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崇祯五年十二月,我和少爷住在西湖。大雪整整下了三日。前两日,少爷一如既往,拥一件灰裘,在窗前读书。火盆里燃着银炭,铜炉中燃着香。少爷白日读书的时候是沉香,能静心,晚间吹笛、练字的时候则换成檀香。昨晚,厨娘依吩咐,备好了白花米饭、西湖醋鱼、四色青蔬、太极芋泥、牛肉羹和一小壶烫好的桂花黄酒。“武陵,你爱这个,多吃。”少爷用筷子把盛着滚烫芋泥的碟子往我这边推了推。我也不再推脱,将一半的芋泥都扫下了肚。芋泥表面浇了一层滚烫的猪油,看着没热气,似乎是凉菜,其实烫得很,最适合冬天吃。看到我的吃相,厨娘坐在桌子对面,含着筷子“吃吃”地笑。少爷洒脱,每次都让下人们上桌同吃,我跟随少爷多年,也就这样愈发没了规矩。用罢饭,风雪小了一点。少爷打开窗子,用软绸细细擦了翠笛。笛子上的银丝坠子是秦淮河采薇阁的葳蕤姑娘亲手结的,在风里一飞一飞,好看得很。笛声散入窗外,在寒风中传得很远很远。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坐起身,准备去打水伺候少爷梳洗,却发现少爷坐在窗前。大雪已停,晨光熹微,少爷的身影如剪纸一般。“少爷?”少爷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有一丝欣喜,神色有些奇怪,仿佛许久没见我了。“少爷……”我很是不安。“武陵。”“是,少爷。”“备好东西,今天我们去湖心亭看雪。”我愣了一下,也并不吃惊。少爷最爱这些风雅。“是……少爷,今日吃什么?我这就让厨娘去准备”。“随意吧,带几个芋头到湖心亭烤一烤。”“其……其他呢?酒菜?熏香带哪一种?”“不用了,不重要。”我呆住了。张岱少爷什么时候开始吃“烤芋”这种粗物了?“不重要”?少爷的衣食住行一向最讲究啊?不过,少爷的心思哪是我这样的笨人能猜透的。我赶紧收拾了最厚的裘皮,让厨娘洗净芋头,备好银炭小炉,转念想想,还是备了些兰雪茶,接着又去联系船夫。早饭时候,少爷也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吃了几口白花米粥,配的腌笋熏鱼咸肉酱瓜等各色小菜几乎没怎么动。正午时分,我和少爷乘一只小舟,划入西湖。雪虽然停了,天气却愈发冷起来,风声阵阵扫过湖面。船夫年逾古稀,须发皆白,只是撑船的动作还算麻利。没法子,这样的天气,若非他这样无儿无女,无米下锅,谁会接这样的生意。活着都难的百姓,哪里有吟风弄月的心情,来赏雪呢。“武陵。”“少爷。”我垂手而立。“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1)”五十年?少爷吟的这是谁的文啊……少爷披着纯黑的裘皮披风,一路上,没有再开口。他一直立在船头,似一点也不怕冷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总算到了湖心亭。我和船夫将火炉等东西一一搬下船,少爷赏了一枚碎银,打发船夫回去,约定黄昏时刻来接我们。“也没有多久,少爷何苦还折腾他回去。”我一边煮水烹茶,一边说。“有客人,他在不便”。少爷抬目远眺。“啊?”我顺着少爷的目光看去,白雪映着日光,日光映着湖面。远处,一只黑色的小舟正在一片雪白中,缓缓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