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E·念 语曾有一个探索航道的少年葬身在崖下,少女天天在鲸鱼崖顶的神殿中祈愿,神便施展神迹,引他们重逢,沿路点亮了长明灯火,为迷雾中的水手们指明方向。鲸落:当鲸死去之后,它的庞大躯体会沉入海底。鲸尸能供养起一整套生态系统,即使在有机质消耗殆尽后,仍旧以矿物遗骸的形式成为生命聚居的礁岩。一天之内,莫楔第七回看到老油子从窗边走过去。这些天,老油子总在神坛附近转来转去,口中念念有词,把神殿下的亮银敲得梆梆直响。据称这是一种“祈祷的习俗”,只要这份诚恳打动上天,就能得到神赐的礼物—也就是一块块掉落下的金属片。要不是神坛边的永恒之火乃是全村的圣物,恐怕老油子也能把它一并敲下来,告诉神官那也是属于他的神赐,然后搬回家去。莫楔第八次抬起头时,终于没再看见老油子的山羊胡子。吉娅倚在墙边,身穿亮彩色的服饰,火红色披肩挂满闪闪发光的银色薄片,像晴天里泛着粼光的海浪。她从窗外探进身子来,抽走了莫楔手里的羽毛笔。“你会写那么多字,该去当神官。”吉娅漫不经心地抓起莫楔的草稿纸,倒也不介意那些潦草字迹。“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信。没有什么神。”莫楔踩上桌子,翻出窗户,“祭典倒是挺有趣,我不想错过。”“嘘。”吉娅把手指贴在莫楔脸上,“一切皆为神赐,永恒之火不灭。”“我也只敢和你说。在神官面前这叫渎神,要掉脑袋的事情。你愿意相信最好,我不强求。”“愿神原谅这个孩子。”吉娅打断了他的话,牵着他的手,转向东方,微微鞠躬,肃穆虔诚。然后她拉起莫楔,像风一样穿过街道。鲸鱼湾村坐落在海边的高崖上,村庄临海,海却极深,在山边蚀刻出几乎垂直的陡峭高崖。每年春天,暖流准时来到这里,裹着一群群沙丁鱼从近岸穿过,接着海豚、鲨甚至是鲸鱼也会追随鱼群而来,鲸鱼湾因而得名。吉娅牵起莫楔的手,轻巧地从人群中穿梭而过。人们穿着大红、金橙、亮黄或者天青色的衣服,涌向神殿,远看像是浅海里色彩斑斓的鱼群。每年的这个时候,鲸鱼湾的人们会盛装打扮,聚集到永恒之火旁,沐浴在永不熄灭的炉火带来的暖风中,举行一年一度的鲸鱼祭典。传说鲸鱼死去后会成为鲸落,沉入海底,供养起无数的鱼虾与贝壳,到鲸尸只剩下骨头后,仍旧成为生命聚集的礁岩。传说另一面的意思是,一定有人曾经潜入海底,亲眼看见所谓鲸落,可鲸鱼湾村只有小木船,水性最好的水手也只能摸到目力可见的浅海海底。但也有人说,那是神告诉人的。八十年前神殿自天空中落下,随同带来神赐与神旨。神殿来的那天暴雨合着闪电,鲸鱼湾村地势高易遭雷,各家都躲在房屋里不愿出门。“然后啊?哎呀,然后神殿就来啦!”老油子总是这么说,“和几十年的松树一样高哇,全都是亮银,闪闪发光哪,永恒之火烧着,到了冬天,整个神殿都是暖的。可惜神不在了,只剩下所有这些神赐。但你们还是要感谢神的,都是顺着神的指引找到的。”“你见过神吗?”少年们问。“当然。我还和他说过话呢。”老油子自鸣得意,脸上的山羊胡子都要飞上天似的。只是后来莫楔帮他算了算,神消失的那时候,老油子顶多两岁半。至于神赐的礼物究竟是什么,连老油子也难说出个所以然,鲸鱼湾村的人们觉得,那样的东西,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神。莫楔帮吉娅拎着她的小提灯,免得提线被吉娅的米色长裙绕进去。吉娅家的小提灯,只要拉下提绳,小灯在夜里也能亮起来。神官说,那是神之力枯竭了。只要放回神坛中央永恒之火旁的碟状神坛上,迎取神之力即可。也正如他说的,不消半天一天,神赐又能再度使用。仅有一样神赐像永恒之火一般从不熄灭,形状与功用都与鱼油灯无异,人们便称之为长明灯。自鲸鱼崖出海的唯一一条安全航道就由长明灯指明方向,灯火置于礁石之上,八十年不曾熄灭,倒是曾有寥寥几盏被海水冲走。祭典如期开始,鲸鱼湾村闲置或者不知如何使用的神赐被一一拿出来,摆上神坛,接着各家把神赐交给神官,吉娅也走上去,把小提灯放进碟状的神坛。神官将所有的神赐堆在永恒之火旁,虔诚祷告,迎取神之力。神官脸长,有些像马和山羊,莫楔讨厌神官,就叫他长脸。神官举起手,米糕与麦酒端了上来,作为贡品。海边土地盐碱贫瘠,只能产出为数不多的粮食,米麦即为顶级的食品,长脸神官颂唱起赞词,举起杯盏,准备将麦酒洒落下鲸鱼崖。忽然有人喊:“鲸鱼来了!”人们随着视线望去,白色的波浪在海上起伏,很快,远山一样的鲸鱼跃出水面,无数银色小鱼在四处跳跃奔逃,在海上,鲸鱼只是一个小点,可鲸鱼湾村视力敏锐的猎手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鲸的踪迹。鲸来了!鲸比往年早来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小股暖流把沙丁鱼群过早地冲到这儿,也许只是因为它想来这儿。只消片刻,神殿中的人稀稀拉拉走了不少。本来祭典已近尾声,猎捕鲸鱼更加重要,至于最后的收尾,留给神官便罢了。莫楔倒不急着走。混在人群里,视线却盯着长脸神官眼前的米糕和麦酒。莫楔轻易并不会出手,长脸神官难缠得很。长脸神官传承了他父亲的职业,比老神官更不近人情。长脸宣称只有神官才能学习文字,莫楔说长脸在胡扯,老神官一直教他认字,长脸一脸不快,说神旨哪能讲给平民听,莫楔豁然开朗,说那我来当神官吧,长脸便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扔出门。那之后,莫楔就只能天天跟着大人学学晾鱼干捕鱼的方法,每天和同龄人一道在退潮时铲礁石上的牡蛎。而长脸继续履行着村长与神官的职责,带着几分不近人间烟火的清高。也有人说,这样好,这样才像个神官。神官恪尽职守地重新完成了全套祭祀的流程,可庆典的热闹已经消失殆尽,献给神的米糕和麦酒也在混乱中悄然消失。长脸神官暴跳如雷,而事件的始作俑者莫楔浑然不觉,怀里还揣着小半块偷走的米糕。莫楔提着衣服一路小跑,换了轻便的捕鱼服饰,飞奔下山崖。“你去帮什么倒忙?”吉娅喊他。“我去看那些捕鱼枪。”莫楔一边跑一边说,两眼还放着光,“鲸又不是靠力气能捕到的。”“那是神赐之力,你该多感谢感谢神。”“不,没有神……”吉娅没有听到莫楔后来的话,她看见那个男孩抱着亮银制的船锚,转念又担心起了未完的祭典。神官说过,要是对神不敬,神会生气,降下灾祸。她转向东方,双手合十,鞠了两躬。自鲸鱼崖下去,沿山有一条小道,据说最初时连山羊都无法站立,现在已经足够两人并行,经历代人打磨,甚至还多出阶梯和扶手,以免坠崖。然而有了扶手之后,坠亡事件只多不少,因为很多少年会像莫楔现在这样,一路飞奔下小道。一排轻木小船停放在岸边,人们摘下身上的饰品,准备随着渔船出海,莫楔也跟着人群跳下了船。带头的水手检查过人们的饰品,便把船推进航道。出海不得佩戴亮银是长久留下来的规矩,尤其是捕鲸时,把亮银带上海会触怒海神。莫楔倒是没戴亮银挂饰,却随身夹带了一柄亮银船锚。小船从礁石的缝隙间穿过去,熟谙地形的水手无须依赖长明灯的指引,他们闭着眼睛就能知道哪里有礁石,待到了位置,还能用桨触到暗礁。自神赐落下以来,鲸鱼湾村世世代代已经试验出了以捕鲸枪将鲸鱼赶至近海的方法,因而人们胸有成竹。捕鲸枪是狩猎鲸鱼的关键。它也是神赐中的一样,有用,却格外危险,时有伤人。莫楔的父亲就因捕鲸枪而死,这位矫健的水手被捕鲸枪的光束击中,跌进海中,从此再也没人见过他。开阔海域中,鲸仍在鱼群中穿梭,渔船围拢过去。猎捕鲸鱼的木船围住了鲸鱼,这时才有人注意到莫楔。这个男孩子手里拿着一只亮银色船锚,有人问他为什么违反祖训带亮银,他不回答,只是将船锚远远地甩出去,锚勾住鲸的背鳍。后来也没有人再过问这件事,鲸鱼拍打出白色的浪花,差点打翻两艘小船,最勇敢的年轻人拿起捕鲸枪。捕鲸枪劈出银白色弧光,与往常不定方向的弧光不同,这一次,捕鲸枪的弧光随着亮银船锚击中了鲸鱼。每支捕鲸枪只够用一回就得拿回神殿,可一回就够了,神奇的白色弧光似乎能制住鲸的行动。鲸鱼不再挣扎了,人们用套索套住鲸鱼的尾巴和鱼鳍,向岸边拉去。混乱中,那只亮银锚也被人遗忘了,人们只觉得这次的鲸鱼捕猎格外顺利。等到鲸鱼来到岸边,随着潮水退潮自然会搁浅。上了岸的鲸鱼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很快就会自行死去。半天之后,人们便用刀子把鲸鱼分成小块运上高崖。鲸肉可食,鲸油则极适合点灯,鲸鱼皮防水可做篷布,只有鲸鱼内脏不堪食用,便丢给海里的鲨鱼—这份恩惠也并非全无代价,毕竟鲸鱼湾村的猎手也捕猎鲨鱼,无须捕鲸枪,只要一根鱼叉便好。人们分割鲸鱼热火朝天的时候,莫楔早就悄悄消失了,他爬上鲸鱼崖,转眼就钻进了鲸鱼湾村歪歪扭扭的街道。吉娅看见他一个人回来,两眼放光。“什么事那么开心。”她问。“闪电。捕鲸枪的弧光像闪电,闪电和亮银吸引。”莫楔一边记录着什么,一边说,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捕鲸枪?你还在调查你爹的事情吗?”吉娅小声问。莫楔的父亲就死在捕鲸枪下。“也不算,我想查清楚神之力是什么。神官的话都在自相矛盾。”他抬起头说。“没有神?你又想证明你那套鬼话?”吉娅皱皱眉头。“不是鬼话是事实。捕鲸枪的弧光和闪电一样,亮白色,而且和亮银吸引,不走运的时候会害死人……照我说,驱动神赐的也许就是闪电的力量。”“可是神赐本身又是什么呢?”“人造品。驱动力不明,也许是小规模的闪电,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人造的,齿轮、皮带……和织布机没什么两样,只是细小多了。”“你怎么知道?”莫楔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他从床底的木框里取出两只小灯,吉娅惊叫一声。“我拆了两只长明灯。看起来它们都是人造品。你看这些齿轮,乍一看精巧得可怕,但的确是人的手艺罢了。”“我的天哪!”吉娅朝向东方,跪坐着鞠了一躬。那不仅是神赐,还是偷来的神赐。“我知道对你来说很难,但真相仅有唯一的答案……对吧,吉娅。”莫楔握住她的手腕。吉娅注视着他的眼睛,她不敢看那些拆开的神赐,那是毫无疑问的渎神,她思考了很长时间,说:“我不知道。”吉娅本以为这件事就那么过去了。可就在吉娅和莫楔都几乎忘了这件事的一周之后,鲸鱼湾村出了件大事。捕鲸时死了人。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整个人被烧成了焦黑色,还没运上鲸鱼崖来就断了气,同船的另五人也受了伤,两个抬回家去修养,伤轻的则被带去了神官那里,哆哆嗦嗦地说,捕鲸枪的弧光劈回了船上。“大海发怒了!”神官踱着步子,“你们是带了亮银上船吧!”几个人拼命摇头,可船也没了,到底没人能够证实。这时候有人想到一周前的事情:“那个莫楔,那姑娘家的莫楔!他之前不是带了个亮银锚上去!”不消一刻钟,少年就被五花大绑地带去了神官面前。“我想到一个人。”老油子眯着眼睛说,“莫青,这小家伙的爷爷。在神殿乱逛,遭了天火的家伙。浑身都烧焦了……也是像死去的人那样子。”神官似乎并不关心这些旧时的事情,径直走到莫楔面前,问:“你可有带亮银上船?”“是有。”莫楔也不反驳,“亮银吸引闪电,我看那弧光也是闪电,方便狩猎鲸鱼,那天捕鲸枪的电光直冲着亮银而去,所有人都看到了,你要不信可以试试。”他似乎又想起什么,冲着那两个年轻人喊:“喂,你们是不是想效仿我带了亮银去啊。亮银吸引闪电,放在船上不打到自己才怪,要挂鲸鱼身上!”年轻人都愣在原地,不愿回答。“放肆,神赐的亮银哪是那么用的。”长脸神官大声呵斥。“为啥不那么用,老油子还拿亮银盖房子哩。”“以祝福求得亮银作为建材并没有错。”长脸神官换了一脸笑容,转向老油子的方向。“那我也有好好祝福神嘛!”莫楔不满地大喊。然后神官转过身,朝向莫楔。“带亮银出海我饶了你,但还有一件事。我问你,偷神赐的是你吗?”神官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末了,又补充一句,“我对神坛可是了如指掌啊。”莫楔沉默地盯着地面。“去他家搜一遍。”神官发出指示。吉娅绞着手站在一旁。她开始害怕了。如果说带着亮银出海和偷神赐都是可以原谅的错误,那毁坏神赐在鲸鱼湾村则可称不可饶恕,她应该不管莫楔怎么想,当天就把那些拆开的神赐扔下鲸鱼崖。可现在都晚了,神官会看到。她越过人群瞄了一眼莫楔,少年眼中也掩饰不住一丝惶恐。很快,人们找到了神赐—拆得七零八落的长明灯,在蛮力下毁坏的亮银外壳还留着切割时的锯齿状刻痕,零散跳跃的复杂零件散落在筐子里。神赐品被偷这件事本身已经足够让爱戴神明的鲸鱼湾村人出离愤怒,何况毁坏。和亵渎神明一样,都是死罪。人群一下子**起来,要拥有怎样的心才会将那些来自神的恩惠砸碎,拆散,任何一个鲸鱼湾村人都不敢对神明有半点不敬……不,这何止是不敬,如此行径简直像是对神明深恶痛绝—就像是……“魔鬼啊,魔鬼。”神官用一种半带厌恶半带怜悯的眼神看着莫楔,“可怜的孩子,你过去不是这样的,可惜这年轻的躯壳里只剩个魔鬼了。”然后神官转身走向人群聚集的方向。“将他推下鲸鱼崖。”神官做出了最后裁决,“他被魔鬼附身了。”“不,神官!”莫楔慌了起来,“你听我说—那些是人造品—世界上没有神,更没有魔鬼—你看那些齿轮,那些皮带……”完了。吉娅想。全完了。他的每一句话都在将他自己推向深渊。这也是吉娅此生第一次跳出一个神的信奉者,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来考察当时的情境。如果拆散神赐的人不是莫楔,她会和所有人一样高喊,将他推下鲸鱼崖。但那是和她一起长大的莫楔,所以她不会这么做,尔后她终于明白莫楔从前到底是怎样思考这个世界了。但太晚了。太晚了。她听到了另一些信徒的声音—“将他推下鲸鱼崖!他被魔鬼附身了!”老油子高声应和。“将他推下鲸鱼崖!砸碎神赐的恶人!”人们也应道。“莫楔,爱着神,也受神爱戴的鲸鱼湾村之子啊。”神官念诵着,“愿神能给他新生。”“我一直是这样啊!我只是—只是没有说出来—我一直觉得世界上没有神明,神赐也只是人造之物……什么魔鬼啊,喂,不要开玩笑—”一个临死之人不会说谎。吉娅双手冰凉,她想要发出一些反驳的声音,理智却扼住了她的喉咙。如果她那么做,她将被一并推下悬崖。神官面向东方,面向大海的方向,虔诚跪拜,鲸鱼湾村的年轻人们拿来长矛,顶在少年莫楔的后腰。尔后不再有声音,从百米高处摔下拍在海面,无人能够生还。失去了三个年轻人的伤痛很快就能抹平,鲸鱼湾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之后的日子里,人们常看见少女吉娅去神殿祈愿,有人疑心她到底要做些什么,但吉娅是出了名的虔诚信徒,在村里的名望也极好。直到捕鲸季结尾。人们制备好鱼干,留待新一年的食用,渔猎季末的收尾,村庄又将举办祭典。祭典之上,吉娅忽然打断了神官的致辞,她一步步走上神坛,话语也像她的脚步一样沉重。“莫楔的死是无妄之灾,世界上没有魔鬼和神明。我找到证明了。”神官以轻蔑而不可理解的目光注视着她。于是吉娅喊:“依林格。”神殿的人们听到神殿里回**着一个少女的声音。“星际同盟,编号AR7731,黎明号货轮,主体AI模块影像初始化。”紧接着,一个长发的少女形象凭空出现在空中。“这就是你们说的……神。她知道世界的真相,就像莫楔说的那样—”吉娅指着虚空中的少女。“哼。不像话。穿那么少。”老油子似乎很不满,背过身去,视线倒是时不时往少女的方向瞟一眼。长发少女清朗的声音响起来:“黎明号货轮,剩余核燃料电量,13.1%。舱内温度合适,建议关闭主加热炉火。”“那是什么?猪……什么炉火?”有人问。“哦,你们叫它永恒之火。哎呀,那是炉火的加热模块,可浪费能量了。”“你是谁?圣女吗!神的使者!”围观的年轻人激动地大喊。少女微微一笑,应道:“货船操作管理人格,人工智能C模版,依林格。你们的神殿只是一艘坠落的飞船而已。”“飞船?”有人疑惑不解。“在宇宙间航行的货船啊。虽然这么说,这艘飞船本来是逃亡的人们借用的报废货船,结果因为生态系统循环崩溃,所有人都死去了。老东家又不需要这艘船,我就把它开回地球来了,货物算是送给你们。反正,货物就是神赐,神赐就是货物。虽然我没有义务为人类普及科学世界观,但就像我说的,的确没有神和神使这回事。”“那神赐到底是什么?”“过了几百年技艺就全忘了,我还真是看不懂你们人类,一代不如一代啰。人造的货物啊,有什么稀奇的。说起来,你们应该更好奇我这样的人工智能才对吧。”“没错。”吉娅举起手里的小提灯,“莫楔也这么说,那才是真正的世界,没有神,没有神赐,只是规则下运行的世界。依林格说,长明灯应该叫太阳能灯,以太阳为能源,光能转换成闪电,然后存储起来,到了夜里就能发光,其他的神赐同理,只是要通过神坛传送闪电。”“是电,和闪电类似,但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东西。”依林格的影像坐在神殿之上,晃了晃小脚,补充道,“神赐只是货船上的货物而已,永恒之火就是无线充电桩,虽然我猜你们并不懂得这些词语。”围观者一脸茫然,只有神官摆出一副警戒的模样。少女依林格在空中转了两圈:“无所谓了,唯一一个愿意信我的家伙还是几十年前,我建议他关掉永恒之火,这样能量池能维系大约一千七百年,结果他把我关了,他说鲸鱼湾村不需要神赐。”“莫青?”有人报出一个名字。“是他。”依林格说。“他是因为渎神被烧焦的。你不是神使吗?”“不。他只是关闭了人工智能管理模块后去摆弄电源,没个指导,弄巧成拙,电死了。算了,不提他,那么多年了,说着神殿神殿,真正愿意来探索一下的一个都没有,反正,没什么神,也没有魔鬼,没谁无聊来烧一个无辜的男人。”少女说。“怎么会没有神呢?”人们议论道。“神只是编出来的意象啊。文明衰落至此,也着实让人觉得可惜,气候变化之下地球上还有这么一小块地方能独善其身,也算是幸运的事情了。”少女依林格喃喃自语。“真的没有神,肯定没有。所有的这些她都能解释得通……”吉娅站出来,她竭力保持冷静,双手仍旧止不住地发抖。她走上神坛,“而且她会使用所有的神赐,还会我们的文字,比神官知道得还多,多得多,和之前莫楔说的也对上了……还有传说,神殿也就是飞船刚落下的时候,依林格会像现在这样和人对话,可后来主机被关掉了,又没人去那里。”“吉娅。你去神殿不是去祷告?”老油子一脸错愕,随即背过手去,一副惋惜的样子,“你现在怎么了。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神要生气哩……”“神不会生气,因为神根本不存在!所有这些都是人造的奇迹,有人能做到,只是鲸鱼湾村做不到而已。”吉娅跪在地上。“住口!胡说什么!”老油子发怒了,他指着虚空中的少女依林格,胡子一颤一颤,“神这样威严,神圣的存在,怎么会以如此轻佻随意的方式和人对话!”“老油子不是听过神讲话吗。”忽然有人说。“对对对!”老油子像是捡到了救命稻草,“神不是这样的!”少女依林格不满地大喊:“这里只有我,我什么时候见过你?”吉娅似乎忽然想起来些什么:“莫楔说过!按你说的话算下来,你和神对话时只有两岁半!”话刚出口她意识到说错了。莫楔的是非已然定论,以他的话为论据,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加狼狈。“神哪是这样子的?这家伙,她是魔鬼,只有魔鬼才不希望神存在!那个不成器的莫楔能信吗?而且你看,这样子,这语调,全在蛊惑人心!这就是魔鬼!不希望神明传播神旨的魔鬼!”老油子拿起了铜短剑,英勇地向少女的影像挥砍起来。“没有用啦。”依林格的影像悬浮在空中,晃着小脚,一脸不悦。“啊,我明白了。”老油子说,“莫楔那孩子也是……”接着他向吉娅飞奔过去,以一个老人几乎不可能拥有的敏捷将短剑抵在吉娅的咽喉。“神官说过,魔鬼会寄居在人的身体里。”他的声音现在像是被捏住脖子的公鸡,“而这具身体才是他们的弱点!”“不要动!我生气了!”少女依林格慌了神,可虚空中的人工智能影像什么都做不了。“魔鬼在作祟。魔鬼在害怕。”长脸神官像是诵唱般地做出裁断,“将她推下鲸鱼崖吧。她是魔鬼,我们的吉娅已经不在了。”老油子一边维持着姿势,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喊:“莫楔害死了两个人,差点又连累了五个!现在轮到吉娅了,我也没办法啊,不能让更多人牺牲!”人群**起来,但仅仅是为了可怜的吉娅。没有人怀疑神官的判断,神官的裁决即为神旨,老油子作为临时执行者,和年轻人一起押着吉娅向鲸鱼崖走去。吉娅默不作声,似乎接受了这一裁决,大踏步地走向崖边。在最后一刻,她没有害怕,而是选择抓起老油子的手腕,纵身跃下。她跳得如此之快,如此果决,老人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就一并飞出了悬崖,在她—或者说他们—下方是百米高的悬崖,且不论风与海浪共同切出的坚硬礁石,以百米的高度跃下,水面与岩石无异,一旦撞上,只消瞬间就粉身碎骨。两个月之前,莫楔就是这样,被神官与老油子一同推下了悬崖。围观的人们惊叫起来,吉娅露出一丝胜利者的微笑,这个虔诚的女孩过去十七年中不曾感到这般轻松畅快,作恶者必将作茧自缚。可很快那微笑收住了,鲸鱼湾的水手以敏捷和力量著称,老油子身旁的年轻人拉住了老油子的右脚,而长脸神官也反应过来,拦腰抱住年轻人,他力气不大,却算是给鲸鱼湾的鱼养得膘肥体壮。于是吉娅松手了。如果她不放手,老油子会让她放手,他手里还有铜剑,他身边还有神官,他身后还有一座认为她是魔鬼的鲸鱼湾村。在一瞬即逝的坠落中,吉娅的最后一个念头想,也并不是所有的恶行都能得到报应。惊魂未定的老油子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她……她果然是魔鬼附身了!”他的声音虚弱得像是炉火的风箱,可很快他连这声音都发不出了。铜剑滑出悬崖,稍等了几秒才撞击到礁石,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要知道,他差点也像这铜剑一样坠落鲸鱼崖。老油子再不敢说话了,他转过头,看到少女依林格愤怒的表情,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少女依林格没有消失,她以一个颤抖的声音说:“你们不需要神赐……莫青说得没错……好,让永恒之火熄灭给你看吧,永远熄灭!主炉火满功率运行!辅助模块关闭!”少女依林格的影像转瞬间不见了。老油子看到她消失,终于松了口气。他还没说完这句话,永恒之火忽然亮起来了空气一瞬间像燃烧起来一般,卷起一条火龙卷,火柱卷过的一切可燃品,油灯、纸片、布与丝织品,全部自行点燃,火舌将人们驱赶出神殿,而尚未拿走的神赐品也歪歪扭扭地融化,消失,在炽热的空气中倒映出一个个扭曲的影子。永恒之火的怒火持续了两个星期,神官花费了无数努力也没法止住永恒之火。神殿四周的松树枯死了,而鲸鱼村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浪,年轻人甚至不得不下到鲸鱼崖的阶梯上休息,后来火舌甚至波及了鲸鱼湾村,房子一栋接着一栋自行燃烧起来,灰烬中仅剩下闪闪发光的亮银。之后如魔鬼依林格所言,永恒之火熄灭了,神赐也不再能使用。有好事的年轻人潜入神殿寻找神明的踪迹,却再无所得。“魔鬼的复仇。”神官这样定性道。神官的长胡子和眉毛被烧掉了,老油子更惨,在**哼哼唧唧地躺了半个月,当然,比起“可怜的吉娅”,他们只算是魔鬼的小小牺牲品,而这两位英勇负伤的战士,也就成了鲸鱼湾村的英雄,老油子和神官赢得了无上的威望。人们为他们额外又办了一次鲸鱼祭。可是永恒之火熄灭之后,捕鲸枪用不了了,从此鲸鱼湾村不再能猎捕鲸鱼。长明灯倒从未熄灭,它被移到了永恒之火的顶端,作为新的永恒之火,亦作为神迹存在的证据,世世代代随着鲸鱼湾村人传承下去。后来,到村里的铁匠学会打造出一人高的鱼叉之后,鲸鱼湾村捕猎鲸鱼的尝试也未曾成功,倒是偶尔有年轻的水手在围捕中丢掉性命。“只有神才能做到。”人们指着那些鲸鱼骨架评价说。亮银也是另一样证据。老铁匠研究了一辈子也不知那是个什么东西,只得把资料交给徒弟,叮嘱他一定要继续下去。临死的时候,他说,神的确是存在的,连熔得了铁的火都奈何不了的亮银,那不是人能造出的东西。就像崖顶之上,航道之中永久闪耀着的永恒之火。偶尔也会有少年疑惑航道上永恒的光亮,于是老人们会讲起故事,曾有一个探索航道的少年葬身在崖下,少女天天在鲸鱼崖顶的神殿中祈愿,神便施展神迹,引他们重逢,沿路点亮了长明灯火,为迷雾中的水手们指明方向。再后来呢?再后来大概也不再有魔鬼依林格的传说,不再有永恒之火,不再有鲸鱼湾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