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用,越小的世界需要花的钱就越少—您不用担心少爷的用钱问题。再小下去就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了。”“不要耽搁了,快去找到他,等你回来了我再感谢你。”富翁说。记者看到一只巨大的飞艇在富翁头后面的天空上飘过。“是的,我立刻要动身了。”记者鞠了个躬。他想快点离开这个压抑的地方。“对了,”富翁补充道,“不要给家里的管家太多工资。掌握好平衡,让他们不至太小,小到没用,也不至太大,大到生长出野心—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尽职。”当铺老板给的线索指向了北边市郊的一个垃圾处理场。这个时候,即使肯付钱,城市的出租车也不愿意搭载一个小人。司机难得有眼力去分辨路边的小人,也难得有听力去和小人对话。好在主管帮忙订了一辆出租车。记者坐在后座椅子上,很难保持一个优雅的姿势,这里简直就是一个会动的篮球场。于是他索性躺在椅子的皮面上,随着汽车的抖动翻滚。司机侃侃而谈,很快他就疲倦了聆听记者发出来的细小的声音,变得自说自话了。穿过那些巨大的建筑底下的时候,记者感觉车子成了大树脚下的一片树叶,自己就是这片树叶上的一只蚜虫。他拼命张望,也无法看到这座城市的整体面貌了。到达目的地,司机朝后座看了一眼,说道:“太好了你还在。我害怕你会消失掉。”小人的世界就是一个正在从中人的视野中消失的世界。跳下车,记者意识到自己真正是孤身一人了,不会有人来找到他,不会有人带给他支援,并且他还会继续消失下去。这座垃圾处理场被小人们称作“云梦山”。它的周围萦绕着一种城市腐朽的气味,它的北边就是森林,另一种奇妙的气味混合进来,使得这个交界之处散发着难以言说的异土的气息。据说走上了云梦山的人将获得第二次人生。这里比很多人一生经历过的世界还广大。城市里的文明人不会知道,这个丢弃废弃物的地方成为了很多人类生存的绿洲。沿着隐匿在杂草丛林中的小径走下去,能看到一座座用垃圾建设成的村落。围绕着云梦山形成了诸多小人的村镇、聚落。有些封闭而野蛮,敌视外人;有的则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斗,由新来的主人占领下来。围绕着不同的大小尺度和分工,则形成了利用资源的不同梯度聚落。从拇指大小的小人到指甲盖大小的小小人,他们拆解利用着城市垃圾的不同部分。用金属武装起来,善于打铁的金属部落,他们的房舍是罐头和铁盒子。利用腐败的有机物种植庄稼的农人部落,他们擅长引水挖渠,收获时搭起脚手架来采摘。狩猎小动物、驱赶大动物的猎人部落,猎人身上总是挂着一串昆虫当干粮,他们同时负责一块地区的守卫工作,所以人缘很好,有吃百家饭的特权。体型短小擅长钻进机器内部去精细修理的修理部落,住在一个由机器组成的村子里,这是少数几个有蓄电池供电的村子之一。心灵手巧,擅长编织和染色的纺织部落,只有他们才能为小人们提供量身定制的衣服。他们的村子里堆放着染色用的矿物和植物原料,有喜欢绘画的小人会来这里交换颜料,变成垃圾上、路边石头上的画。游医在垃圾堆里翻找出药片,走村串户行医。在森林边缘,有驯化蚜虫的游牧部落,采集果实的酿酒部落,他们酿造出独特的奶和酒。记者看到,由于分工的存在,小人们重新形成了他们自己的经济圈。没有历史,没有新闻,没有书本的记载,是这些人的故事组成了这座云梦山。夜幕降临,记者放下行囊,看着雾气在云梦山上升起。他坐下生起一堆火,拿出他绘制的地图。下一站就是他在云梦山的最后一站了。这些月他在部落间走访,忘记了时间。似乎随着尺度的变化,时间的流速也变化了,只有摸到怀表表芯的时候能让他感到一些恒定的东西还没有抛弃他。他早已把钱币当金属卖掉,换成更贵重的金属随身携带;锡箔纸笔记本已经不能携带了,他把笔记全部记在脑子里;他把怀表表芯里的调速器拆出来,其他部分埋在了云梦山上。少爷的线索在这些部落间忽隐忽现。好事情是,他还活着,还在前方。“他往更小的世界去了。”记者总是得到这样一句回答。当记者变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时候,他来到了中转镇。中转镇是一个开放而野蛮的地方,位于云梦山和森林交界处。他从路上老人的口中听说,一百八十年前,失去工厂的那个黑手党家族从城市北上,赶走了盘踞在中转镇周围的老鼠和野狗,建立了这个小人聚居区。黑手党家族用强力的手段维持着镇子上的自由地下产业,甚至培养潜入暗杀的杀手。这里成了各色灰色人等汇集的地方。后来,镇子的管理者几经更替,但无一不是强力的铁腕人物,也都秉承着中立的态度。大约五十年前,镇子演变成一个跨尺度中转地,也就有了“中转镇”这个名字。现在这里是小小人和微人过渡的地方。在镇子入口,记者看到了一面巨大的寻人墙。小世界里总在上演着无数流离失散的故事,寻人的人到了小小人这个尺度一般就不会继续再找下去,这里是人们能掌控自己命运的极限大小了。小小人们在寻人墙上贴上寻人启事,希望在另一边微世界的人会看到。偶尔也有微人来这里贴上寻人启事,希望小世界的亲人和朋友能帮自己一把。白色的纸片在墙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风吹来时它们飞舞着,“哗哗”作响。记者走上前去看。墙上的寻人启事有人在寻找恋人,有人在寻找走失的患有痴呆症的老父亲,有人一路赶来寻找破产的兄弟。寻人墙下面还聚集着不少人,在用茫然的目光打望着路人。一个人扳住记者的肩膀,仔细上下端详了一番,失望地走了。记者想了想,没有贴上自己的寻人启事。镇子上开着一家规模颇大的赌场。越是在命运的边缘,越是有人愿意把命运拿出来做一场赌博。在这里,能够流通的只有一种东西—粮食。在赌场门口向人打听消息很容易,只要你有几颗粮食,那些赌徒会把自己门牙的颜色都说出来。只不过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赌场里人声嘈杂,人影憧憧,烟雾把光线都黏滞在空中。赌桌都很矮,为了招徕微人顾客。记者看到一个小小人赌徒每弄到一点粮食就拿来赌博,却总是输,很少赢。对翻盘的渴望盖过了他脸上的饥饿感。赌徒越来越小,一个星期后他甚至要爬到赌桌上面才能玩下去。记者给了一根烟给赌场扫地的人,问他这里的粮食是什么价格。清洁工是一个小小人,瘦小干巴。他瞅着这个外来人,说:“这里的大部分粮食是不卖的,得到黑市上买,黑市上的粮食比黄铜还贵。”他降低音量:“您不上赌桌是明智的选择。”“为什么?”清洁工吐出一口烟:“嘿嘿,总有更小的人想方设法地搞到食物,想要扳回命运、吃回上一个大小,成为重新杀回正常世界的传说。这样的人每天都有,做到后面那些事的人……”他笑了起来。“你是说赌局不公平。”“我可没有这样说!”清洁工抗议道,“您可别让我砸了工作。这是您走出这间屋子谁都知晓的事情,人一旦变成微人就不会再回来了。不过呢,不赌一把谁知道呢?反正这里的人拼尽全力也只能维持目前大小,不会有再多的希望了,然后就会像我这把老骨头即将走上的路一样,越老,越小,噗—”他吐出一阵轻烟。轻烟无声地散入到赌场的烟雾里去了。记者没有再说什么。谁又敢说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呢?云梦山上流传着诸多可怕的传说,其中最可怕的一个,是政府要治理城市环境,将回收掉垃圾中的食物残渣。中转镇笼罩在人身上的是一种失败的气息,所以每当赌桌上有弱者赢得一星半点,全场的人都会欢呼起来。那欢呼声又燃烧着落魄者的双眼,驱使着他们把更多的命运砸进赌桌。终于,那个已经变成微人的赌徒也弄不来像样的粮食了,无论他在人群中怎么挤,人们也看不见他,他连赌桌都爬不上去了。他落魄的背影告别了中转镇,走向小于号的小头指向的那条路。记者看着赌徒消失在路的尽头,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影子,影子已经短得和那个赌徒的差不多了。自己也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微人。他想到了回头,又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会不会寻找少爷的事情也是一场赌博?从一开始自己就被那个不可能实现的幸福**着,不断给它添加着筹码。从进入中转镇开始他就失去了少爷的所有线索,说不定少爷也是一个赌徒,已经消失在了赌桌下面。终于,他决定了第二天天亮就走。他回到租住的房子,盘点了剩余的粮食和贵金属,它们还够支撑他返回上一个尺度。收拾好的行李靠在门边,记者和衣睡在**,以便明天早上天一亮,背上行李就走。半夜,门被敲响了。记者置之不管。敲门声越来越急。记者下床贴着门听,外面是两兄妹求助的声音。记者犹豫片刻,手刚放到门闩上,就听到门外追来了另一伙人。那伙人抽出了刀。记者猛地把门打开,把兄妹俩拉进屋,卡下门闩。兄妹俩靠着墙大口喘着气,“咯咯”笑起来。“好险。”哥哥说。“危险还在外面。”妹妹说。刚才开门的一瞬间,记者看见了,外面的追兵是两个比他们更大的小人,每个人都有这座房子一般高,就像两个小巨人。他们把屋子门口死死堵住。比刚才更大更猛烈的敲门声很快传来。“把那两个小虫崽子交出来!”门外喊。“怎么回事?”记者问兄妹俩。“我们只是跟他们交换了命运。”哥哥说。“不过,我们没有问他们答不答应。”妹妹忍不住觉得好笑。“于是我们偷吃了他们烤好的大餐。”“但是,我们留下了我们的行囊。”兄妹俩拉着手像一个陀螺一样转了一圈。荒野流浪者。记者知道,那伙人经过危险荒野的洗礼,活下来的都是身经百战毫不在乎明天就死去的家伙,普通人避之不及。门又“砰、砰、砰”响起来,门外的人开始踢门,活页上的钉子被撞得往外蹦。“你们疯了?”记者对兄妹俩说,“我们都会被杀掉!”屋里的油灯扑闪着,他在兄妹俩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赌徒的狂热。该死,这是两个抓住命运旋转的狂人,生活就是他们的赌桌。“对不起。”哥哥收敛起笑容说,“我没想到会有人开门,我们不想连累你。如果他们闯进来,你可以把我们交出去。”记者摸了摸额头。他回头去屋里找可以当武器的东西,只找到怀表调速器上的摆轮。这个大铜环照得屋子四壁金光,它也许能敲晕小小人,但是大个子的小人?他不敢多想。外面的人开始撞墙壁,房子也开始晃动起来,灯光几次差点就要熄灭了,地面已经站不稳了。“现在就把我们交出去吧。”哥哥说,“有人愿意为我们开门,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妹妹拉住哥哥的手,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下来。记者把手放在门闩上,望向兄妹俩。哥哥点点头:“谢谢你,今天是不错的一天。”屋子猛烈摇晃起来。记者猛地打开门,把摆轮竖直扔出去,关上门。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个狂热的赌徒。摆轮闪着黄澄澄的光滚下了斜坡。门外的人愣了一下,拼命追了上去。这个大铜环在斜坡上弹跳,发出悦耳的贵重的声音,在中转镇的夜色里格外清晰和诱人。记者转回身:“没事了。”他松了一口气。“他们不会回来了吗?”妹妹问。记者说:“在中转镇,不会了。”“希望他们好运。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哥哥对记者说。“去过自己的日子吧。”记者说。兄妹俩互相望了一眼,都摇了摇头。“你知道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不会变小的吗?”哥哥说,“是将所有命运作为赌注。我们的生命永远不会变得更小。”“我们的快乐永远不会变得更小。”妹妹接着说。“我们的死亡永远不会变得更小。”“我们的悲伤永远不会变得更小。”他俩拉起手,又转了一圈:“我们就要坐上最后的气球了。”“什么气球?”记者问。“一棵大杨树,杨絮能载着人飘走。当生活走入死路时,我们就会找到这样一棵树,坐上气球,去到另一个地方,一个由命运决定的地方。”哥哥兴奋起来,眼睛放光。也许在下滑的车子里唱起歌谣的诗人也是这样的目光,把箭射向太阳的盲人首领也是这样的目光。他们在不断变小的世界里努力创造着不能以大小来衡量的东西。记者提起门边的一个大背囊,问道:“这些粮食够交换你们的命运吗?”哥哥查看了背囊,惊讶地说:“这些粮食够交换任何东西。可是,为什么……”“也许我也需要一个机会跳出我自己。”兄妹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为难地左思右想。记者说:“现在我相信了,那确实是一棵漂亮的大树。”哥哥说:“我害怕辜负了你给的食物。”“你们不会辜负任何东西,我给你们的只有祝福。”兄妹俩开心地转起圈来,一圈又一圈,直到累倒在桌子上。哥哥晕晕乎乎地说:“那棵树在森林里,我会给你画一张地图。那是这个季节最后的杨絮,你可要抓紧。”妹妹晕晕乎乎地说:“但是别急得错过了风!”记者翻出怀表调速器剩下的部分,抽出比自己以前的头发丝还细的游丝,现在它已经有腰带那么粗了。就是这样一件小到这个尺度的零件,分割出时间中不变的频率。他把游丝盘成一卷塞在背囊里,把其他部分给了兄妹俩。记者一直看着兄妹两人,直到晨光驱散黑暗。他背起剩下的行囊,走向了小于号的小头指向的那条路。在以前,有人说过某人被蚂蚁撞晕的笑话。在微世界,这不是一个笑话。一只蚂蚁呼啸而过就像一辆汽车,走在森林里不小心被掉落的水滴砸到就有可能扭断脖子,被蚯蚓翻过的疏松的泥土是致命的陷阱。镇子后面的小路通往森林里,很快消失无踪,任何地方都可能是路,也可能是死亡地带。和记者在之前看到的一切景象不同,微世界里没有看到任何村镇、市集、部落。有时能在路边看到三三两两扎营的微人,他们就像难民,面无血色,眼睛无神,他们渴望地看着路人却又不会做出任何动作去求助。这里没有人见到过任何类似少爷的人。这番景象让记者没有了犹豫,一心想找到那棵杨树。森林越走越深。记者发现自己迷路了,人影也不见一个。他不知道地图还有没有效。在这样小的世界里,大的参照物距离太远,小的参照物又时常变动。野草遮蔽了天空,草梗像幽暗的迷宫,每一棵大树的阴影投下来都像是一个国度,这些国度不属于人类。有时候地面上听到的昆虫的声音比鸟鸣的声音还大。一只色彩斑斓的马蜂把记者吓了一跳,他观察了一阵才确认马蜂已经死去了。记者借助小刀拔下马蜂的尾针当武器和工具。他发现,在这样小的世界里,自然的造物比粗糙的人造物要好用多了。他用马蜂尾针当工具,爬上了一棵草的顶端,终于看到了地图上标注的那棵高大的杨树。走到大树底下花了一天,爬上大树又花了一天。这两天里没有见到一个人。爬树的过程中,白色的杨絮不断向四面八方飞去。傍晚时,记者登上了树顶的一根树杈,看到成千上万根枝条悬在空中,每一根上都长着杨絮。杨絮从每一个站台上出发,浩浩****,树冠就像一个巨大的中心交通港。白色的杨絮此时已变成了金色,飞得优雅而轻缓,仿佛这是一趟金色的旅途。记者忍住了想要马上出发的冲动。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重量,必须等起风的时候。他把怀表的游丝留在了树顶上,怀表终于还是没有剩下什么。游丝中卷着一根伊奇的绒毛,虽然差不多粗细但是更轻短,他带上了那根绒毛。他找了个树缝睡下,树缝里蜷伏的温度正好不冷不热地伴他度过了一夜。第二天中午,很幸运地来了一场风。树叶“沙沙”响着,就像赛场上的旗帜。记者按照兄妹俩说的话,采集来几团杨絮,在背风处组合成一团大的。他把自己缠进杨絮里,走到迎风的树枝上。一阵风刮来,双脚很自然地离开了树枝。他激动地向大树说着再见。森林的树冠在脚下变小。他看到了这片小而广大的世界。云梦山在远处露出一角,森林在脚下涌着层层浪花,一群鸟儿从旁边飞过,细密的绒毛清晰可见。在地面的热气流达到平衡的高度,杨絮停止了上升。忽然天阴下来,记者害怕一场雨将至。然而没有雨点落下,风也停了,随即一股杂乱的风又刮起来。他发现阴影不是一片云,而是一堵几百米高的“墙”。“墙”上是粗大的布料,群鸟正在布料的峭壁上拼命向上飞。再往上看,在那遮蔽了太阳的峭壁尽头,一个巨人的脑袋出现在上面。这是一个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旅行巨人。一群鸟儿误入了巨人衣服布料的孔洞中,过了一会儿,又从巨人的腋下钻出来。记者朝巨人挥手打招呼,然而他小得连鸟儿都看不见他;他朝巨人大喊,然而这声音还没有风声大。巨人的手臂从空中摆过,记者就像被扰动的灰尘一样被一阵激流裹挟着推远了。一瞬间天空恢复了晴朗。巨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粒灰尘的存在,迈开大步走远了。记者孤独地飘着,直到缓缓降落在地面。他从杨絮里钻出来,重新踩在森林的泥土上。湿冷的泥土提醒着他重新成为了命运的俘虏。像是完成了给自己的一个交代。他知道在风的另一头不会有另一个神奇的国度,只是幻想的机会用完后,还是难免有一点失落。这里已经完全是森林的气息,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留下的痕迹,没有方向可循。新的旅途不知从何开始。夜幕降临了。这个尺度下,在森林里生火是不可能的事,一点小小的微风就能把火吹灭。记者抱着腿坐在一片叶子底下,又冷又饿,孤独又不安。体积越小,热量散失就越快,这意味着越小的人会更快地变小。这条残酷的法则也统治着森林,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身体缩小的“咯咯”声。在这个远离文明世界的地方,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在退化,渐渐成为野兽、昆虫、苔藓、石子。自己终于还是要付出代价了吗?黑暗里传来夜虫的“隆隆”声,他知道捕食夜虫的捕猎者也躲藏在暗处,就像赌场里的命运之神一样。记者枕着背囊睡去了。那赌场转盘的声音一直出现在梦里,有时变成机械齿轮转动的“咔嗒”声,有时变成车轮碾过的“隆隆”声,有时变成巨人小孩敲击地面的声音。地面在震动。他等着梦境过去。地面还在震动。记者惊醒。地面突然隆起,把树叶的屋顶顶得分崩离析。早晨的阳光射过来,一切变得明亮。记者从土堆上摔下来。一只蝼蛄从土里冒出来,张牙舞爪地出现在他面前。蝼蛄的一只开掘足就有他整个人那么大。蝼蛄朝挡路的人类刨去,长着利刃的开掘足高高举起。记者赶紧抽出马蜂尾针与蝼蛄对峙。马蜂尾针就像玩具一样,完全刺不进蝼蛄前足的硬甲里,反被蝼蛄轻轻一刨就打掉了。记者捡起尾针滚向一边,试图从侧方向蝼蛄发起攻击。但是这只体型比他大得多的虫子也比他敏捷得多。蝼蛄扭转腰身把记者连同尾针一起撞倒在地上,并像战车一样碾过来。记者捂住了脑袋。面前刮起了一阵风。一个灰影消失在林梢间,蝼蛄也不见了。一个东西“啪嗒”落在前面的地上,是蝼蛄的一条腿。记者扑上去,像捡到宝藏一样搂住蝼蛄腿。这条腿很大,他舍不得只带走一部分,只得拖着腿慢慢地向前挪。腿的足尖上长着可怕的尖刺,但是丝毫不影响它是一顿美味的食物。蝼蛄腿越来越沉重,记者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全身的力气。拖了一段路,记者终于忍不住坐在了地上。他回头看到蝼蛄腿上卧着一个人。记者一下跳了起来,质问道:“你是谁?!干什么?!”看到同类的激动同时混杂在一起,使得他的声音既愤怒又惊喜。蝼蛄腿上的人用一只手撑着脑袋,淡定地说:“我是一个修行者。”“你在我的食物上做什么?”“搭个顺风车。”修行者说。“这不是车,是我在拼命地拖!”记者抗议:“你没有一点愧疚吗?”“我感到心痛,你拖的东西太重了。”记者无话可说,只得正告修行者:“请你下来。”修行者像一朵云从蝼蛄腿上滑下来,他披着一件拖到地上的皱巴巴的草叶。记者继续拖着蝼蛄腿往前走。修行者像一只瘦长的虫子不紧不慢跟在他后面。你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记者想问,但是他又怕把这个好不容易遇到的同类给赶跑了,他问出口的是:“你有什么事情要去做吗?”“我吗?没……没有。随着这座森林呼吸就是我要做的事情。”“你不担心变小?也不想要变大?”修行者遮在长发下的眼睛闪着细小的光芒:“曾经担心过,越担心就会越小。现在我是森林的一部分。当你变成森林这么大,就没有了恐惧。”他张开双臂,侧着耳朵聆听了一下,森林中传来鸟叫声。“啾啾。”他说。“这么说来,我想请你帮忙是不太合适了?”记者瞟了一眼蝼蛄腿。“我可以帮你吃掉一部分,但是我不会扛着这样一个重东西。”“不劳烦了。”记者把蝼蛄腿扔在地上,掏出小刀割了起来,割下来一块塞进背囊里,继续上路。“我丢掉了比我还大的一块食物。”他感叹道。“那可能是超出你的能力的东西。昨天我见过一个旅行巨人掉下来一块面包屑,几队人马从不同的方向去争抢那块面包屑,那是一场恶战。”修行者吹了一声口哨。“我路过那个巨人。”记者说。“你是个有智慧的人,昨天我看见你从天上飘下来。”修行者说道。记者沉默了一阵,说:“我在找一个人……”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两人就在森林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修行者一言不发,直到听完。“真是奇妙的故事。”他说,“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见了答案,我已经不需要告诉你什么。真妙啊,你担心自己所见的渺小,更甚于担心自身的渺小。你注定就是属于这座森林的。”记者看了一眼苔藓的长毯上头那些轻轻摇动的草丛,草丛上头那些从青绿到墨绿的树影,树影摩擦的声音是森林的心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体轻盈了起来。修行者看向他咧嘴一笑:“如果你也不知道去哪儿的话,我可以带你认识这座森林。”修行者对森林里的事情有着敏锐的直觉,记者则有着周密的规划。二人刚开始还能勉强维持着大小,随着天气变凉,他们像消散的暑气一样越来越小。那根伊奇的绒毛也快要粗重得扛不动了。记者在一个悬崖边上把绒毛推进风里,绒毛随着风飘远了。一股酸涩从鼻子里涌来。森林是保管记忆的仓库,是编织命运的织机,是酿造百味的工坊。记者隐隐害怕,自己已经快要忘了这趟旅途的目的。“森林说,背不动的东西,就交给它吧。”修行者走过拍拍记者的肩膀说。秋天就要过去了,地上红色的落叶像巨毯一样铺开。林间空地上,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落下,散射着巨大的光柱。“找到了,快来,这里。”修行者像一个孩子一样开心地说。“什么?”“被阳光照着的一片干净叶子,阳光宝座。”记者抬头看去,红色的叶面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暖的清香。修行者已经爬上去躺着了,惬意地哼唧着,他瞬间就融入了森林的声响,在阳光下发着光。记者好不容易才爬到叶面上,摊开身子躺下。叶肉软软的,暖暖的,叶脉就像小山脉一样。他终于像一粒尘埃一样渺小了。他依稀地记得,自己有过无比巨大的时候,并置身于数千年文明建造的一砖一瓦里。那一个他在重重的叶障之上,向下看不到一片落叶,这一个他向上看不清曾经的自己。森林里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快跑,是暴雨。”修行者溜下树叶,把记者一起拉下来。话音刚落,“啪嗒”声更密集了。这个季节的暴雨很少见,让人毫无防备。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向一棵树。这场雨来得太急,应该是从高地上下过来的,一股水流随着雨点冲了过来。两人被一滴溅起的水滴冲进水流。天旋地转。记者呛了几口水,在这种水流里他没法游泳,他只能在脸被抛出水面的时候拼命呼吸—修行者告诉过他这种情况,他们身上的气泡很快就会被撞散,并沉到水里。“呼吸,呼吸。”修行者的声音传来,“抓住任何东西。”可是没有任何东西经过。水流越汇聚越大。不知过了多久,记者抓住了一颗草籽的边缘,奋力爬上了这条“小船”。他把手伸向前方的修行者,大叫道:“抓住我!”修行者伸出手,可是他身上吸的水已经太重,他的手臂在水里浮浮沉沉。几个浪头打来,修行者离草籽越来越远了。最后一个浪头打来的时候,修行者挥了挥手,他的脸上露出笑容。“放手吧,我在森林里等你。”修行者消失了。记者呆呆地趴在草籽上。草籽在森林中穿行。不知什么时候,草籽上又上来了几个人。暴雨停下来了,水流也缓下来。经过一个半岛的时候,一根枯草叶伸过来拦住了草籽。半岛上有几个人伸手把漂流者们拉上岸。记者的行囊早已被冲掉,每个人都一无所有。人们踩踩地面,是一种特别的金属质感,有人看出来了,这是齿轮的一片齿牙形成的半岛。雨后的积水形成了一座湖,湖边的野草直刺苍穹,雾气缭绕。幸存者搭起十几个帐篷组成了一个临时小村落,这些帐篷让人感到稍稍安心。人们搜索了周边,找到了半个核桃,还有一点核桃仁在里面,这很幸运。大家用微微散发着腐烂味道的核桃仁充了饥,仅仅能补充散失掉的热量。众人围在半岛的空地上,中间没有火堆,倒是有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滴,十个人也不能合抱。记者感到口渴了。刚从洪水中逃生就感到口渴似乎很滑稽,但是只有经历过洪水的人才知道水的恐怖。眼前这颗水滴让他稍微放松下来,他想要上去喝一口水。“慢着。”一个老人喊住他,扔给他一根纤维做成的藤索,说:“系着这个去,要不然你会被水滴表面的张力吸住,淹死在水滴里。”记者呆呆地愣着。老人说:“看来照顾你的那个人不在了。你还有很多要学的生存知识,否则一只螨虫就能要了你的命。”人们轮流上去喝了水。水滴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有缩小。“曾经我的一滴眼泪也有这么大。”有人说道。人们叹气起来。“我们为大家演奏吧。”幸存者里站起来几个年轻人。他们看起来是由几个年轻男女组成的一支乐队。“我们少了一个人,还是能勉强配合起来。但是我们的乐器被冲走了,只要能找到一只死掉的虫子,我们就能做出所有的乐器。”有人说在附近见到过一只死掉的瓢虫,但是只剩空壳了。乐队表示没问题。他们去取了材料回来,用瓢虫的壳片做成鼓,裁下薄翼做成吹奏乐器,用锯下的触角的纤毛作为弹奏工具。真的有音乐从这些简陋的乐器里传出来了,就像魔法一样。死掉的瓢虫被重新赋予了生命。乐队弹唱着,人们围着水滴安静地听着。水滴上的反光照着每个人的脸。记者看到,人群之中有带着泪痕的旅人,有皮包骨头的流浪者,有拖着一条残腿的独眼木匠,有抱在襁褓里的婴儿。音乐声会随着演奏者变小而变小,但是那旋律不会,旋律勾起的感情不会。雨后的太阳映照在水滴上,人们就像看到了温暖的篝火,转身背后就是自己的村庄,家就安放在其中。人们暂时忘记了叹气,甚至有人傻傻地笑起来。记者僵硬的脸上渐渐有了一个笑容。“我们会再见面的,森林先生。”他说道。记者盯着弹唱者的模糊的脸看,那张脸渐渐变得清晰,如同奇迹一般,他在弹唱者的脸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少爷,他突然变得无比确定。演出结束后,记者走上前,对坐在一颗沙粒上的弹唱者说:“我想我没有认错人,你是佛比家的少爷,你的父亲委托我来找你。”弹唱者惊讶地看着满身风霜的记者,眼睛变得湿润。两个人静静地看着彼此,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我……我还不能回去。”少爷说,“世界上还有我没有看到的人,这是我的使命。”从一个尘埃一样渺小的人的嘴里说出了记者想要的答案。记者明白了修行者没有告诉他的那个答案:你寻找他的过程中,你已经变成了他。记者想找一些话来劝阻少爷,与其说是劝阻,不如说是向自己证明什么。“朝这个方向走,总有一天会到达我们能力的极限,也许已经是极限了。已没有什么可被我们掌控的东西了。”他像一个引路者一样伸出手掌指向水滴:“看啊,这个水滴还能存在多久?这座湖还能存在多久?湖面已经现出弧度,可能太阳再升起一点儿时它就会消失。”少爷沉醉地望着水滴:“看啊,我们能在水滴上看见彼此,在它存在之时,美就存在于它身上。”“你的父亲,他憔悴了很多。”少爷低下头,很久,他说道:“能力还有走往另一个极限的方向。请你回去告诉我的父亲,去寻找看到世界的最小角落的办法。巨大的人能做到一切,当有一天他能看到我的时候,我就会回家。”“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我说的话。”记者说。“是他让我成为现在的我,我了解他。”少爷真诚地望向记者的眼睛。记者明白,自己该回头了。少爷说:“我在变小的一路上埋藏了一些食物储藏点,我可以告诉你几个储藏点的位置,这能帮助你返回。”记者鞠了个躬。他在水滴上看到了另一个更小的自己。经过了两年时间,记者才变回亚中人的大小,就像漫长的潜水终于浮到了水面。文明世界对他来说已经有点生疏了。他回到富翁那里。富翁好像又大了一些,像一座孤独的山峰。富翁给了记者一半资产的使用权,让他变大去寻找那个“看到世界的最小角落”的办法。记者接下了富翁家族的第三个委托。通过富翁的渠道,粮食源源不断地购来。记者长得越来越大。世界在他的眼里越来越小,高楼从仰视变成平视变成俯视,后来他在山谷里远远地俯看着曾经生活的那座城市,佛比工业的大楼在城市中心像一根磨亮的银针。让他意外的是,变成巨人要学习很多礼仪,比如,如何行动不惊扰到小人类,如何与环境达成平衡等。他不确定这些礼仪的效果,但是这让他感到自己还掌握着文明。十年后,他已经和山脉齐视,眼前云雨变幻,世界上的很多人随着这个过程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他创办了一家公司用于研发各种技术来让大人看到小人、小人与大人对话。规模庞大的发明团队不断地突破极限,攻克难关。巨大的透镜被竖立在城市中,代替了广告牌,装着蛇眼的可伸缩大小的蛇形机器在小巷和山野中穿巡。他花费数年时间在城市中间建造了一座不输任何大楼的钟楼。他执意要从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游丝开始,让工程师用匪夷所思的机械传动方式,建造起微型振动机构,经过多级放大擒纵机构的传递,驯服巨大的重锤发条释放的动力,最后驱动着高耸在城市的雾气上空的巨大表盘。每当整点,大钟敲响,大半个城市都会听到由那一根细细的游丝传递出来的钟声。他本来以为公司会被他的任性而倒闭,但是没有,总有人能够为他的技术找到更恰当的用途。“当你变得这么大以后,是很难倒下的。”富翁说。记者没有结婚,一心扑在公司上,有时他会想起那个把箭射向太阳的盲人首领。凭借着发明的技术,他找回了失踪很多年的小狗伊奇。这让他备受鼓舞。他高兴地去向富翁汇报。富翁正在后花园里和另一个超级巨人下棋。巨大的棋子劈开山谷间的风,风声随着布局的变幻改变着音调,棋子是高楼的样子,窗子和阳台都惟妙惟肖。记者意识到,棋子和棋盘是由工人建造起来的,而不是雕琢出来的。他站着等待棋局结束后,另一个超级巨人离开了。他走上去问富翁一个他困惑了很久的问题:“你们超级巨人平时会和什么人在一起,做些什么?”富翁微微低着头回答:“我们有一个巨人俱乐部。有意思的事情太少了,我们会用一座城市来下棋。”记者惊讶地问:“那个棋盘上有小人类吗?”富翁耸耸肩:“也许吧,我不知道,如果你都不能看见。”他的眼皮底下藏着落寞。记者没有报告什么。他意识到他发明的那些东西只是一堆玩具罢了。他从来没有触及到根本的问题。就算能看到一个小人类,能看到他的生活吗?能看到一滴水上面的张力吗?就连相邻尺度间的距离都是那么遥远。人对那些遥远的不能触摸的东西永远是无能为力的。伊奇老了,有一次它病倒了好几天记者都没有看到。记者在自己掉的一颗牙齿里给它打造了一个花园。他知道伊奇在那里,就在自己身边,他却要用特殊的设备才能看得见它。伊奇死的时候他也没有察觉到。他已经没法像从前那样再伸手去摸一下小狗。他把那颗牙齿连同那座花园里熟睡般的伊奇一起埋在了一座美丽的山脚下。随着世界上的超级巨人又多了几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类几乎看不见了,平原上荒凉又空旷,只有风从巨大的山脉上吹来,愿意说上几句话。记者不知道怎样跟少爷交待。他很难让自己接受,那些人类都存在于世界上,只是散入了再也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角落。自己成为了看不见树下的一片落叶的人,能爬上落叶的自己留在了那颗水滴上。富翁在山坳口上修建了一座巨大的风琴,它被太阳晒得闪闪发光,风会吹奏风琴把乐曲声带到富翁的后花园中。记者走过去,感觉到一片雨云在他的皮肤上降下雨水的微凉。富翁正在望着山脉那边的夕阳。记者心想,富翁还是怀念着那个需要上发条的八音盒吧。记者对富翁说:“我失败了,不管我怎么努力,我都没法站在这个距离看到那么小的世界。你可以收回你给我的一切。”富翁叹了一口气,说:“那是你应得的。”记者也老了,他创立的公司已经不比富翁的公司规模小多少,但是他还是没能再见到少爷。最后的日子里,他的食欲很差,但是他还是拼命地塞下食物。有一天他拖着摇摇欲坠的身子走到一片森林边上。巨大的老人蹲下去仔细查看那片森林,许多种绿色混杂的树冠像波浪一样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他感觉,自己曾经似乎也在另一个很小的尺度上俯瞰过这片森林,许多往事变得模糊了,他没法让它们清晰起来,但是他想为它们做最后一件事情。他轻轻地躺在森林上面,就像躺在柔软的叶面上。一个约定轻轻地呼唤着他。他呼出的最后一口气让树林间漫起了雾气。这个奇怪的巨人立下的遗嘱让谁也不要来埋葬他。他的身体没有像其他富人那样被回收。巨人死后的巨人鲸落滋养了万物,森林茁壮生长起来。那个世界里有蘑菇,有果实,有昆虫,有野兽,有村落,有丰盛的万物。有人推测这个巨人鲸落可以持续滋养上百年。据说有探险者在一棵参天大树上发现了一张张写着字的叶子,那是微人们用铲子挖出来的,上面讲述着他们的故事。以前从来没有人发现微人有精力来进行这么浩大的工程。探险者把大树找了一遍也没有找到那些微人。森林里建起了一家叫作“一座尘埃”的旅馆,是有人资助了一个著名的建筑师建起来的,从微人到大人都有房间可住,最小的那些房间是免费的。没有人知道那个出资的神秘人是谁,甚至连他有多大也不知道。从旅馆的天台上可以眺望巨人的遗骸形成的山脉,白岩上生长着葳蕤的植物,那是一个著名的景点,霞光照射时尤其美丽。为了纪念那个温柔的巨人,它被称为“落鲸山”。起先,尘埃在傍晚的阳光里缓缓飘浮,然后摸索着去向。建造世界的词语逐一沉淀下来,发出声响。终于走到这里了。在这个世界上啊,命运无端地生长着。富翁也未曾料到自己在这个年岁还留在人世,他觉得必定是还有什么命运在等待着他。一个星期前他走进旅馆的时候,已经可以勉强住进中人的房间了。如今的他早已卸去公司的职务,晚年他节食了十年,并动手术抽取了绝大部分身体物质。他还要往更小的地方去,多亏有了这座旅馆,他心存着一线希望。他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在离世之前缩小到足够小。这是一座神奇的旅馆,就像不同世界相遇的一个中心世界。富翁在旅馆里遇到了从真菌的世界一路成长起来的人,也看到过曾经巨大过的落魄者。此刻他正循着乐器声颤颤巍巍地走进一间正在欢乐聚会的屋子。傍晚的阳光从高窗上照进来,旅馆散发着木头的香味,屋子里像一片金色的林间空地。来自不同世界的人聚集在这里。弹唱声传来,人们打着拍子。围观的人对富翁说,这是一个中人乐队,很多人为了听他们的音乐把体型停留在中人的大小,旅馆最近还扩建了一批中人大小的房间。人群又一次欢叫起来。视线穿过人群的空隙,富翁看到了人群中间的头发已经斑白的少爷。时光停驻下来,富翁的双手撑在拐杖上,拐杖微微颤抖着。少爷唱着由云游诗人殷颂的诗句改编成的歌词。他仍然有着长长的睫毛,清澈如湖水的眼睛。富翁不知道世间还有这么美妙的音乐。他的心里怀着忐忑,不知道少爷会不会愿意与他相见。但无论如何,他不会遗憾了。歌声把一生的重量从他的身上卸去了,他感觉到自己轻如一片落叶。歌声停止,少爷的眼睛抬了起来。在这个无端生长的世界里,有人像柱子一样把天撑高,有人转身后像尘埃一样消失。在那样的日子里,我总等待着回头。我们的视线会不会再次相聚在一起?——云游诗人殷颂《世间的距离》通行尺寸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