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街头交警,每天最疲惫也最愉快的时候,就是坐上下班的地铁去接老婆回家吃饭。愉快的原因很简单,第一我要见着老婆了,第二我几乎所有的工作内容都和堵车有关,而地铁永远不会堵车。我心目中有一个“城市最伟大发明”排行表,地铁常年稳居第一。今天的地铁不太一样,不知道这种压迫感是来自天气太热、节假日前人流量上涨,还是上证又跌了五个点。两边站台的队伍在中部交汇成对插的梳子形,车再不来的话扶梯都快下不来人了。起码人不会出车祸,我安慰自己,昏昏欲睡。就是在地铁站台排队的时候,我碰见了那个和尚。他穿着特别显眼的姜黄色僧衣,那颜色让我想起收在箱子里的旧毛衣。姜黄色的身影不紧不慢地在人群中穿行,似乎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在与他四目相对的前一瞬间,我移动开自己不太礼貌的视线。但他还是走过来了。我以为他要给我布教或者施展骗术,就像常见的耶稣爱你、观音爱你或者传销组织爱你。但他只是塞给我一张小卡片,说着“秋干物燥,小心火烛”,然后留下一个暧昧的眼神,就转身离开了。那卡片正反都跟他的衣服一样黄,一面写着“烦恼咨询,排忧解难”,另一面印着一排手机号码。这就是他的业务内容了吗?或者是什么新式骗局?如果非要说这个和尚除了干净利落、没有废话之外,还有什么令我印象深刻的部分,大概就是电话号码的尾数是696969了。我以为这事就算完了,就像任何一个在路边给你发传单的人一样,你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他们第二面。背后反向的地铁快要进站,我这边的还要再等等,静立了几分钟的人群开始躁动。密密麻麻的人总是触发我对移动秩序的神经质,交警经验时常告诉我,不论在哪个时间地点,人特别多都不会和什么好事挂钩。如果说平时的地铁站像压缩三明治里的火腿片,现在的地铁站就可以说是豆豉鲮鱼罐头了。我手上捏着那张硬质卡片,等待开门、下客、上客,人群缓缓挪动,一半的人都在猜想自己能不能挤上这一班车。空气动了。有人跑起来。我没有回头看,光听抱怨的声音就能判断出有位乘客因为太急着下车而横冲直撞起来,正推搡在企图于下客区上车的插队者身上。“赶着投胎啊!”中年人的声音先响起来,像在暗流涌动的池水里丢了颗惊雷。“赶时间抱歉!”年轻人的声音是移动的,以在这个空间里难以保持斯文的速度。我从过劳头痛中猛地缓过神来,几乎是直觉感到有些事要发生而转身看,这让我看上去和周围看热闹的好事者并无二致。那年轻人离我已经只有三步之遥,聚酯纤维的蓝衬衣上全是皱。我转身时正好看到他绊倒的瞬间,在人群中我都不确定那是摔倒了,只能看见他惊慌失措的脸矮了一下,他前方的红衣大姐表情痛苦,有被推倒的趋势—踩踏。这个词让我脑子一震,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下意识地从人缝里横跨一步,用自己撑住了那两个要倾倒的人。那妇女挣脱出这个姿势,咒骂着算不上文明的方言挪开,年轻人也快速消失,只有被我擦身而过的候车客露出不满的神色。车站还是在微弱的秩序里拥挤着。我找不到自己刚才的位置,只好重新排到队尾。一种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我的神经太紧张了,甚至已经预见到了几十上百的人从扇形的圆心开始倒下的场景,身体比表意识更快做出了动作。实际上那两人更可能只是普通地绊倒了一下,不会引起任何事件。这种妄想与多管闲事都是职业病的一部分,何况我还发着烧。该买点药回去吃。这个念头强迫我注意起自己的身体,这才注意到手指的痛感。拿起来看,似乎是在人群刚开始涌动时撞到旁人,被和尚给的那张卡片划伤的。没什么大碍。我抢在下一班地铁关门之前上了车,吮吸着跳动、流血的食指。几站之后,那个和尚重新出现在地铁车厢里。我第一反应只是觉得巧。车站那么多人,他排队了吗?某一层意识飘浮在手指阵痛的节奏感上,其他部分游走在站立时能达到的最接近睡着的状态里。在余光中,那袭姜黄色离我越来越近,眼看就要从我面前路过,突然停下了。和尚正递给我一个创口贴说:“施主你受伤了。”我瞌睡醒了七分,回应他一个看骗子的眼神。地铁的空气凝滞厚重,上班时见到的追尾和十字路口拥堵的画面停留在脑中尚未退去,红衣妇女的咒骂和踩踏的想象好像在梦里。我有些晕。在近乎昏睡的疲惫中,我鬼使神差地接过了他的创口贴,一边道谢着往破口的手指上贴,一边暗自感到这个画面有些违和。他又说:“善哉,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有缘会再见的。”这声音有点耳熟,但我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你说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朝着我的方向低头不语。车到站了。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担心他会突然告诉我那个创口贴是开过光的要收几万块钱,拔腿就走。回到家的时候客厅的灯开着,吸油烟机呜呜地响,莲藕排骨汤的香味溢出来。切菜的声音停下,郑冰出现在厨房门口,将碎发绕到耳后,露出像往常一样的笑容。累积一天的疲惫总是从这个笑脸开始消退。“回来啦?”她伸出双臂拥抱我,亲吻我的脸颊,神色突然变得有些担忧,“你脸怎么红红的?”“今天不是我做饭吗?”我用无伤的左手脱下鞋,夸张地吸吸鼻子假装刚刚闻到气味,“好香啊,在背着我做什么魔法料理?树根炖蜘蛛?”她被我的怪表情逗得直笑,俯身帮我把鞋放到柜子里去:“你自己去吃蜘蛛吧。看你回来晚了,就帮你做了。今天警察叔叔又救了几场车祸呀……你的手怎么了?”“小口子,不碍事。”“真的?”她挑眉毛的样子真好看。“真的。现在就能跟着郑冰老师学钢琴。上次那首月光怎么唱谱来着—嗦……嗦哆咪,嗦哆咪。”我作势跟着乱动了两下手指。她“扑哧”地笑出声来:“你先把简谱认清楚吧!”说完又跑回厨房里。为了和一名音乐老师有更多话题,我偶尔也怂恿她教我弹个曲子什么的,虽然我也相信自己的音乐天赋打从娘胎里就没有过。“豆子刚才下来找你了,”吃饭的时候她说,“你不在,他就出去了。火急火燎的,让他坐一会儿喝汤也不喝。”豆子叫钱窦,是钱叔的儿子,辈分上算我的表弟。出于一些容易想象的复杂家庭原因,我总是在给他帮忙。出于另一些难以解释的个性问题,他总是能毫不害臊地找我帮忙。有时候迷信起来,我会觉得他克我。比如说小时候只要我没考好,他铁定就要踢赢班上的足球赛。再比如说现在他是个工头,在我执勤岗附近修路,而马路边的工地对于交通来说无疑是灾难。“别管他,成天就知道给我找事。”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但为了表现出没什么事的样子,还是像吞药一样大口吞饭菜。结果一口饭咽急了,猛地咳嗽起来。老婆帮我擦脸时又碰到了我的头。“你在发烧。”她摸我的额头,担忧又埋怨地看着我,怪我不告诉她。“可能是这两天加班太累了,吃完饭立马就吃药睡觉。”我捏捏她的脸,另一手晃晃药店买回来的消炎药,“你给我弹首曲子,我就好了一半了。”饭后她仍然给我弹贝多芬,少数几个我记得住的音乐家之一。我在沙发上想着今天地铁站的事,那和尚的身影就老在我脑子里转悠,一步一步踩着钢琴拍子走进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