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E·赵海虹——米玛!米玛!他向同胞们张开双臂,脸上露出了不再生硬的地球人的笑容。米玛,就是“火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仍是地球的空气,虽然混合着砂粒与尘土,依然含有丰富的氮与适量的氧,少量的氩和二氧化碳。大风在山谷中呼号,他似乎看到风神在空中飞舞的身姿,那面孔有几分熟悉。啊,想起来了,那是波蒂切利在《维纳斯之诞生》中描绘的画面,在女神波浪般翻涌的金发左上方,那个噘着嘴、鼓起腮,吹起西风的男人。看见这幅画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想来仿若隔世。如果当初将登陆点选在意大利,在那靴子形的半岛上找个落脚之处,那就不会有后来所有的故事,也不会遇到央金。这会儿如果央金在这里,一定会说,“好大的妖风啊,就像是黑风老妖来了。”他似乎能看到她兴奋的眼神,还有她本来就带着一抹高原赭、激动时像熟透的红苹果般的双颊。顿时,他头脑中某处像被锥子扎了一下。远远地,他看到了他们的车队已经驶入了俄博梁雅丹,他们还没有进入沙暴的中心,但已接近了边缘地带。忽然他们停下了,下车步行在周边查看地形,兴奋地拍照。大风还没有让他们警惕。但是快了,快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片土地不欢迎他们,然后狼狈地撤离。他真想靠近一些,听听他们说了什么。他们也许会抱怨自己的运气,也许会感叹为什么之前的几个小队没有享受同样的沙暴待遇。那是因为他不敢冒这个险,他不敢让这群人深入腹地,在这里安营扎寨,看到夜晚的星空。他不敢,他怕他们会发现那个秘密。因为这群人,是科幻作家。来去匆匆的沙尘暴将车队赶出了雅丹。一路上,那群采风的作家们却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关于这片土地的过去与未来,关于这场沙暴的起因和遗憾。他们回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冷湖镇,把整个起伏绵延的土丘之海留给了他。风暴停歇,但漫天的沙尘遮蔽了星光。这荒凉的世界原本于他是多么亲切的所在,忽然寂寞就如之前席卷一切的狂风,扑上来将他完全包裹,这由于你的离去而更加荒凉的夜。一切开始于地球纪元1959年9月14日22时02分24秒,“月球2号”撞上了月面。这是地球人类大国苏联发射的无人登月器,也是第一个登上地外星体的人造物。地球上的科学家为之欢呼,他们没有想到,有其他智慧生命比他们更早获得了这次降落的消息—常年在月球开发氦-3资源的火星人。火星人不但如临大敌,而且立刻进入了紧急状态,通知火星本土的人民,尽快找出对策,以防地球人将他们的文明圈扩大到月球,乃至火星。虽然地球人现有的科技还无法对火星人造成巨大的威胁,但一旦他们大量移民月球和火星,势必对后者宁静的生活造成巨大的冲击。更何况,几千年来火星人曾多次小规模考察过地球人类文明,非常了解这个种族的各种劣根性。他们完全不期待地球人能处理好星际文明之间的关系,看看他们现在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吧!按照地球人的标准,火星人当算爱好和平的种族。他们对现在的生存状况非常满意。火星也曾有过与地球晚近时候相似的大气层,而且在同一个彗星撞击特别频繁的时期,与地球接受了同一批外星生命的洗礼。“胚种论”—这是地球科学家的生命起源假设,虽然并非一致公论,但它其实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证据就是,火星人这些十二光分之外的邻居,与地球人源自同一批四十亿年前的宇宙微生物。它们搭乘彗星“飞船”,伴随陨石雨点般降落到早期的火星,并在这颗星球还享有丰富的大气与表层水资源的古老时代,催生了各种生命形态,包括火星人的祖先。先代火星人身材轻盈而颀长,相当于五分之二地球引力的火星重力使得它们先辈们的身高远远超越了地球智人。他们还有一种智人无法企及的能力,得以直接进行思维的沟通,通过连接对方的脑电思维波,完成几乎所有的交流需要。火星人在进化中依然保留了一些原始的发声功能,用来应对一些他们不愿意使用脑力应对的情况。比如火星昆虫和鸟类,它们过于简单的大脑结构对于一般的脑电指令无动于衷,只有“警报”级的脑电释放才能使它们有所反应,对火星人来说,这属于不必要的大脑消耗,远不如直接发声来得简便。但他们的身体为此保留的声带功能甚为简单,对精微的声音表达无能为力。这也成为火星人几次地球探险时,遭遇的最大困难。距今四百多万火星年之前,火星进入最近的一次冰封期,整个星球坠入酷寒。但其实,早在此前的很多代,因为太阳风导致的大气流失,火星人已早早转入地下世界生活。他们在火星浅表地层的巨大空洞里,营造出有正常空气与压力的世界。通过从月球采集的氦-3转换的核聚变能源,他们在地穴里建造了许多“小太阳”,以它们的光照维持了一个中等的植物系统。同时,表层一片荒凉的火星,在地下世界却有丰富的河流与湖泊,滋润着生命繁茂生长。火星人虽然曾经多次考察过地球环境,但却并没起意大规模移民地球。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很早就取得了一致。由于火星取得文明的进程远远早于地球智人,他们亲眼见证了地球生命在几次重大灾难时,几近灭绝的惨痛遭遇。相比之下,火星巨穴的生活比地球地表的生活要安全得多。而相当于二点五倍火星重力的沉重地球现实会让他们轻盈的身躯变得滞重无力,原本美妙的步态也会笨拙不堪。地球人眼中美丽的家园,对于火星人来说并无多少吸引力。直到“月球2号”的惊天一撞。其实那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撞击,比起月球日常承受的陨石和彗星的亲密接触,仅勉强算得上一个轻吻。但常年将月球当成能源仓库的火星人,此刻陡然警醒。更重要的是,他们看到了地球人类冲出母星,探索、登陆周边行星,甚至向月球与火星移民的可能性。防患于未然,火星人大会在三个火星日后召开,几乎所有在火星地层中保持活动的成年火星人都加入了这场浩大的思维讨论。最后,大会决议,尽快派遣火星人潜入地球,在地球开发中转站和移民据点,未来小批量移民地球。但移民本身并不是目的,火星人依旧对地球不感兴趣,但他们已经意识到,要保护自身的生活形态不受干扰,就必须掌握地球人行星拓展计划的各项进程,想办法干扰、甚至中断他们的计划。由于地球文明已迈入新阶段,潜入地球而不被发现的难度已不比当年,需要做更多的准备,比如了解地球文明、接受地球语言训练,并为掩盖火星穴居人白得发蓝的肤色,用人造阳光进行皮肤黑化处理。第一批飞船进入地球大气层后,释放了十三只单人飞艇到人迹罕至之处,开始实施火星保卫战的第一步。这第一批登陆者,只是“先遣队”,在落地后尽量打探当地的地理人文状况,找到潜入当地社会、长期潜伏的合理方法。但这第一批冒险者们对地球全无直观知识,所有信息来自火星人与古代人类的几次交往和截获的地球电波中发送的人类信息,主要是广播、电视中承载的信息。因此,他们与现代地球人的第一次接触并不顺利,他们的伪装也从一开始就破绽百出。而火星人在制订行动计划时早就预见到了这一点,将先遣队的停留时间预设为四分之一个火星年,大约相当于一百七十二个地球日。如遇危险还可以提前结束任务。“德吉”赶到地球时,接替的就是这样一位提前撤离的先遣队员。他们在东经93°18’31’’,北纬38°43’32’’的荒漠上接头,四面是粗粝而蛮荒的风蚀土林群,也即“陡峭的土丘”群—雅丹。它形成于两亿年前青藏高原的隆起,历经远古海床干涸后的持续风蚀,将海床或极度干旱的湖床因干旱出现的裂缝越吹越大,形成错落的千姿百态的土丘。“德吉”停下飞船,设置好隐蔽系统,于是飞船收拢机翼,外形酷似一座中等高度的土丘,模拟器瞬间将飞船外壳切换成与邻近土丘一模一样的土黄色,表层还呈现出砂砾般凹凸不平的质感。此时,即使有人偶然撞进这里,也很难发现飞船的存在。约定的时间到了,先遣队队员仍未赶来。“德吉”在观测窗里观望许久。黄沙漫天,也许是这沙尘暴拖延了对方的行程。这无声的风暴让他感到亲切,眼前的一切都如此酷似火星。在出发前,所有“遣地使”都接受了关于地球人类文明的基本学习,对地球智人的历史、科学、哲学、文学、艺术、音乐、医学都有了简约的通盘了解。虽然学习时间不长,但由于得以和老师进行直接的思维交流,他们对知识的领会速度颇为可观。每位“遣地使”都可以在学习的基础上,从几十个备选地区中,挑选自己想要潜伏的人类社会。当然每一个目的地都是人烟稀少之处,以尽量避免被当地人类目击飞船降落的情景,以防惹出麻烦。但每一个目的地背后,依然有着不同的人类文化:“德吉”曾经被意大利的艺术深深吸引,也对美国的航天技术发展情况颇为好奇—虽然苏联在许多宇航项目上放了头炮,可美国在这一领域的实力更加强劲。作为火星人,非常明白这个事实。但是,那个位于中国青海的备选登陆地图像深深地吸引了他—那里太像火星了!作为已在地下穴居无数个世代的火星人,每次登上火星表面都需要穿戴能提供可呼吸气体、调节气压的“登陆服”,或是驾驶封闭的登陆车,才能在他们赭红色的母星地表,观看一次蓝色的日出。稀薄的火星大气中,粗粝的大颗粒尘埃散射了波长较长的红光,让辽阔的天宇变成深深浅浅的蓝色,而那东升西落的太阳如一只亮白色的卵,像刚刚出生的火星婴儿,那是光,那是生命,那是希望……于是“德吉”选择了那里。那个青海省冷湖市附近,被叫作俄博梁雅丹的登陆点,酷似火星,却可以让他不穿登陆服,就用自己的双足去踩踏、用双手去触摸、用鼻孔直接呼吸!这里是地球的高海拔地区,氧气稀薄,平地空气百分之二十一的含氧量在这里下降了三到四成,比火星地穴中百分之十七的氧气相比要差一些,但也可以直接呼吸了。气压依然比地穴要高,但是经历了亿万年演化的火星人,在从地上转入穴居的漫长繁衍中,进化出对气压变化的高度适应能力。他们真的可以不穿登陆服就可以直接在地表生活。只不过,对于大多数火星人来说,这并不是值得羡慕的生活,他们看到了这种生活的脆弱,主宰地球的几代生物如恐龙的灭绝就是例证。然而在所有思维可以被对方一览无余的火星地穴,依然有一部分穴居火星人,期望走出地穴,即使要穿登陆服,或者不能脱离火星车营造的安全小环境,也希望能在火星地表漫游,看日出日落,看漫天星光。他们在火星人群体中也许只占不到百分之一,可“遣地使”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穴外旅行爱好者”。于是,“德吉”选择了地球上的冷湖市长期潜伏。他穴居多年最大的梦想,可以用这种婉转的方式来实现。“德吉”的前任先遣员不到六十个地球日就提前撤退了。他发出的求救信号称,冷湖现在所在的国家,对于身份的查证非常严格,没有任何“群众基础”的他无力再隐藏下去了。总部对于何为“群众基础”不明所以,他也觉得这个词高深莫测,好像隐藏着巨大的风险。但出于对冷湖火星地貌的热爱,他依然要求在此着陆,与撤离的先遣队队员接头。黄沙漫漫中,一个模糊的身影越来越近,他手中握着信号仪,与飞船控制台呼应。“德吉”兴奋地跃下控制台,为安全起见,还是先穿上了登陆服,出舱迎接他的同事。一落地,“德吉”的身体陡然滞重,提醒他一个事实—这里虽然酷似红火星的表面,但仍然是另一颗行星的地表。黄沙中影影绰绰的土丘是如此亲切,让他情不自禁地释放出兴奋的思维波,如水流般**漾的欢乐。而对方的思绪却像喷射般猛烈,带着得救的狂喜与归家的急切。几个地球秒的时间内,他们已经交换了主要的信息。“德吉”摘下了登陆服的头盔,深吸了一口气,风沙扑面而来,沙砾混在地球空气中钻进他的鼻孔,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只好再次戴上头盔。虽然时间短暂,他已感到地球空气与火星地穴的空气成分有别,但依然足以维持火星人的基本生存。未来大规模移民地球是可能的。先遣员带来的信息却并不乐观。当地人的生存方式与生活状态,让他难以适应。更糟糕的是,火星人的外貌与地球人有一定的差异,由于在低重力环境下养成的肢体特别纤长,眼睛更大,皮肤通过出行前的黑化处理虽有一定改善,但其整体面貌在多移民、多种族混杂居住的欧美地区相对便于隐蔽,却很难在黄种人、黑种人为主体生存的区域融入芸芸众生。因此先遣员进入这一区域遭遇了极大的困难,虽然他勉强生活了一段时间,并尽最大可能为继任者搜集了可用的信息,但他的建议是:更换一个登陆点。技术上这也很简单,冷湖先遣员驾先遣飞船返回还在地球轨道上的母舰,“德吉”则驾自己的飞船改去一个北美登陆点。“德吉”犹豫了片刻,拒绝了先遣员的提议。遣地使之所以需要先遣员,正是为后来者铺路。火星人拥有被地球人称之为“读心术”的能力。由于地球人大脑的细微构造与火星人并不一致,理解地球人的思想比火星人之间的直接思维沟通要困难得多,但是,接受他们的即时思维活动比较容易。火星人的语言能力很弱,要开口直接说话,不论是哪一种地球语言,都表达得不够流畅,只能借助刺探对方所思所想,提供暗示性的话语,来获取对方的信任。对于某一些容易受到心理暗示的地球人,火星人还能发出特殊的思维波,直接在对方的大脑层面发声。这种做法会引起一部分地球人的警惕,因此不能随意使用,必须谨慎地挑选合适的对象。冷湖先遣员的行动并没有失败,因为他已经为“德吉”积累了大量与地球人交往的第一手资料,并且对渗透该地区的方式做出了合理建议。必须拥有“群众基础”。先遣员反复提醒。他为“德吉”列出了几个容易接受火星人思维投射诱导的人选,建议他通过这些人,为自己建立一个初步的人际关系网络,获取合法的身份。想伪装成中国人并不容易,因为地球在公元一九五八年之后,全中国开始实行户口制度,每一个中国公民,无论城乡,都有对应的户口,自由迁移受到严格的控制。火星科技虽然先进,要伪造一份户籍证明却没有那么容易,而且即使解决了户籍问题,但一份户籍还会产生大量形式上的乡里乡亲,这些人中的每一个都可能戳穿“遣地使”的伪装。但不能解决好户籍和相关问题,要在这里长期潜伏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先遣员的建议是,以一个容易被诱导的地球人为突破口,诱导他或她相信“德吉”是其亲朋好友,同时“德吉”还要准备合理的解释,为何没有携带当地公函就离开了户籍地,这样才可能找到在冷湖合法居留的途径。相对于一般的中国城镇,冷湖市有很大的特殊性。一九五四年,地质勘探队在柴达木盆地发现了可能的石油构造,来自五湖四海的中国人涌入柴达木。地处盆地深处的冷湖地区在一九五五年开始勘探,一九五八年九月,五号构造的地中四井出现井喷,好消息让青海石油人齐聚冷湖,找到多处石油构造,揭起了一轮石油大会战。一九五九年,冷湖建市,先遣员正是在一九六○年七月进入冷湖市的。这个戈壁上的新兴工业城市人口流动量大,人员来源丰富,一定程度上易于隐蔽。不过轰轰烈烈的“大会战”刚刚结束,冷湖的开发趋于平缓,先遣员就是趁着他们精简人员时悄悄离开的。你为什么要提前离开呢?“德吉”很奇怪。因为一开始没有选对合适的“关系人”。先遣员很是遗憾。先遣员选择的关系人在心理诱导之下,将他认成了老乡,并热心地为他提供居留当地的帮助。可是,先遣员无法提供离开户口地时应当持有的介绍信,也无法给出合理解释。虽然借助读心术,他在单位主管部门的几次盘查下一拖再拖,但单位终于向他自称的户籍地发函调查。他自知难以敷衍,就借矿场收缩战线,精简人员的关头,匆匆申请离职了。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会选择央金。先遣员如是推荐。这次碰头后,“德吉”又在俄博梁雅丹地区停留了一周时间。根据先遣员的建议,将自己直接暴露在高海拔的地球表面,接受紫外线的洗礼。期间发生过多次沙尘暴,他稍加躲避,只要能够勉强呼吸,就会走出飞船,在饱含沙砾的大风中,感受近似火星表面的自然环境。效果非常明显。“德吉”在火星地穴经过人工阳光黑化照射的皮肤原本过于光滑,黑得不太自然。经过这七日,皮肤表面晒伤、脱皮,经治疗后恢复,再晒、再脱,略微接近本地人常年受高强度紫外线照射的皮肤效果。虽然是新晒的皮肤,晒伤严重,但一般人看到这样一张脸,是不敢细看的。先遣员的背包里,给他带来不少隐蔽需要的装备。比如一件他费尽周折才搞到的藏袍,一件冷湖油田中最常见的工作服和里面穿的布裤头。经过深层沟通,他们确定了“德吉”进入冷湖市的路径,如何融入人类社会,以及与央金建立关系的方式。央金是乌兰县藏族牧民的女儿,也是当地藏民中少有的读过中专的女孩儿,护校毕业后她在德令哈的卫生所当护士,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调到冷湖的卫生所。她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哥哥留在老家放牧,现在不知所终,很可能是在一九五八年当地牧区的暴力事件中丧身了。在那次事件之后,牧区的人口信息混乱,还未能彻底清理。央金去过几次信,回过一趟老家,却一直没有得到她哥哥的准确消息。先遣员建议“德吉”以央金为联系人,让她相信这位火星遣地使是她哥哥的朋友。——那如果她真的哥哥出现了怎么办?——根据现在掌握的事实,我判断她的哥哥已经死了。只是没有完全确定之前,她拒绝相信。也是一种心理上的自我保护吧。——那为什么不直接冒充她的哥哥呢?——我其实也考虑过。本来这想法不错,冒充一个死人,而且认识他的老家人都是本地的牧民,基本不会到冷湖来。但是地球人的人际关系不是我们可以轻易理解的。兄妹关系太亲近,即使央金是个容易接受心理暗示的人,会被你的思维波直接引导,但要说这样就能让她把你当成哥哥……可不能这么冒险!好像央金的哥哥也曾经在州里上过学,还在工地里误打误撞地学过开拖拉机,曾经在牧区借过别人的卡车开。这些信息你都可以在和她搭话时提到,证明你真的认识她哥,甚至和他哥一起开过车。我来做给你做个设计程序。你在飞船模拟器上学开车。和实际驾驶还有些距离,但只要上手就能很快适应。如果能开车,你就可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也才能长期留下来。再说,你的工作必须有一定的活动自由,且还不引起怀疑,司机这工作合适。不过,首先你要补学一点藏语。从那一天起,火星派驻地球冷湖地区的第一位“遣地使”就成了“德吉”。在先遣员的建议下,他做好了所有关于这个身份的背景了解,还在控制台的模拟程序上学习了驾驶。然后他穿上先遣员为他准备的袍子和靴子,带上了干粮、满满一大壶军用水壶的饮用水和微型信号接收器,步行出发了。接收器可以收到飞船为他发送的指引信息。而先遣员驾驶他两个多月前着陆时的那艘“探路号”飞船,回到停留在地球轨道上的火星母舰。再过几个月,所有回返的先遣员到齐之后,母舰将把他们一起送回火星,向火星大会直接汇报所有的情况。下一轮的遣地使预计在一个火星年后抵达,具体计划会根据所有“遣地使”发回的情报进行综合判断,也可能延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不会孤单,还会有越来越多的火星人进入地球,在“德吉”们的接应下,悄无声息地潜入人类社会。从这里到冷湖市,要穿越茫茫戈壁,步行危险重重,地球人一般需要骑骆驼来辅助交通。火星人对气压变化与干旱的耐受性远远高于一般地球生物,又有信号仪为他提供精确的导航,因此能独自在戈壁沙漠长途步行。但“德吉”尚未适应地球的重力,那又是另一种艰苦。意识恍惚中,“德吉”仍在反复咀嚼着先遣员提供的信息—那是他冒着危险,在冷湖人类生活区停留一百多个地球日获得的宝贵信息。其中最重要的,是与地球人的交往方式。身体,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那么的沉重,重得要沉入脚下的戈壁滩,重得让他不愿挪动,想要坐下来,变成这大地上的一块石头。今天早晨的一场沙暴已经平息,空气中依然浮着未完全沉降的沙尘,远方的冷湖市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渐渐呈现出来。已经走出了俄博梁雅丹,视线所及,是黄色的荒漠和赛什腾山上白色的雪峰。这些图景在“德吉”的眼前渐渐扭曲,在酷烈的阳光下随着空气的蒸腾微微颤动。他脑海中浮现出先遣员曾经熟悉的冷湖市,几年前那里还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戈壁,却因为发现了石油,迅速涌入了几万工业人口。刚建起几年的油井、厂房和几次石油大会战时建起的一排排干打垒平房和帐篷群,与其说像一个城市,不如说是个巨大的油田和汽油加工厂。这荒滩上的新世界让他暗自惊叹,地球人类是多么顽强,才能在寸草不生的荒滩上建起这样热火朝天的工厂。近了,更近了,他看到了油田的一排排井架,在高温的空气中微微晃动的井架与先遣员大脑中的图像重合,这就是他要找的冷湖市!他高兴极了,情不自禁地释放出喜悦的思维波,口中念叨着几天来一直在操练的几句藏语和汉语的词句,在兴奋中把它们全混到了一起。但就在这时,多日的艰辛与干渴冲破了他身体的极限。他突然失去了意识。最先钻入脑海的,是一片混乱的思维波。地球人会不自觉地释放思维波,但却没有解读它的能力。一般情况下,思维的解读不需要语言的帮助。然后他听到了他们的语言,带着各自不同的口音的汉语,与他学习的版本不同,并不容易听懂。不管他们说的是什么,“德吉”已经通过他们的思维波,知道他们正在向一位医务人员解释是如何发现了自己。由于他晒伤的面孔和身上的藏袍,他们已经把他当成一个附近的藏族牧民,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跑到这里来了。其中有一组思维波显然来自医务人员,他正打算用听诊器为“德吉”做初步诊断。“水……水!”“德吉”颤抖着吐出了两个词。第一个“水”是藏语,第二个水是汉语。这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谁知这现场有没有会藏语的人呢。他从此刻开始,扮演两年多前在海西州牧区失踪的藏族牧民德吉才让。“给他水,他醒了!”“我说嘛,就是累的嘛。给杯水,给点吃的,管好。”“看样子是海西来的藏民,谁去通知一下派出所的同志?”身边的几个地球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德吉”已经完全清醒了,他凝神静气,控制自己的血压和心跳—火星人可以用意志小范围调节自己的血压和心跳,让它们靠近人类的正常指标。“血压有点低,估计是饿的,心跳六十八,慢了一点。你一直这样吗?”卫生员一边收拾听诊器和血压计,一边问。“德吉”探测到了他的思维波:高原地区心率高,他怎么还是平原的心跳?看样子有点像牧民,大概已经习惯了。要不是常年放牧,运动量很大,和运动员一样心跳偏低?高原地带地球人的心率更高。我忘了这一条差点弄巧成拙。“我以前放羊……放羊!”“德吉”斟酌着吐出这几句汉语。表达和音调的生涩在周围的汉人听来恰是藏族人不熟悉汉话的表现。“那就对了!”医生的猜测得到了印证,满意地点点头。这就是先遣员教授给“德吉”的方法,地球人大多主观,顺着他们自己的猜测说话,可以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刚才搭救他的热心人们已经送来了满满一大搪瓷缸的水,“德吉”觉得自己应当大口大口地喝,才能贴近角色,于是猛灌了一口,却发现味道怪异,“扑—”地喷出了一大半。太可惜了,特地给他加了那么多白糖呢!接收到了对方的思维波,“德吉”才意识到水中怪味的原因。这是他第一次尝到甜味。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于是马上大声咳嗽起来,好让人们以为他吐水的原因是喝得太猛,呛到的缘故。“不好喝吗?”那人问。“好甜,好甜!”“德吉”连连点头,露出感激的表情。“脱水情况下不能给病人喝糖水,”医生皱起眉头,“这个同志,你是好心办坏事。”“德吉”还是一直笑着点头。他偷偷观察这些地球人的表情。一直用思维交流的火星人不需要表情。为了能做出笑容等各种地球人的特有表情,他已经在前期准备时做了大量练习,但现在做来,还是僵硬而不自然。幸亏这些地球人好像一直回避直视他的面孔,因此并未留意。“保卫科的同志来了!”旁边有人喊了一声。冷湖市是荒滩上建起的工厂城市,工厂的保卫科和人事科就能处理大部分派出所管理的问题。一个穿着制服的地球人走进了卫生所。“德吉”在脑海中搜寻到了先遣员的记忆,立刻警惕地坐直身子。乌兰来的,得好好问问。“德吉”搜到了来人的想法。“同志,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有介绍信吗?”保卫科副科长老李表情温和地问。面对少数民族兄弟,态度要和蔼。“德吉。德吉才让。我从乌兰来。”“德吉”慢慢地用汉语吐字,所幸他说得慢并不会引起怀疑。“我是两年前,乱的时候,逃出来的,没有,没有介绍信。”乌兰县前两年的情况很复杂,要问清楚。“两年前,具体是什么时候?你这些年又在哪里?”老李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圆珠笔,打开做起了记录。“两年前,那个……叛乱的时候……”“德吉”小心翼翼地说,一边说一边刺探对方的想法。对于这个叛乱,上级已经定了性,不是公开武装叛乱。当时确实有牧民逃离了牧场。当然还要搞清他是挑事的,还是被波及迫害的,要和乌兰方面联系一下。“我很害怕,就逃了……到处停停走走。给人做点工。后来工,没了。想起有老乡……在冷湖。我来找。路不好走。迷路了,差点不出来。”是出不来吧。这倒说得通。老李点点头。“你老乡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单位工作?”“叫央金卓玛,是个护士。”“央金,哦,就是杨金啊,我知道她。”老李“啪—”地合上小本。倒是听说她有个哥哥在海西乌兰的牧场,好像两年前就生死不明了。现在又冒出来个老乡。老李的笑容更深了:“德吉才让同志,我这就带你去找她。”没想到央金就在这个医疗站。这里都是连成一排的干打垒的土房,“德吉”扶着土墙,脚步轻飘地跨出门,老李指着出门左手第三间房说:“她就在这儿。”他扬声喊:“杨金,有老乡找你!”屋里一阵风似的冲出来一个姑娘。她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德吉”隐约记起那是护士服。姑娘中等个子,圆圆的脸,脸色有点发棕,受高原紫外线照射格外厉害的两颊带着两抹赭红色。她的眼睛按地球人的标准非常大,简直有点接近火星人的比例,乌溜溜的眼珠一转,目光已经把“德吉”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老李带来的这个人好奇怪。明明穿着藏袍,可是不像是藏族!“德吉”一凛,出乎意外,先遣员推荐的联系人居然不好对付。他有些慌了神。可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德吉”陡然明白,央金见过的人其实是先遣员。虽然自己经过了柴达木的日光与沙尘的洗礼,换来了一张晒伤严重的脸,但他与先遣员属于同一种群的生命,而火星穴人经过百万年演化后的外形相似度很高,不像智人有不同人种的差别。—我在老家见过他?央金直勾勾地望着“德吉”。让他一阵阵地发虚。旁边的老李已经开始生疑。——桑吉。德吉慌乱中向她发出思维波。——除了我告诉你的这几个人,千万不要轻易对别人使用思维波。探测是一回事,影响又是另一回事。比如说派出所老李这样的人吧,如果你对他发射思维波,是不会影响他的判断的,他不会接受突然出现在自己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会非常排斥。最终的结果你可能会影响他,但更可能让他相信自己得了精神病。——子不语怪力乱神。——有点那个意思,他会非常排斥超自然的东西。——那什么人会比较接受??——比如央金。她生活在草原,七岁时新中国才建国,她童年时没有接触过唯物主义。相反,她的父亲还曾是草原有名的说唱《格萨尔王》的艺人。我相信童年的印记,会让她不排斥脑海里的声音。央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德吉”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桑吉是央金哥哥的名字,他应当发的信息是:“桑吉的朋友。”要弥补还不算晚,但这时,他感受到了央金巨大的情绪变化。—桑吉?他难道是桑吉?桑吉没有死!我就知道桑吉没有死!央金的脑海中浮现出哥哥的样子,和他对她亲切的呼唤,一遍又一遍。“德吉”愣住了,还未适应她巨大的心理转变。——根据现在掌握的事实,我判断她的哥哥已经死了。只是没有完全确定之前,她拒绝相信。也是一种心理上的自我保护吧!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是因为她自我保护的心理才让如此轻微的试探引起了她如此强烈的反应?当他被介绍成老乡时她如此警惕,脑海中的一声“桑吉”却让她陡然投入一个夸张得多的假想。而且,对于思维波投射到她脑海中的名字,她在激动之下,居然没有意识到它并非自己本身的想法,就直接接受了。“央金……”“德吉”试着模仿她记忆中哥哥的语调呼唤了一声。央金的大眼睛里“噼里啪啦”掉下了一串串泪珠子,她张开嘴,却什么也没说。“杨金,这位老乡你应该是认识的?”老李看出点端倪,但派出所登记可是要句准话的。正在这时,忽然传来大卡车在泥地上急行的轰轰声,一部运送物资的苏制吉斯150颠簸而来,猛地停在了医疗所前。车上跳下来四个黑漆漆的油人,七手八脚地前后抬下五位伤员。带头的“黑人”说:“十四井射孔求产,压力太大,高压气流冲出井口,有好几位同志受伤了。有一位重伤员!”央金一抬手,把眼泪抹了,回头高喊一声:“吴医生,有重伤员!”一边先扑到重伤员身边听他的心跳。鲜血不停地从他的胸口涌出来,和黑色的黏糊糊的石油混在一起,令人心悸。这是“德吉”第一次亲眼见到人类的鲜血,颜色居然与火星人的体液如此相似。——也许地球生命与火星生命之间,差别并没有那么巨大。“德吉”心中一动。他的目光一路追随着她,看着她和医生用担架将重伤员转移进干打垒的病房。站在门外,透过并不密封的门窗,他仍然可以探测到她激烈的思想活动,与其他医务人员的想法混在一起。在她再度开始自我怀疑时继续追加影响。—我在想什么?我刚才居然以为他是桑吉。——他是桑吉。—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清洗消毒!这么多油没法做手术!剪刀!——这不是胡思乱想。—钳子。我哥哥已经死了,我不能见到一个穿藏袍的男人就叫哥哥。——哥哥。—纱布。不行,还要更多更多的纱布!——央金。—天哪,可是他叫我的语调!剪刀!——央金。—只有哥哥会那样叫我!就算声音变了,声音是多么容易变啊,咽炎、感冒、声带损伤,可声调不会……手术刀!——央金。—不行了,我醒醒吧,我听到桑吉的声音不断在我的头里面叫。外头来的声音。不是我想出来的。不,可能就是我想出来的,我想他活都要想发疯了。我还戴着他送给我的手珠,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在乌兰的一个山洼洼里被杀他的人埋了。扎西告诉我的,可扎西也没见过,是次仁和他说的,可次仁自己也死了。盘子!——央金。—啊,那个声音又叫我了。我该不是想他想疯了吧。纱布,得快点把血吸干。——桑吉还活着。—我不相信。我多希望我能相信。不,其实我想相信的。更多的纱布!——桑吉还活着。—真的?真的吗?找到出血点了!吴医生真厉害!——桑吉还活着。—伤员有救了!太好了!针线来了!——桑吉还活着!—为什么这个声音还停不下来?——央金。—桑吉还活着。天哪,桑吉还活着!阿爸阿妈,哥哥还活着!央金再次推门走出来的时候,跟在医生的身后,似乎要把自己的面容都隐藏起来。吴医生挥挥手,向门外焦急的工友们说:“已经抢救过来了,再观察一段时间。”他疲惫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手术期间一直消失的老李又闻风而来。“杨金同志,辛苦了,记录还没做完,你是不是了解这位老乡的情况啊?”央金斜着迈出一步,之前的爽利性儿忽然无影无踪,像是换了一个人。她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德吉”,还是不说话。火星人这次反复尝试,却感觉不到她任何即时思维活动。——我们对地球人的了解还是太简单。我们自以为可以读到他们的想法,而且除非我们刻意要把思维波传递给他们,地球人根本看不透我们。但是,真的有这么容易吗?很多时候他们什么都不想。我们可以轻易了解的都是他们呈现在外部的思考,有时甚至是他们在心里对自己说的话。可是地球人也会欺骗自己,更多时候,他们根本不了解自己真正的内心。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的事情,我们真的有把握知道吗?——那你的建议是……——两个地球月,还不足以让我想明白这么难的问题。“央金,我送你的手珠还在吗?”“德吉”一横心,张口问出这一句。之前的思维拉扯简直比戈壁的行程更令他疲累。如果这次还不奏效,他的潜伏计划大约也就不会长久了。央金像是被定住了,嘴却越张越大,大到可以看到里面的两粒坏牙,然后她嗷呜地哭叫了一声,扑到火星人身边,抱住他大哭起来。“桑吉!桑吉啊!”“杨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老李有些着急地问。“这是我哥哥—”央金呜咽着答。明明是哥哥,为什么之前他只说是老乡呢?老李脑子里转了个圈。啊,是了,他是在乌兰县出事的时候逃出来的,怕连累妹妹,也不知道她方不方便认他,所以先说是老乡嘞。“你哥哥的事记得县里给你写过证明那。”“是的,证明哥哥没有参与暴动,都是被别人连累的嘞。”央金抬起泪眼说,边说边笑了起来,然后看一眼身边这个男人的脸。那一刻,桑吉,是的,此刻起他就成了桑吉,他感到一种阴郁的思维波的起伏,但却抓不到姑娘任何具体的想法。——那并不是她哥哥的脸,她理智的那个部分还是明白的吧?“那你呢,刚才为什么不说是妹妹,还支吾说是老乡?”老李转问桑吉。“我,我怕连累她嘛。”桑吉喏喏。“啪—”老李满意地合上笔记本,把钢笔别在本子上,连着本子插进衣服口袋里,“这件事就先到这里。你哥哥的情况有点特殊,你们先跟我去开个证明,也好找个临时的住处。”半个月以后,桑吉就开上了吉斯150,在矿上往来运输。因为石油工业部组织的大庆会战,冷湖油田刚刚抽调了大批精兵强将和优良设备参加大庆会战,桑吉稍加熟悉,就把63格士、51格士和吉斯150开得非常顺溜,朝鲜战场缴获的大道奇客车也能开,矿上来了一批长春一汽新出厂的解放牌卡车,司机里头也属他上手快。因为是少数民族兄弟,矿上没有让他住帐篷,而是和另外几个职工合住一间干打垒的宿舍。他换衣时尽量避人,同屋的其他人也不在意。柴达木寸草不生,食物大多从内地长途转运而来,最近的也要从兰州火车站运来。生活用水和饮用水也基本依靠外运,洗澡的机会很少,公共澡堂这样的地方,本来最容易暴露火星穴人的异常之处,却因为油田条件艰苦,大家都享受不了这样的待遇,让他潜伏的最大难关得以轻易渡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中国的国民经济正处于高度困难的时期,物资副食品匮乏,全中国人都在挨饿。生活物资依赖外界的冷湖地区就更为匮乏。先遣员出逃时,油田一线职工的粮食定量已经从四十五斤降到了三十斤,蔬菜、油和肉基本停供。先遣员待不下去的原因,和极度艰苦的物质环境也有关系。桑吉在油田生活的时间越长,就越能理解先遣员的许多想法。其实火星来客是不怕挨饿的。他们随身带了浓缩营养丸,保证六个月到一年的核心营养没有问题,单纯能量补给略低对健康的影响不大。但长时间在地球人类的思维中生活,多少产生了带入感,这种感同身受,使他看到日益消瘦、因为营养不良而身体浮肿的同事们,会产生负疚感。——有时候,在他们中间,我会忘了自己是谁,甚至觉得自己是他们的一分子。当我再想到现实,想到我对他们而言其实是间谍一样的人物,就感到深深的难过。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下去了。幸运的是,桑吉来到的时候,冷湖的物质供应开始改善。青海石油管理局抽调了一千多名职工,去周边省份开荒办农场;组织打猎队到昆仑山打猎;捕鱼队到青海湖捉鱼;周边还有海西州调来的羊、大庆拨来的大米,支援了柴达木盆地的生活。不过,物质条件依然艰苦。桑吉有时想,在所有登陆地中,冷湖也许是生存难度最高的地方。“南昆仑,北祁连,山下瀚海八百里,八百里瀚海无人烟。天山不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虽然有可以呼吸的空气与适度的气压,但这里也像火星表面一样不适宜生命生存。但他却总是能看到人们的笑脸。在油田的钻井台上,在井架下的帐篷里,在运输车队的搬运现场,那一张张黑乎乎、沾满油斑的脸膛,由内而外透出光亮。他们仿佛都不害怕困难,总相信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每次打出一口新钻井,出油的时候简直就是工人们的节日。他被他们喷涌的思维波裹挟,和他们一起真诚地欢乐、感动,和他们一起欢呼,甚至放声高唱。——听,这哗哗的油气流在歌唱。大家都知道桑吉是央金的哥哥。这让桑吉很容易就获得了人们的好感。后来他意识到,整个冷湖的女同志少而又少。这里有五十八年后石油会战转来的复员转业军人、有高校石油专业的大学毕业生、有附近州县招工来的青壮年;大多数都是男性。医疗站里的女护士们在工人们眼里,可都是稀罕的戈壁上的花朵。桑吉隔三岔五去一次医疗站,每次都能收获同事们羡慕的表情。央金大多很忙,偶尔能和他一起吃饭。他一点点从她的头脑里探测到更多桑吉的生活习惯和过往故事。也反过来用这些信息一点点向她印证自己这个哥哥身份的真实性。愧疚一日日加深。他很少再直接向她发射思维波。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地位并不安全。他在外界获得的所有身份保障,不管多么妥帖,其实都来自这个地球女孩与他之间的单线关系。一旦她不承认自己是她哥哥,那么他这惊险的走钢索式的潜伏也就到了头。有时他甚至会产生非常邪恶的想法。只要她出了事,自己就安全了。他会作为央金的哥哥被社会同情、接纳。只要唯一可能质疑他的“妹妹”不再存在。这样的想法令他产生极大的自我怀疑,让火星穴人面对地球智人的黑暗历史时产生的道德优势**然无存。——可这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整个遣地使计划。不,这就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自己的安全和方便。他在自责中深深愧疚。但是他时常会不寒而栗,想起自己现在的所有其实都建筑在沙堡之上,寄希望于一个有心理问题的女孩为了回避强大的悲伤,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哥哥。她的理智总有一天会觉醒。而每一天都可能是那一天。他常常这样痛苦地挣扎,直到那日—桑吉带央金去了冷湖,不是冷湖市,而是阿尔金山的雪山融水在这戈壁荒滩上汇成的湖泊,蒙古语叫作“奎屯诺尔”—寒冷的湖泊。这正是冷湖油田和整个地区的得名。央金和他说过,虽然在冷湖工作,她却连个水洼都没有见过,只见过黑色的油洼。——好想去看看“奎屯诺尔”啊!于是桑吉记住了。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带她来到这片沼泽遍布的湿地湖泊,是真想满足她的愿望,还是想乘机让她永远消失。一路走了两个多小时,又渴又累,他们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奎屯诺尔。那是一片草地沼泽中围绕的湖泊,碧绿的湖水波光粼粼,芦苇摇曳。赤麻鸭、灰鹤与白鹭在湖上栖息,时而会腾起鸟儿展翅飞翔的影子。远远的湿地草丛中有几个身影闪动。“是黄羊!”央金脱口而出。桑吉无法表达内心的震撼。他洋溢的思维波自由倾泻而出,如波涛般在四周翻滚、震**,在湖面上空追随着飞鸟、在草场深处,追逐着黄羊。可是却没有能与他回应的人。这一刻他寂寞极了。他强烈思念自己的火星同胞。——真想让他们看一看,在生命禁区的戈壁滩上,居然有这样充满生命的湖泊!是的,这也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地面上的湖泊。然后他感到了央金的幸福。她的幸福平静、舒缓、好像终于放下了一个背负已久的重担。回转头,她在流泪微笑。她的目光穿过了他的身体,望向不远处的湖泊和飞鸟。—桑吉。桑吉。他突然洞若观火。她一直都明白。此刻,她已经放下。他沉静地等待她的审判。—是谁把你送来安慰我的?是菩萨吗?你明明不是桑吉,却知道他所有的事。央金默默抬头望着他,黑色的大眼睛如两个深不见底的湖,瞳仁里**漾着他微缩的影子。她伸手轻轻去触摸他的脸。指尖碰到他皮肤的刹那,他感觉像触电一般,一个激灵。—谢谢。“谢谢。”她说。桑吉想起自己曾经打算做的事情。他愧疚得不能自拔。此刻,如果有其他火星穴人在,就会感受到他喷涌而出的羞惭像晚霞般染红了湖上的天空。自那以后,桑吉在冷湖一直生活了下去,很久,很久。两年多后他接到了进入冷湖的第二位“遣地使”,并想尽办法为他安排了一个合理的身份。央金一直没有结婚。他们时常见面。像兄妹那样一起吃饭,谈天。他在她脸上和头脑中越来越多地读到幸福。他知道,她喜欢和他在一起。但是慢慢地,有一些更深的东西,他读不到,也摸索不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开始有更多家属进入冷湖。火星派来了一位女性遣地使,作为桑吉的妻子。火星人不能与地球人通婚,太容易暴露。但如果一直不结婚,在当年又显得过于引人注目。与自己人结婚,是最好的隐蔽方法。桑吉对这个指派来的妻子并不排斥,自从接受了“遣地使”的重任,他就明白自己的生命已无多少自由可言。而且有一个可以用火星方式直接交流的伴侣,对在人类世界封闭已久的他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解放。表面上看,央金对这个消息没有什么反应。她温和地接受,礼貌地恭喜,一切都是这么合情合理。—桑吉要结婚了!桑吉要结婚了!桑吉要结婚了!他在她头脑的浅层思维中,只读到这样不断反复的信息。然后,在那他一直难以突破的人类头脑的深处,忽然像地震般裂开一条血红的缝隙,涌出岩浆般滚烫的情绪:—他要结婚了!他要结婚了!他要结婚了!桑吉浑身颤抖。这是怎么一回事?不,他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其实一直知道。——央金。时隔多年,他再次直接向她的大脑发声,将他在现实中无法表达的情绪,用思维波传递给她。——央金。那思维波温柔而缠绵,像奎屯诺尔湖上的波光和涟漪。他从不来敢用这样的语调和她说话。可现在他却毫无阻隔地,用中等强度的思维波,刻意穿透了她的头脑,把他所有的情感释放出来。如此而已。当央金满脸震惊地仰头望向他,他却扭头避开了她的眼神。他知道,地球人把这种人,叫作懦夫。他感到央金的情绪越来越冷。然后,他听到她说:“恭喜你啊。”话音未落,她已扭头走了。央金依然来参加了桑吉的婚礼。仪式简单热闹,车队领导和两方家属发言,吃了顿晚饭发了些糖,两个新人一起住进一间新分的干打垒平房,就算礼成。都是新社会了,不必依旧俗,藏俗汉俗都不需要。但央金还是为新娘做了一块藏式的帮典(围裙),还包裹了几样父母留下的首饰,并不昂贵,仅为纪念。没过几个月,央金就调走了。听说是她主动要求的。以前不走是为了照料哥哥。哥哥结了婚,她的心事已了,也就可以离开了。她为桑吉留下了哥哥送他的手珠,一粒粒经常被抚摸的木珠光滑圆润,还带着她身上的气息。央金离去之后,越来越多的“遣地使”进入了冷湖。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这里经历了多次大发展,城市人口一度扩充到十万人。改革开放后,全中国的人口流动加大,解决新来火星人的身份问题也越来越容易。以冷湖为起点,已经有上百名“遣地使”进入中国。但是用飞船运送的方式还是太慢了。火星穴人在这几十年间,集中开发了“星际之门”技术,计划以俄伯梁雅丹常规登陆点为中心,借用核聚变动力,建立小范围的超空间路径—一道“星际之门”,直接向地球运送火星移民者。而此时,冷湖地区体量巨大的油矿与工厂和十万人口,反而又成了可能的阻碍。因此“遣地使”们使用高能动力源,深入冷湖地区的地下石油构造,以貌似轻度地震的方式,破坏了地层中储存的石油,使之流向更加遥远的花土沟一带。九十年代开始,因油而兴的冷湖在青海石油管理局搬迁、大量人口净流出之后,老基地、四号、五号基地相继被弃,已经撤市的冷湖镇再次沉静下来,渐渐远离了世人的目光。而冷湖,则悄无声息地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火星小镇,成为火星人进入地球的第一站。终于又回到了这里,虽然已是衰老之躯。桑吉的背脊依然挺直,但第一次在这里登陆至今,已经过了近五十八个地球年了。黄沙漫漫的俄伯梁总能安抚他思乡的心情,回到这里,就像是回家了。在这片三面被雅丹林环绕的平原地带,高压硼化温泉潺潺流过。这是二○○八年,石油地质队在这个地区做的最后一次探油尝试。探井钻入地下一千七百米的深处,没有找到石油,却打出了一口温泉,泉水流溢成长长的溪沟,流出这极旱之地难得的蜿蜒水景。这千奇百怪的风蚀土丘中,有许多是隐蔽状态的火星飞船。两座面面相对的“山丘飞船”共同构成“星际之门”的基座。半月前开始测试时,溢出的超强光波冲出了大气层,引起了天文观测者的警觉。两个天文台台长据说都赶到了冷湖。桑吉多次调试了设置,终于能够让这道直通火星与地球的空间通道,几乎悄无声息地进入运行。只要离开这个雅丹中的平原,完全不可能察觉。所以那两位在附近山顶上观测的天文台台长,只能看到壮美的星空,却不会发现任何的异样。没想到,却有文化公司组织了一群科幻作家,浩浩****地冲进来考察。桑吉对他们有几分兴趣,却不能冒险让他们留在这里。因为越过几乎透明的星际之门,他们就能毫无防护地从地球上的冷湖地区,一脚跨进严寒、低压、大气极度稀薄的火星表面。此外,从一个特定的角度,还能在这平原上直接观测到火星的夜空,那些星星的坐标会泄露这个巨大的秘密。启动的星际之门,无法临时关闭,因为每次启动都需要相当长的运行时间才能安全地进行穿越。而第一批通过星际之门进入地球的火星人,今晚就要来临。桑吉只得使用其他隐蔽飞船中的装备,制造了一场雅丹地区的小型沙尘暴。忽然袭来的漫天沙暴,将采风队赶出了桑吉的领地。直到确定采风队已经明确返回冷湖,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准备迎接新一批同胞的到来。天色渐暗。无边无际的山丘,绵延在火星表面。然后透过星际之门,他忽然看到了一片蓝色的苍穹,看到火星人出生时的卵膜那样明亮的火星落日。米玛。他听到自己轻轻地说。那是五十多年前,他和一位叫央金的地球姑娘,一起眺望星空时,她教给他的词。自从她离开了冷湖,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当他望着浩瀚星海和那条扑面而来的银河,感动得不能呼吸时,央金忽然指着那颗室女座边上明亮的星对他说:“米玛。”他这才发现,刚才自己不知不觉间,释放了过于强大的思维波,呼唤火星家园。这并不是能进入地球人大脑发声的波形,但不知为何,她好像感应到了。米玛。她指着那颗星星对他说,双眼莹莹。她早已离开了他,但她又好像一直还在他的头脑里。就像她留给他的手珠,一直戴在他的手腕上。忽然,空气中的星际之门微光闪烁,火星的山丘中打开一扇门,从中走出一群穿着防护的火星穴人。他们向他走来了,越来越近。他迎向他们,释放出欢乐的思维波,像歌曲般欢快地跳跃。如果是地球人,会听出那是一首叫作《我为祖国献石油》的歌,可他本人,其实毫无知觉。—米玛!米玛!他向同胞们张开双臂,脸上露出了不再生硬的地球人的笑容。米玛,就是“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