以献祭的姿态补完这一场没有终结的盛大仪式。仪式就是你。激进主义者们思考如何戒断这一切。仪式的力量在于重复,而不在于内容本身。在日积月累中通过姿势的反复读写来缓慢侵入意识深处,植入一个信念,并曲解伪装成为个体本身的自由意志。就像那部21世纪初的科幻片。爱情是仪式最忠贞的消费者,爱国也是。他们尝试模仿原教旨主义的路德教徒,毁坏机器,入侵系统,唤醒人群,号召所有人远离科技,回归原野,以严苛的自然来磨砺身心,渴望最终能够寻回原初的质朴。媒体毫不留情地指出,这一行为正好暗合了公元7世纪时某派日本禅宗所提倡的仪式感。唯一能做的是什么也不做。激进主义者们像断线的傀儡在随机的地点倒下,卧室、地铁、机场、广场、办公室、沙滩、流水线、餐厅、马路、厕所……他们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是那么静静地躺卧着,等待着肢体衰退、生命耗竭。他们用虚无来反抗意义,用不自由来消解自由,用丧失自我来建构自我。传感器感知到他们生命体征的流失,人工智能启动机械助手将这些戒断的肉体通过交通网运往医疗机构,像小船般漂过正常人的河流,集中到洁白巨大的护理室,安插上各种维持生命的仪器和管线。他们陷入了两难境地,一种新的悖论正从虚无中冉冉升起。他们将用自己的生命去完成这场静止的抗争,人类历史上首次模拟自然死亡的集体自杀事件。他们完成了一场最为伟大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