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回想起来,我不得不承认,就是从那一个晚上起,我平静的生活开始逐渐走向混乱而失控的雪崩。那时,我和李桓还都是山前大学不同专业的本科生,相互之间也没怎么说过话。结束社团活动回宿舍的路上,我和他恰好同行。山前市的冬天一如既往的漫长并且寒冷。前几日下过的雪早已失去了“银装素裹”的美貌,化成了污水,又冻成了坚冰。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有眼睛暴露在空气中,小心翼翼地在白雪光滑的“躯体”上行走。路上行人寥寥,不过都和我们一样,拖着步子慢慢走。没有人急着回家。外面冷风肆虐,室内也和冰窖差不了多少—集中供暖在三年前就停了。如今,除了少数富贵人家,没有人的家里是温暖的。不对,真正的富贵人家早就搬到南方去了。他们付得起高昂的房价,在极端限流的情况下,也找得到关系拿到户口。我和李恒显然不属于这一些类人。付不起钱,我们只能挨冻。在家里挨冻,在宿舍里挨冻,在教室里挨冻。在路上挨冻。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我突然意识到他在看我。我不太想和他说话。我太冷了。和不熟的人说话要调动精力和能量,还要在任何话题下装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平常倒还好,但是今天我太冷了。又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我不能再无视他的目光了。我假装刚注意到他,望向他,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神。李桓也是全副武装,只有眼睛露出来。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睫毛很长,微微向上翘起。但是他的目光躲闪了一下,好像在犹豫。那正好。我又盯住了眼前的道路,专心致志地防止自己滑倒。“那个……岳阑珊,你是岳阑珊同学没错吧?”他终于开口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开口说话,声音藏在厚厚的口罩后面,闷闷的。“是的,我是。”我们在同一个社团都待了一年了,你还不确定我的名字,李桓同学?“我,我有个东西要给你……”我猛地回过头,诧异地看着他。他停了下来,艰难地把手伸到背包里摸索半天,掏出了一个半本书大小的纯白色长方体。我伸手接了过来,不由自主地“哇”了一声。这个神秘物体的表面在月色下闪着晶莹的光,好像是雪白色的大理石,但是却十分的轻盈,仿佛真的是雪铸成的一样。最关键的,是它在散发出热量。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它周身温暖异常。在能源极度匮乏的今天,它能在这寒冷的户外任性地发热,实在是奢侈。“这是什么?新型号的暖手宝?”“嗯,这是我,我自己做的。我是学材料的嘛,这是我上个月发明的。这是,这是……纳米级的摩擦粒子聚合而成的。摩擦不是可以生热嘛,我发现这种粒子就是可以……可以……嗯……收集这种热量。”他好像是第一次给别人解释这件事,完全没有组织好语言。“摩擦粒子?这个名字是你自己起的吗?”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嗯”了一下,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看向了地面。为了不冷场,我开始调动社交能量。“挺不错的名字啊,”我口气轻快地恭维了一句,“那它是怎么收集热量的呢?”“让它们附着在摩擦表面就好。比如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衣服。“这样,每天走路或者是跑步的时候,那些粒子就能把热量收集起来,处理一下,然后就能保持一段时间恒定的温度,嗯。”我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微笑。但是,一想到会被口罩遮得严严实实,我的微笑就立刻消失了。微笑也是需要消耗能量的。“那真的是很神奇呢。”他又看向了地面。我感觉他的脸应该是红了。“不过,摩擦生的热量应该很少吧,要维持这样的温度,需要花多久呢?”我指了指他递给我的那块白色的长方体—后来我们管它叫温雪。“二十五天左右。我天天去跑步,衣服之间的摩擦会比较多一些。”“这么久,就给我了?”“嗯,那天你不是在朋友圈说手冷吗,所以我……”我的心感觉被什么击中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的感受了。我也早已接受,在这个冰天雪地的世界,大家依靠着有限的能量,越来越不愿意留意他人了。但是,这里,站着一个少年。就因为看了我发的朋友圈,在寒冷的冬夜里一圈一圈地奔跑,收集起点滴热量,组成了这样一个美丽的方块,送到了我的手上。我把它紧紧贴在胸口,感觉那热量渐渐穿透了羽绒服,温暖了冻得发抖的五脏六腑。什么东西融化了,竟然变成泪淌了出来。他看到我哭了,突然不知所措起来。“你要是喜欢就留着吧,我先走了。”接着,他转身就逃走了。一些还未凝结的雪水被他踩得“啪嗒、啪嗒”直响,欢快地溅在了他的裤腿上。我非常确定,我就是在那一瞬间爱上他的。然而,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时他只是实验经费不足,想把那块初代“温雪”租给我而已。但是,看到我的反应那么强烈,不善社交的他怎么也不好意思把收钱的事说出口。这份不好意思,却惹得我心动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