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穿越时间,回到了2025年的春天。我没有生病,和方薇相爱如初,妈妈仍然健在。轩轩变回了婴儿车中的宝宝,我们一起推着他,欢声笑语,在有葡萄架和喷泉的美丽庭院中散步。然后我睁开眼睛,宛如某天早上酣睡后的自然苏醒,神智清晰,精神饱满,发现自己真的回到了自家的老房间里,眼前是装饰着古典壁画的天花板,华美的水晶吊灯从顶上垂下来,在早晨的阳光中闪着迷人的光彩。我渐渐完全清醒过来,自嘲地一笑:这不过是虚拟实境的效果。我把目光投到床边。又看到了年轻时的方薇,她抱着婴儿时的轩轩,看起来只有半岁左右,显然,他们也是虚拟实境中的幻象。但方薇在脸上绽放出笑容:“你醒了?”我又擦了擦眼睛,看清了她的面容,的确完全是记忆中三十岁时的模样,和后来几次见到的全然不同。只是目光中有和容貌不相符合的沧桑感。“现在是2075年,”方薇为我解惑,“也就是最初五十年计划中你醒来的那一年。你身上的病情已经得到了根治,现在的你比任何时候都要健康。”“等等,你是谁?是一个程序吗?”“连你老婆都不认识了?”方薇笑了笑,“也难怪,八十岁的老太婆了。”“可你看上去比昨……比2048年还年轻啊!”“我做了器官再造手术,更换了大部分身体部件,不要以为只有你们冬眠人才能青春永驻。”“这么说你是真的?不是虚拟实境中的幻象?”我四下环顾起来。“当然是真的,”方薇微笑着说,“不过,只是一个人格体。”“什么……体?”“十年前,意识上传的技术成为现实。大部分人选择了意识上传,进入数字世界,我也面临这个选择,但我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要等你醒来。所以我把自己分成了两个人格体,一个上传,一个留下来……你不用这么看着我,留下来的,当然是比较爱你的那一半。”我不知怎么接受这一切,这已经超出了我最极端的想象,她是方薇,抑或不是?“对了,这也是我们的老房子,我买下来了,也不需要多少钱,现在最不值钱的就是房子了。”“那这孩子……”我把目光投向她怀中,那孩子看上去和轩轩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影像,他又是谁?方薇的笑容隐去不见,微微摇头,对我说:“有件事得告诉你,轩轩他……已经走了。”走了?那是什么意思?去了别的什么星球,还是也意识上传—蓦然间,我领悟了她的意思,呼吸变得困难。“他……怎么……难道也和我一样……”方薇微微摇头:“那是二十七年前的事,就是你上次冬眠后不久。他们的飞船在穿越土星环的时候遇险,发动机受损,轩轩执行修补任务,土星环中的一颗陨石穿透了他的太空服,他没有来得及回到舱内,就停止了呼吸,但他拯救了飞船上的三百八十五个人。”方薇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有几分骄傲,对她来讲这已经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我没有悲痛欲绝,也没有歇斯底里,实际上我不知道怎么接受这件事。成年的儿子我只见过一次,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就音信全无,如今又过了二十多年,妻子—还是妻子的一半—告诉我,他早已死了。死去的是那个对我咆哮的**青年,还是那个对我甜甜笑着的小家伙,又或者是那个襁褓中啼哭的婴儿?我不知道。对我来说,这五十年中的事发生得太快,快到我没有办法真正理解它们的意义。“那……那这个孩子是……”方薇却没有正面回答:“轩轩去世后,我收到了两封电子邮件。”“两封……电子邮件?”“2048年,他去世前夕写的,一封给你,一封给我。给你的那封信,二十多年来我都没有打开过。我想应该尊重轩轩的遗愿,你应该是第一个读到它的人。”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那邮件在哪里?”方薇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了几下,大概是在现实增强界面中调出邮件,我以为会出现一些悬浮的文字之类,但下一刹那,我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青年悬浮在自己面前,忧伤地望着我。“轩轩?”我颤抖着问,伸出手,手掌摸了个空,只从他半透明的身上划过,带起一圈圈波纹,宛如魂灵。他点点头,好像听到了我的呼唤:“爸,我是轩轩。”他的身体慢慢旋转着,如同在无重力的环境中,我明白过来,这一定是他在飞船上最后录制的视频。他望向我,目光变得成熟了很多,说:“当您看到这样的我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世界,结束了短暂的一生。“说来我人生最早的记忆之一,就是去冬眠中心看您,妈妈让我叫您爸爸,然后您跟我一起玩或者讲故事。那是四岁或者五岁的时候。更早的那几年,听妈妈说我也是每年和您共度一天,但很遗憾,我不记得了。不过想必您还记得很清楚吧。对您来说,那也不过是不久前的事。”我想到那一个又一个叫或者拒绝叫“爸爸”的孩子套娃,一切还宛如昨日,不自主地点头,眼眶开始湿润。“我每年都会跟妈妈去看您,也曾有过美好的回忆。但后来,我越来越不喜欢去了。我跟您说的东西,您都不知道,新的玩具,您也不会玩,玩不到一起去。您也不能像我那些同学的爸爸那样,送给他们漂亮的飞车,还经常不是呕吐就是晕倒,每年去看您有什么意思呢?要不是每次妈妈好说歹说,许诺给我这个那个,我才不去呢。“我不爱您,甚至曾经恨您。妈妈骗我说您是太空猴王,有一天会从沉睡中醒来,拯救世界。我一度信以为真,还把这个拿去四处吹牛,结果同学们知道真相后,纷纷讥笑我,说我有个睡美人爸爸。最后我明白了,您就是个奄奄一息的绝症患者,还花了家里一大笔钱。我知道这不是您的错,可对您的厌恶却与日俱增。“我也讨厌妈妈,她要么压根不管我,要么就是疾言厉色地训斥,烦透了。她有钱,但她名声也不好,有人说她为了做生意,跟很多人睡过觉……整个家里,我感受不到温暖,所以一有机会,我就想离开这个家,那次和您的冲突后不久,我就去了太空城。“最后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我是多么刻薄地嘲讽您啊,最近我才明白自己的幼稚可笑,但已经太晚了。也许现在,就是我的报应到了。”“不,”我忍不住说,“是爸爸没有尽到责任,你说的都对,爸爸答应过会去幼儿园接你,让同学们都知道你也有爸爸,但从来没去过……”轩轩当然没有听到我的话,他继续说下去:“在太空城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女孩,感情很快升温,虽然根本没有条件,我们还是偷偷在一起了,结果她意外有了我的孩子。为此我们承担了太大的压力,最后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可因为太空城条件简陋,她竟因为产后大出血而去世了。“孩子当然只有靠我。我给她取名叫林多,意思是多出来的孩子,小名多多。经济压力就让我喘不过气,我还要工作,也没有时间照顾她。当然,我想过回地球找妈妈帮忙解决,但总觉得太丢人了,我这才明白,当一个好父亲不是那么容易。勉强养了多多半年后,我决定让她进入冬眠,后来我参加土星任务,其实也是为了钱。我想,十年后等我回来会有很多钱,到时候就唤醒女儿,和她一起过好日子。可现在想来,也不过是把责任推到未来罢了。“后来很多年中,我没有太想念多多,但此刻,她的面容却清晰地浮现在我面前,特别是她甜笑的样子,让我魂牵梦萦。我真想看到她长大以后有多漂亮,但我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飞船在穿过土星环时受到撞击,发动机上的关键部件破损,我要去舱外进行修理作业,那里到处都是小石头和冰块,非常危险。我曾幻想自己是盖世英雄,但事到临头,却发现根本不是。已经死了两个宇航员,我不想为救别人去死,我只想平平安安地回到地球,和多多在一起。“但总需要有一个人去执行这个任务,要不然所有人都会在这里送命。而算来算去,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多多也许再也见不到我,我对她的爱与愧疚,她也许永远不会明白。“此时此刻,在离家乡十几亿公里之外,我明白了您的心境。每一代人理解不了父母,直到自己也身为父母的那一天。有的人可以弥补,有的人却没有了机会。我总算有幸成为一个父亲,也像其他父亲一样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但也许做不到了。“如果我不能活着回来—飞船的电脑系统判断可能性高达56.7%—我有一个请求,虽然我相信,不用说你们也会去做,但作为一个不孝的儿子,也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我还是想要正式地请求您和妈妈在未来的恰当时机唤醒多多,抚养她长大。她就沉睡在澳大利亚墨尔本的第三冬眠中心,冬眠舱号码是GX5763。“当然,我更希望您不会看到这封信。那样的话,几年后我会抱着多多回来,和您相聚,向您认错,希望能和已经痊愈了的您共享三代人的天伦之乐。“但愿有那么一天……”说到最后,我的视线已在泪水中模糊一片。轩轩也哭了,对我深深鞠了一躬,年轻的身影在一团朦胧中消失。我无法抑制地痛哭出声,不光是为轩轩,也是为了多多,为了方薇,为了我自己,为了母亲,为了早逝的父亲。泪水也从方薇的眼角滚落,她擦了擦眼泪说:“我知道,你一定很想亲自把这个孩子养大。我又等了二十多年……留下了一个自己不去意识上传,就是等着有一天你会醒来,我们能弥补一切,像五十年前那样,一起把多多养大成人。”多多被我们的声音吵醒,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撇嘴也哭了起来。方薇泣不成声,我也颤抖着,拥住了妻子和小孙女。我们尽情地哭泣着,又尽情地欢笑着。多少岁月流去无踪,但终会归来,终会归来—在一个叫作“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