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一个故事!给我一个故事,马上!”我拽着涛哥的袖子说。三个小时前我也是这样拽着《柳州生活报》主编的袖子,可怜兮兮地央求:“别把我的栏目撤下,我保证三天内交稿!”我是一个靠给小报写灵异故事糊口的无业者,对外声称自由职业者,三十岁了还在混日子,房子没着,老婆没望,孔子说“三十而立”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没有考虑到我的心理承受能力。靠几份地方报纸的故事专栏和一些网上的收益,我每个月刚刚可以供养一套出租房,碰到人品爆发灵感喷薄的时候还能有些余钱。但是吃这口饭就像打渔,总有旺季和淡季,如今碰上经济危机,人们的目光紧盯着财经版面,灵异小说成了可有可无的栏目。有些评论家说的“经济危机会使人们去远离现实的小说里寻找心灵慰藉”,全是扯淡。偏偏我又连着一个月憋不出一个故事来了,灵感像一座死火山一样,现在我急需一个小小的火星,哪怕能写出一个不怎么样的故事,让我先换口饭吃。涛哥努力想把袖子抽回去,但是我一点儿也不动摇。终于,他朝桌子努努嘴。我说:“老规矩,你讲故事我请客。”晚上的青云市场热闹非凡,来吃宵夜的食客络绎不绝,各个摊位上蒸汽腾腾,各种小吃的味道杂陈在一起,变成本地人最熟悉的夜生活的味道。我点了一壶罗汉果茶给涛哥倒上。涛哥一边喝茶一边整理被扯长了的袖子,“你知道吗?”他说,“春节反扒的时候我们捉过一些老油条,能拖着你的衣袖过几条街,也没碰到过你这么难缠的。”“都为找口饭吃,不容易啊。”我说,又叫了两碗螺蛳粉,给涛哥的那碗加了卤蛋和鸭脚。“你还住那个烂房子?”涛哥低头唆着粉,辣得直吹气,用“唏哩哗啦”的声音问我。我说:“没换,没钱。”涛哥没说什么,继续低头吃粉。我说:“我是我们那帮同学里面最没出息的了吧?”涛哥摇摇头,“你是最自在的。”“自在个毛,坐吃等死,同学通讯录里面唯一写着‘自由职业’的,就和无业一个意思。”“别说,我就佩服你的脑袋,你写的那些神神叨叨的故事别人还写不来咧。”涛哥抬起头来抹了一把汗,伸手想叫纸巾。我赶紧拦住他说:“我带有。”我掏出纸巾递给涛哥,说:“上次你讲那故事我没用上,但是你讲那人物我用上了,就是那个公务员杀手。”涛哥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你让我到哪儿找那么多故事给你?我们警察又不是天天办大案的。”“你……”我没好气地说,“你编啊!”“编?对了,编!倒是有一个!”涛哥被我提醒了,“我听说昨天接到一个拣破烂的人报案,那老家伙特能编,硬说他看见了一列火车,呃……没有人的那种,凭空冒出来,开着开着又不见了,国外也有过这样的故事,叫什么来着?”“幽灵列车。”我提醒道。“对!幽灵列车。”他说完看着我半天,最后冒出两个字:“完了。”我意识到与其等涛哥说出个名堂来,还不如亲自去看看那个人:“知道他在哪里吗?”“听说送去龙泉山医院了,还能去哪里?”涛哥“嘿嘿”笑着说。第二天,在龙泉山医院里,我见到了那个拣破烂的阿伯。医生听说我来找他像见了亲人一样,“你认识他?快快快把他接走吧!他正常得很呢!”阿伯把故事对我说了一遍,给我的感觉是:这个故事条理清晰,细节逼真。这个人虽然情绪激动,但是没有很强的表演欲望,他所描述的东西不会受到暗示而动摇。他提到火车不是在铁轨上行驶,而是脱了轨,擦着地皮走,声音很大,碎石块打在他的大腿上和背上,他给我看他大腿上的瘀青,我检查了他的背上,发现背上也有他不知道的瘀青。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决定去现场看一下。涛哥一定以为我被疯子传染了,为了一个故事打电话叫他来。他一下车就对我嚷道:“我这可是执行公务的!你要是给不出个解释,你的罪名就是调戏警察!”“你的痕迹鉴定水平怎么样?”我指着地上说。这里是铁路沿线的郊外,周围是成片的甘蔗地。地上有一排像是被犁过的痕迹,草根和泥土被翻起来了,白花花地露在外面。涛哥摸着下巴说:“嗯,看起来像是一辆重型货车侧翻着向前滑出去造成的,时间不超过三天。”“这里没有公路。”我提醒他。涛哥在地上寻找撞击物的碎片,但是一无所获:“痕迹的起始点是这里。”涛哥拿起相机拍照,顺着痕迹用步幅丈量长度,在大约七十五米远的地方,痕迹撞开一道田坎延伸进甘蔗地里,形成一道宽约四米、长约二十三米的压辙,在压辙的尽头连接着一个直径达十八米的圆圈,圆圈里的甘蔗被连根拔走了,更外围的一圈甘蔗被某种力扭成顺时针。“蔗田怪圈?”涛哥迷惑地望向我。“现在可以推断的基本事实是……”“有一个大东西被放到这里来,拖行了一段距离,然后被转移走了,然后制造了一些假象。”涛哥接过我的话说。他目测了一下泥土溅出的距离,又补充道:“不,不是拖行,这个东西有很大的初速。”我点点头:“别忘了我们有一个目击者。”“你真相信那幽灵列车?!”涛哥叫道,“什么鬼东西!”职业本能使他望向四周拼命寻找可以解释的东西。最近的铁路线离这里也有二百米,铁道旁的速生桉完好无损。一列火车开过去,汽笛声尖啸着传开来,仿佛这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声音,周围的植物被风吹动,仿佛也和汽笛共鸣发出细小的颤音。涛哥转过头来惊恐地望着我,我和他面面相望,这真像一个让人脊背发冷的冷笑话。晚上我们在青云市场吃宵夜,涛哥一脸沮丧地灌着啤酒。“我写了份现场勘察记录交给领导,被臭骂了一顿。”他哭丧着脸说,“你说我没事去管这些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没有关系的事做什么?”我碰碰他的杯子安慰他:“没事,领导当到这年纪早已成佛了,哪还像我们这些老妖精?”我叫了四串炸鱿鱼,涛哥自己要了一碗绿豆沙,他说:“吃不了这些,这几天火气大。”“对了,”涛哥说,“我照你说的查了,这里历史上没有发生过火车失踪的案件,在全国也没有。另外,前几天也没有发生过火车出轨的事故。”我“嗯”了一声,摇摇头说:“我原以为可以用时空虫洞来解释,比如某时某处的一列火车恰巧通过虫洞出现在我们这里,不过,现在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你玩得太玄,对我们警察办案没什么指导作用。”“废话!”我“咣”地和他碰了一下杯,“我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我跟你讲就是鸡同鸭讲。”“不不,挺有启发的。”涛哥连忙说,生怕我把他扔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上。“我们这么做行嘛,也像你写东西那样,有时就走到死道上了,需通过一个行外人从不同的角度来打开思路。”我知道,涛哥这人最怕的是解释不了某件事,比如他怕看魔术,以前班里面有人学了一手魔术来显摆,他硬是缠着人家要问清原理,缠了一个月,最后人家不得不教给他了。什么事你只要能给他一个蹩脚的解释,他就能乐呵呵地落得个心里踏实。这件事情到这里就算告一个段落了,往后几天也没有再听见什么消息,我用所见的事实作开头编了个东方快车穿越时空来到现代的推理爱情故事,并且决定把它写得啰唆点,估计可以连载十五六期。一天晚上,涛哥急急地打电话给我:“喂!老万!你快来,出大事了,我们逮到了一个活的!”“什么活的?”我一下懵了,以为自己掉到了皮卡丘的世界里。“就是铁的!真的!火车!”我“哧溜”一下弹起来,绊到网线并把笔记本电脑甩出三米远,我顾不得这么多,乒呤乓啷地奔出了门。我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涛哥说的地方,在一个路口外就封路了,涛哥来把我领进去。那火车一头扎在龙潭公园附近的一片树林里,几乎打了个对折,周围围着五六辆警车,车头大灯照着火车中部撕裂出的一个大口子。火车铁皮被烧得焦黑,但还可以看出蓝白两种颜色。“火车外壳被高温烧灼过,里面没有太大损坏。”我听见有人说。我问涛哥:“查出车的身份了吗?有没有幸存的人?”“没有,啥都没有。”涛哥一个劲儿地推着我往里走,一边递给我一个手电筒。我们从撕裂的大口爬进去,一瞬间像进到了另一个世界,光亮和声音都被隔离在外面。“为什么是我和你?”我这才想起这个问题。“因为我是第一个上报幽灵列车事件的人,我跟领导说你是第一个调查幽灵列车事件的人,你手里有第一手资料。”涛哥“嘿嘿”一笑。我向涛哥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可惜光线太暗,他没有看见我火热的眼神。我们往车头方向走,车厢以十五度倾斜,扭曲严重,车厢里一片狼藉,脱落的座椅和碎玻璃挤在一侧,没有看见尸体什么的。“好像整车的人都消失了。”涛哥说。涛哥的话提醒了我,我猛地站住,他不解地望着我,我说:“还记得上一列火车吗?如果这列火车突然消失……”“我们也可能跟着消失!”涛哥惊叫,“那我们出去?”我望望窗外树林的影子说:“不,既然来了,就赌一把。”我继续朝着黑洞洞的车厢摸去。爬过几节车厢,我想辨认车厢号,竟然一个都辨认不出来。进火车以来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萦绕着我,我想涛哥也有这样的感觉。我们走到应该是乘务员车厢的地方,这里也没有人,四壁上沾着类似炭化的粉末。我挤开已经有些变形的厕所门,厕所里湿漉漉的,脚下散落着一些白色的碎片,我拣起来查看,好像是花盆的瓷片,这里也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角落里一个胀鼓鼓的小包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拣起来打开,小包里塞满了手纸,显然是用来保护什么的。果然,我在里面掏出一个手机。我按了一个按键,手机屏幕竟然亮了起来!我吓了一跳。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信息,这时我明白过来那个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了—我们的文字认知能力被大大地降低了。我竟然看不懂手机上的方块字,还有一路走来的那些标识文字。我把手机递给涛哥,他也摇摇头。我想了想,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这回他能看懂了,我也能看懂了。我明白过来了,我们的文字认知能力没有被降低,而是这列火车上使用了另一种文字。“外星人?!”我和涛哥几乎同时叫起来。我开始后悔怎么没有借一套体面的西服来参加这场载入史册的约会。但是我很快又把自己的猜测推翻了,自从我打开手机滑盖看到键盘布局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一个感觉:对方是和我们一样的人。“我有了另一个想法。”我说。“从所有物体的外形设计到功能设计,都遵循着和我们一样的人本设计理念,可以推断他们是和我们差不多的人……”我滔滔不绝地讲着。手机当时就被封装好,送到北京请语言学、符号学专家破解,在火车残骸里找到一些印刷文字也一并送过去作为参照。火车头被整体运走,送到哪儿就不知道了。我被叫去警局录了一通笔录后被放了出来。“优先破译符号,这是对的,这个文明和我们有着极大的相似性,符号是一个容易的突破口,它传达的信息最直接、最准确,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无论我说什么,涛哥都呆呆地望着面前一盘滋滋作响的烤鱼,他的眼窝深陷,好像一个沉思了一千年的思考者。“老兄,”他终于发出声音来,“如果你今天不给我个解释,我今晚会睡不着的。”我笑了笑:“还是老规矩,我给你解释,你请客。”“你还记得平行世界理论吗?”我剃着牙问。涛哥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哪个?”“幽灵列车就是通过虫洞,从平行世界掉过来的。”涛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光是火车?”“因为虫洞刚好出现在火车道上。”“两次都刚好出现在火车道上?”这个概率太低了,这下我也懵了,我骂道:“这鬼名堂搞的!今晚我也睡不着觉了。”那天晚上在我脑子里有一堆火车在撞,撞了一个晚上也没撞出条路来,第二天它们都散去了,我也就昏昏沉沉地睡了,无业者的好处就是没有人会拖你起来干活。中午时,我被叫去公安局开一个电视电话会议,据说是通报破译的结果,参加的有一堆领导,还有眼睛熬得通红的涛哥。我悄悄问涛哥:“你用了什么方法让我有如此待遇?”涛哥神秘兮兮地说:“我跟领导说你是研究超自然现象的民间科学家。”我差点没把一口茶喷出来,我强忍住掐住涛哥脖子的冲动,恶狠狠地说:“下次的宵夜还是你请!”北京的专家在电话里说:“这条信息破解出来了,组成信息的符号和我们的汉字大体相同,只是把一些指形会意的部分在写法上做了改动。另外,手机上的时间也是和我们的时间同步的。”专家说完像是看恶作剧的孩子一样看着我们。“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公安局的领导迫不及待地问。“意思是……”专家有点窘迫地说,“到播种的季节了。”“什么?”几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疑问。“这是比较文学的说法,‘播种’可以解释成‘播撒’‘弹射’‘释放’,整句话可以解释成‘到弹射的时候了’,‘到释放的时候了’。”“列车组成员接到命令弹射出去了?”有人说。底下鸦雀无声。“万老师,你发表一下高见。”坐在首位的领导严肃地说,听起来又像是命令。我惊出一身冷汗,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我找到那个手机的时候,它显然受到了很好的保护,像是在紧急时刻要传达什么信息。可以想象,在危急时刻,一个列车员躲进厕所里,这个狭小的空间可以更大地抵抗车体的变形,他没有笔,只能在手机上写下一段话,装进随身的腰包,用手纸做缓冲保护,这段话是他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传达给后来的人的。”说到这里,我对那个不知名的列车员由然升起敬佩之情。会场一阵沉默,北京的专家说:“发言的同志是谁?”又是一阵沉默,还是涛哥打圆场说:“他是我们的顾问。”“很好,就请你们好好调查这段话的内容,我们符号学的分析到此为止,手机我们将移交电子专家做电子工程学方面的分析。”在专家挂掉电话之前,我听见一声如释重负的吐气声。回到家里我洗了一个澡,准备把脏裤子扔进洗衣机的时候,从裤褶里掉出来几粒黑色的颗粒。我把黑色颗粒捧在手里仔细看,它们的表面上有些皱褶,像是某种植物的种子,好像是在火车里粘上的。我仔细回忆,想起来我翻开装手机的腰包的时候,曾有一些黑色的碎片散落出来,它们就是这些黑色的小东西?我的潜意识里立即蹦出一个地方,但我搞不清楚它们究竟有什么联系,我决定跟着感觉走一次。出租车司机载着我在市区里转了好几圈,他以为我是离乡很久的归人。“想起来了吗?”他热心地问。“没,还差点,等等,”我努力使头脑中的画面变得清晰,“好像在一个大立交桥下。”“好,我拉你去几个大立交桥。”他说完一踩油门。车子开到潭中立交桥下时,我叫司机停下,我走出车门,抬头看交叉的桥面,又转头看四周的环境,感觉告诉我应该就是这个地方,但它想让我找到什么?我小时候曾在这里玩耍过,那时这儿还是一片荒草地,现在已经面目全非了。小时候的世界是简单而平面的,后来世界被压缩得更加立体、更加复杂,人们向有限的空间无限挖掘,纵向发展的居住区,空中的交通线……花坛里一种微微摇摆的小花打断了我的思绪,紫色和红色的小花已经到了花期的末尾,只剩下孤零零的几朵。枝头上已经结了好些像紧收的鸟爪一样的果实,我刚一碰上去,“鸟爪”“哧”的弹开了,黑色的小种子弹出落到泥土里。我拣起一颗种子,和裤子上找到的作对比,是一样的。我的记忆里有这种东西的影子,它带我来了这里。“这是什么花?”我问司机师傅。司机师傅说:“这……这叫指甲花!挺常见的。”说到指甲花,我记忆里的另一根线被接通了,我小时候常爱玩指甲花,它们的籽荚成熟后,用手轻轻一捏,就会弹射出花籽来,指甲花的花还可以用来涂抹指甲,小孩子家常说的“臭美”。这种花的学名我也想起来了,叫凤仙花。指甲花的种子暗示着什么?我却一点头绪也没有。司机以为我在回忆什么,就没有打扰我,他独自点起一根烟坐在车盖上。我也坐在车盖上抬起头,桥面像层叠交错的枝条遮挡在天空,汽车像飞鸟一样穿梭而过,不同时代的背景在这幅画面上叠代变换着,“哒、哒”的马匹,中世纪的战车,铁皮的轿车,未来的飞棱……然后建筑也跟着演变起来,高楼长向天空,通过管道对接,空中公路飞架南北,密集的灯光像繁星点点……一个感觉闪了一下,我对司机喊了声:“别理我!”一头钻到路中间。两辆汽车打着喇叭从我身边擦过,我闭上眼睛,汽车“唰、唰”的声音在四周围飞过,左,右,左上,左,右上,到远处就辨不出方位了。声音连成线条,汇聚成束,旋转缠绕,越绷越紧……这个线条世界的势能变得越来越大……释放!弹射!播种!一辆车尖啸着从我身边擦过,车带起的风吹在我脸上,我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司机张大嘴巴望着我,我塞给他一张一百元的纸币,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少有的一次大方。涛哥很快开了警车来,车上下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领导,我不知道“民间科学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风光了。涛哥小声问我:“你真的找到答案了?这次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点点头。这时候心虚已经来不及了,索性硬着脑壳充“砖家”,我望了望众人,清了清嗓子说道:“为了便于理解,先从我们的世界讲起,纵观我们社会的发展历程,随着人口膨胀,对空间的需求越来越大,解决的途径无非就是多占地和起高楼,也就是扩张和空间的深挖掘。而交通的密度只能通过空间的深挖掘解决,比如这座立交桥。”我指指头上,领导们望望上面,点点头。我继续说:“以下的完全是假设,我们假设另一个平行于我们的世界,它和我们的世界几乎一样,空中交通技术还未发达,而他们先突破了对空间进行小规模卷曲的技术,自然而然会尝试把这种技术应用在交通上,最理想的是大型交通—铁路,于是出现了空间卷折调度技术。一张纸上的一群蚂蚁,通过卷折纸张就可以不经过纸平面而进行调度,正如现代航空调度系统大幅提高了航班密度一样,这种技术一旦系统应用,就可以大大提高铁路的交通密度,降低空轨时间……”一个领导抬手示意我停一下,他用手摁着太阳穴沉思,另几个人的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过了一会儿,领导示意我继续。“如果要选择一个城市作为试点,柳州无疑是最合适的地方,它是南方的铁路枢纽,又不是省和国家的政治经济中心,可以承担意外风险。现在,平行世界和我们的世界是重叠的,就像两张叠放的纸,在纸上的一个重叠点—柳州上,空间卷折调度技术出现了意外,空间承受的力场超过了临界点,就像这个指甲花的种子。”我走到花坛边,轻弹一个指甲花的籽荚,籽荚“噗”地挣裂开来,黑色的种子弹射出来。“于是,‘砰—’卷曲空间中的火车被弹射出来,击穿了纸面,掉到另一张纸上。”领导们纷纷围到花坛边捏指甲花的种子,他们猫着腰,把头凑在花丛里,解决掉一个又一个籽荚。我咳嗽两声,他们从童年的回忆中惊醒过来,严肃地挺直腰板,变回了领导的身份。“怎么证明这个假设?”一个领头的领导问。“我不能证明,我只能通过线索来还原一个可以解释的模型(我忍不住想直说我是一个编故事的人,但是涛哥把我推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从火车回来后,身上沾了一些指甲花的种子,是从那个小包里掉出来的,我之前忽略了这个线索,后来它引导我来这里,得出了这个结论。我想是那个列车员察觉到灾难已经不可避免,用这种方式作为他最后的列车日志。”我忍不住插一句问道:“后来在手机里面找到列车员的名字了吗?”领导摇摇头,我心里有点失落。他想了想,说道:“有必要用这种隐晦的提示吗?”“别忘了,这种隐晦是对于我们来说的,也许在他们的世界里,关于空间卷折技术安全性的争论早已是个公众话题,‘播种’这个词语已经成为一个热点词语,那个列车员在情急之下就用了他习以为常的表达方法。”众人沉默下来,过了许久,领头的领导问道:“那……这个假设有可能成立吗?”“从常识上来讲,几乎不可能。”我坦诚地说。“局长,从常识上讲,火车凭空飞出来的事情也不可能。”涛哥笑嘻嘻凑在那个领导耳边说道,我这才知道他是局长。另一个人白了涛哥一眼,凑在局长耳边说:“局长,那小子是个写鬼故事的。”涛哥的脸“唰”的一下白了,这时我心里反而踏实了。局长叉着手,面无表情地说:“根据线索来编故事,到底还是个命题作文。”我说道:“那是我的工作,不代表我对所有事的态度。”我第一次理直气壮地说出“工作”这个词,这让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局长点点头说:“我了解,感谢你给我们一个新的思路。”他转身对手下说:“我看可以了。”说完甩手上了车,涛哥灰溜溜地跟了上去。晚上,涛哥一肚子郁闷地约我在青云市场吃宵夜。我们点了一盘螺蛳坐下来,涛哥不吃东西只喝啤酒。小吃摊上的人都在议论神秘火车事件,各种版本的说法都有。有人说晚上听到了火车的汽笛声,这个说法引出了一片赞同声。其实夜深人静的时候汽笛声可以传很远,在整个城市几乎都可以听到隐隐约约的汽笛声,只是平时谁也没注意。摊子上挂着一个油腻腻的收音机,用油腻腻的声音滚动播报着火车事件的最新进展。专家组已经对火车和火车上的物品进行了分析,这是与我们的技术高度相似的产品,越来越多的声音质疑这是一场炒作。“你被领导骂惨了吧?”我问涛哥。“没有,局长倒没说什么……只是你以后可能不能参与调查了。”他咧嘴一笑。“没什么,恐怕到时由不得谁了。”“什么?”他惊讶地问。我凑过去小声地说:“我担心,正剧要上演了。”涛哥伸长脖子等我往下说,我用牙签挑着螺蛳,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涛哥说:“今天我请!”“今天本来就你请好吧,下次也是你请,谁让你是公务员呢?”涛哥咬咬牙说:“行!”“我今天跟你们说的是简化的解释,按照平行世界的理论,平行世界很可能远远不止一个。每个平行世界中的空间卷折设计都是小于最大承载量的,但是多个平行世界在同一点上对空间进行挖掘,就引起了崩塌。如果是由多世界引起的崩塌,那么真正的总崩塌还没有到来,那将是超大规模的连锁反应。”涛哥被啤酒呛了一口:“我靠!幸亏你只是个编故事的。有一点你说不通,为什么恰巧每个世界都发明了火车?每个世界都发明了空间卷折调度技术?每个世界都选择柳州作为试点?”“平行世界理论中有一个‘世界相似原理’,平行世界的熵流动总是趋于一致的,所以平行世界的宏观状态总是趋于一致的。科技发明、政策的决策这些都属于宏观决策,在这个尺度上它们是趋同的。”“可我们的世界没有空间卷折技术!这不是宏观差距吗?”我想了想,说:“在这个技术爆炸的时代,一个原理从发现到应用可能只有几十年的时间,几十年的差距其实很小。”“会不会这次事故就是平行世界为弥补这种差距而做的调整?”我愣了一下,拍桌子惊叫道:“涛哥,你太有才了!我怎么没想到!”“算了吧,”涛哥有些醉了,摆摆手说,“我自己都不信。”“别……别啊,你想想看,这次事故证明了,在任何地点应用空间卷折技术都是不可行的,因为一旦作出决策,别的世界也会作出相同的决策,就算用随机决策也不能确保安全。这样一来,所有世界都不能再使用这项技术,所有的筷子被截到一样长短—世界相似原理。”涛哥愣愣地呆了一会儿,说道:“好吧,我只能暂且相信这个了。要是什么时候世界末日了,我还真想看看呢。”“等着吧,我们这是重灾区,火车会有更大的概率从空间卷曲的世界弹向空间平滑的世界。”这时,旁边的摊子上两个人因为各执一词争吵起来,吵着吵着就有凳子飞起来,一张凳子“哐”的一声掉在我们的桌子上,把螺蛳砸散了一地。“争争争争你大爷!”涛哥蹭地站起来,上去一脚把那个人扫了个嘴啃地,然后顺次把另一个人叉起来扔了出去。我看得目瞪口呆,趁那两个人还在地上哼哼唧唧的时候,我赶紧把涛哥拉走了,临走时还是我把钱偷偷塞给了饭店老板。第二天,没想到公安局局长又把我叫去了,在科学家不顶用的时候,人们总会回到神棍那里寻求寄托。局长很客气地请我坐到沙发上,给我倒了一杯茶。他的眼皮肿胀眼睛发红,看得出这几天没少费神。他望着我一时尴尬地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很理解他害怕什么,这是关于职业自尊心的问题。我说:“你可以不相信我,这很正常,我不会介意。”“不,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现在连科学界也在质疑我们炒作。”他苦笑了一下,“可是我们有什么能力在没有人知晓的情况下,把一列火车加速到时速一百六十公里?”我说道:“我在这里只是一个说书匠,如果你愿意听故事,那么我可以说说。”局长连忙点头,问道:“你觉得这事会恶化?”我知道涛哥已经对他说了,我笑了笑说:“如果我编故事,我巴不得它恶化。”“有什么办法阻止吗?”我摇摇头:“没有办法,因为原因不在我们的世界。”“你有什么建议?”“制订预案,发布预警,强制撤离。”“这不可能,制订预案需要市委、市政府操作,强制撤离需要上报国务院批准,经济损失会是天文数字,这太离谱了。”“是不可能,所以只有见机行事。所有猜想都还只是故事里的情节,没发生是正常的,如果发生了也不是谁的责任。”局长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语气坚定地说:“我还是第一次跟一个连是否存在都不知道的对手作战,如果他要来,我就奉陪到底。”“你觉得它真的会来吗?”涛哥坐在车盖上,抽着一支烟,凝望着头上的立交桥。这家伙以前不抽烟的。立交桥稳定地站立着,桥面呈现出怪异的空间感,车流像平常一样拖着空旷的“嗡嗡”声飞驰而过。此刻我在想着那个不知名的列车员,他的名字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我感觉我和他之间有一种奇妙的感应、奇妙的缘分。如果我知道他的名字,说不定我会像见到老朋友一样说道:“嗨!原来是你!”我问涛哥要过烟来抽了一口。“我相信他说的话。”我说。烟在空中化成迷雾,我拿起一个指甲花的籽荚,在迷雾中挤开,小小的黑色的种子争先恐后地弹出来。迷雾渐渐被风吹散,我裹紧了外衣说:“到播种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