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在即了,但青城感觉自己仍然没有做好准备。事情的走向有点脱离他的预期。他之前以为,这是一场有关于探究真相的私人案件,但很快就发现,无论是公众还是媒体,似乎对其中的细节究竟为何并不太感兴趣,而是被一些模棱两可的问题抓住了视线,例如:如果人与人工智能证词有不一致,是否可以相信人类?人工智能陈述的事件,是否可以直接调取其记忆呈现给公众?人工智能会撒谎吗?人工智能会有报复心吗?在这样漫无边际的讨论中,斯兰公司和其他几家公司开始加强了进攻火力,目标指向了德尔斐公司的超级人工智能DA。DA作为后起之秀,能在短期积累极大量数据和市场资源,与其超强的客户服务能力密不可分。DA率先推出高强度仿真的拟人服务,先是在商店导购中增添了觉察客户满意度的回应功能,然后使得智能理财顾问和医疗顾问更加彬彬有礼,让DA迅速占领大片客户市场。而斯兰公司的攻击就在这里,他们全力支持林山水辩护。如果陈达被证明有罪,那么人类就会质疑DA的能力,必定会流失大量客户。这次案件最大的疑难在于,林安没有在自己的房间里安置摄像头,为了保密,也没有把实时信息传送到互联网,因此完全没有录像可以援引。判决全凭间接证据。他在一次开庭前的例行沟通会上对陪审团说:“你们需要做出的,可能是划时代的判决,因为你们需要跳出自己的物种身份做判断。”他觉得陪审团不可能太理解他。他们都依然觉得,这是一宗纯粹基于事实证据的案子,都坚信自己的公平。陪审团坐在一起的时候,就自觉分了组:六个人类坐在一侧,六个人工智能坐在另一侧。这个现象就如此不同寻常,意味深长。青城站在十二个人面前开会的时候,几乎难以发言,他被面前截然分开的两组人震惊到了,站在他们面前,看见他们彼此都还没意识到的鸿沟。这个过程并不容易。事实上,人工智能参与人类陪审团、取代人类陪审员的过程一直在进行,在这次事件之前,整个陪审团几乎都已经完全被人工智能所占据—人工智能判断更迅速、思维更敏锐、观察更细致,还没有那些左右判断的情感非理性因素。这个趋势是如此自然,以至在这次事件之前都没有人质疑其合理性,而其替代过程也是缓慢的,不引人注意的。在这次事件开庭之前,青城惊异地发现,他的陪审员数据库里人工智能和人类的比例已经达到10fda341。他非常困难地要求最终的陪审员比例达到1fda341。这六个人对六个人的组合,坐在长桌的两侧像谈判的双方,最后会给出什么样的判决,青城心里毫无线索。最终开庭的那一天早上,青城又找德尔斐公司目前的总负责人商量了一次。“你们真的要对林山水提起诉讼吗?你们的最终诉求是庭外和解还是送他入狱?”青城觉得自己问得已经很明白了,但是德尔斐公司的负责人—青城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人还是人工智能—坚持认为,自己寻求的是真相,不考虑判决结果。“这件事没有直接的案发视频,只有间接证据,很可能得不到最后的真相。”青城问,“林安也是你们公司的科学家,对他的家人,你们不想有所保护吗?为何一定要公开审理,而不是庭外和解?”“不行,必须公开审理。澄清陈达无辜。”负责人说。青城于是明白,对公司而言,公开审判这件事宣传的意义,大于审判结果。他们想要的,只是证明自己的产品没有安全隐患。有关人的问题,不是他们关心的事。德尔斐公司没有告诉公众,他们甚至已经秘密安排了一场盛大的产品发布会。“你说你用磁场对衣物当中电子线路的作用,阻止了林山水的前行,为什么这么做?”控方律师问陈达。“因为我判断林山水对林安有人身威胁。”陈达说。青城听着,观察着陈达。他是控方提审的第一个证人,从清早到现在,回答了控方律师最多的问题,可是没有一丝神情上的变化。不仅没有疲态和倦意,也没有丝毫烦躁。这也许是他作为证人得天独厚的优势,永远不会被律师的逼问弄得失态和失言。“你如何判断他有威胁?”“他的肾上腺素已经冲到了正常值的3 sigma之外,皮质醇和多巴胺也在2 sigma以上,说明他当时处于特别亢奋的状态。而皮层的基础性扫描发现第二、四、七脑区都有异常亮度,其中在第四区、第七区的FMRI(Functional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功能性磁共振成像)观察能看到纠结和自激发的神经回路,这是很危险的征兆。对其海马体的基础扫描也发现不稳定的超常规亮度,说明正在被不稳定记忆所刺激。据日常观察,林山水和父亲近8年的全部相处时间中,有超过百分之八十的时间属于冷淡或负面相处经历,其中冲突次数超过百次。超常规的不稳定记忆刺激,大概率引起林山水对父亲的敌意刺激,从而加剧神经和激素的异常亢奋,达到危险行为。他脸部肌肉的微表情扫描能印证这一点,他当时降眉间肌紧张,右侧苹果肌有不自觉的轻微抽搐。”青城听进去陈达的一大段描述,但又没听进去。他猜想现场的很多人跟他一样。可是,他也知道,现场的大多数人都会把自己听不懂的这些话作为权威的保证。他们就是这样的。他不是质疑陈达的准确性,但陈达的问题在于,他太准确了。青城心里有种感觉,很想说,可是他什么话都不能说,他是法官。“那么,”控方律师问,“以犯罪统计学的角度看,在这种激烈的情绪和负面记忆控制下,有多大概率实际发生伤害,乃至凶杀?”“不能一概而论。”陈达说,“凶杀概率还与相关当事人的亲密程度、当时的时空环境和嫌疑人平时的一贯性人格特征有关系。”“那么当事人是家庭亲属的情况下,在激烈的情绪和负面记忆控制下,有多大概率实际发生伤害,乃至凶杀?”“不到百分之十。具体数字根据口径有所差异。”陈达说,“不过,在有过激烈冲突的情况下,如果家庭成员有伤亡,凶手是另外的家庭成员的几率超过百分之五十。”法庭现场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控方律师似乎很满意于这样的效果,特意停了片刻说:“最后一个问题,根据林山水的日常行为数据记录,他成为凶杀犯的概率有多大呢?”陈达目不斜视,面色仍然静如止水,说:“林山水从中学起就具有不稳定型边缘性人格,曾有过酗酒、打架斗殴、退学等明显反社会倾向,对戏剧化情节有特殊偏好,离家独自居住,没有稳定职业,与一群游离在正常社会秩序之外的边缘性群体接触紧密。在家中发生过多次争吵,情绪易唤起,愤怒情绪占据家庭冲突中百分之七十八点五时长,曾多次被检测出憎恨情绪,还有威胁性恶语相向和实际持物肢体对抗记录。当天因为受到妹妹情绪失控的影响,也处于情绪失控的边缘。总体而言,这种情况下犯下罪行的概率超过百分之八十九。”青城听到这个数字的瞬间就知道,林山水这孩子完了。“所以你做出了正当防卫的合理判断?”“是的,我的判断满足所有的流程规定。”控方律师特意走到陪审团面前,向他们示意,然后转头又问陈达:“那后面呢?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之后林山水下楼去了,我不清楚他去做什么。我扶着林安坐到工作室的沙发上,他在大口喘气,感觉不适,有心脏病突发的相关症状。我去隔壁的医务室给他拿药。回来之后,看到林安倒在地上,被尖锐物刺伤腹部,有鲜血流出。林山水在现场,跪在林安旁边。”“这中间大概有多久?”“三分钟左右。”“好的,我问完了。”控方律师充满风度地点点头,回到座位上。辩方律师问了一些细节问题,尤其是针对林山水的具体指控:“请问,你有哪些实际的针对我当事人的证据?”陈达依然平静如水,似乎感觉不到空气里鲜明的敌意:“我想,呈现证据,是控方律师的义务。我只是证人之一。”“那换句话说,”辩方律师又问,“除了你对林山水的情绪状态扫描和成长历史数据分析,你还搜集到哪些更直接的证据?比如看到他手持凶器?听到林安的遗言?或者其他什么?有这些证据吗?”“他跪在林安身旁。”陈达说。“他只是跪在林安身旁而已!”辩方律师说,“林山水碰凶器了吗?”陈达说:“没有。但是他手上有血迹。后来警察从凶器上发现了他的指纹。”“他手里抓着凶器往受害者身体里扎吗?你亲眼看到了吗?”“没有亲眼看到。”“也就是说,你除了对林山水的情绪和人格扫描,也并没有更直接的指控证据对吗?”“我没有进行指控。”陈达说。“我只是说,横向统计比较而言,他的犯罪概率超过百分之八十九。这不是指控,只是一个客观陈述。”“概率是客观陈述吗?”“是的。”“但是你对林山水的测评,难道没有夹杂你自己的恶意揣测吗?”“我的每个计算,”陈达仍然平和,“都是在互联网过亿的群体研究中得出的。”辩护律师很年轻,他在试图用对人类证人的方式对待陈达,试图挖掘细节和激怒对方,以找到证词的弱点,然而陈达完全不动声色。青城看着辩护席上的林山水和他的律师,又看看后排嘉宾席上坐着的林草木,心里忽然有一点难过的同情。他亲自见过这两个孩子,即使是二十二岁的林山水,其眉间的稚气也不过是孩子,更勿论十八岁的草木。他们给他的感觉是那种受惊的小鹿的状态,不安、充满警觉、随时随地被激起敌意,但又始终有恐惧的脆弱感。两个孩子的气质不大一样,但相似的五官和神情给他们一种相通的感觉。有一丝飘逸感。从他们的脸上,能看出其母亲生前的美丽。此时此刻林山水面色冰冷地坐在被告席上,恶狠狠地看着陈达,而林草木把头埋在臂弯里,不肯抬头。青城知道,仅就上台之后的情绪控制这一点而言,他们就输了。先被传唤的是林草木。“我哥哥没有杀人,他是不可能杀人的。”“你哥哥是否曾经说过想要杀死你父亲这样的话?”控方律师毫不留情。“他是说过这样的话,”不出所料,仅仅几句话她就开始崩溃。“但是他只是气话而已!他不可能杀死我爸爸的!”“那么,请问,出事之前,当他到你房间的时候,你是否正准备自杀?可以告诉我们是为什么吗?”“是我自己的问题。跟这个案子没关系。是我自己学业生活一切都搞不好。我……”青城很同情这个小姑娘,她仍然有点分不清法庭与法庭外的对话。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让这样的问询停下来。可是他是法官,他不能干预。“看得出来,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你的情绪都处于不稳定状态,”控方律师说,“那么你能否详细回忆起来你哥哥当天出门时的样子?他有没有佩戴感应项圈?他当天穿的衣服是镶嵌式电子线路还是可拆卸式电子线路?他当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我不记得了。”草木说,“但是那不重要,我确定他不会杀人的。”她说到这里,忽然把头转向陈达所在的地方,用一种凄楚的声音对他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知道不是这样的!你知道我和我哥哥的心,不是吗?”陈达没有回答。“我问完了。”控方律师说。如果说草木的陈述只是给陪审团一种不可靠的印象,那么山水的陈述则是一场灾难了。他完全没有花时间陈述和澄清自己,似乎那是不重要的,而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分析陈达,而在大多数陪审员那里,这又是难以相信的。“……陈达他是蓄谋已久。”山水滔滔不绝地说,“他在我家这几年,一直试图控制父亲的行动,他给他提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让我父亲沉浸在程序的世界里,把家完全荒废掉,然后陈达就可以实施他深谋远虑的夺取计划。他挑拨我父亲和我们的关系,引起我们冲突,在我离家之后他又给我妹妹洗脑,劝我妹妹离家。到最后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借机把我父亲杀了,再完美嫁祸到我身上。这样他就能把我家的一切掌控到自己手里。他疯了。他以为这样就能战胜人类了。他是一个阴谋家,从一开始,彻头彻尾都是故意的!”林山水绘声绘色编织自己的故事,但是在控方律师的紧紧追问下,他的故事中很多细节说不上来,或者与现场调取的数据记录不符。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人类特质。青城知道,这样的故事能打动很多公众,也能打动一小部分陪审员,但是会在另一部分陪审员眼中加强他的妄想症特征。故事总是“双刃剑”。最终,庭审以一种貌似平稳有序、实则混乱不堪的方式结束。辩方律师因势利导,借用草木的深情回忆和山水的猜疑故事,试图打动陪审员,唤起他们的同情心。而控方律师接连抛出一系列掷地有声的数据记录,包括陈达工作多年对林家财产从未染指一分的信用记录,包括陈达对草木学业和生涯发展的理性劝诫对话记录,诸如此类。数据是近乎无限的,草木和山水并不知道如何、去哪里寻找支持他们判断的相关记录,但陈达知道。陪审员的探讨时间很短。事后过了很久青城回看记录才知道理由。六位人工智能陪审员从一开始就得出一致的结论,并且迅速一一给出理由和态度,在他们看来,讨论已经结束了。人类陪审员的讨论多持续了一会儿,结论有所不同。只是其间的差异多为个人情感的差异,他们梳理完面前的证据,很快就给出了共识。审判结果出来了,陪审团认定,林山水有罪。五分钟之后,德尔斐公司就高调发布了陈达无错的新闻,股价飙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