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搬进出租房之前,听房东说已经有人入住了,他叫老木,租我隔壁的那间。这让我稍微宽心了一点,就算受骗的话也有人作伴了。我又忧心起租伴的为人来,要知道一个不好的租伴也许是一连串倒霉的开始。摸黑上了楼,掏出房东给的钥匙扭了两下,好像没用,门锁透出来的寒气冻得我发麻。“推!推!”有人在里面模糊不清地喊。我用肩顶开霉朽的门,一堆行李应声滚进去。大厅中间有一团肉乎乎的东西,应该就是老木,正趴在地上吃方便面。他抬头看看我,歪歪头,示意我要不要来一点。我看见他嘴角的涎水,下巴还拖着几根战战兢兢的面条,连忙摇了摇头,随后又笑着点点头表示谢意。他没说什么,继续吃方便面,肥胖的身躯拱在地上,露出尾椎骨上的鱼状棘。我暗自打了一个寒颤,尴尬地四下张望,我这才发现整个大厅没有一张桌子椅子,地上尽是半化开的冰片子。大厅一角赫然是那块冰川纪遗留下来的遗冰层,虽然房东已经事先打过招呼,我还是被吓得不轻,根本不敢正眼瞧上一眼,飞也似的把行李踢进房间,关起门来。我花几个小时把房间简单铺设了一下,铲掉了地上的冰皮。现在房间里铺着我的铺盖。若没有铺盖,估计晚上得冻死,铺盖的一头堆着全部的行李,然后还剩有一小块可以转身的空地。我搓着冻僵的手躺在铺盖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感叹自己终于有了一个落脚之地。找到一个房子是不容易的,大多数房子都在冰川纪里毁坏了,当然,人口压力也减少了很多。冰川消融以后就有人从废墟里清理出尚可使用的房子,登记了所有权。这些第一批眼光远大的圈地者后来成为了社会的贵族阶层、房地产商和房东。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一觉起来已经到了傍晚,窗户上结了一层霜,透出微微橘红色的夕照来。我贪婪地看着,据生存学大师讲,这样有助于激发温暖的幻觉。不一会儿天就黑了,我摸着墙够到门闩,打开门,门外的大厅也是一片漆黑。我又转身回屋摸出蜡烛来点上,走到大厅,看到地上一个庞然大物,吓得我差点叫出来,定睛一看是老木趴在地上吃方便面。像他这样的食客一定养活了不少手工业劳动者。“你还没吃完?”我问出这句才想到他应该是吃第二餐了。他“哼”了一声,没有停下来。“怎么,你就吃这个?”我踢踢他的屁股问道。“那吃什么?”他终于扭过头来看着我,扯着细小的眼角,那神情像一只蜥蜴。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话(隔着门的那次不算),声音粗哑而让人觉得粗俗,我想事实就是这样,一个人有这样的吃相必定不会高雅到哪里去。“你可以吃些现成的食品,这样很浪费能源配额的。”我好心劝告道。“没事儿,我合计着够用。”“你一天煮两次方便面,你晚上不开电热毯?”他拍拍肚皮:“我这里厚实。”“哦—”,我看见了他身上撑得圆鼓鼓的棉袄,点了点头,也许这个人真不怕冷,也许他宁可挨冷也要吃,看他的体型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吃出来的。老木的方便面把我惹饿了,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动用我的能源配额,只是找了一点压缩饼干下肚,就着冷开水把那些硬渣吞下去,不管消不消化,只希望它们在喉咙停留的时间短一点。吃完我说要出去走走,便套上棉大衣出了门。拢着袖子在漆黑的街上转了半天,一个人也没有,整个世界都被冻得死气沉沉的,除了黑黢黢的废墟就是还没化冻的遗冰层,风吹过空****的街,像一群落魄的贵族跑过。曾经那是一个贵族的时代,但是他们都已经下了地狱。我看不清脚下的冰,滑了好几跤,幸好一个人也没有。我这才想起我还不知道自己出来要做什么,呆呆地愣在街中间半天,还是转回去了,我想我明天要找一个工作,我的积蓄不够在这个寒冷的世界维持多少温度了。我回来时老木已经睡了,我经过他的房门时停下来,仔细听,不一会儿就听见老木翻身打滚和哼哼唧唧的声音。我在心里窃笑:冻你成孙子。这时候我庆幸我的能源配额还在,我没有因为一时冲动花掉它。我把蓄电池接上电热毯,钻到铺盖里面。这些能源可以够我睡上一晚上好觉了。第二天我看见老木的鼻子冻得通红,笑着问他昨天睡得怎么样。他说:“我的鱼状棘硌得慌,总睡不好的。”原来是这样,我表示同情。他说:“你还可以吧?”“很好。”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瞪着我问:“你……你的变异呢?”我窘迫地说:“我有的,我的……是下面那个……”他神情凝重地点点头,表示同情。老木自称是个地质学家,也许捡到过几本地质的书,还看了两眼。他指着地板说,这里是冰川划痕,你看这儿 ,这个裂纹,一直到天花板,是构造应力造成的。他说,如果你照这里挖可以挖出螺蛳壳,冰川纪前的人吃剩下的,听说那些龟孙子很会享受……这时我就装作很认真地点头。地质学家于找工作同样没有什么优势,老木找了几天工作一无所获,我也一样,所以我跟他有了一点同病相怜的感觉。有一天,老木神奇地弄回来一些烤肉叫我一块儿吃。我的神经在烤肉香味的刺激下兴奋起来,我买来一小瓶酒,兑了些水,对老木说今儿咱们好好地腐败一下。老木拿出餐刀把烤肉仔细地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拨给我一半。我给他斟上酒,和他对饮起来。老木嘴大,喝得急,不多会儿就满脸通红了。“今天我看见一只老鼠。”老木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嗯?它们也活下来了?”“可不,就在路上,小家伙卡在人行道下面的砖缝里,被我逮住了。我原本想上交猴子发电厂的,后来我想起来,前几天我在上城区废墟发现一块刚化冻的门板。”“门板和老鼠有什么关系?”我嚼着烤肉问。“废话,没有门板当柴火哪有你吃的烤老鼠肉!”我像被打了一巴掌,胃部一阵**,赶紧灌了一口酒镇住。老木啊老木,我真想揍你一顿,可是我全身瘫软。缓和了一阵,我还是决定原谅他了,我把我剩下的老鼠肉全部推给他,光喝酒。“你什么都能吃,可我不是,我的胃很脆弱。”我郑重地警告老木。老木耸耸肩,把一块烤肉扔到嘴里。他每扔一块肉,我的胃就挣一下。老木终于酒足肉饱,哑着嗓子吼道:“冬天怎么他妈那么长呢!”我不无感叹,经过冰川纪的洗礼,这些粗口仍然幸存了下来。我说:“什么冬天不冬天的,早就没有春天了。”“冰川纪不……不早他妈结束了吗?”“科学家说现在是后冰川时代,至少还要持续上千年,我们幸存下来就不错了,幸运的还能长些膘,你就知足吧!”我不无讽刺地说。“唉!”老木叹了一口气,“多少食物呀,它们都不存在了。”我鄙夷地瞟了他一眼。老木道:“他们自个享受完了,就把地球弄糟了,都没想过留给我们一点。”他愤愤地呼出一道粗粗的白气,让我感觉这个世界的不真实。我不说话了,和老木一起呆呆地仰着头,干咽着口水,喉头一鼓一鼓的。大厅角落的遗冰层里冻着那只东南亚仰跳猴,鲜红的下巴朝着我们,就像刚开始一次跳跃还未及落地一样,让我不由得发怵。今天老木回来高兴地跟我说,我们的城区新建了一个猴子发电厂,以后能源配额可以提高了。猴子发电厂,我一想起来就头皮发麻。冰川纪之前,一切不可再生能源就消耗光了,漫长的冰川纪使大部分科技包括生产能源的科技遗失了。但是美洲大陆的科技考古学家们幸运地从一个“鸽子实验室”遗址中找到了一组实验资料,那个实验是让染上毒瘾的猴子去蹬一架脚踏板,蹬得卖力就会有毒品从一个针管注射到它的身体里,否则猴子得不到毒品。实验表明,猴子会拼了小命蹬脚踏板,直到精疲力竭。后冰川时代的科学家们正是根据这个原理发明了猴子发电厂。但是在刚开始时,能源状况并没有得到显著改善,极低的毒品产量限制了猴子发电厂的规模。直到后来,地球的这一端,第二个技术里程碑出现了,亚洲大陆的科技考古学家们在一个不起眼的小作坊遗址里发现了用苯丙酮合成甲基苯丙胺的结晶方法,猴子发电厂终于大规模地发展起来。人类再次进入了能源时代,无数的猴子、遍布在世界各地的猴子蹬出了人类文明复燃的曙光。现在,“猴子”不仅仅指猴子,也包括所有用来发电的动物,当然也包括人。《新文明法案》规定:“所有无业游民、无产出者将送交人口委员会审查,申辩不能通过者将被发配猴子发电厂。”猴子发电厂就是这样一个地狱,鞭策着每一个人去创造财富,同时它又是天堂,让我们看到温暖,看到热的方便面。第二天我去领新的能源配额,充电站前面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我看过一篇冰川纪前的文章,说各式各样的排队是小道消息流通和流言滋生的地方。可是我完全没有看到那样的情况,不知道是不是寒冷使人沉默,我看见的人们都缩着头一声不吭,偶尔挪动一下脚步,像一群孤独的乌鸦。我也懒得找谁说话,排到我的时候我申请了三天的能源配额,把蓄电池插在充电插头上,等到绿灯亮了拿下来走人,后面的家伙后脚就挤了上来。我惊喜地发现,能源配额果然多了零点几度。我破例煮了方便面和老木庆祝。老木意犹未尽地啜着面汤,说幸好人们又通过手工作坊复原了这种工业时代的食品。这也是不容易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根据冰川纪前的广告片段复原这种食品,却复原出了橡皮筋。人们对前人在饮食方面的生活方式似乎有着天然的兴趣,正如那句广告:一种食品,一种生活方式。老木冷不丁地说:“哦,对了,我今天看见一个原种人。”“哦,是吗?”我愣了一下。“是只母的,又黑又瘦,精得像只猴子,一帮人围着都没有逮住她。”“在哪儿?”我心里头一惊。“春眠路。”是她!我在右舷酒吧看见的那个女孩。当时她要向酒吧老板赎回她的一盆花,老板不认账。谁都知道,这样的高档品在黑市可以卖高价,老板不可能还给她的。她像一只猫一样跳上桌子,揪住老板的衣服。老板吓坏了,说花已经卖掉了,他可以给钱给她。最后她也没要钱,她说:“请在场的人喝酒吧。”听到这句话,在外面看热闹的人纷纷涌进酒吧,那女孩在人群中溜走了。她路过我旁边时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看我的,那眼神是那样骄傲,却惹人怜爱,让我怦然心动。“你怎么知道她是原种人?”我有点不甘心地问老木。“警察查她的身份证她拿不出来。她身上一点变异也没有,妈的,别看她长得黑黑瘦瘦的,骨子里还是纨绔子弟的后代。”我不禁为那个女孩担心起来。说起原种人,那本是贵族的后裔。冰川纪到来的时候,上层社会的人在世界各地建造了称为“文明温室”的庇护社区,不仅保护贵族们,还保存了大部分的科技,而普通老百姓只有捱的份。最初的严寒导致地球的人口剧减过半,庇护区外的幸存人类联合起来,艰难求生,漫长的严寒使得这些人类的基因发生了变异,他们称自己为新种人,他们就是我们的先辈。而那些仍然保持着前人类纯正基因的贵族后代被称为原种人。再后来,先辈们向原种人发起了攻势,这场平民对贵族的战争持续了几个世纪,这也是科技走向毁灭的时期。冰川纪年七百一十四年,最后一个“文明温室”被捣毁,但是原种人并没有灭绝,他们的遗民躲入了称为“文明冷柜”的冬眠舱(我们把它叫作“棺材”)。尽管“棺材”秘密建造在地球的各个隐蔽角落,在冰川纪里还是被找出来捣毁了不少,冰川纪结束后,痼疾一样的前纪元贵族的遗老遗少们陆续从遗存的“棺材”里爬出来,复苏的原种人联合起来向新种人要求权利。《新文明法案》通过后,承认了原种人的权利,允许他们有限度地进入我们的社会。但是原种人始终是没有社会地位的,就拿发配猴子发电厂的事来说吧,新种人需要经过严格的审查程序才会给予发配,原种人常常是往里一扔了事,任你申辩也没有用。老木察觉到我的表情,说道:“你不高兴?是怪可惜的,像这样的小杂种肯定是无业游民,抓到上交猴子发电厂能奖励不少能源,要是让我赶上……”说到这里他响亮地咽了一口口水。我感觉就像被一只癞蛤蟆舔了一样恶心,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虽然我并不认为前代人的罪恶还要追究到后代人的身上,但是对原种人报以同情的人很容易被口水淹死,我不得不有所忌讳。我掩饰地咳了两声,说道:“是的,是得抓,如果她真的有……那样坏。”老木斩钉截铁地说:“嗯!这是肯定的,原种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把环境搞坏了就躲起来了,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们自己活下来了,现在他们凭什么出来和我们共享资源?他们凭什么不长尾棘!”老木的话让我想起从前的政论广播中饱含**的演说:“原种人是那个时代聚敛资源的核心受益者,也是环境策略的主要决策者。全球的环境灾难来临时,他们抛弃了他们应担的责任,反而抢占了资源优势以求自保。他们的纯正基因是用广大人类的死难换来的,他们的每一个碱基对里都编码着罪恶,他们的每一代都在复制着这种原罪……”我隐约记得曾经有一个词叫“愤青”来的,用来形容老木这样的人再合适不过了。那些“愤青”所叫嚣的“基因合法性”,其实只是一个发泄的借口而已。真正地讲,基因的差异并不是分化两种人类的根本原因,我们大部分人的变异都是微小的,实际上和原种人没有多大差别,但它更像是一个胎记、一个符号,提示着一段历史、一段仇恨,告诉人们不平等要用不平等来偿还。我的头脑中开始出现各种胡思乱想,如果她被抓住了会怎样?被送到猴子发电厂还出得来吗?以前我待的城区的发电厂后面有一条巷子,发电厂的一个小铁门就开在那里,我见过有“猴子”(我看了半天才确定是个人)从那里被扔出来,无疑是嫌他太瘦弱了蹬不动脚踏板了。他脑袋里的意识估计成了浆糊,说的都不是人话了,只会沿着巷子爬,第二天去看他还没爬出巷子,挨冻受饿,毒瘾发作,死得比鬼还难看。想到这里我后背一阵发麻,我一把拖过老木问:“她跑往哪里了?”老木瞪着眼睛看我,说:“去……去发电厂方向了。”我蹭地站起来,迈步要走。老木惊忙问:“你干什么去?”我懒得理他,随手抓起一把餐刀,说:“我去杀了她。”“喂,你……”老木在后面喊,“小心那娘们挠人!我看要不算了吧!”发电厂周围是废墟地带,房子基本上都被冰川毁坏了,只剩下残垣断壁。大部分地方还没有化冻,也没有什么人居住。路边的残冰中还冻着一些老树桩,一旦冰化去就会有人把这些树桩挖去卖到黑市,给新兴贵族当柴火,那些阔佬们早已造好了壁炉,只等着柴火了。我想这里的环境正适合她兔子一样的行踪。走过几条坍圮的巷子,阳光倾斜地照在老墙中间,在经年的青苔上泛着光,满眼都是破败的景象,除了墙上的数字没有什么文明的信息遗留下来。这里以前是好些个单位的大院,我穿过一个院子时闻到了微微的霉味,这是好事情,说明现在的气候越来越适合孢子繁殖了。一伙人悻悻地从一条小巷子走出来,一边骂骂咧咧。等他们走远以后,我才钻进小巷子察看。她跳出一扇破窗子的时候正好与我面对面,她惊得愣了一下。我抢先说道:“放心吧,他们已经走了。”她将信将疑,终于还是相信了我,她说:“我记得你了,在右舷酒吧。”我们找了一家小面馆坐下,我给她和自己各要了一碗面。“我请客。”我故作慷慨地对她说。她用手背擦了擦嘴巴,硬邦邦地说:“怎么,看样子我付不起钱吗?或者你另有所想?”“不不,别误会,我不是街上那种痞子,我还欠你一杯酒呢。”我看着她,她冻得通红的小手和脸上有好些刮伤的痕迹,像一只从荆棘里走来的小鹿,让我隐隐心疼。她的声音温和了一些:“现在捡了便宜还知道回报人不多了。”我想报以一个微笑,可是脸冻僵了,只能笨拙地提一提嘴角。她倒是忍不住笑了,她的笑让我温暖起来,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叫炯三。”我说。“很久没有人叫我的名字了,我叫丰颜。”“哦,丰颜。”她点点头。我们聊起来。小面馆是一对老两口开的,倚着城管大院废墟的半面墙,再用捡来的石棉瓦搭出一个顶棚。我看见老汉把面条下在热气腾腾的电热锅里,然后撕开一个配料包倒进去,这不是方便面吗?我失望极了,这真是一个方便面的时代啊。老汉刚要端锅头,大妈打开他的手,用抹布裹住烫手的锅柄,才把面条倒出锅,端上来。看着碗里我眼睛一亮:里面竟然有几片肉!随即我差点下意识地去摸摸口袋—我不知道这里的面有多贵,之前没有问价,我犯了充阔佬的大忌。我隔着腾腾的雾气看丰颜,她瘦削的脸颊在雾气里晃晃悠悠。我想说些什么,看她捧着碗出神,我只好低头吃面。吃完面给钱的时候,丰颜说:“你不必破费了,我有钱的。”要抽身的话这是一个机会,我犹豫了一下,暗地里伸手进口袋里摸钱。估摸着还够用,我说道:“就当是我回请你吧,我欠你一次的。”“你欠我?”“是……是啊。”丰颜抿嘴笑起来:“随你吧!”我不知道她笑什么,也傻笑着。还好不算贵,我的钱还够。我付了钱,突然想到什么,迟疑了一下,还是问老板娘道:“大妈,您是从哪里弄到的肉?”大妈说:“我们这里离厂子近,经常有‘猴子’拿出来处理,很方便的。”老木的!我几乎要脱口而出,老木啊老木,怎么都跟你一个样?罢了罢了,我努力止住**的胃,挤出一个笑容对丰颜说送她回家。丰颜同意了,我陪她走进破败的巷子。“你是一个原种人,对吗?”走在路上我装作随意地问。她惊得跳到一边,捋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一个疤痕横在我前面,“我有变异!”“这是烧伤的,你自己干的吧?放心,我没有恶意,我也是个原种人。”她仔细打量我,没有在我的身上发现什么变异,眼中的警惕才消退一些。“那个伤疤,以后别做那样的傻事了,这样骗不了人,只会伤了自己。”她委屈地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为了生存你受了多少的委屈,我多想抱着你的肩膀安慰你。到了她的住处,竟然是废墟里的一个地窖。我摇摇头对她说:“你要去找一个工作,然后去租一间正式的房子住,要不然他们会把你当无业游民。我也没有工作的,我们可以一起找。”“谢谢。”她感激地说。“努力。”我说,“我明天来找你。”回到家我累得倒头就睡了,睡得迷迷糊糊被老木敲醒来。老木一把把我拽出门,拉到厕所里。我搓着眼睛说:“什么?”老木打开蓄电池上的应急灯,照着厕所角落的一块冰叫我看。他竟然舍得开应急灯,必是有什么重大的发现。我朝冰层里看,看见有一个圆筒状的东西。“看见了?”老木问。我点点头,又疑惑地看着他。老木马上把应急灯关了,“这是一个易拉罐!喝的,冰川纪前的。”“无聊,你又拿不出来。”我兴致索然地睡觉去了。然而老木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对那个易拉罐的锲而不舍。他每次吃方便面都把面汤留着浇在冰层上,我很惊讶他竟然能割舍下这份口舌之欲。他每天蹲在厕所不厌其烦地浇面汤,我甚至奇怪他肥胖的身子是怎么进行如此细致的工作的。冰层一点点的化开,到了第二个星期,易拉罐终于取出来了。老木捧着罐子展示给我看,罐子上面写着“Coca Cola”,虽然已经变形,但竟然是密封完好的。老木说这可是顶级奢侈品啊,我要拿到黑市去卖。我说随你吧,你不能指望阔佬也和你一样饥不择食。第二天老木真个把易拉罐塞在一个黑皮包里出去了。这时候我跟丰颜的关系日渐熟络起来,我们流窜在大街小巷,看电线杆上和劳务所里贴出来的招工的条子,其实我心不在焉。工作不好找,尤其对于原种人,歧视条件很多,甚至常有人不怀好意地盯着丰颜,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就拉着她飞快地走开。每结束毫无收获的一天,我沮丧又有点暗暗高兴,高兴的是第二天我又可以和丰颜继续我们的旅途了。有时经济紧张了我们就靠打些零工赚钱,我做过房屋中介所的催款员,做过一家品牌膨化饼干的推销员,做过酒吧的掺水师。但是我知道,想要不被抓去发电厂,最保险的方法是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看着偏西的日头,我对丰颜说:“我们到春眠路的酒吧去喝一杯吧!”丰颜不说话。我知道她怕什么,我拍拍口袋,说:“我有刀,我保护你。”说着我露出餐刀的刀柄给她看。她看清楚那截黑东西,灿然一笑,跳到前面叫道:“炯三,聘你为本姑娘的带刀护卫,不得偷懒!”我大步跟上。我们找了一间叫“小资”的酒吧,这名字似乎在提示着一种古老的生活方式。我选了一个靠里的位置,把她挡在里面,边喝边聊起来。丰颜说起她的身世,脸上泛着酡红的哀怨:“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的父母就不再抚养我了。”她眼睛里的幽光透过酒杯散射出来,整个屋子都飘浮着她的气息,让我的心情不由自主地被牵引,“父母对我一直不好,他们说这是让我变得冷酷,在这个冷酷的世界里只有冷酷的内心才能让你生存下来。但是我总学不会。”她苦涩地笑了一下。“真羡慕你还有父母,像我,我们这些人,都是从试管里出来的。从育儿所到教养院,就像流水线,我走出来的时候只记得那些人的工号。但是有一个老师,她肯告诉我们她的名字,也愿意和我们用名字相称,她叫雅卓,我听过的最美丽的名字。”我说了一些我们那班孩子和雅卓老师的趣事,把她逗乐了。“她啊,就像我们这些孩子的母亲,这是我生命中唯一感受到的母亲的感觉。”我顿了一顿,“你在想什么?”“没……没有。”丰颜回过神来,“母亲的感觉?那是什么样的?”“我说不清,就像在黑暗的隧道中你相信前方有光明,身处寒冷的你相信温暖会到来。”“雅卓也能感受到吗?”“嗯,我相信,我能够看到她眼睛里的幸福。”“她真是一个特别的人。现在的人都已经不关心孩子了,不是吗?”“是啊……我们都是被抛弃的后代,谁还对后代抱有希望呢?”这个时代的人类不再有延续种族的光荣,哪怕存续在基因里的本能依然强烈。我的脑海里响起了“绞肉机”轰隆的声音,如一阵空洞而狂暴的鼓点敲击着我的太阳穴。每个月都有一天,“绞肉机”会从街上经过。那是个铁的机器,像立着的巨大的圆桶,周围遍布着一个个孔洞。我上次看见“绞肉机”来是在一个星期前,它由四个轮子驱动,顶上的小烟囱冒着烟,让我想起了古老的蒸汽机。它一面走一面播放着咿咿呀呀的音乐,但是它本身的机械体发出的轰隆声更催动人心。“绞肉机”巍然屹立了两个小时后,又唱着欢快的调子走向下一个街区。走之前它不忘宣传一通,什么“为了人类的未来,请生育您的后代。”“不育可耻,多生光荣。”但是没有人听政府的这些宣传,十个世纪前的人放弃了他们对后代的责任,十个世纪后的人继续着同样的报复。前人用一百倍的资源来滋养自己,难道要我们用百分之一的资源去养活别人不成?来到这个冷酷的世界上受苦的生命还不够多吗?这是被抛弃的时代,这是抛弃了一切的时代。于是科学家们只好用“绞肉机”搜集来的**培育胚胎,艰难地维持着出生率和人种基因的多样化。全世界的顶尖科技都被调动起来,为延续人类种族而努力。丰颜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从前的人不是这样的,虽然他们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我们总说他们很自私,但是我觉得他们也有美好的一面,他们之中的两个陌生人会走到一起,组成家庭,关心对方,他们会生育后代,为后代规划一个美好的未来。他们有我们所不具有的力量。”“是使命感吧?”我不确定地说。我想起那个在每年的市民代表大会上高声呼吁的知识分子,他的呼声振聋发聩:“醒醒吧!我们对后代不再怀有使命感,人类要灭亡了!”然而没有人理会他,人们关心的是自己的生路,而不是人类这个已到迟暮的种族。丰颜皱了皱眉头:“还有别的什么,有时候我能隐约地感觉到,我们丢失了太多的东西。”但是谁都找不到答案了,我们与一千年前的人已经是不同的两个种族,虽然他们的文明还在影响着我们,但是他们的生存方式早已完结在一千年以前。老木没有卖掉那个易拉罐,又把它带回来了。我看见他矛盾的样子:一会儿蹲在地上沉思,一会儿站起来出神,夕阳把他的剪影投在地上,有一种形而上的意味。他突然一拍大腿站起来,“哧”的拉开易拉罐,对我说:“你……”“不要!”我抢道。老木通情达理地点点头,一仰脖子自个儿喝了,喝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冒起一串嗝。他这才顾得上跟我说话:“真奇怪的味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没舍得卖掉易拉罐吗?因为我发明了一个东西,这个罐子用得上。”老木迅速把他的构想演示给我看,他把罐子放在电热炉上,把一截软管插在罐子口,然后翻他的杂物箱,翻出一朵塑料的花:“比方这是一圈桨叶。”他拿塑料花对着软管的另一头,“你看,把它们固定起来,在浆叶上传动一个发电机。电热炉把罐子里的水煮开,水蒸气通过软管,推动桨叶,带动发电机,就可以发出电来。”我在头脑里判断了一下这个方案的可行性,问道:“你这个装置的动力来源是什么?”“水蒸气。”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电。”“这就对了,你用电来发电?我想这个装置只能用更多的电发出更少的电。”“那是因为这个装置还太简陋,很多能量散失出去了,只要我不断地改进系统,减少系统的能量散失,输出的电量肯定会增加的,当输出的电量大于输入的电量的时候,我的发明就成功了。”我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的脸上摆着认真的表情,我说道:“呃,祝你成功。”我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就让他忙去吧,至少他不会有闲空在我面前做那些蠢事、说那些蠢话了。丰颜好几天都没有跟我出来,她好像在忙自己的什么事,我一连几天心里空空的。终于再见到她时,她神秘地对我说:“走,带你去看我新发现的古物。”发电厂周围荒无人烟,那里有很多没有被踏足过的地方,丰颜告诉我她经常在这一带找古物。在一处废墟里,她让我见识了那些尘封在冰中的往昔。那原本是一间卧室的一隅,一张桌子被困在冰层里只露出一个角,透过冰层还可以看见它上面有几本书。可以想象,主人只来得及翻上几页就匆匆离去了,忙乱中掉下的一本相册一直躺在桌子下,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静静地晃过千年。丰颜从挎包里拿出钉子和石头等东西给我看:“我正在挖掘这张桌子,先凿出轮廓,再融化冰,现在已经挖出一个角了,挖到那些书要一个星期,最后的目标是那本相册,可能需要一个月。”“你用什么办法融化冰?”我问。“用热水,如果是纸质的东西,到最后就不能用热水了,要用体温去化开。”我的心一紧,目光跟去看她的手,她的手红通通的,攥着一枚钉子,就用这一点点温度?我摸了一下冰块,冷得缩了回来。我不解地问:“这些东西,值得花这么多工夫吗?”“嗯。”丰颜不在意地答道,她拿出几张相片,“这是我以前弄到的,你看,这是冰川纪前的人,他们和我们一样。”我好奇地抢过来看,相片已经泛黄发皱,画面里是一个女孩安静地站在阳光里,长发垂肩,她的眼睛里仿佛有淡淡的忧伤,融化在了阳光里。另一张是那女孩和一个男孩的照片,男孩带着顽皮的笑,她捧着一束花,倚靠在男孩肩膀上,笑靥如花。“那个时候有这么美丽的花,它们开放在阳光里。”丰颜神往地说。我看见相片上没有标日期,问道:“这两张照片的日期哪一张在先,哪一张在后?”她摇摇头,随后马上肯定地说:“两个人那张的日期在后。”丰颜爬到二楼高的一块楼板上,叫我上去。我小心地踩着残缺的墙走上去,丰颜拉我一把,我就跳了上来。我们坐在楼板边上,看着下面黑色的废墟和白色的冰。丰颜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本笔记本来,说:“这是我在同一个地方找到的,那个女孩的日记,是我最珍藏的东西。”我想伸手去拿,她立刻收了回去。“我念给你听。”她说。她翻开日记的一页念道:“孩子们追逐着邮递员的单车,邮递员摔倒了,摔在一片花海里,孩子们嘻哈笑着围上去,邮递员害羞极了,推起单车就跑,身后追着一群花瓣,像孩子一样灿烂。”我困惑地皱着眉头,“邮递员?单车?你能明白多少?”她摇摇头,然后笑道:“但是很奇妙,我能体会到那些心情!那些跳跃在字里行间的喜悦就像阳光的斑点一样!”丰颜歪头看着我,我不知道她期待我出现什么回应,只好不自然地笑笑。她说:“女孩的外婆家是郊外的一幢小屋,每个夏天她都会到那里住上一段,那里有鲜花、原野、阳光,有玩耍的孩子,有一个叫邮递员的人会定时经过,在那里她遇到了照片里的另一个人。但是我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她没有提到过。”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我们看他们的样子,谈论他们的生活,甚至体会他们的感情,仿佛我们跟他们一样,生活在同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走进他们的世界,我们体会到的只是我们自己的感觉。我们终究只是在遥望。丰颜翻开日记本的另一页,念道:“雨线斜斜地打在窗户上,窗外有穿裙子的少女,她们提着裙子走过小小的水洼。如果我跳出去和她们打一架,你会站在谁的一边?”她脸颊绯红地小声笑起来,“日记本里还有一句:如果一个不曾相识的男孩再三地说他欠你的,那么他就是对你有意思了。”“啊?”我的心一动,挠挠头跟着笑起来,突然不想去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这时丰颜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她翻到后面的一页,轻轻念道:“我们坐在郊外的那块大石头上,下面是茂密的草丛,我穿着花花的裙子晃着脚,你吹着好听的口哨,我们折好多纸飞机放飞,看它们在我们身边打转,一只一只地没入草丛中去。”她合上日记本,“如果这一切还在。”“如果这一切还在,今天我们就不用面对这些废墟和冰块了。”我附和道。她摇摇头:“你不明白。”“日记后来怎么写的?她怎么样了?他们怎么样了?”她不肯告诉我,把日记本收进挎包里,低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轻轻扛着肩头的那个重量,端直地坐着一动也不敢动。我低头看见四只脚,两只黑乎乎的穿着人造革的皮鞋,两只脏兮兮的穿着开裂的靴子,四只脚悬在废墟上面摇晃。“你敢吗?”丰颜突然问我。“什么?”“我在下面发现一个地下室,很黑。”“我……当然敢了,我有刀!”丰颜高兴地拉我起来,说道:“走吧。”我们从一个入口爬进了地下室,我在前面探路,脚下全是乱石堆。“小心。”我提醒丰颜。往前走一段,脚下变成平地了,再往前走,我摸到了一堵墙。“什么也没有。”我摸着前面的墙壁说道。一片安静。“丰颜?”我问道。“炯三,你敢吗?”她突然从后面抱住我的腰。“你说什么……”我惊慌失措起来。“你想要孩子吗?”我的心狂跳,我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我不……不能……”我急促地喘着气,她的脸贴在我的后背,我感觉到她呼出的热气。过了好一阵子,她放开我,幽幽地说道:“你不是原种人,你有变异,对吗?”我无话可说,只好点点头。“你为什么骗我?”“对不起……”我理亏地说。她叹了一口气:“可是你为什么又宁愿跟我在一起,连累自己找不到工作?”“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是对是错,我只是喜欢和你在一起,我想我能体会到照片里面的两个人的感觉了。”“这叫恋爱。”丰颜在我的耳朵后面轻轻说,“我不怪你了。”她绕到我前面,踮起脚尖吻了一下我的脸颊,然后踏着清脆的脚步走出去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我想我恋爱了。”我对老木说。“你说什么?你是说恋爱?爱情?那是多少个世纪前的概念了?”老木正在摆弄他的发明,那个装置已初具雏形。“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这么称呼,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我只对‘绞肉机’有感觉。可是,你……”他一边说一边把一截软管塞到易拉罐里去。“不是那种感觉。”“那就别给自己找事了,你的工作还没找到吧?”“你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吗?”“谁啊?”“那个原种人。”我说完捏紧了拳头,如果他敢有什么异动,我就先下手为强。老木停了下来,过了片刻,他叹一口气道:“唉,我早该想到的。”他竟然没有对这件事再说什么,我暗悬着的拳头放了下来。他饶有兴致地给我摆弄起他的装置,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了一个小马达,连在桨叶上,串上一个小灯泡。现在这个装置已经能让灯泡微微发亮了。得知他为了省出实验用的能源,已经把方便面戒掉了,我感到不可思议。老木废寝忘食地扑在发明上面,一天天消瘦下来,变得形容不整,他的积蓄所剩无几,却没有再去打工。房东来催了好几次房租,每次都威胁说要清房,我的钱东凑西凑交上去了,老木的还一直拖着。我对老木说你去做点正事吧,要不到时候你来问我借钱,我可是没有的。他说:“我这个是划时代的发明,坚持下去肯定能成功,到时候你每天都能煮方便面了。”他仰起一个高大的背影,夹杂着脊柱的“噼啪”声。艰难地撑直腰以后,他高山流水地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呆呆地望着大厅角落的东南亚仰跳猴,东南亚仰跳猴也用鲜红的下巴望着他。他哆嗦一下,说道:“实在不行的话,那东西化出来还可以填填肚子。”我有些酸楚地走开了。好几天没找到可打的工,我和丰颜的经济再度紧张起来,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丰颜突然说她接了一个活,只要去猴子发电厂偷出档案文件,就可以拿到一大笔钱。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不希望她跟那些原种人激进组织有什么联系,那些人总是以破坏的手段谋求权利。她有些生气地说:“你做什么都怕!难道你养活我?”我哑口无言了,只好说:“我是担心你的安危,那里是最危险的地方。”她挽着我的臂弯说:“不会啦,你不是有刀吗,你保护我啊!”我愣了一下,劝阻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她拉着我说:“快走呀!”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我们趴在发电厂外的一截断墙上侦察,发电厂四周是二人高的围墙,透过围墙顶可以看见里面灰色的厂房和巨大的变电器。我们的目标是档案室。“你看,那里有一堆胶管。”我说。“嗯,我也看到了,我可以从另一边搭砖头爬上墙,翻过去,跳在那堆胶管上。”我打了一个冷战,想到那是输液用的胶管,说不定还藏着针头。“太危险了。”我直摇头。她却坚持这个方案。我说:“你进得去出不来。”她说:“你拖住保安,我拿了档案从大门跑出来,只要我跑出了发电厂,他们就抓不到我。”我最终说不过她,只好按计划行事。“小心!你要安全地回来。”我叮嘱道,然后捧起她的手呵了一口气。她眨了眨眼睛,笑着点头答应。我掂着两瓶酒来到厂门口的传达室,几个保安立刻围了上来。我说:“我是来找肉的。”一个满脸赘肉的保安说:“你找对地方了。”招手叫我进屋。屋子里有四五张小折凳,中间的一张桌子摊着几副牌,还有半锅尚有余热的方便面。一个肚子肥厚的保安仰靠在一张沙发里,把沙发填得满满的,我一眼看见他的下巴上有一块刺眼的红斑。他自我介绍说他是保卫科科长,冲我道:“开店的吧?”我点点头,“开面馆的。”“不错。”他把酒瓶子盖咬开,倒了一杯酒,“要鲜货?”我愣了一下,点点头,转脸向窗外,以免让人发觉我脸上的生疏。厂区里堆了几堆锈迹斑斑的笼子、踏板、轴承和链条之类的东西,我这才注意到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味,让我一阵恶心。科长拿出一个小本子:“鲜货要预约。人肉你是不要的吧?我们近期有一头驴,十二只猴子,两只獾,都有人预订了。还有一只叫万户侯的大象,瘦得皮包骨头快不行了,应该近期就可以出货,你就要它吧。”我摇头说:“象肉太糙,耗火时。”“那你就得等一阵子了,看看这些……”我瞟了一眼窗外,看见丰颜的身影从厂房边上折了过去,提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我故意提高音量,煞有介事地商讨货物的价钱。我和科长讨价还价,不时地向窗外瞟一眼,如果丰颜这时跑出来,我就立马虚张声势地拍板定价。过了许久都没有动静,就在我开始胡乱猜想的时候,警铃响了,几个保安迅速跑了过去,我回头看大铁门已经“吱呀呀”地关起来了,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厂区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不一会儿就看见丰颜被几个保安押了过来,我的脑袋“嗡”的一阵发懵。好几个保安才制服住她,把她押进传达室。我看见她满脸灰土,有几块青肿,我的鼻子一下子酸了。丰颜看见我,安静下来。我想开口说什么,但又觉得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只好默默地看着她。科长端着酒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问道:“身份证?”丰颜喘着气傲兀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科长啐了一口唾沫,骂道:“妈的原种人!”我小心地插话道:“没有身份证的不一定是原种人吧?”科长捏起她的下巴:“你不会看吗!她身上哪里有变异?”他在丰颜的身上捏了几把,丰颜像一只怒兽一样张嘴咬他的手,他惊忙缩回手来,酒洒了一身。“就像一只猴子!这就是那些贵族的后代。”他弹着身上的酒讥笑道,转脸对部下说:“先做成‘猴子’,再向能源部补个批条。”“等等……”我急忙说,“不是应该先由人口委员会审查吗?”“审个球!”科长恶狠狠地说,“她肯定是来破坏发电厂的,对这些仇视社会的原种人,早处理早省事!”丰颜气汹汹地叫道:“你过来!我告诉你我的变异在哪里!”她是在帮我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我悄悄地摸到了刀柄。科长不吃她那一套,不耐烦地挥手道:“拖走!拖走!”丰颜的眼睛无助地闪烁着,我知道她想从我这里寻找一些安定的力量,却又极力避免眼光落到我的身上,她怕连累我,这让我的心如刀绞。她把头扭过一边:“炯三……”她终于忍不住小声说出来,这句话她是对着科长说的。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我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科长还是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盯着我:“你认识她吗?”我看看丰颜,又看看他,紧张地说不出话来,摸着刀的手又按了下去,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科长冷冷地对我说:“你紧张什么?你的身份证拿我看看。”我索索发抖地拿出身份证给他,他低头看了看,抬眼看我,带着穿透一切的寒冷。他逐字地念道:“炯……三。”保安的包围圈立刻向我这边围拢过来,一个剃着光头戴着皮手套的保安捡了一张折凳,不急不忙地折起来,在地上跺了跺。科长摆手道:“算了,小心被原种人栽赃,谅他也不敢和这个原种人有什么关联,除非他想不开了想去做‘猴子’!”这既是警告也是威胁,他把身份证扔还给我,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你是来谈生意的,是吗?走之前别忘了签订单,到时候走货付钱,你要是失约,哼,我们找得到你。”然后他转头对部下说:“没事了,走吧!”丰颜转眼就被人架了出去,她咬着嘴唇没有再说一个字,没有再看我一眼。我全身被寒冷浸透了,手脚不听使唤,艰难地将手伸进兜里摸到刀柄,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我拔出了刀,迅速抵在科长的脖子上,用尽力气喊道:“放了她!”保安们一下子慌了神,光头的保安想去拿折凳,我把刀尖扎进科长红通通的下巴,科长疼得喊道:“哎哟别动!都他妈别动!照他的话做!”保安放开丰颜,我斥退他们,叫门卫打开大门。丰颜退出去后,我挟着科长跟着退了出去,命令门卫把门锁上。我把科长往前一推,科长肥胖的身子顺势就滚在地下,我拉起丰颜跑起来。我们一头钻进废墟里,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我气喘吁吁地把她抱在怀里,吻她的额头,望着她乌黑闪亮的眼睛。她的黑瞳弥漫开来,变成一片漆黑包围住我,一口冰冷的空气涌入我的肺腔,我走在漆黑的楼道里,扶着墙,麻木地迈上楼梯。如果……如果我那样做了,如果我救了她,如果这是真的……然而没有,我终于没有勇气去涉险一搏,我的餐刀是钝头的,有一次切压缩饼干还切弯了,我会把自己也送进猴子发电厂的。我拿开手,睁开眼睛,看见她消失在工厂的深处。我用发抖的手签了订货单,科长让人打开门放我出去。我麻木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她住的地窖,我走了进去,翻捡着她的物品,除了一床铺盖和她的挎包,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了。我愣愣地坐在地上,直到傍晚的阳光照进地窖口,我带着她的挎包走出地窖,往家里走去。我是多么想见到老木啊。我走在漆黑而逼仄的楼道里,死寂的头脑中不时浮现出一些虚幻的想象,虚幻的希望。这时我摸到了门,掏出钥匙拧了好久也拧不动,试着推了一下,门开了。老木还在那里摆弄着他的发明,他的侧影佝偻得厉害,我走到他旁边停了下来。他仍然沉浸在其中,又一次接上电源,打开电热炉,电热丝却没有亮,他嘟囔地骂了一句,拿起电热炉敲了两下,电热丝亮起来了。他用粗短的手指调弄好一个个组件。易拉罐上糊了厚泥以减小散热,不一会儿水咕噜噜地烧开了,在易拉罐内积蓄压力,过了一会儿,他松开软管上的夹子,蒸汽“哧”地喷出来,推着桨叶“吱吱”转起来,马达上的小灯泡短暂地亮了片刻。老木眯着眼睛观察小灯泡的亮度,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和前几次的数据作比较,然后似乎不满意地摇摇头。“老木,不要再弄这个了,它不可能成功的。”我疲惫地说。老木抬起乱发斑斑的头颅,用熬红的眼睛看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停下来吧,你什么也没有了。”老木垂下头去,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用低哑的声音说:“那就只有去猴子发电厂了……”我没有再说什么,平静地绕过他和他的装置,走进房间,“砰”地关上门,靠在门后,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夕照打在窗户上呈现出温暖的橘红色,朦胧而缥缈。我在丰颜的挎包里翻出那本日记本,翻到日记的最后一篇,眼泪让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使劲眨着眼睛,过了好久我终于认出来了,上面只写着一行字:“没有人能逃出这个世界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