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在太阳升起时举行升旗仪式。太阳很小,是褐红颜色。说实话,一点都不好看。太阳后面的天空却非常漂亮,它有丝绣画质地,又兼带印象派的渲染笔法。那几缕横亘苍穹的白云,犹如画面间的行书,舒展优雅,文秀而具内蕴。“一号营地的正式建立,是人类历史的里程碑。它标志着一个伟大新时代的到来。”总指挥振臂挥舞。我拿着头盔,风吹过我的脸颊,微微有刺痛感。离开三十一避难所前,我再次去了美术博物馆。第四回廊寂静无人,只有墙上的涂鸦刺眼地张牙舞爪。我发现新的老鼠脚印。但我手里没有探寻器。我将担当的是百倍重要于灭鼠的工作—在我胚胎时期就被赋予的工作。我是被作为返回者培养的。这是我的命运。然而,我无可抱怨。个体必须为整体服务,人类种族的生存才是最重要的,不管地下还是地上。返回的计划早在避难所修建之时就已制订。一旦地面符合返回条件,该计划就必须启动。首批地球返回者共一百人,从地球上仍在使用的一万两千六百八十二个避难所提供的一万名返回者候选人里挑选。他们将在中纬度寻找成熟地区建立基地,为人类大规模重返地面做准备。我幸运地成了这一百人中的一员。我真的幸运吗?靠在回廊壁上,柔和的灯光从我背后溅射向对面,光线仿佛穿过了我的身体。这里是我的家,我熟悉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开关和阀门,每一种信号和光色含义。我不用动脑子思考,避难所这个人工环境中丝毫没有任何神秘存在。而在我头顶十五米之上的那个世界呢?那个广阔无边,非人类之手创造的世界呢?我不能不承认自己对那世界心存畏惧。我受过良好的心理、体能和文化知识训练,在虚拟和模拟的自然环境中都能应付自如,但我仍然担心,担心真实里将有计算机和我们大脑估计不到的地方。这倒不是因为我怕死,比起在资源委员会安排下的计划死亡,可能自然死亡会更舒服。我只是缺乏**。如果我有选择的权利,我宁愿躺在**和计算机玩虚拟故事。现在,我正处于这个未知的地面世界中。我熟悉的一切都在十五米的脚下。我说不清自己的感受,我应该有许多感受的,可是昨夜寂寞的月光还留存心头。这月光堵塞我的神经,让我有些迟钝和麻木。“下面,请江心月代表三千万儿童发言。他们是人类的希望,也是这颗星球的希望。江心月!”总指挥大声叫。我深吸一口气,走出队列。一百九十九双眼睛看着我,还有通过摄像机镜头的地下、天上的无数双眼睛。我一步步走向主席台。大地坚实,尘土中生长着纤细的绿草,草尖还有几朵淡黄的小花。我弯腰摘下其中的一朵。“刚才,这朵花还好好地生长着。现在,却在我手中了。”我把花举过头顶,让所有公开和秘密的摄像机都照到它。“我可以轻易就毁掉它。”我一捏,那娇嫩的花儿揉挤成一团,什么也不是了。总指挥望着我,面无表情。我之后还有两名代表要发言,他一定希望我赶快讲完下台。“地球正如这花儿样脆弱。我们的任何行动,都可能永远彻底地毁灭它。是人类的存在重要还是地球的存在重要?”总指挥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所以,我决定退出‘重返地面’行动。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这半天的感受:把天空和大地还给地球吧!让大自然恢复它的权利,让生物不受人类控制,让万物自由!”我用最洪亮、最坚决的声音宣布。然后我戴上头盔,大步走向五号组的气垫登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