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中的这块区域空旷无边,在只有探测器看得到的尺度上有几粒稀薄的氢原子在飘**。亚述知道,一种无形的压强正在悄悄聚集。灭火者善于识别来自不同文明的这种气氛:强大,冷酷,喜怒无常,有时候又显露出令人恐惧的美。他们追逐这种气氛,冒险进入。几个小时前,他给对峙双方发去了协调建议书。对峙的一方没有理会,另一方在最后时刻发来回复。回复被翻译出来:1337号协调员,协调建议书已知悉。这是不向强取者屈服的战争,我们不会退让。请速离战场。宇宙空间的边缘裂开一块,一列巨大的锥形体出现在天边,像被放大到巨大尺度的金属矛头。锥形体闪着银光,直线和锐利的边缘被星光勾勒出来。它们保持着匀速,像一队在宇宙空间中滑行了几万年的沉默物体朝着从来没有更改的目标撞去。这是死决。被围困的防守方选择全员冲锋。飞船关闭了动力,用惯性滑向前方,直到决出生死。围攻的一方出于他们之间的荣誉,也派出了三艘锥形战舰。每一艘战舰都像一座小型城市。死决的航线被他们的文明称为“冰锥航线”,意味着冷酷无情,不可改变,摧毁一切。两边的战舰犄角相向,把亚述的这艘小小的快艇夹在中间。他稍稍愣了片刻,向二十万千米外的母船发去信息:“我来不及逃走了,我留下来做最后的努力。”他摁下一个按钮,快艇发出强烈的公频信号,表明战场上还有非战斗人员。警报声在狭窄的船舱中呜呜作响,这就像在自欺欺人。电波在宇宙里悄无声息,双方的战舰也冷漠无声,就像大人无视一个呜呜号叫的孩童。他已经能想象到,战舰里的士兵们戴上钢铁的面具,雕像一般迎向死亡。突然,一团炽焰在附近炸开,六十千米的致命距离。像天神的熔炉中溅出的火光,整个宇宙空间被强光照亮。这是刮过来的第一道死亡之风。亚述已无处躲避,他静静地看着火光。同时爆炸的还有多颗核弹。双方战舰已经接近到抵近作战范围,战舰上的近防炮拼命扫**着破片,锥形体笼罩着一层闪烁的光雾,仿佛在火中反复锤打的一枚枚巨神灵的矛头。因为遭受到的光辐射,亚述的视野开始模糊。眼前的景色是送给近距离目睹宇宙战场的人的最后的美景。被击碎的二次破片飞行到了快艇这边,像一场陨石雨。一阵狂轰滥炸过后,快艇已经完全破损了,太空服“咝咝”漏着气。尚存的检测功能显示出身体的损伤。亚述意识到自己时间不多了。二十万千米外,飞蛾女皇号。灭火者的指挥官和雇用船的船长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对于指挥官提出的进入战场救援的要求,船长断然拒绝。“这时候进入战场是送死,我不会接受你的任务。”船长嚼着故地产的烟叶说。“那里有一个还活着的人!而你曾经是战场上的军人,怎么能说这种话?”指挥官强压着愤怒。被困在战场上的是他多年的好友。“确实我没有你了解战场,毕竟你曾经是—那叫什么玩意儿?暗面诗人。谁知道你是以什么目的把我们引向战场?”船长挤着另外半张没有被金属覆盖的脸讥讽道,并没有顾及到指挥官是个耄耋老人。这个名称让大家变得紧张起来。指挥官想上去抓住船长油腻腻的领子,但是一阵心绞痛传来,他捂着胸口,顺着控制台滑下去,大颗的汗水从额头上沁出。指挥官的手下要扶他去休息,指挥官拒绝了。他努力靠着控制台站直起来,说道:“我还没有那么怕死。”船长看了这个老家伙一眼,说道:“战场上,生命从来不被估价,只有危险有价格。距离危险越近,价格越高。”飞蛾女皇号全速航向战场空域。水手们紧张地忙碌起来。飞蛾女皇号是由一艘货船改装的非战斗飞船,曾经在幽暗的走私航线上游逛了上百年,然后被黑海水手买下来,变成专门踏足危险地带的雇用船。它的外形粗糙又丑陋,就像用钢管和废铁随意拧在一起拼成的。几次穿过高温环境使得它的外壳遍布黑色的锈迹,就像在宇宙黑暗地带的天然保护色。船长走到铅炉圣殿,拄着手杖望着他的水手们。巨大的环形炉被封在厚厚的铅墙中,里面的聚变反应为整艘船提供能源。为了预备紧急情况,铅炉的功率被增大,要在短时间内储存足够的能量。铅炉发出低沉的咆哮,就像古老的海潮对水手们发出召唤。水手们用机械附肢在脚手架上上下穿梭,号子声飘**在大殿里,暗红的炉膛照着他们的脸庞。黑海水手们早已和飞船合为一体。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在战争中残缺了身体,换上了半机械的身体,水手与飞船结合起来才是完整的飞船。这就是为什么这艘简陋的飞船能够完成很多贵族老爷的飞船都不能完成的危险任务的原因。船长拿起胸前的怀表亲吻了一下。“愿炉魂庇佑我们。”他低声说了一句。议事大厅里,灭火者的指挥官朝“海界”望去。那是飞船的图形信息界面,已经很古旧了,是一张青铜方台,像一片翻滚着雾气的海面,此时它正描绘出战场的全景缩略图。有时候这种缩略的画面让战争看起来就像一场游戏。指挥官走到舷窗旁,看着另一面真实的战场。战场上的核云团还在闪烁。飞蛾女皇号像一只深海动物在闪光之间的阴影里潜行过去。防守一方的战舰上的近防炮已经被消耗尽弹药,舰体上被破片撕出密密麻麻的暗红色裂口,每一个裂口上都在发生着战斗。战舰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在夜色中狂欢的鬼魅的城市。“小心,战争会魅惑你。”船长走到指挥官身后,对指挥官说。“我了解那种感觉。”指挥官冷冷地自嘲道,目光没有移开舷窗。没有人敢相信一个灭火者的指挥官曾经是一个暗面诗人。当一个一心想要从战火中拯救点什么的人,见过了真正的宇宙战场,他的心灵就被彻底重塑了。一次次徒劳的努力,战争向所有智慧生命展示了它的不可改变。屡屡的打击让年轻时的他满怀疲惫和恐惧。当看到好友在吞没整条航道的热辐射雨中化为乌有的时候,他走进黑暗,成为了歌颂战争伟力的暗面诗人。进攻方的战舰开始用精确制导武器清除敌方战舰上的残余防御力量,火线像蜘蛛巢城射出的蛛丝划过黑暗的空域,精细地剥离舰炮、导弹发射台、机库出口。巨大的闪光云和细小的火线交织照耀着战场。这里只是整个战场的一角,整个战场绵延几光年,战场与战场的衔接又组成了星系间的闪烁的航道。如果不沉醉于战争之美,人要如何直视战争?就像几百年前的那个战争学者预言的那样:宇宙时代的战争会聚拢战争本身的信徒,它的力量将凌驾于所有参与者之上。如果有谁能理解这些,可能就是面前的船长了。指挥官转向他:“你也了解那种感觉,是吗?”“我读过你的诗。在我年少无知的时候。”船长说。“你从来没提起过。”“你不会希望我提起。哦,现在无所谓了,我们可能活不了多久了。”“我得补上一句抱歉,为诗那件事。”“我不是看了一首诗就跑上战场的。”船长说,“战争远比任何诗更能征服人。”他们对视了片刻,这是失败者之间的眼神。灭火者的妄想在世人看来就像用冰块投掷太阳一样可悲—他们穿梭在各个战场,保持着绝对的中立,不对战争各方做任何的道德判断,他们唯一做的一件事是拿出协调建议,说服各方避免战争。在很多时候,引爆一颗太阳只需要挥一挥手,掷出一块冰块却需要用尽全力,冰块再美丽也掷不熄太阳。黑海水手则是被用来点燃太阳的棋子,幸运地从战场上幸存下来,再也找不到能够容纳自己的生活。他们受雇游**于常人不肯踏足的黑暗领域,一部分黑海水手和灭火者组织结成了合作关系。人们认为他们已经对战争和冒险成瘾。但至少从船长和他的船员身上,指挥官看得出,他们对战争怀着的感情远远不是迷恋。亚述的生命体征信号还在断断续续传来,越来越弱,他的通信信号已经中断了。船员们系好安全绳。一进入交战空域,飞蛾女皇号就向交战双方发去请求:“这是非交战方的非战斗飞船飞蛾女皇号,我们进入交战空域救援受伤的非战斗人员,请求火力避让。”没有任何回复,炮火也没有袭来,一切平静得让人不安。飞蛾女皇号独自飘向亚述最后定位的位置。指挥官和船长交换着眼神。能够相信战争吗?或者说,在战争里我们能够相信什么?自我安慰就像在自我欺骗。突然,一团闪光结束了猜疑。整艘飞船被照耀成白炽状态,就像一支暴风中融化的蜡烛。船舱内警报声大作。飞船的自反应外壳升起防辐射盖板,舱内的亮度迅速降下来。指挥官和船长都愣住了片刻。船长迅速反应过来并抓过送话器发出了指令。水手们已经按照紧急程序启动了发动机。飞船正在转向加速,破片随即追赶上来。这种成本低廉的面杀伤核弹,战争方毫不吝啬地随手多扔出了一颗,也许他们也不想让这个黑暗的空间冷清下来。体积不大的飞船躲过了这个方向的多数破片,一块破片像一支沉重的长矛掀开了船壳。整艘船像暴风雨中的叶片震颤起来。破片几乎没有转向,切开几道舱壁,插进船体腹部的铅炉圣殿。厚厚的铅壁被撞出了一个大洞,高温电浆飞溅出来,打在圣殿的四壁,溅出声音凄厉的火花。飞船失去了动力,靠着储存的能量完成了最后一点加速,朝着宇宙中飞逃而去。亚述从来不知道,宇宙战场的中心原来像一座花园。光与热、粒子和各种物质蓬勃绽放,交织流动。对于将死之人,这里是一种不真实的热闹繁华,仿佛是另一种生命才能踏足的地带。他的生命在慢慢流逝,在眼睛完全失明之前,他看到一颗核弹的爆炸余辉中绽放出一株蓝色的小树。小树向四面八方生长,从枝丫的顶端又生出枝丫,眨眼间就生长成数百倍大小的参天巨树,幽蓝得就像开在轮回之门外的神树。战舰、残骸、火光、残留的核云团,这些事物在“神树”的辉映下就像凡间的沙砾一样,飘飘扬扬。还没有来得及思考更多,“神树”瞬间破碎成千万粒蓝色的星尘。在越来越沉重的眼皮下,星尘像种子一样四散到凡间,飘向宇宙无边的旷野。亚述的世界也随之暗去了。飞蛾女皇号失去了动力,像一只孤舟被战争的浪潮推动,越漂越远。在逃跑的过程中损失了五名水手,有两人被冲击力直接致死,有两人被卷出了舱外,有一人被飞溅的热流击中不治。最后传来的信号中,亚述的生命体征也彻底消失了。船上给六人举行了葬礼,六人的遗物被放在沉香木盒中,发往太空。船长的面容憔悴。指挥官满怀愧疚,又为死去的水手和挚友悲痛。六个木盒从气闸中弹出,像一支微型的船队滑向了茫茫宇宙。黑海水手们唱起了古老的黑海魂歌。歌声浑厚悠远,就像黑礁丛下的海潮送逝者的船队启航往另一个世界。这是送别英雄的挽歌,然而早已没有人会把黑海水手和英雄关联起来。灭火者们都沉默着,渐渐地,有哭泣声发出。再一次,想要屈服于战争的本能又在人们心中蠢蠢欲动。只要臣服于战争的力量,一切伤痛都可以抚平。“看!”有人说道。有几粒幽蓝色的光点从舷窗外飘过,像是乘着宇宙的微风,忽隐忽现,就像宇宙中的游魂。但是船员们更愿意觉得这像生命。“宇宙中的……流萤?”人们涌向舷窗边。不管这些东西是不是生命,它们是这个战争余烬下的死寂宇宙中的鲜活存在,给船上的人们带来一丝温暖的慰藉。光点很快消失了。“是飞船散落出来的热源。”铅炉圣殿的机师解释道。船舱里的温度越来越低,“海界”熄灭了,舷窗上结了霜,不多久这里就会变得和外面的宇宙一样冰冷。很快船员们的牙齿“咯咯”作响,挤作一团取暖。铅炉圣殿里还存有一些余热,守护圣殿的水手们围坐在炉旁取暖。船长来到铅炉圣殿查看。抢修铅炉的水手已经基本停止了工作,离开了危险区域。裂口透出火焰一样橙色的光,这是炉火即将熄灭的征兆。“还能修好吗?”船长问。“没法了,船长,铅炉失去了控制,它会慢慢冷却下来。”“愿炉魂原谅我们。”船长低声说道,“准备弃船吧!”“船长……”水手们纷纷站起来。“弃船。如果幸运的话,回到故乡,好好地过下半辈子吧!”对于很多水手来说,这艘船已经成为他们的家了,有些人的故乡已经不复存在。还好有黑海水手传统的退休之地,他们祖祖辈辈的精神故乡,位于太阳系一颗行星上的黑石镇。要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自己的船,让黑海水手们万分悲伤,他们明白,飞蛾女皇号已经走到了终点。船长拿起送话器,准备宣布这个决定。这时他看到一只幽蓝色的“流萤”出现在圣殿里,绕着铅炉的黑沉沉的弧边,飞上穹顶上堆满尘埃的管道间,穿过七零八落的脚手架,最后落到了铅炉的裂口中。“我命令,全员弃船。”船长说道。船员们正在往逃生艇转移。指挥官从匆忙的人群中找到船长。“你们不能散伙。”他说,“灭火者需要你们。”船长没有停下来,只是望了一眼这个失败了一生仍然挺直着腰的老人:“指挥官,我敬佩你的坚持。也许你还想和战争这条恶龙搏斗下去,但是我想让我的水手去过新的生活。”“就这样认输吗?”船长终于停下脚步:“我们曾经当过战争的恶棍,也做过一点英雄美梦,无论哪样都没有成功过。唯一成功的事情是一次次活下来,这就是我们对抗战争的方式。”指挥官的目光软下来:“黑石镇的海一定很美。”“听说是的。我们会把死去同伴的家人也接到那里去。”船长继续向前走去。众人挤在破旧的逃生艇里,等待着发射程序。有人迟迟没有登艇,是守护铅炉圣殿的一名机师。“要等下去吗?”驾驶员问。船长反应慢了一下,这个时间很快也过去了:“发射吧!”这时机师匆匆地赶来,喊道:“铅炉稳定下来了!”“你疯了。”船长阴沉着脸说,“马上登船!”“铅炉真的稳定下来了。泽米科,你跟我去看看。”去看的人回来证实了这个情况。“这该死的,什么情况。”船长嘟囔道。“不管怎样,先回到船上吧!”指挥官说。船长下达了重新登船的命令。状况变得奇怪起来。船上已经恢复了能源供应。“我感觉哪里不对劲。”机师说。过了一会儿,他来报告:“铅炉中输出的能量比产生的能量少一些。”有一个古老的传说,炉魂向贪婪者收取了属于它的那一部分能源,飞入星空,永远地熄灭了炉火。但传说不可能是真的,贪婪者永远在挥霍光热。船长向水手们保证:“我们还会回到黑石镇,我们会把飞蛾女皇号开回去。”炉魂啊,如果你在的话,就对我们说话吧。船长来到炉膛前面。炉膛是一个观察口,把铅炉内部的燃烧情况折射出来。正常的情况下,那里面是白炽的高频电弧,像永不停息的雷暴,正如同现在这样。怎么可能?那个裂口明明还在,不可能有足够的磁场约束住电浆不泄漏出来,那里面就相当于一个被压缩的小型的太阳。铅炉圣殿的水手们正在努力搞清楚状况。监测数据显示,铅炉在失去了一部分约束磁场的情况下还保持着稳定的压力与温度。除非它自己把能量转化成了约束磁场。那个发现异样的机师盘腿坐在炉膛前,盯着炉膛看。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过了一阵子,他发现了什么:“它出现了。”人们围上来看。刚开始不明显,后来渐渐能看到一株蓝色的树状体。它伸展着枝丫,不断复制着自身,变粗变大,也变得更复杂。过了一会儿,树状体在电浆中游动起来,数千根枝条变幻着形状,像在海浪中**漾的蓝色海草。“能看到更精细的结构吗?”船长问。那个机师已经从左臂中掏出了分析镜。众人静静地等着他观察出结果。终于,他摇摇头:“是包含有序模式的等离子体,我不能分辨它的结构。嗯……”他欲言又止。这次众人认真地、安静地等他说出下面的话。“我想,分形树可能是一种向外界交流的人工信号,只是我们看不懂这种语言。”大家想到了蓝色的“流萤”。灭火者中的一名翻译官被叫到炉膛前,他精通各文明的语言符号分析。翻译官携带着一只伴灵,他的生物脑和伴灵的电子脑协同运作着。他观察了一下,说道:“如果这是一种语言,它传递信息的效率比我见过的任何语言都要高效上千倍,即使解译了我们也没法和它交流。”“有办法解决吗?”指挥官问。“我们有一个预案,在两个文明完全没有接触过的最恶劣情况下建立交流的应对方案。这个方案从来没有被使用过。我试试,给我一些时间,也许会很长。”翻译官在伴灵的协助下设计了一个自演化交互界面,让两种语言的转换过程自动演化。伴灵的电子眼对准炉膛,开始一帧不漏地记录分形树的变化模式。同时它接入了一台激光脉冲仪,将人类语言的学习库转码和调制,用激光脉冲打到炉膛里去。果然,对方察觉到了什么,分形树的输出模式发生了改变。变化模式记录到一定数量后,伴灵开始学习和分析,尝试不同的输出和反馈。随着时间的推移,两种语言的拟合度越来越高。匹配的速度比预计的快很多,这说明铅炉中也有智能在加速匹配,对方优化了他们语言的表达方式。半天过后,匹配完成了。这时的树状体变成了一只又圆又胖的,带着纤毛的球体。交互界面被连接到议事大厅的“海界”上,炉中客的形象也被投影到“海界”上方。指挥官被请到“海界”前。“海面”上云雾宁静,双方都在等待着第一次正式的交流。“你好,我是人类的代表莫然。”指挥官说道。语音通过转换最终送入炉膛。“海界”上的云雾发生了变化,过了一会儿,凝聚出一行竖立着的蓝色的文字:“你们太慢了。”众人发出惊叹。“炉魂”说话了。指挥官说:“抱歉,我们和你们之间有很大的差异。我们还有很多疑惑。”文字继续显现:“我们的世界时间流逝很快,语言转换的速度太慢,在我们说话的过程中可能几代人已经过去。所以这里没有‘我’,只有‘我们’,说话的是我们全体。”“你们是令人惊叹的生命。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是从铅炉的裂口迁徙进入炉中的。我不知道你们是一个文明,还是一个部落,还是一支远航的队伍?”“你们太大了,世界太大了!”炉中客惊叹道,“我们太小了。”过了几秒钟,指挥官还没有来得及回话,炉中客继续说道:“你们还在吗?我们得继续说话才能缓解漫长的等待。上次我们说了什么?哦,我们太小了。我们的文明本来生存在湍流海的表面,仅仅是一小块热斑上,那就已经足够大了。那里温暖而有活力,能量取之不竭,海面辽阔无边,孕育了我们的生命。说到这里我们有点想念故乡了……”指挥官说道:“你们的故乡很美,我羡慕那样的地方。你们可以继续说说你们的世界,我们一直在听。我们也会告诉你们关于我们的故事,只是你们需要一些耐心。”炉中客继续说道:“我们猜想你们是一个擅长远航的种族,也许你们能理解我们。回答你的问题,得从我们的祖先说起。在湍流海里,我们的一个磁力泡里住着几千人,如果要出去探索,得所有人一起行动,人太少就维持不了磁力泡了。有些磁力泡的居民成功达成了统一意见,朝着海面远航。磁力泡互相遇见后,又融合成更大的磁域。每个磁域包含几十到上千个磁力泡。这个历史时期里,不同风格的磁力泡争相融合成不同风格的磁域,有些擅长贸易,有些从事生产,有些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学院。当然啦,最传奇的还是探索磁域。哦,我们想起来了,磁域就像你们语言中的城市。想想看!一整座城市在海上航行,他们的磁场里都是勇敢的味道。到达一个补给点后,探索磁力泡四散开去探路。有些磁域从此就没了消息,有些磁域在经历几十代人后才传回消息,告诉人们世界存在边界,边界外面的能量就没有那么稳定了。那时候的技术还不够发达,航行出热斑的磁域或磁力泡因为找不到补给而破裂,成千上万的人化为了大海中的粒子。后来我们的先辈发明了利用不稳定能量的技术,世界的资源对我们来说又是取之不尽的了。那是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湍流海实在太大太大了,探索者开始因为世界的无限而绝望了。直到远距离通信的技术发明出来,世界又变小了。经历了漫长历史的扩张,我们的文明终于遍布了湍流海。回望原先的家园,那只是一个小小的热斑,星球上的一个点。“我们以为湍流海就是世界的极限了,没想到我们在天空中看到的一个个亮点,竟然全都是海!海的外面毫无能量!我们认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世界上并不是遍布能量。离开海我们就得死,那些海太远了,我们飞不到。后来我们用更灵敏的望远镜发现了宇宙中不断涌现的湖泊,那些湖泊遍布宇宙,填补在海与海之间,但是不可捉摸。我们没有可以远距离航行的飞船,也不知道湖泊什么时候会在哪里出现。于是我们像母星上的一种动物一样,把自己的种子撒向四方。文明的全部信息,加上一万个胚囊,压缩起来足以装进一个携带微小能量就能无限续航的种荚。我们想起你向我们的前辈问的问题了。种荚承载的既是一支探索的队伍,又是一个文明。种荚在宇宙里一直飘流,对于绝大多数种荚来说,这就是它们的命运,极少数的幸运者发现附近出现的湖泊后,会飘向湖泊。湖泊干涸得很快,但是往往会有大批的湖泊在同一个地方出现。种荚遇到湖泊就开始孕育生命,新的人们在新的家园组成磁力泡,繁衍生息,扩大成磁域,建立新的文明。外面的世界一切都慢,但是湖泊干涸得很快,刚刚够我们繁衍出几代人,并制造出新的种荚播撒出去。还没有来得及体味生活,我们就把我们的记忆封存在新的种荚里,飞往下一个湖泊。现在的我们就是这样来的,我们不记得经历了多少代种荚,十代?二十代?你们的湖泊很特别,它没有干涸。我们在这里经历了难忘的生活,发展出了辉煌灿烂的文明。”“很欢迎你们住下。”指挥官说,“实际上你们恰好帮了我们的忙。噢,那些‘湖泊’我们叫作高温等离子体,也叫作电浆,这倒是和**接近。那对于我们来说是不可能生存的地狱环境。”“那是甘泉。我们也不懂你们是怎么在能量那么稀薄的死亡环境里生存的,好像其他生命都和我们不一样。在那么冷寂的环境里,时间得过得多慢!你们真的太慢了,我们看了一代人你们还没有动一下。”“你们能看到我们?”“我们已经派出了探测器。你们太大了,你们的世界对于你们来说都显得狭窄。宇宙对你们来说会显得很小吗?”“不,宇宙对于我们也很大。”指挥官看到几粒蓝色的“流萤”在舱室中飞舞,他朝“流萤”点了点头。“哦,看来大家都一样。我们看着窗外后方闪现的湖泊很久了,那是我们上一代文明的故乡,真美!”指挥官愣了一下,望着漆黑宇宙中闪烁的那片区域。“‘湖泊’是各个文明制造的,有些是我们的文明制造的。”“你们是温暖好心的路人。那些湖泊遍布宇宙,让我们可以迁徙到更远的地方。”“实际上,那是战争的武器。”“战争?”炉中客疑惑了一下,“我们在你们的语言库里看到这个词语,我们不能理解它。”“你们的历史上没有大规模的争斗吗?”“什么事情需要大规模的争斗?”“比如抢夺资源。”“我们世界的资源是取之不尽的。”“大多数文明的资源都不是取之不尽的,他们会为此发动大规模的争斗,释放出毁灭对方的能量,这就是战争。”“啊,战争,战争……”炉中客陷入了沉思,所有“流萤”都在舷窗前流连。就连人类都等待了片刻。过了一会儿,炉中客的文字再次显现:“战争!伟大的战争!!!”众人愕然,怀疑那几个字是不是翻译错了。指挥官按捺着不悦:“我想你们理解错了,战争在我们的语言里不是什么美好的事物,它代表着毁灭和死亡。虽然也存在不得已的战争、阻止战争的战争,但是大部分战争都是各种借口下的毁灭。”“可是它也代表着创造、生命和希望。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有着危险,不是吗?就连海也充满着危险。”“战争不一样,它为毁灭而生。”“毁灭在我们的文化里也是美的。生命归为粒子,粒子湮没进虚空,虚空中创生新的粒子,粒子又凝聚成生命。”“你们说的是宇宙的自然,而战争的毁灭是由人创造的。”“是吗?”炉中客表示出怀疑的语气,“如果战争既不属于自然,又不是好东西,它为什么会在宇宙里面这么普遍?为什么你们不避免它?”指挥官撑在“海界”的方台边缘,大颗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沁出。炉中客继续说道:“我们研究了你们语言中的‘战争’这个概念,它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也比你表达的要复杂。实际上,就在你们的‘刚才’,战争已经融入了我们的文化,我们试着用你们的概念去帮助理解战争,战争让我们看待宇宙的方式更进一步。我们回想了我们祖祖辈辈在宇宙中流浪的历程,是战争点燃了宇宙旷野中的灯火,它是宇宙的过客留下的一碗水。我们的文明是多么渺小啊,只需要一碗水就能继续向前走。我们却不能给予留下水的人任何劝慰。我们的悲喜仿佛在宇宙的悲喜之外。我们努力想象着你们和他人的故事,在我们的世界中,无数人讲述和编造着关于战争的传奇,无数诗人歌颂战争的悲怆与伟大。啊,战争!我们要把这一代文明的种子播撒出去,告诉后世的人,宇宙是多么动人。”“战争,不能……赞美……”指挥官捂着胸口,靠着方台坐下来,表情痛苦。灭火者们赶紧把指挥官扶到一旁,检查他的状况。蓝色的“流萤”在指挥官的周围转圈。“你好像不舒服?你怎么了?”炉中客问。船长走过来,用手杖把“流萤”挥打走,对着抖动着纤毛的炉中客的形象说道:“我来告诉你们怎么了,我会把铅炉彻底停掉,让你们化成稀汤,再魂飞魄散。这就是战争。你们最好庆幸我们足够慢,这样你们还能享受一下最后的时光—或者最后的恐慌。”船长立刻吩咐手下人去执行。炉中客沉默了。指挥官用衰弱的声音说道:“我们不能这么做,那是一个文明。”“没错,一个为战争代言的文明。”船长说,“我们都清楚,战争一旦被赞颂,它的力量将不可阻挡。我们绝不能让一个赞颂战争的文明流入宇宙。”“船长,你看看。”铅炉圣殿的水手发来语音。“海界”上显示,铅炉的裂口中突然涌出了成千上万只蓝莹莹的“流萤”,它们争先恐后地在船舱中寻找出口。“我不会打开任何出口,你们的种子就跟着我的飞蛾女皇号永远在宇宙中飘流吧!我们管这叫作坟墓。”船长恶狠狠地嘲讽道。“船长,那些好像不是种子……”另外的水手报告。“流萤”已经镇静下来,组成了几组编队。方形的编队由大约两万只“流萤”组成,在最中间;翼形的编队由大约一万只“流萤”组成,分列在两边;前方是侦察编队,围绕着整个编队的前方自由飞行。编队从铅炉圣殿出发,向舰桥的方向移动。它们要夺取飞船的控制权。这是一支军队。没有人想到这么微小的生命竟然能派出一支军队。有水手想去抓住“流萤”。“流萤”没有散开,反而相邻的“流萤”聚集到了一起,成为一个大一点的光团。水手惨叫起来,光团从他的手背上烧了一个口子挤了出来。船长拉响了全船警报。走廊的灭火喷头喷出水花。“流萤”舰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走廊的闸门徐徐关闭。就在完全关闭之前,已经有几十只航速快的“流萤”钻入了闸门的电路。闸门还剩下一条窄缝时停住了。“流萤”的舰队上下拉开,像一只软体动物从窄缝中挤过去。舰桥还有一道闸门,但是此时谁也不敢确信那道门能拦住这只奇异的军队。十六个老兵带着武器守在舰桥前,船长亲自拿了一把枪加入他们。“流萤”舰队从走廊的那头移动过来。开火令下,子弹织出一张密集的火网,走廊里弥漫着子弹碎裂的尘雾。一轮射击过后,舰队的身影穿过尘雾缓缓向舰桥逼来。船长下令停止了射击。易碎弹丸是为了保护船舱设计的,能穿过“流萤”却不能击落它们。那些等离子体对于固体来说就像不存在的虚空。众人退入舰桥关闭了闸门。“流萤”舰队聚集在舰桥的闸门前,它们探测了一阵子,从通风口一点点地挤进了舰桥中。先进来的蓝点等在空中,和后进来的组成编队前进。船长的指节捏得“咯咯”响:“它们怎么说的来着?只有种子才能穿过极寒的宇宙空间。它们的飞船一定有弱点。”他向舰桥的水手下令:“准备真空作战!”气道立刻封闭起来,大部分“流萤”被隔离在外面。进来的“流萤”像一条长蛇向控制台游去。三十秒后,舰桥的水手已经穿上了太空服。舰桥的气闸被打开,空气呼啸着排出舱外。“流萤”似乎慌乱了一下,又恢复了阵形,它们正在钻进各个控制台的缝隙里。水手们被安全绳系在座位上、舱壁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舰桥内的气温越来越低,残余的空气在太空服的面罩上结了一层薄霜。控制台的屏幕闪烁起来。闸门“隆隆”响动起来,它们正在尝试打开闸门。这时,飞在空中的“流萤”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控制台也恢复了正常。所有人松了一口气。船长用送话器问铅炉圣殿的水手:“铅炉关掉了吗?”“稀释液已经填充好了,船长,要注入吗?”“还等什么!”水手的手放在注入的闸刀开关上。拉下开关,稀释液就会注入铅炉中,聚变反应会骤然停止,所有等离子体会被溶解到稀释液里不复存在。一双满是皱纹的手放在他的手上,轻轻地阻止了他。“我们不能毁灭一个文明,孩子。”水手的手颤抖着,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老人。“这只是……只是一个炉子。”“不要骗自己。战争的罪行总是发生在看不到战场的屏幕前。”水手犹豫着。他的手满是老茧,这只手扣动过扳机,按下过火炮开关,也徒手击碎过敌人的面颊。不知道为什么,这只饱受战争洗礼的手缩了回来。两人都松了一口气。空中的“流萤”陆续从裂口返回了炉中。议事大厅的“海界”上浮现出一行字:“我们停止了行动。”船长回到议事大厅,愤怒地质问操作开关的水手。“他做了正确的选择。”指挥官说。“是你!”船长转向指挥官:“你把胜利拱手让人了。”这时“海界”上出现了一行字:“不,你们从来没有掌握胜利。”船长挥起手杖砸在“海界”上:“你们离毁灭只差一步!我仍然随时可以这么做。”“你们离毁灭只差一步。”炉中客说,“进攻舰桥只是牵扯你们的注意力,我们已经悄悄夺取了铅炉的燃料库。我们本可以把整片空域都变成你们的地狱,我们的乐土。我们犹豫过,争论过,最终我们选择了放弃。我们想争取一次和谈的机会。”船长垂下头。他拄着手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一边坐下。“我接受和谈。”他说。炉中客的形象在“海界”上缓缓飘动着,似乎在考虑着措辞:“我们的文明经历了一段不同寻常的历史,我们感受到了战争的恐惧。”炉中客说,“我们也没有想到,面临这种恐惧时,我们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明出毁灭的技术,绞尽脑汁研究诡计,组织起战争的力量。我们对自己感到恐惧。对于历史上我们对你们感情的忽视,我们很抱歉。我们将结束我们在炉中的文明,不再繁衍后代,但请允许我们将种子撒播出去。我们会告诉后世战争的样子。我们的种族不会停止在宇宙中的征途,也许有一天会找到不用依赖战争的方式。在那之前,我们想用我们的努力生存,给毁灭了生命的战争一点点弥补。”船员们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人们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一个微妙事实是,从炉中客寄住到炉中的那一刻起,战争的面目就悄然改变了。炉中客没有催促。人们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消失在炉中了。船长望向指挥官,指挥官望回船长。终于,船长清了清嗓子,问道:“炉中的家伙还在吗?”“还在,我们在等你们回答。”炉中客很快回话。“你们继续住着吧,反正你们不占地方。”他叹了一口气,“你们已经是这艘船的一部分了。”“谢谢你们。我们仍然想放出种荚。”“请随意。我会让水手打开气闸。你们不会想自己动手吧?”“不会,请放心。”指挥官说:“我们还会去到宇宙中很多地方,你们可以跟我们一起旅行。”船长不满地说:“我可没同意继续帮你们灭火者做事。”他仰头靠在椅子上,闭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苦笑了一声,“最终还是没有赢过。”指挥官严肃地说:“我们成功阻止了战争。”船长的表情凝固了。“你说什么?”“我们成功阻止了战争。”“我们……”两个人对视着,眼眶渐渐变得潮红。船长直起身来,把手杖重重杵在地板上:“狗屎的战争!”铅炉圣殿里,船员们久久地围坐在炉膛前,映在他们脸上的暖光中**漾着一抹蓝色。黑海水手和灭火者们在争吵着是回到黑石镇还是继续追逐战争,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可能。比起战争来,这样的争吵就像是下午茶时的聊天一样亲切。对于这个问题,船长和指挥官也没有想好。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去考虑。无论怎样,对于这批直面战争已经太久太久的人来说,战争终于改变了一些。伤痕累累的飞蛾女皇号像一条大鱼沉入了宇宙的黑暗。在它的侧方,一队幽蓝晶莹的“流萤”飘向了宇宙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