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太窄,戴安不得不把车停在山脚,一路拾级而上。月见城多月葵,近郊更是这种植物的天下。正值月葵花季,夕阳的余晖给满山的花镀上一层暗金。戴安走得很慢,抵达艾琳的公馆时,仍气喘吁吁。她摁响门铃,来应门的是管家,她报上姓名,被迎入屋内。坐在客厅等候时,管家递上一杯羽兰茶,暗香钻进戴安的鼻子,仔细闻却又遍寻不着,茶水入口顺滑若无物,香味却萦绕舌尖,是珍贵的隐羽兰。喝完茶后,戴安被引向后院。艾琳家的后院没有墙,从这里可以一眼望见满坡月葵,还有山下的葵江。她在后院里独自坐到天黑,半轮月亮在她头顶正上方的天空显形,艾琳还是没有来。当戴安心底隐隐觉得不安时,管家出现,点亮后院的灯,交给她一个盒子,一封信,还有一壶葵露酒。她拆开信,是艾琳的笔迹。安:你终于来了。对不起,我没能等到你,没法当面对你说抱歉了。尤伽不是间谍。实验室是我弄乱的,数据也是我销毁的,你脖子上的钥匙是我取下后丢在尤伽下榻的酒店里的。亲爱的,你回来后睡得可真熟。那晚你第一次出门我就醒了,悄悄跟踪你一点都不难,你甚至都没往身后看一眼。我恨他,恨他的目光永远只停留在你身上却不看我一眼。我也恨你,恨你背着我与他偷偷幽会。我想让你们再也无法相见。年轻时的我啊,想要什么会得不到呢?我若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那时真是幼稚,后来我才知道,人这一辈子不可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本来我可以撒个小慌,让你相信他背叛了你,反正他也要走了,你们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可我想起潮汐大会后的论文中期检查,想起系主任所说的严苛的校外检查小组,他们绝不会留情的。你也知道我的实验都是系里男生帮着做的,论文都是借鉴师兄的成果,我担心过不了检查,担心毕不了业,担心就此留下污名。这似乎是上天赐给我的机会,比喆间谍接近赫林女学生进入实验室,窃取机密后销毁资料,天衣无缝是不是?事情的发展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想到这会成为两星彻底交恶的导火索,我本来只想他被限制入境。我很害怕,害怕会有人发现真相,害怕我会被抓起来甚至处死。你把自己关在寝室的那段日子,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我每天都被噩梦吓醒,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白天。秘密好像一柄利剑悬在我的头顶,可我不能说,说出来我的一生就完了。后来我才想明白,两星断绝往来并不是因为我。赫林政府早就想要一个理由了,比喆大概也一样,这桩间谍案并没有被彻底清查,不然我那拙劣的手段怎么可能不被发现?我只是恰巧给赫林当局奉上了他们想要的导火索。当然,这是我当上局长夫人以后才明白的道理。想通以后,我不再觉得愧对赫林或比喆,让两星外交和能源短缺都见鬼去吧。我对不起的人只有你和尤伽。说出来后舒服多了,反正我是将死之人,也不怕什么了。你会原谅我吧?会代表尤伽原谅我吧?不用回答。我知道你会的。爱你的琳又及,盒子里是这些年来他寄给你的东西,绕道由联盟商船运来,可还是被赫林安全局扣下了。凭借局长夫人的身份,我在它们接受审查后将其领了出来。对不起,作为当年不自觉被敌方间谍利用的嫌疑人,你的所有外星来件都被扣下了,却也只有他寄来的这些,全在这里。纷繁芜杂的情绪在戴安心里同时奏响,一时分不出高低。艾琳,我的好艾琳。我可以恨你吗?我可以不原谅你吗?戴安为自己倒一杯葵露酒,辛辣的**顺喉咙下滑,一路烧进食道,烧进胃里。在这强烈刺激下,她反倒平静下来,好像心底积压多年的大石被砸碎,又被酒冲刷出体内。她终于释怀,尤伽没有骗她,从来就没有。烧灼的感觉化作清凉,她抬头看月亮,比喆在夜空中的位置没有变,形状却从半圆变胖了几分。尤伽,你还好吗?她打开盒子查看,《比喆生物图鉴》,群岛风物日历,三两种她在赫林从未见过的贝壳,她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标本,还有满满的信。她从第一封信读起,一直到最后一封。他的困惑,他的彷徨,他的思念,他的执着,在每一字每一笔中灼灼燃烧。尤伽在比喆的日子并不好过,被邻星诬为间谍,却压根儿没有带回任何情报。比喆当局对他进行盘问后一无所获,便放他回去继续研究。可自此以后,没人再理会尤伽关于同赫林合作研究潮汐能的提案,他自己的课题也陷入瓶颈无法突破。头顶的赫林成了他唯一的慰藉,他从未离开过月陆岛。每逢黄昏和凌晨,他总是站在比喆向月面的中心点,望着天空中赫林的方向,听潮汐拍打海岸,想象戴安也在赫林望向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读完所有的信,戴安脸上凉凉的。为什么,为什么她不信任他,为什么她要怀疑他,为什么她不听他的话在向月面等他。信在三年前断了,赫林与比喆签订双边协定的前一年。尤伽怎么了?戴安不敢猜测,却又不得不想。她心中似乎有最可怕的答案,却不敢确证。她在盒子底部重新摸索,摸到一张叠成小块的报纸,徐徐展开,她从最大的新闻标题读起,最终在角落里看到她寻找的消息—尤伽的讣告。戴安的心彻底凉了。她靠上椅背,手中的报纸飘落在地。天空中的圆月亮得刺眼,她忍不住闭上眼。黑暗之中,视觉之外的其他感官变得敏锐。她听到葵江的海浪声,闻到月葵花瓣上清醇的夜露,她感到凉风拂面,风干的泪痕紧绷在皮肤上。她静下心,重新思考过往。再睁眼时,她想通了。其实她内心深处早就猜到了结局,早在她打开盒子之前,早在她收到艾琳的包裹动身离开月无镇之前,甚至早在三十标准年前的那个夜晚,她早就知道他们不会再见。只是这些年来,她一直拒绝接受这个结局。也许,她当年离开向月面并非出于愤恨或绝望,而只是想要逃避,逃避她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可即便她躲在背月面,比喆仍在空中,睁开眼,注定的结局仍在眼前。与尤伽相爱本就只是一场梦的涟漪,无论有没有艾琳,赫林的她和比喆的他在那个年代都绝不可能在一起。就像赫林与比喆相互绕行,一星的偶然的天平动在另一星引起大潮,片刻后重又回到原来的稳定状态,影响消退后潮水仍旧按照每日的固定节奏涨落。她不怪艾琳,她怎能怪她。戴安在尤伽的真切感情中做了三十年的梦,这已足够。戴安捡起地上的报纸,重新叠好放回盒子。月光下,葵江潮涌翻滚,泛起粼粼波光。戴安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的场景。那一夜,绵长的亲吻之后,她与尤伽并排躺在月葵田边,她的头枕着他的臂膀。“在比喆,我们有个传说,”尤伽的声音有些恍惚,“每一千年会有一次极大潮,比喆与赫林的潮都会升到极高,两颗星球的水体会在空中相接。那时,比喆的小伙子就能划着舟一路往上,去见他在赫林的爱人。”“骗人,你们哪儿来这种原始时代的传说啊,真空中怎么泛舟?再说,赫林人到比喆总共才没几百年。”“你又认真了,真可爱,”尤伽揉了揉她的头发,“说真的,即便我的肉身过不来,我的灵魂、我的思念也会在大潮时一路从比喆漂来赫林见你。”戴安笑了:“那涨潮时我就在赫林的水边等着,从水里把你捞出来。”他凝视她的眼里月光泛滥,她跌落进去,两人再次拥吻。三十年后的此刻,戴安斟一杯葵露酒,高举起来敬天上的月亮,随后一口喝下。葵江水涨得更高了,隆隆的潮声灌进她的耳朵。微醺中,比喆似乎晃了一下,她揉了揉眼,仿佛看见一个影子向她飘来。(1) 天平动,从A天体环绕的B天体上观察所见到的,真实或视觉上非常缓慢的振**。天文学家们长久以来都只用在月球相对于地球的视运动,并且选择一个点来平衡与对比晃动的尺度,但这些振**亦适用于其他行星,甚至太阳。(2) 双行星,如果两颗相互绕行的行星系统重心不在两者任何一个的内部,则该系统是一个双行星系统。(3) 潮汐锁定,潮汐锁定的天体绕自身的轴旋转一圈要花上绕着同伴公转一圈相同的时间。这种同步自转导致一个半球固定不变的朝向伙伴。通常,在给定的任何时间里,只有卫星会被所环绕的更大天体潮汐锁定,但是如果两个天体的物理性质和质量的差异都不大时,各自都会被对方潮汐锁定,这种情况就像冥王星与卡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