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翻译打交道的那些岁月里,我一直在问自己一件事:世界上存在完美的翻译吗?为了维护翻译行业的尊严,我曾对龙恒说过,翻译是没有感情的人工智能无法驾驭的。但是,就算是拥有感情的人类,要做出好的翻译也可谓是难上加难。甚至,古今中外一些翻译学者直接定性:翻译是不可能的。洪堡特就曾经说过,所有的翻译只不过是试图完成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任何译者都注定会被两块绊脚石中的任何一块绊倒:他不是因贴原作贴得太紧而牺牲本民族的风格和语言,就是贴本族特点贴得太紧而牺牲原作。介乎两者之间的中间路线不是难于找到,而是根本不可能找到。可是,还是有人在万丈深渊的索道上战战兢兢,走出了那条几乎是不可能之路。“一切照原作,雅俗如之,深浅如之,口气如之,文体如之。”我永远不会忘记读到那些译文时的感受。原文中巨大的文字张力和画意诗情,跨越文化的鸿沟,被原原本本呈现在读者面前。我仿佛能够看到,有着深厚双语文化背景的译者,首先进入了原作者的世界,细细揣摩文字所要传达的一切。然后,他更加深入,把自己全然变成了原作者,强迫自己穿越时间和空间,来到另一片文化土壤。译者和原作者合二为一,沉浸在原来的思想与情感中,用另一种语言再次写作。最后,译者隐去了自身,只剩下寥寥译文,让越来越多读者的目光越过他们的身躯,悠然落于原作……但是,这样的译文少之又少。除了所需资质使然,还需要译者不断地思索,权衡,反复拿捏。最后,要成就那些闪闪发光的翻译,有时还得依仗于一点点灵感和运气。而这些,都需要时间。琢磨的时间越久,译文就越美。在研究翻译的这些岁月里,我也有那么几篇令自己得意的译作。但是,每当隔上一段岁月再回头细细品味时,我又能找出一两处可以改进的地方。有的时候,我在想,要是有无限的时间就好了:还有那么多的经典想翻译,还有那么多的译文想打磨。而我,在不断老去,以后必将带着遗憾离开人世,甚至没有子女为我烧来几篇文学名著,供我在另一个世界研究。吾生也有涯,而求知也无涯。嗟夫!这些,我从未对龙恒说起。但是,他却早已把我理解透彻。所以,当他找到了两个解决小艾问题的方向后,才会想要舍近求远地去尝试更艰难的那一个:他在试图带我离开那早已注定的命运。王羽铭告诉我,另一方案,是让我来拯救这个世界。几句话,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其实,一开始的时候,龙恒并没有想起重启那个玄而又玄的“巴别塔”计划。那时,他从我当年对他说的话里获得了灵感,决定想办法赋予小艾人的情感。龙恒设计了“追随者2.0”计划,把追随人类的学术道路改成了追随人类的一生:让小艾进入人的大脑,按顺序提取大脑里这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一切记忆。换句话说,是让小艾跟着人活一次。龙恒和王羽铭搭档,改组了小艾的结构,并在几个新鲜的尸体上做了试验,然而效果并不理想。这时,王羽铭提出,必须要让小艾进入活人的大脑,还必须是优秀译者的大脑。两人同时想到了我。但是,龙恒对这件事坚决反对。他利用自己的声望压下了“追随者2.0”计划,转而又投身于“巴别塔”项目,最终在途中殒命。然而,我还是走到了命运面前。“可温,龙恒绝对不会同意我来找你,但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毕竟,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位翻译。不过,没有人能逼你,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待到呼吸渐渐顺畅,我终于从悲痛之海浮出水面,抬起泪眼望着他。“在试验中,我会死吗?”王羽铭点了点头。“但是,小艾会重生,这个世界会得到拯救。而且,小艾会带着你的记忆、知识和情感,永远存在。”“永远存在。”我轻轻重复着他的话。那么,龙恒也会永远存在。我点了点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