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楸帆I am he as you are he as you are me and we are all together. See how they run like pigs from a gun, see how they fly. I?m crying.——The Beatles天又开始黑了。我们已经在这鬼地方转了两天,连根耗子毛都没见着,可探测器的红灯一直闪着。我的袜子湿了,像块抹布一样裹在脚上,难受得想打人,胃饿得抽筋,可双脚还是不停地迈着,碰到树叶,像一个个巴掌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我想把背包里的那本生物学教程还给豌豆,告诉他,这他妈的足足有872页,我还想把眼镜还给他,尽管那个不沉,一点都不沉。“他死了。”教官说,“保险公司会依合同赔付的。”至于赔多少,他没说。我猜豌豆父母总会想留点什么做纪念的,可血染透了他全身。如果是我儿子死了,我也不想要一件带血的T-shirt做纪念品,于是我从衣兜里摸出他的眼镜,又从防水背包里掏出那本死厚的书。我想这样的话,他父母就能想起儿子的那副书生模样,他跟这儿完全不是一国的。我的袜子就是那时候弄湿的。豌豆姓孟,大名孟翔,之所以被起了一个这样的外号,一来因为他身材瘦小,活像棵豌豆苗;二来他老是厚颜无耻地把做豌豆实验的孟德尔当本家祖宗。他是生物系的研究生,也是这队伍里唯一一个我原来就认识的。我不得不说,他死于对科学的热爱,这跟老鼠一点关系都没有。据他们描述,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队伍穿越废旧水库堤坝时,豌豆看到路边堤面的水泥里钻出一棵罕见的植物,于是,他没打招呼,就去采集标本。也许是深度近视让他踏空了,也许是厚达872页的生物学教程让他失去了平衡,总之,我所看到的最后一幕,豌豆真的像一颗豌豆,轻飘飘地滚下百来米的弧形堤面,一头扎进垒满乱石和枯枝的水道里,身体被几根细长的树枝刺穿了。教官指挥我们把尸体抬出来,用袋子装好。他嘴角动了动,我知道他想说那句口头禅,但忍住了,其实我挺想听他说的。他说:“你们这群傻子大学生,连活命都学不会。”他说得很对。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取下音量开到最大的耳机,是黑炮,他歉意地笑笑,说:“生火吃饭。”黑炮难得地友善了一把,这点让我很吃惊,或许是因为豌豆死时他就在旁边,却没能及时伸手拉上一把。我关掉了MP3里的披头士,我是个怀旧的人,这点显得很不合时宜。篝火旁,我烤着袜子,饭很难吃,尤其就着烤袜子的味道。但这让我觉得温暖,如释重负。我他妈真哭了。第一次跟豌豆说话是在去年年底,学校的动员大会上。大讲堂里挂着大红横幅,上面写着“爱国拥军伟大,灭鼠卫民光荣”,然后是校领导轮番上台讲话,最后还有舞蹈团的文艺演出。当时,我跟他挨着坐,至今我都没明白这座位是怎么安排的,我是中文系,他是生物系,我是本科生,他是研究生,八竿子打不着。唯一的共同点是,我们都没找到工作,档案还需要在学校寄放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对此,我们心照不宣。由于古文补考故意没过,我延期一年毕业。我烦透了找工作、租房子、朝九晚五、公司政治这些个破事儿,我觉得在学校待着挺好,每天有各种音乐电影,食堂便宜,十块钱管饱,下午睡到自然醒还能去打会儿球。说实话,就这两年的就业形势,就我这水平,申请延期那属于有自知之明,这话自然不能让爹妈听到。至于豌豆,由于跟西盟爆发贸易战,导致他数次签证被拒,留学之行一拖再拖。那时我压根儿就没想参加什么灭鼠队,就随口嘟哝了一句“干吗不派军队去”,没想到豌豆义正词严地驳斥我:“难道你不知道现在边境局势很紧张吗?军队是打敌人的,不是打老鼠的!”这话挑起了我的兴致,我决定逗逗他:“那为什么不让当地农民去呢?”“难道你不知道现在粮食资源紧缺吗?农民是种地的,不是打老鼠的!”“那为什么不用毒鼠强?不更省时省力?”“那不是一般的老鼠,是新鼠,一般的鼠药没用。”“那用基因武器呗,让它们几代之后就死光光的那种。”“难道你不知道基因武器很贵吗?那是对付敌人的,不是打老鼠的!”我看出来了,这小子就像个电话自动应答机,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根本不是对手。“难道大学生就是用来打老鼠的?”我微笑着撒出杀手锏。豌豆那张小嘴一下子噎住了,憋红了脸,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话来,翻来覆去地咕哝着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类的话。其实他还是说了一些实在话,比如“灭鼠管吃管住,完了还包分配工作”,当然,这些是我之后才了解到的。我没想到学校会做得这么绝,居然连块落脚的地方都不给留。当时的我,注意力完完全全被台上吸引住了,因为校舞蹈团的长腿美女们上场了,其中,有我们班的李小夏。队伍回到镇上补充给养,由于怕有逃兵,学生都被分配到远离家乡的区域,不仅没有亲戚,连语言都不通,这时就显示出普通话的优势来,可即便如此,在一些偏远的乡村,手语还是第一选择。我把豌豆的遗物寄还他家里,那本书还真花了我不少邮费,本想写一封情真意切的慰问信,但提起笔,却又什么都写不出来,最后只好草就两字,“节哀”。倒是在给李小夏的明信片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这已经是第23封了吧。找了个小店给MP3和手机充电,顺便给家里发条短信报平安。行军中多数情况下是没有信号的,最要命的是,你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交电话费充值的地方,所以要省着点花。淳朴的镇民收了我一块钱,咧着嘴笑,他们肯定没看到过这么多灰头土脸的大学生,也确实有些老头老太朝我们竖起大拇指,或许只是因为我们带来一笔额外的生意,但一想到豌豆,我只想竖起中指。教官办妥了豌豆的后事,带着我们下馆子。说是下馆子,其实也就是吃点热乎的,多几个荤菜,管饱。教官说:“我们距离完成这个季度的任务还差24%,现在时间很紧迫,上面压力很大。”没人说话,只顾着往嘴里扒拉饭菜。教官补了一句:“大家要争取拿下金猫奖啊!”还是没人说话。所谓金猫奖,是每个片区为完成灭鼠任务的优秀队伍设置的奖项,据说本来想叫金鼠奖,后来一想不对,怎么能把老鼠颁给灭鼠英雄呢,就改了过来。这个奖是跟教官奖金挂钩的,要是我我也急。教官一拍桌子,怒斥一声:“你们还打算一辈子了?”我把碗端起来,挪开椅子,等着他掀桌子。可他没有,又坐下,开始吃饭。有人怯怯地说了句:“探测器坏了吧。”这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纷纷附和,说不知打哪来的消息,有队伍用探测器找到了稀土矿、油气田什么的,马上当地生产,解决就业了。教官也被逗乐了,说:“净瞎扯,探测器跟踪的是新鼠血液内的示踪元素,怎么可能找到油田。”他又加上一句,“不过也可能这些鬼机灵忽悠咱们,但只要跟着水源走,我就不信找不到。”我问:“那到底是跟着探测器走,还是跟着水源走。”教官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跟着我走。”教官是那种你看一眼就想抽他的人。新兵训练营上,他铁青着脸,一上来就问:“谁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半晌没人答话,豌豆怯生生地举了手说:“保家卫国。”引来哄堂大笑。教官依然没有半点表情,说了句:“很好,奖励你做十个俯卧撑。”豌豆的眼镜差点没被众人的狂笑震碎,但这笑声只维持了三秒。“其余的人,做一百个,马上!”他在吭哧作响的人堆里巡逻,用教鞭戳着姿势不够标准的倒霉蛋,丹田十足地训话。“你们为什么会来这里?因为你们是人,说得文明点,失败者!你们耗费了国家社会那么多的粮食和资源,花了父母养老的棺材本,到头来连份工作都找不到,连自己都养不活,你们只配抓老鼠,跟老鼠做伴!说句心里话,我觉得你们连老鼠都不如,老鼠还可以出口创汇,你们呢?瞧瞧一个个那副德行,说说看,你们能干吗?作弊吗,玩游戏吗?接着做,做不完不许吃饭!”我咬牙切齿地做着俯卧撑,心想,要是有人挑个头,一起拼了,就不信摆不平这王八蛋。可惜大家心有灵犀,都想到一块儿去了。吃饭的时候,我不断听见敲碗的声音,所有人的手都抖得拿不稳筷子。一个黑不溜秋的哥们把肉掉在了桌子上,被教官看见了。“捡起来吃掉。”那小黑哥也是个性情中人,他死死地瞪着教官,就是不动。“你以为你们吃的从哪来,告诉你,你们不属于军队正式编制,你们吃的每一粒米,每一块肉,都是从正规军的牙缝里抠出来的,给我捡起来吃了!”小黑哥也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谁稀罕!”哗啦一声,我面前的桌子飞了,汤啊菜啊饭啊,洒了我一身。“那就都别吃。”教官掀完桌子,甩甩手走了。小黑哥由此一战成名,得名“黑炮”。第二天来了个唱红脸的,片区里的主管领导。他先给我们上了一堂政治课,从“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讲起,纵横几千年,总结了鼠灾对人民群众生活生产的危害性,同时,又审时度势,结合当前国内外经济政治形势,透彻分析了本次鼠患的特殊性与整治的必要性,最后高屋建瓴地提出期望,还是十二个字:“爱国拥军伟大,灭鼠卫民光荣”。我们吃了顿好饭,听说了昨天发生的事后,领导对教官进行了严肃批评,指出“大学生是天之骄子,祖国未来的栋梁”,要“平等、文明、友好”地交流,要讲究“技巧性”,不能“简单粗暴,一棒打倒”。随后,领导和我们亲切合影留念。其中有一张我记得最清楚,大家排成一行踢正步,领导牵着一根绳子,从我们脚尖上横过,为了表示队伍步伐齐整,每个人的脚尖都必须刚刚好点在绳子上。那是我有生以来拍得最累的一张照片。我们沿着水流的方向前进,教官是对的,万物生长靠水源,途中我们发现了一些粪便和脚印,还有新鲜的血迹。这或许可以解释探测器的问题,但又似乎没那么简单。天气渐渐冷了,到处都是枯黄的落叶,风吹过会起一身鸡皮。幸好我们被分在南方,不敢想象在零度以下露营是什么滋味。教官举起右拳,示意大家停下,又迅速地张开五指,这是放射性搜索的手势。我选择了一个方向突前。教官肯定“嗅”到了什么,他总是说,战场上灵敏的嗅觉比其他感官更重要,前面的几场战役也证明了这一点。战役,我突然觉得很滑稽,如果这种毫无悬念猫抓老鼠式的屠杀也能称为战役的话,那像我这样胸无大志蝇营狗苟的人是否也能成为英雄。前方有情况。一团灰绿色的影子在树丛中笨拙地挪动着。由于基因设计时突出了直立行走的特点,新鼠的奔跑能力远低于它的亲戚们,勉强与人类持平,我们曾经打趣幸好没有把《猫和老鼠》里的“杰瑞”作为蓝本。但这一只新鼠是四肢着地的,腹部鼓胀得很厉害,这更限制了它的行动。莫非是……那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但随即我看到了它身下的雄性性征。“五点钟方向。”我报告教官。这大半年来,我的废话少了很多,甚至在需要说话的场合,我都觉得没什么可说的。有队友也发现了,拿着短矛就想上,我打了个手势制止他。它似乎想去什么地方。情形变得有点戏剧化,一群手持利器的男人,跟着一只大腹便便的雄鼠,在沉默中缓慢移动。那雄鼠突然一个前扑,从斜坡上滚落,扬起一堆落叶,不见了。“干!”我们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朝它消失的方向奔去。最快到达的哥们一个急刹车,高高地举起双手示意我们停住。当我看到他身后那一幕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个被落叶掩藏得很好的土坑,躺满了数十只腹部鼓胀的雄性新鼠,看上去大部分已经死亡,带着来源不明的血迹,那只刚刚归队的还喘着粗气,腹部急促地起伏着。“是传染病吗?”教官问,没人回答。我又想起了豌豆,如果他在就好了。“噗。”一把短矛不由分说扎进那只新鼠苟延残喘的腹部。是黑炮,他咧嘴笑着,把矛轻轻一拉,整个肚子就像西瓜般一分为二。所有人都惊呆了。那头雄鼠的腹腔里,竟然蜷缩着十几个未成型的幼鼠胚胎,粉粉嫩嫩像刚出笼的虾饺般排列在肠子周围,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兄弟开始干呕起来。黑炮笑着举起矛还想往里捣。“住手!”教官喝止了他,黑炮笑咧咧地舞着矛退下来。教官的脸色很难看,大家心里都明白,事情已经超出了我们所能控制的范围。按照原先的信息,由于严格控制性别比例及性成熟周期,新鼠的繁殖速度是可以计算的,每头雌性新鼠一年所能产生的所有后代不会超过12276头。实际上在野外环境存活下来的将远低于这个数目,约为十分之一,当初为了控制市场价格而设置的生殖阈值,便成了我们抱怨“杀鸡焉用牛刀”的最大理由。我们错了,我们不是牛刀,我们杀的也不是鸡。这些雄鼠都是由于不堪胚胎重负肠壁破裂而死,我想不出它们是怎么办到的,但很明显,它们在找活路。我想到了另外一个解释,那是许久之前从李小夏口里听来的。它们的活路会否就是我们的死路?我不敢确定。“黑炮,留下打扫战场!”教官下令。黑炮乐颠颠地应了声:“是。”这看似惩罚的命令,却是对黑炮最大的奖赏。我明白其中的妙处,但却无能为力,教官是对的,必须保证清理干净,他找对了人。在黑炮举起利矛之时,我狠狠朝地上唾了一口,快步离开。我能想象到他充满笑意的目送,以及手起矛落时那溢于言表的快感,这让我作呕。我做不到,我会把它们想象成人。直到离校前一个月,我才第一次拨通了李小夏的电话,尽管这个号码已经在我手机里存了四年。掏出手机,翻到“李小夏”的号码,只要按下“呼叫”键,便可完成的简单动作,对于我来说,却比登天还难。我想,我确实是一个眼高手低的人。那天收拾东西,我听见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李小夏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思念过度产生幻觉,四下一看,原来是坐在手机键盘上。我慌乱地拿起电话,心脏早搏了。在我即将挂断的瞬间,李小夏叫出了我的名字。原来她有我的号。“听说你要去灭鼠了。”我从来没想到,电话里她的声音是这样的。“是……找不到工作,没办法……”我衡量了延期毕业和失业之间哪一个更无能之后,撒了个无关紧要的谎。“别灰心,咱们同学这么久,都没怎么说过话,不如一起吃个饭,也算为你送行。”他们说经常有各种好车在楼下等着接李小夏,他们说李小夏身边的男人走马灯似的换,我不信。但当那天她不施粉黛地坐在我面前,吃着那份黑椒牛柳饭时,我信了。我信的不是他们口中的事实,而是李小夏的确有这种摄人魂魄的能力。我们像刚进校的新生般游历着校园,如果不是那一次,我永远不可能知道,在这座两万人的学校里,我和李小夏,喂过同一只猫,坐过同一个座位,走同样的路线上课,讨厌同一道菜,甚至,在同一块地方摔倒过。这所学校突然如此让人恋恋不舍,却是因为两份从未产生过交集的记忆。她说:“真有意思,我爸爸养鼠,你却灭鼠,鼠年灭鼠,有创意。”我问:“那你毕业后回家帮忙?”她撇了撇嘴,说:“我才不当廉价劳工。”在李小夏看来,这个产业跟以前的贴牌代工电子产品和服装服饰没什么区别,不掌握核心技术,源胚胎全靠进口,培养到一定阶段后进行极其苛刻的产品检验,符合标准的新鼠出口,在国外接受植入一套定制化行为反应程式,然后成为富人的专属高档宠物。据说,现在的订单已经排到三年后。“如果是这样,我实在想不出灭鼠的理由。”“第一,你灭的不是出口的合格新鼠;第二,逃逸新鼠的基因可能已经被调制过。”李小夏解释,有些代养新鼠的农场主会雇用技术人员进行基因调制,主要目的在于提高雌性幼鼠比例及成活率,不然很多时候都是赔钱买卖。“我听说,这次大规模的逃逸事件,是代养行业为争取自身利益,向国家有关方面施压的一种手段?”李小夏不以为然:“我还听说,这只是西盟跟我国博弈的砝码,谁说得清呢。”我看着眼前这个才貌双全的女人,思绪飘忽,无论在新鼠世界还是在人类世界,雌性都成了掌控世界未来的关键角色。她们不用担心失业,持续走低的出生率给企业带来了雇佣女性的优惠退税政策,这样女性就拥有了更加宽松的育儿环境。她们也不用担心找不到对象,新生儿男女比例一直在原因不明地走高,或许很快,男人们必须学会去分享一个女人,而女人,却可以独占许多个男人。“给我寄明信片吧。”她的笑把我揪回现实世界。“啊?”“让我知道你还平安,不要小看它们,我见过……”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带着曼妙的弧度。能拥有她的几分之一,对我来说,已经是种遥不可及的奢望。他们在河畔发现了一些东西——“巢”,他们这么叫它。自雄鼠事件后,那场景一直像梦魇般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时常感觉到许多闪烁的眼睛躲在暗处,观察我们,研究我们,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想我有点神经过敏了。那是一些用树枝和泥巴搭成的直径约2米的圆形盖子,不是建筑,不是房屋,只是些盖子,我坚持这一点。几个物理系的学生蹲在地上,讨论着树枝交叉形成的受力结构,盖子顶上糊着一层厚厚的叶子,似乎利用了植物蜡质表皮来防水,我注意到那些泥土的颜色和质地,并不同于河畔的泥沙。“这并不像鼠科动物的行为方式,也不同于它们的远房亲戚河狸。”我能想象豌豆的口气。“我在《探索频道》里见过类似的房屋,东非的一些原始部落。”一个哥们抬起头,肯定地说。所有人都朝他投去异样的眼光。巢大概有十七八个,分散在河岸周围,排列格局看不出有特别的规律。教官问,能从这些估算出鼠群数量吗?黑炮很快地报出一个数。教官点点头,我摇摇头。“有意见吗?”黑炮挑衅地瞪着我。“这没有道理。”我蹲下,琢磨那些细小的足迹,从每个巢的出口,弯弯曲曲地伸向河水,又蔓延到其他的巢,像一幅含义不明的画。我的意思是,它们没有农业,不过家庭生活,完全没有必要花力气造这样一个东西,然后又舍弃掉。“哼。”黑炮冷笑了一声。你太把它们当人看了。我突然一怔,仿佛无数对目光猛地掠过我。黑炮说得没错,它们不是人,甚至不是老鼠,它们只是被精心设计、制造出来的产品,而且是残次品。那些足迹有点怪异,其中有一行无论是深度还是步距都有别于其他,中间还带着一道拖痕,更奇怪的是,这痕迹只出现了一次,也就是说,它进去了,却没出来。我又观察了其他几个巢,也有相同的情形。“这不是它们的营房。”我努力控制住颤抖的声线,“这是它们的产房。”“教官!那边有情况!”一名队员打着趔趄跑进来报告。我记得大学里有个体重250斤的女外教,有一节课讲“Culture Shock”,也就是所谓的文化冲击。她说:“发展中国家的孩子,第一次看迪士尼动画,第一次吃麦当劳肯德基,第一次听摇滚乐,都可以算是文化冲击。”我回忆了一下,发现人生充满了太多的文化冲击,以至于完全不知道到底什么被冲垮击毁了。这次,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我看见一棵树,树下垒着许多石头,形状和颜色似乎经过挑选,显示出一种形式感,一种眼睛可以觉察出来的美感。树上,挂着18只雄性新鼠的尸体,从枝杈上长长短短地垂落,像一颗颗成熟饱满的果实。“怎么死的?”教官问,两名队员正尝试着把其中一具尸体挑下来。“看地上。”我指了指脚下,铺着一层均匀的白色细沙,无数细密的足迹围绕着大树,排列成同心圆的形状,向外一圈圈蔓延开去。我想象着那个场面,一定很壮观。“报告教官,尸体没有外伤,需要解剖才能确定死因。”教官摆摆手,他抬头看着那棵树,神情迷惘,眉头紧蹙。我知道他和我想到了同一个词。“去你妈的母系氏族。”黑炮一脚踹在树干上,尸体像熟透的果子,簌簌掉落在地,砸出沉闷的声响。我猜他也被冲击得不轻。“现在都21世纪了好不好,我们都登月了好不好,让我们用这些破铜烂铁?”理了光头的豌豆脑袋抹了油,更像一颗豌豆了,他第一个站起来抗议。“对啊对啊,不是说国防现代化嘛,整点高科技的嘛。”我在一旁帮腔,营房里赞同声四起,闹哄哄的像个课堂。“立正!稍息!”每次应付这样的场面,教官都会出动这一招,也确实管用,“谁告诉我去年一年的军费预算是多少?”有人报出一个数,教官点点头:“谁能告诉我咱们军队共有多少人?”还是那个哥们,教官又点点头:“大学生们,你们谁能算算人均能摊上多少钱?你们每年上学又要花掉多少钱?”那哥们不说话了。“高科技?”教官突然拔高了嗓门,震得我耳膜嗡嗡直响,“就你们?筷子都捏不住,给你们把枪不得把自己蛋蛋给崩了?高科技?你们也配?”“收拾好自己的家伙,5分钟后集合,行军拉练,20公里,解散。”一把伸缩式军用矛,顶部可拆为匕首,一把锯齿军刀,一根行军带,一个指南针,还有防水火柴、压缩干粮、军用水壶等其他有的没的,这就是我们所有的装备。当然,教官有调用其他装备物资的权力,但似乎,他对我们并没有十足的信心。也许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场拉练下来,就有三名队员受伤,其中一个哥们,因为一屁股坐到军刀柄上,成为第一名因伤退役的队员。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那难度实在太大了。6周的高强度训练之后,我们迎来了第一场战役。从大多数人的眼神里,我看到的是惴惴不安。豌豆失眠了,每天晚上在**辗转反侧,把木板床压得咿呀怪响。我逐渐习惯了这种没有电视,没有网络,也没有7-11的生活,但每当想到要把手中这杆碳纤维的利矛,送进一具有血有肉的温热身体,哪怕只是一只老鼠,我都不免心生怯意。但也有例外。每天但凡路过拼刺场,就能看见挥汗如雨的黑炮,他自动自觉地给自己加量,还随身带着块小磨石,逮着功夫就霍霍地磨起军刀。听认识他的人说,学校里的黑炮,是个特别内向老实的孩子,还常被同学欺负,可现在的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眼睛里射出的光,活像个嗜血好战的屠夫。或许真的有人是为战场而生。第一场战役从开始到结束总共耗时6分14秒。教官带领我们包围了一个小树林,然后做了个冲锋的手势。黑炮挥着长矛,率一群人杀了进去。我和豌豆对视一眼,默契地跟在队伍的最后,缓慢前行。等我们到达交战地点时,剩下的只有一堆残缺的肢体和血迹。据说黑炮一个人就捅死八头,可从他脸上却看不到一丝兴奋或喜悦,反而有一种类似惭愧的神情罩在眉间。他挑走了一头还算完整的尸体。教官开了战后总结大会,表扬了黑炮,也批评了一小撮消极怠战的同学,末了,他说:“好日子到头了,大家做好心理准备。我们要开始行军作战了。”黑炮剥下了新鼠的皮作为战利品,可是没有鞣制,也没有防腐,那张皮很快变得又硬又臭,还长了蛆。终于有一天,他的室友趁他不在时,把皮给烧了。士气低落到极点。说不上哪方面造成的打击更大些。是新鼠的生殖能力突破了阈值,子子孙孙千秋万代,队伍凯旋遥遥无期呢,还是这些啮齿类竟然表现出智力的迹象,也懂得社会分工,甚至宗教崇拜。像人一样,所有的人都这么想,但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说法。我看到教官眼中的失望,我猜在他心里,肯定有那么一段时间,把我们看作真正的、新生的热血战士,而不是刚入伍时那群吊儿郎当愚蠢无知的小屁孩。但只在一夜间,我们又回到了过去。黑炮努力煽动志同道合的人组成一支急行军,快速切入鼠穴,杀它个措手不及,潜台词是:有人拖了队伍的后腿。我的疑心病愈发严重,每天晚上睡不踏实,总感觉有眼睛从密林深处盯着我,一有风吹草动,都仿佛窃窃私语,闹得我心烦意躁。终于有一晚,我放弃了徒劳的努力,爬出营篷。初冬的星空,在树梢的勾勒下显得格外透彻,仿佛可以一眼望穿无限远的宇宙深处。虫嘶叶寂,在这他乡的战场,一阵莫名的忧伤猛地攫住我的胸口,让我艰于呼吸,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孤独感。“唰。”这种感觉瞬间被打碎了,我几乎直觉般地转过身,一只新鼠双腿直立,在五米开外的树丛边盯着我,仿佛另一个思乡而失眠的战士。我猫下腰,它居然也俯下身子,我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它,手悄悄地从靴边掏出军刀,就在这一刹那,它的眼神变了,扭过身,不紧不慢地消失在树丛里。我紧握军刀,跟了上去。按照对新鼠运动能力的了解,我完全可以在30秒内追上并手刃了它,但今晚似乎有点奇怪。那只新鼠总在咫尺之遥,但却怎么也追不上,它还不时回头,似乎在看我赶上没有,这更加激怒了我。空气里飘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气,像是落叶腐烂的味道,我喘着粗气,在一块林中空地停下。我怀疑多日失眠拉低了耐力水平,不仅如此,眼帘沉得像块湿抹布,四周的树木摇晃着旋转着,在星空下反射着奇异的眩光。豌豆走了出来,戴着他那副本应该在千里之外的黑框眼镜,身上好好的,没有树枝穿过的洞。我猛力想抓住他,却双膝一软,跪倒在松软的落叶堆里,那种被人盯住的感觉又出现了。我转过身,是爸妈,爸爸穿着那套旧西服,妈妈仍然是一身素装,两人微笑着,似乎年轻了许多,鬓角的头发还是黑的。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无声抽泣,不需要逻辑,也不需要理性,在这寒冷的他乡的冬夜,我的防线在这个温暖的梦境中全面崩溃。我不敢再次抬起头,我怕看见心底最渴望的那个人,我知道我一定会看见。教官在我冻僵之前找到了我,他说:“你的眼泪鼻涕足足流了一军壶。”***豌豆终于说了一句有水平的话,他说:“活着真他妈的……”真他妈的什么,他没说,真他妈的累,真他妈的爽,真他妈的没意思,等等,你可以随便填上想要的字眼,所以我说有水平。比起他以前那些辞藻华丽滥用排比的长句来,这个句子简短有力,带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好吧,我承认文学评论课还是教了些东西的。对于我来说,活着真他妈的不可思议。我的意思是,半年前的我,绝对想象不到自己会每礼拜洗一次澡,和臭虫一起睡在泥地里,为了抢发馊的窝窝头跟人大打出手,一天爬一座山第二天再爬一座山,还有,看到血竟然兴奋得直打哆嗦。人的适应力永远比想象中更强大。如果没有参加灭鼠队,我又会在哪里?在宿舍里上网看片无聊混日子,还是回老家守着爹娘每天大眼瞪小眼互相没有好脸色,甚至去勾搭一些闲杂人等,搞出反社会反人类的祸害?可如今,我会在教官手势落下的瞬间冲出去,挥舞着长矛,像个真正的猎人追逐着那些毛色各异的耗子。它们总是蠢笨地迈开并不是为奔跑而设计的后腿,惊慌地发出尖利的叫声。我听说,出口的新鼠会被装上语言程式,它们的咽颚结构被设计成可以发出简单的音节,于是,我想象它们高喊着“No”或者“Don’t”,然后看着长矛穿过自己的腹部。队伍里慢慢发展出一套规则,尽管没有白纸黑字地写下来,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每次战役结束,队员们会把自己割下的新鼠尾巴交给教官,教官会进行记录,并在战后总结会上对先进个人进行表彰。据说,教官还有一张总表,这将关系到退役后的就业推荐,所以每个人都很卖力。不知为何,这让我想起了中学时的大红榜和期末成绩单。黑炮总是得到表扬,大家暗传他在总表上战绩已经达到了三位数,毫无悬念的状元,拥戴者众。我自己估摸着排名中下,跟大学里的成绩差不多,反正面上过得去就行。豌豆的排名也是毫无悬念,垫底,要不是我时不时甩给他几根尾巴,说不定还是个零蛋。教官找到我,说:“你跟豌豆关系铁,做做思想工作,这可关系到他以后的档案。”我在一堆稻草垛子后面找到了豌豆,我远远地嚷了一声,好让他有时间藏起爹娘的照片,以及抹干净脸上的鼻涕眼泪。“想家了?”我明知故问,他垂着脑袋,点点头,不让我看见哭肿的眼睛。我从内兜掏出照片,说:“我也想。”他戴上眼镜,要过照片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爸妈真年轻。”“那都是好多年前照的了,”我看着爸爸的旧西服和妈妈的素色套装,他们那时还没那么多皱纹,头发还黑,“想想自己也挺窝囊,这么多年,净让爹娘操心了,连照片都没帮他们拍一张。”我的鼻子蓦然一阵发酸。“你知道有一种恒河猴吗?”你永远赶不上豌豆的思路,我曾经怀疑他的脑子是筛子型的,所以信息遇到窟窿时都得跳着走,“科学家在它脑子里发现了镜像神经元,原来以为是人类独有的,有了这个,它就能理解其他猴子的行为和感受,像有了一面心理的镜子,感同身受,你明白吗?”我的表情一定很茫然。“同理心啊哥们,你的话总能说到别人心里去,所以我猜你的镜像神经元肯定很发达。”我给了他一拳:“说了半天你把我当猴耍啊。”他没笑,像下了什么决心:“我要回家。我要退役。”“你疯了,教官不会批的,而且,你的档案会很难看,你会找不到工作,你想过吗?”“我想得很清楚。我没法再待下去了。”豌豆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总觉得,那些老鼠没有错,它们跟咱们一样,都是被逼的,只不过,我们的角色是追,它们的角色是逃,换一下位置也没什么不一样。我实在下不了手。”我张了张嘴,却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他,只好拍拍他的肩膀。回营地的路上撞见了黑炮,他一脸不怀好意地笑着:“听说你去给那娘娘腔做思想工作了?”“关你屁事!”我头也不转地大步走开。“扶不上墙的烂泥,小心把自己一起拖下水了。”他在我背后喊着。我尝试着开动镜像神经元,去揣测这话里的用意,我失败了。教官犹豫了,他看着地图和探测器,陷入了沉思。根据探测器显示,鼠群正在向片区交界处移动,按照我们的行军速度,应该可以在12个小时内拦截并消灭它们,更重要的是,本年度的任务就可以顺利完成,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光荣退役了,回家过年了。问题在于,那属于两个片区的交界地带,按照规定,队伍不允许跨区作战,用术语说,这叫“抢战功”。搞得不好容易得罪上面,领导责怪下来不好交代,有时候,前途荣辱就在这一线之间。教官脚下已经丢了一堆烟屁股,他看看地图,又不时抬头看看我们。每个人都用充满渴望的眼神死死盯住他,像要把他看化了。“黑炮。”他并不理会其他人的目光,转向黑炮,用极少从他口中出现的不确定语气询问道,“真的能把战场控制在片区内吗?”他的担心是正常的,在实际战场上,根本不存在地图上那样泾渭分明的分隔线,一不小心便会造成事实上的越界行为。黑炮拍拍胸脯:“用我的尾巴做担保,如果越界,全分给弟兄们。”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可还是笑了。“好。稍事修整,18:00出发。”教官大手一挥,又想起什么,嘱咐道,“注意保密。”我在一家小卖部找到公用电话,先给家里打,妈妈听到我要回家的消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我安慰了她几句,挂下电话,我怕她哭出来。我又按下了另一个号码,那么不假思索,以至于接通了几秒后,我才想起这是谁的号码。李小夏。她对于我的来电似乎毫无准备,以至于提醒了好几次才想起我的名字。她在一家外企上班,薪资丰厚,朝九晚五,明年还打算出国读一个公费进修课程。她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我问她:“明信片收到没?”她说:“收到了。”又补充收到了前面几张,后来换地址了。我说:“哦,我很快就要退役了,也要开始找工作了。”她说:“好啊,常联系。”我尝试着把她带回那个遥远而愉快的语境,我说:“你还记得吗?上次你提醒我要小心那些新鼠,你说你见过,我一直很好奇,你见过什么?”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时间长得让人窒息,她终于开口了。她说:“我忘了,没什么要紧的。”我真后悔打了这通电话。我怅然若失地看着小卖部那台雪花飞舞的电视,里面正播着新闻。“灭鼠工作取得阶段性成果,鼠灾治理初见成效”“我国就对外贸易政策与西盟展开新一轮谈判”“大学生就业新趋势”……我木然地读着新闻标题,是的,新鼠突破繁殖瓶颈,数量大爆发,但这并没有影响我们的任务指标,完全不合逻辑,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工作有着落了,出口也会好转,这些似乎跟我们的努力没有丝毫关系,我想起李小夏当时的话,是的,听说,都是听说,谁又知道背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每一个因素单独抽离出来都是没有意义的,它需要被放置在一个语境里,太多的潜在关系,太多的利益平衡,这是一盘太大太复杂的棋。而我却只看到自己那颗小小的破碎的心。豌豆最近几天如厕次数频繁得不正常,我便偷偷跟在后面,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扎了眼的小铁罐,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朝里面丢了些干粮,还喃喃地对罐子说着什么。我跳出来,伸出手,尽管已经猜到七八分,但还是想逼他自己招供。“它真的很可爱,瞧瞧那双眼睛!”他知道什么都瞒不过我,因为我有镜像神经元。“你疯了吗,学校里玩大白鼠还没玩够,这可是违反军纪!”我吓唬他,事实上除了可能有寄生虫和传染病之外,我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就玩几天,然后我就把它给放了。”他央求道,眼睛就像那只未成年的新鼠,闪闪发亮。对于朝夕相对的士兵们来说,要保守哪怕最微小的秘密,也是极其困难的,尤其是对豌豆这种神经粗大,办事不利落的马大哈。当看到教官和黑炮一同站在我们面前时,我知道麻烦大了。“你们这是私藏战俘!”黑炮首先开炮,他的用词让我忍不住想笑,而豌豆已然笑出了声。“不许笑!”教官板起面孔,我们连忙立正,“如果你们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就给你们一个合理的处置!但不包括提前退役。”很明显,后面这句是说给豌豆听的。我突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于是,一五一十地把我的“解释”告诉教官,据豌豆说,当时黑炮的鼻子都气歪了。豌豆和我干了一个下午,在土坡上挖了一道梯形剖面的壕沟,大概有2米深,然后用塑料布抹上油,铺在壕沟的四壁。豌豆心里没底,不停地嘀咕着,我安慰他说:“这事如果不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对了,还得搭上你那可爱的小朋友。”“它真的很可爱,还会模仿我的动作。”豌豆向我演示了几招,的确令人印象深刻。我尝试着摆出几个动作让它模仿,可它却视而不见。“很好,看来它的智商已经达到了你的水平。”我揶揄道。“你也这么想吗?我努力把它看成一件设计高超的基因产品,但情感上却接受不了。”我摊开手,耸耸肩,表示持保留意见。我们躲在壕沟附近的下风位置,豌豆手里攥着一根细绳,连在幼鼠腿上,幼鼠丢在沟里,一拽,小耗子就会发出凄厉的叫声。豌豆心软,总是我提醒他,才不情愿地拽一下,我恨不得把绳头抢过来,因为心里没底。整个假设建立于某种确定社会结构的生物之上,如一夫一妻制,或者父代承担抚养有血缘关系子代的责任,但对于新鼠,这种人工干涉性别比例的畸形结构,我无法用常理来推测,它们会如何去判断亲子关系,又会对这种一雌多雄结构下繁衍出来的后代报以什么反应?我所能做的只有下注。一只雄鼠出现了,它在壕沟边不停地**鼻子,似乎在辨认什么,然后,它掉了下去。我能听见爪子在塑料布上打滑的摩擦声,我笑了,现在手里有两名人质。雄鼠叫得比幼鼠嗓门大得多,如果它的智商有我估计的那么高,那么它应该是在向同伴发出警报。我错了。第二只雄鼠出现了,与第一只不同的是,它在壕沟边对话了几声后才掉下去。接着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事情的发展完全超乎我的预料。当掉下去十七只后,我开始担心壕沟挖得不够深,它们可能会逃掉,我举起手,举着长矛的战士瞬间便包围了壕沟。那些雄鼠正以惊人的协作性搭起金字塔,最下面是七只直立的雄鼠,前后爪各抵住一面泥壁,形成支撑,第二层是五只,第三层是三只,还有两只衔着幼鼠正在往上爬。如果不是智力因素,那还有另一个解释,一个我不愿承认的解释。“等一下!”就在矛头即将落下的瞬间,豌豆喊了一声,他小心翼翼地收着绳子,把幼鼠从那两只雄鼠爪中扯开,在爪子松开的刹那,雄鼠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这座鼠肉金字塔顿时土崩瓦解。利矛无情地落下,溅起的血液顺着抹了油的塑料布,缓缓滴落。这是一群超越了本能的社会性生物,它们拥有极强的集体观念,甚至可以为了拯救并不存在遗传关系的子代,无私地牺牲自我。而我却利用这一点,来了个一锅端,这让我不寒而栗。幼鼠终于着了地,在它即将结束这场惊心动魄的旅程,回到安全的小铁罐之时,一只从天而降的军靴把它踏成了肉酱,它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是黑炮。豌豆怒吼一声,挥拳朝黑炮脸上死命揍去:“你还我的老鼠!”黑炮丝毫没有料到豌豆会出手,生生吃了一拳,脚下打了个趔趄,他扭过脸,嘴角淌着血,突然狰狞地笑了。他一把抓起瘦小的豌豆,举到血肉模糊的壕沟边,作势往里扔。“死娘娘腔,跟你的臭老鼠做伴去吧!”豌豆抱紧黑炮的双手,两脚在半空胡乱踢着,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嘴里却还在叫骂个不停。“住手!”教官终于出面制止了这场闹剧。我第一次受到了教官的表扬,他三次提到了“大学生”,而且没有加任何贬义的形容词,这让我受宠若惊。黑炮似乎也对我另眼相看,他私下表示,这次的尾巴全都算在我的头上。我接受了,又全给了豌豆。我想我欠他的,多少根尾巴都补偿不了。我们趁着夜色未浓出发,告别灯火寥落的村镇,没人知道我们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我们往哪里去。我们像是过路的旅游团,帮衬了饭馆和小店的生意,给人们留下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们什么也带不走,除了袋装垃圾。农田、树林、山丘、池塘、高速公路……我们像影子在黑夜中行进,除了脚步和喘息,队伍出奇地沉默,每个人似乎都满怀心事。我莫名害怕,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去打赢一场最后的战役,还是面对完全未知的生活。中途修整时,黑炮向教官提议,把队伍一分为二,由他率领一支精锐力量突前,其余人拖后。他环视一周,话中有话地说:“否则,可能完不成任务。”教官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大家发表意见。“反对!”我站了出来。“理由?”教官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不紧不慢地点了一支烟。“从入伍第一天起,您一直反复教导我们,军队不是单打独斗、个人主义、孤胆英雄,军队的战斗力来自集体凝聚力,来自共同进退,永不放弃,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多余的,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别人更重要!”我顿了一顿,毫无怯意地迎上黑炮怒火中烧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否则,我们将比老鼠还不如。”“好,就这么定了。”教官把烟头在地上碾灭,站了起来:“不分队,一起冲。”黑炮故意擦过我的身边,低低说了一句,他的声音如此之轻,除了贴近他的人之外,没人能够听见。他说:“早知道,该让你跟那娘娘腔一起滚下去。”我骤时僵住了。黑炮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转过脸笑了一笑。我见过那笑容,在他警告我不要把自己拖下水的时候,在他踩死幼鼠想把豌豆往壕沟里扔的时候,在他手举长矛剖开怀孕老鼠肚皮的时候,都露出过这种微笑,像某种非人的生物模仿着人的表情,让人从骨头里发毛。是的,多么明显,我的思绪回到那天下午。列队时黑炮站在豌豆的右侧,也就是说豌豆要滚下堤坝必须先绕过黑炮,根据他们的证词,豌豆是看到路边的植物才离开队伍的,可当时他根本没戴眼镜,离开眼镜他完全是个睁眼瞎。为什么当时我没注意到这点,一味听信了他们的谎话。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黑炮把豌豆推下去的,即使我愿意用命来作证。他们都是黑炮的人。而除了我,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没有人会信。我彻底输了。即使我杀了他,也会一辈子活在自责和悔恨中,况且他了解我,我不可能杀他。这是我这辈子最艰难的旅程,回忆不断涌现,叠加在黑炮的背影上,我做着各种假设,又一一推翻,直到教官提醒队伍进入作战状态,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连续行军超过10小时。此刻,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和他之外,不存在其他战争。天边露出一线微弱的曙光,我们勉强看清面前这块最后的战场,是夹在山坳里的一片密林,两面环着光秃秃的山壁,只有一条狭长的缝隙可以穿到山的另一面,呈瓮中捉鳖的格局,探测器显示,鼠群就在里面。教官做了简单的分组,方针很明确,一队抢先截断穿山狭路,其他分队围剿,游戏结束。我跟着其中一队进入密林,但随即混入黑炮所在的分队。我不知道我想干嘛,也许仅仅是下意识地把他锁定在视野中,尽管他不会逃,也逃不掉。林子很茂密,能见度很低,氤氲着一层幽蓝的雾气,从特定的角度看去,能发现空气中一些细微的亮点,画着毫无规律的曲线。黑炮步速很快,带着队伍在树干间来回穿行,像一群幽灵。他突然停下,顺着他手势的方向,我们看到几头新鼠在不远处踱着步,丝毫没有觉察近在咫尺的杀机。他手一挥,让大家散开包抄过去。奇怪的是收缩包围圈时,新鼠却都不见了,转眼间,它们又出现在另一个角落。如是再三,队伍的阵型乱了,我们的心也乱了。雾气似乎更浓烈了,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怪味。我的额头汗涔涔的,刺得眼睛发疼,心脏却超乎寻常地亢奋,我紧紧攥着手中的长矛,想努力跟上前面的人,腿脚却使不上劲。那种感觉又出现了,暗处的偷窥者,空气中的低语,我想喊,舌头却像被打了麻药。我落单了。四周全是一片混沌,我转着圈,似乎每个方向都充满了未知的恐惧,一种强烈的绝望侵蚀着我的头脑。突然,从一个方向传出凄厉的惨叫,我冲上前去,却什么都看不见,似乎某种巨大的物体从我身后疾速穿过,然后是另一声惨叫。我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我听见肉体破裂的声音,我听见沉重的喘息声,但只在一瞬间,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是死寂。它在我的背后,我能感受到那灼热的目光。就在我转身的刹那,它破开浓雾,扑了上来。一头成年人大小的新鼠,挥舞着带血的利爪,疯狂地向我撕咬着,我用长矛死命抵住它的前爪,摔倒在地,它用整个身体压着我,牙齿不停开合着,那股恶臭几乎让我窒息。我想用腿把它踹开,却发现关节全被制住,动弹不得,那尖利的长爪闪着寒光,滴着鲜血,一寸寸地向我的胸前逼近,我拼尽全力的怒吼,听起来却像绝望的哀号。那冰冷的硬物抵住了我的胸口,一阵撕裂的剧痛几乎让我丧失所有抵抗的意志,它还在往下,一毫米、一毫米地往下,直到穿透我的胸骨,刺破我的心脏。我看着它,它笑了,那畜生的嘴角裂开一道冷酷的弧线,一道我再熟悉不过的弧线。一声巨响。那头新鼠身体猛地一颤,它竟然在唾手可得的胜利前停下了,有点恍惚地转过头,仿佛想寻找那声响的来源。我趁机用长矛抵开它的利爪,鼓起全身所有剩余的力气,朝它的头颅重重击去。闷响之后,它应声倒地。彻底失去知觉之前,我看到了最后一幕,那是一头更加高大壮硕的新鼠,正在向我走来。于是我决定闭上双眼。“是该好好庆祝一下,今天破例,可以喝酒!”教官大手一挥,转身却发现几箱啤酒已经摆在篝火旁。“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这么多好吃的。”豌豆喜出望外,直奔主题,抱起鸡爪就啃。“教官不是常说,你们这群二百五嘛,今天正好是咱们入伍250天整,你说是不是该庆祝一下。”我朝豌豆挤挤眉毛。“这什么破由头,你自己二百五别拖别人下水啊。”“捎带着……今儿好像是某人生日吧。”豌豆把嘴里的活儿停下了,没听明白似的愣了半天,然后,眼眶里开始有亮晶晶的东西在转悠。“别!先别激动!不只你,我数了一下,咱队里有五个人这个月过生日,正好凑一块儿过了。”豌豆又把泪珠子憋了回去,继续啃起鸡爪来。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么多的笑声,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背起包赶路,放下枪打呼的生活,没有欢乐,没有自由,有的只是杀不完的老鼠和完不成的任务。没有人记得自己是个大学生,甚至下意识里,都觉得握着刀杆子比捏着笔杆子带劲,舒服。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也没有人想知道。教官今儿个很高兴,打心眼里的那种高兴,他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军队里的荤笑话。他拍着豌豆的脑袋说:“你不是射手座吗?怎么射老鼠这么面呢,你说说你射什么最在行啊?”我笑得胃都抽筋了,入伍这么久,头一回觉察出,原来教官也有可爱的一面。寿星们吃了长寿面,许了愿,教官的脸在篝火的映衬下红彤彤的,他问:“都许了什么愿啊,能说不能说?”豌豆也多喝了几杯,拍着胸膛说:“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就想早点退伍回家,找个好工作,孝敬爹妈。”大家一下都不说话了,偷偷看着教官,怕他酒后发飙。没想到他拍了两下大手,哈哈两声,说:“有出息,爹娘没白养活你。”这下可热闹了,大伙儿七嘴八舌地吹起来,有说要出人头地的;有说要赚大钱买别墅跑车的;……“嘘。”我发现教官眼神有点不对,赶紧制止了这场牛皮大会。“你们猜猜教官最想干吗?”大伙儿大眼瞪小眼,不知道的,不敢说的,说不好的,都摇摇头,看着教官。教官拿树枝拨弄着篝火,小火星乱窜,噼里啪啦地响,每个人脸上全是一片跳跃的红光。“……我们那地方穷,人笨,不是读书的料,不像你们。我小时候老在想,以后长大了干点啥好呢,种地?打工?我不乐意,觉得没大出息。后来人家说,‘当兵吧,保家卫国,立了战功,当上英雄,就能光宗耀祖,衣锦还乡了。’我爱看打仗的电影,特喜欢拿枪的感觉,觉得特帅,特带劲,那就当兵吧。我不怕吃苦,从小吃苦长大的,每天训练,我的时间最长,量最大,脏活累活抢着干,有什么危险的事情我第一个上,图个啥?啥也不图,就希望有一天能真真正正地上一回战场,当一回英雄,哪怕死了都值……”教官停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继续拨弄他那烧焦了的树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刚回过神来一样,看着不说话的我们,露出一口白牙。“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我破坏了气氛啊。”他把树枝一折,站了起来,“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不该说丧气的话,我道歉,我唱个歌,不过是个老歌,你们肯定都没听过,唱这歌的人都死了几十年了,我听这歌的时候,你们估计还没生出来呢……”我带头使劲地鼓掌,掌声在空旷的野地里回**着。虽然没找着调,但教官唱得很投入,眼角似乎有点湿润。我感到庆幸,没人问我想干嘛,因为我都不知道自己想干嘛。“……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自信可改变未来,问谁又能做到……”唱到**处,教官几乎声嘶力竭了,他的身影在篝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高大,就像个真正的英雄。“我说,”豌豆碰碰我,拿着酒瓶,“活着真像场梦。”“说不定,”我把瓶里的酒一饮而尽,“就是一场梦。”我被轰鸣的引擎声吵醒。教官张着嘴,朝我大声吼着什么,但完全被噪音淹没了。我想起身,胸口一阵剧烈的扯痛,我只好躺下,大口喘着气。顶上是一块光秃秃的金属板,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整个世界开始摇晃起来,我感到眩晕,我想吐,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四周突然暗了下来,轰鸣声也低了,一股力量压住我的身体,我突然明白过来,我在飞机上,我们在上升。教官说:“别动,现在送你去……的医院。”他说了个我没听说过的地名。混乱的记忆碎片一下子全扑了上来,谜一样的战役,噩梦般的决斗,我问:“他们呢?”“伤势重的已经送走一批,你命大,只是皮肉伤。”我闭上眼,千头万绪交缠在一起,可此刻我的脑子却是一团糨糊。终于,我找到了突破口,试探地问:“最后那一枪……是你开的?”“麻醉枪。”教官不置可否。我点点头,似乎有点明白了:“那……黑炮怎么样?”教官沉默了许久,说:“他颅脑受损严重,很可能会变成植物人。”我释然,想起那个失眠的夜晚,豌豆、父母,还有……我急切地问教官:“那天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我不知道,你最好也不知道。”他的回答既出乎意料,又似乎理所当然。我想,也许根本没有人知道。如果说,新鼠能够通过操纵幻觉来诱使我们自相残杀,那么这场战役就变得前途叵测了,那些惨叫和肉体破裂声在我脑中响起,我不敢再想下去。“看!”教官突然激动了,他扶起我,透过直升机的舷窗,我看到了一幕最不可思议的景象。是新鼠,数以百万计的新鼠,从田野、山丘、树林、村庄走出,对,是走出,它们直立着,不紧不慢,步态悠然,像一场盛大的郊游而不是落魄的逃亡,由涓涓细流汇聚成一股浩大的浪潮,它们颜色各异的皮毛编织着暗涌的纹路,一种形式感,一种眼睛可以觉察的美感,流淌过这冬色萧瑟的枯槁大地,竟像是一股崭新的生命力,缓缓流注。“我们输了。”我赞叹着。“不,我们赢了,你会看见的。”教官看着窗外,嘴角挂着自信。飞机降落在一座临海的军区医院天台,下机时,鲜花和轮椅都已经各就各位。笑容甜美的小护士推着我下楼,先检查了伤口,然后是一次彻底的大洗,我用掉了半瓶沐浴露,连搓出的泡沫都是泥巴色的。换上洁白的病人服,到餐厅吃饭,吃得太快噎住了,又咳了一地,护士轻轻拍打我的后背,笑容里全是同理心。“我国与西盟达成贸易共识,开启多赢新局面……”餐厅里的电视播着新闻,我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呆住了。屏幕出现的,正是我从飞机上看到的情景,大规模的鼠群迁徙,解说员声情并茂地解释,在全国人民齐心协力的奋战下,历时十三个月的灭鼠战役获得全面胜利。镜头一转,变成海上航拍,一张花色驳杂的毛毯由陆地向海岸徐徐铺开,在触及堤岸线的瞬间,解体成无数细小的颗粒,跌入海中,激起密密麻麻的水花。镜头拉近,那些新鼠就像是纪律严明的士兵,步伐统一地向着死亡迈进,没有迟疑,没有眷恋,甚至在跌落海面的过程中,也依然保持着气定神闲的姿态。教官早就知悉了这场胜利,这场与我们无关的胜利。我问护士:“鼠群也会进入这座城市吗?”她回答:“新闻说半个小时之后。”我问:“从医院这能看到海岸吗?”她笑着答:“医院前面有一片坡地公园,从上面能看到整座城市的海岸线。”我说:“那好,带我去看看。”我只有一个想法,去告别,向从不存在的敌人。许多年后,我依然会不时想起那一个鼠年的黄昏。夕阳的余晖倾洒在海天之间,从粉蒸霞蔚的云端,到波光潋滟的海面,再到高楼林立的城市,两道绵延无际的弧线,把世界分成了三块,但这并不能阻碍什么,那金色的光芒毫不畏惧地将一切拥入怀中,似乎在那个瞬间,有一股力量拽住了时间的车轮,把世间万物凝固在此刻。我坐在轮椅中,从高坡上望着这宁静的一幕,什么都想到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一种低沉的震响由远而近,仔细听,又像是许多细碎的鼓点,有板有眼地敲打着大地。然后,那毛茸茸的军队便从街头、路口、高楼大厦间,涌入了戒严的海滨大道,没来得及开走的停靠车辆,顿时成了一座座小小的孤岛。那条金色的毛毯铺满了海岸,然后破碎,融化,倾入金色的海面,水花次第绽放,像是给海岸线镶上一条金色的花边。海上的船只拉响了汽笛,久久回**,本应是胜利的号角,此时却更像是悠长的挽歌。“真美。”护士姑娘赞叹道,几年后,当我掀开她的红盖头时,也说了同样的话。我们曾以为,只有生命才是美的,却不曾想到,结束生命也可以是美的。我感到一阵空虚,努力不去探究这背后的意义。在这漫长的一年里,有些人的想法被改变了,有些人的命运被改变了,永远。我探望过黑炮,那冷漠的微笑将永远凝固在他脸上,直到这个二等功战斗英雄生命消失的那一天。教官后来私下告诉我们,隔壁片区的部队,也在那一天探测到了鼠群的异动,同样也是引到那个山坳,但他们权衡再三,没有出动。据说报告上写的是:由于军纪严明,避免了出现重大伤亡的可能性。我不知道那件事最后怎么处理,只知道教官退了伍,当了个拓展训练基地的辅导员。我们都上了电视,出席各种报告会,反复讲述一些连自己都会感动落泪的故事,那故事里,没有新鼠的宗教,没有黑炮的嗜好,也没有豌豆的死。那是另一段历史,一段可以写进书本、报纸、电视甚至载入史册的历史。而我们的历史呢,我不知道,也许那根本算不上历史,那段岁月只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记忆之中,伴随我们衰老,直到死去。一年后,我被分配到当地机关,当了一个公务员,过起了我曾经厌恶的朝九晚五的生活。我总觉得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经随着那些老鼠一起,消失在平静的海面下。我辗转收到了原先寄给李小夏的退信,一共二十封,我没看,直接拿铁盒封了,埋在院子里。培育新鼠的自主知识产权研发获得成功,在对外贸易中增加了议价砝码,国产新鼠上市,尽管在语音模式及功能模块上仍有欠缺,但却以低价策略成功占领了国内市场。我时常在专卖店的橱窗前驻足,观察那些可爱造物的一举一动,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豌豆和他的问题。那些复杂、微妙、超乎人性的举动,仅仅是基因调制和程式设计的结果呢?还是说,在那张毛皮底下,的确存在着某种智能、情感、道德,乃至于——“灵魂”?如果可以的话,我会选择前者,那会让我好过一些。但我持保留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