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斯里坎的老板。我们共事已经二十多年了,无论年龄和资历,他都是蓝海牛号上最老的船员。老坎平时不怎么幽默,是个谨慎又很有能力的人,这么多年以来几乎没出现过什么工作上的失误。在船上一起喝酒的日子好像就是前几天,但事实是,从到港开始算起,我已经半年没有见过他了,一切探视都被拒绝了。斯里坎以前在船上主要管耗材,零件工具、水食日用,只要是快速消耗品,订货采购和派发就都是他做。他是个工作狂,很多可以丢给年轻船员干的小事儿,他也亲力亲为。这人没什么生活,除了一遍又一遍检查船上的设备和账目,其他时间就待在房里折腾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物件。很多配件商当垃圾准备扔掉的处理货,小零件、残次品、各种怪模怪样的小东西、低价处理的金属边角料,或者他儿子零件店里那些新奇玩意儿,他有时候弄点这种东西回来,也能算是收集癖了。只要不忙,他就老窝在宿舍里,研究折腾那些小东西。实在没事儿了,也四处溜达,给能源组修个炉渣扇、给厨房造个冰压计,再不然就拿炼废的镍块做点龙啊狗啊之类的摆件。每次喝酒都是去我的宿舍,因为他那房间就像个工程废品库,根本没处下脚。除了这些,斯里坎的生活里唯一与蓝海牛号上工作关系不大的,就是他儿子了。这爷俩都固执,经常为了屁大点小事吵架,但实际上感情好着呢,逢年过节,大几百光年也要跑回去吃饭拌嘴,吵吵嚷嚷已经是他们相处的方式了。前两年老坎把大半辈子积蓄取出来,给他儿子开了家零件店。关注过这个事件的人大抵也知道,我们离开原定申报过的航线去绯红,是因为船的护盾磨坏了。蓝海牛是几十年前的船型,很多原装配件都不生产了,得跑到专门的修理改装店去订做。说是订做,其实也是拿基础款零件改改,我们一般用老工艺切割的五级合金,加融一层合金圈来契合船型,便宜、不耐磨,这是为了每次出一趟船就直接换一张盾,损耗报销记录清楚。按理说平时跑工程都在高速路上,周围星系少,气象局也都会提前计算好陨石和太空垃圾的情况,方便行船避开坏天气,很少有什么大磕碰,所以其实长期用一张盾算下来更便宜。我当然知道斯里坎他儿子就是做定制新材料护盾的,早就等着他开口了,只要是他说质量没问题、性价比合适的零件,蓝海牛就用。但老坎人太老实了,怕人嘴碎说他公款往自己家送,从来没给我提过要在他儿子店里买盾。最后那几次喝酒,他还唠叨说自己肝和心脏都越来越不好了,想退休,但儿子店里生意还没热乎,还得多挣几个钱。我他妈也是嘴贱,嘬着酒心里想,能稳定照顾你家生意的人不就坐在跟前吗?结果说出口的话却成了,除非你斯里坎死在我前边儿,不然别想退休了,船配市场里打泥巴滚的经验学校又不教,你没了,我上哪儿去找靠谱后勤呐?现在我就想给当时说那话的自己两个嘴巴子。老坎虽然义务教育之后就没上学了,但对材料、结构、工具零件有自己的一套识别方法,所以我把采购交给他,放心。这次备用钻出了问题也真不能怪他。一开始在工作区的矿星上,我们找不着矿。那阵子开工不利,总是挖到氦冰层,按资料指示的坐标换了好几个孔位,也没出几吨金属矿石,偶尔零星碰上一点儿成色好的,提炼出来一看,有价金属含量也远比买来的勘探数据低。工区偏僻,连不上网,也不能向勘探公司或者别的谁问询。野外工作就是这样,只能出发前把所有东西准备好,在外边没村没寨又没网,无论碰上什么,都只能靠自己。让岩土工加快钻掘速度,是我的决策失误。加速当天晚上就出事了,钻头下降太快,一下子撞上硬家伙,当时就碎了。斯里坎是后勤,听说钻头碎了,自然赶紧去仓库取备用的。我们的钻头和护盾一样,每趟活儿都换,从来没用到过自然损耗界限,所以那个备用钻头在库里放了十多年了,也是从没用上过。这东西就跟星站旅馆的消防面罩一样,除了应付安全检查以外,谁也没盼着它用得上,基本买回来就是用来放过期的。谁也想不到,备用钻装上去的第一杆下去,就碎了。在场的钻工见这架势,都赶紧用各自的家乡话念叨起碎碎平安。“钻头钻头,吐金吃油,碎俩财散,破三血流。”工人读书少容易迷信,连续碎钻头在星际矿业里总归是不吉利。我能接受他们这么想,但自己不太相信这一套。船员们缓过神的工夫,我已经让老坎去把第二个备用钻头运出来了。说实话,那一钻下去之前,我也心有余悸,毕竟那是船上最后一个备用的了,结果还是碎了。哪有船工见过连续碎三钻的呢?两个备用,一没过期,二没违规使用,至今没人知道它们到底怎么回事,是包装破损腐蚀了,还是出厂就带着裂缝碳渣。当时我也没有心情去调查确认,当务之急是在一个与世隔绝、没工具、没别人的荒野地方,决定上百号人接下来去哪里、去干什么。我叫来几个有经验的老船员。大家提完一圈想法,很快争得脸红脖子粗,有人说马上返航太阳系赔笔生意总比轻举妄动再出岔子好;也有人说大公司定制零件都有贵宾远距离送货服务,只是路费有点高而已。我都没同意。吵了几天,最后终于勉强达成共识:钻头毕竟不像护盾或者船壳那么大、型号那么难配,尺寸材料都有工程规范,我们就去不太远的地方,买些质量看得过去的,回来先把工程应付着做完。这样的总体损失应该可以接受。我在星图里选了个一百多单位距离的乡下服务点,决定把船开过去看看。回大路联网申报得多花两星期,那小商船也不远,于是蓝海牛就没有做路线申报,直接出发了。事后我想,可能我这辈子所犯下的所有错误,都是自以为是。我以为钻不会一直碎,也以为少申报一段路不会碰上陨石天气。结果就是,我失去了行船证、经营执照、几乎所有财产,和用一辈子工夫拢起来的最好的船员。斯里坎不应该被带走,我才是该被治罪的人,但没有人来拘留或起诉我,他们录完口供后说我“离绯红事件的中心太远了”。愿意接受这个采访,除了想为大家补全绯红真相的碎片以外,还因为有一点我的心愿想要说。我知道自己做了很多错事,但船员们都是无辜的,无论是风口浪尖的斯里坎和木村熏,还是被挂出名字的所有其他人,蓝海牛的船员都是普通人,他们不应该遭受现在的待遇:六个月以来,没有矿船在看过简历后还愿意录用他们;有的社区明确表示不欢迎,即使他们的合法居住证剩余时长还有好几十年;星站旅馆拿外交风险的名义拒绝接待,连路过的孩子们都向他们扔电离弹……他们做错了什么?我恳请你们,如果一定要有人承担这些舆论的怒气,请冲我来,我才是下达命令和决定航向的那个人。斯里坎不是绯红杀手,蓝海牛的其他船员也不是,大家都只是用自己的方式生存下去的普通人,渴望一点点不那么糟的普通生活,用尽全力在大航行时代的巨浪里不沉下去而已。这是我唯一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