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七月,我们抵达土卫六的航天港。“拓天”号科学考察飞船的各个子模块此前已经组装完毕,做好了出航准备。我们的使命是前往奥尔特云赫尔尼斯区域,对那里的彗星与陨石汇聚区进行考察。考察组的成员除我之外还有六个人:驾驶员兼机械师刘禹,刘禹的妻子、航天医疗与心理专家章雨诗,通信与导航专家吴天明,天体物理专家于星辉、吴晓敏和柳旭峰。三天后,“拓天”号起航。与此同时,在地球的宇航医院,我的妻子娃娃进入冬眠。这一次考察预计需要三十年,但大部分时间用在往返的路上,而这段时间,组员们也都在冬眠仓里沉睡。飞船交由电脑控制,在抵达赫尔尼斯区域之后,我们才会醒来,然后进行为期四年的实地考察。女娲是飞船的主控电脑,它的设计者就是我的妻子娃娃。电脑是由她命名的,既是中华神话中的人物又有她名字的谐音。一路上,我们没出什么差错。经过十三年漫长的太空航行,“拓天”号终于进入赫尔尼斯122-2186区域。组员们全部醒来后,经过一周的康复性训练,便开始进入正常的考察工作。考察进行得很顺利,转眼就过去了三年又十个月。期间,我们详细记录了六个彗星汇聚区,十七个陨石群,八个星体初始物质残留区和一个液态氨海洋。本来再有两个月,我们就可以完成工作,踏上归程了。谁知,这时却出现了变故。当时,我正在与海王星的星际监测站进行例行视频通信,突然,信号就中断了。接着,飞船剧烈地晃动起来,就像是遭遇了九级地震。我跌跌撞撞来到驾驶舱的时候,透过舷窗,我看到外面漆黑宇宙中密布的白色星点都流动起来,变成了无数细微的线条。监控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诡异的画面,像是一个广阔无边的粒子海洋正掀起滔天巨浪,向飞船扑来。接着,屏幕也熄灭变成了黑屏。整个飞船断电了,而舷窗外也突然变得一团漆黑。于是,我启动了备用电源,但只是从仪表盘上冒出几许火花,没有任何反应。飞船仍在剧烈晃动,我只好把自己固定在驾驶座上,眼前一团漆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大概过了十分钟,飞船终于平静下来。组员们在工作舱汇集,却少了于星辉。剧变发生时他正在出舱作业,恐怕凶多吉少,但好在其他人除了些许磕碰外,都无大碍。大家虽惊魂未定,但都知道当务之急,是赶快恢复飞船的电力供应,否则失去了系统的保障,整个飞船就会冻成一个冰块。“拓天”号采用的是核动力。刘禹穿戴防护服进入反应堆舱查看,万幸,反应堆运转正常。他更换了电力转换盘配件之后,飞船便恢复了电力。我们暂时安全了。女娲重新启动,但是从变故开始到电力恢复,它的存储阵列中一片空白,没有任何信息。接着,我们发现,飞船导航系统的数据全部混乱。舷窗外面,熟悉的太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深邃的黑暗。探测系统的屏幕上,偶尔掠过高能粒子的痕迹,此外别无他物。经过一番努力,我们终于确认,飞船遭到了不明粒子流的冲击。但是奇怪的是,飞船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由于没有导航,没有任何参照物,我们无法确认具体的位置。但可以确定的是,这里不是122-2186区域,不是奥尔特云,不是太阳系,甚至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宇宙。我们关闭了发动机,将无线电系统开至最大功率,每隔十分钟会向广谱发射一次求援信号,剩下的就只有等待。好在我们的给养充足,坚持个二三十年没有问题。谁知道,等待的时间会那么长。开始,我们的活动很频繁,希望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进行了几次出舱行走,发现于星辉的单人飞行器缆绳在174米处断裂,永远消失在黑暗中。之前飞船停靠在一个陨石群边缘,现在那个陨石群也不见了踪迹。让我们恐惧的是,星辰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星空只剩下黑暗。我们不间断地关注着通信系统,但是没有得到人类的回答。除了背景噪声,甚至没有收到任何无线电信号,而飞船的探测系统虽然一直在正常工作,但什么也探测不到。到第三年的时候,我们基本放弃了努力。宇航局即使不能接收到求救信号,也必然能得知“拓天”号失踪的信息。救援飞船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于是我们进入冬眠舱沉睡,安心等待救援。转眼过了十三年,我们从沉睡中醒来。本以为救援飞船应该已经快要抵达我们失踪的区域,我们满怀希望地守在通信和探测系统屏幕前,如此过了两年。但让人失望的是,没有通信信号,没有救援飞船,也没有任何物体出现。不安的情绪在组员之间蔓延,我们凑在一起开了个会,得出五个结论:第一,我们始终不能确定飞船的位置,宇航局恐怕也不能;第二,从偶尔掠过的高能粒子判断,飞船虽然关闭了发动机,但“拓天”号始终在以一个极高的速度飞行,并且与原来的位置早就相差十万八千里了;第三,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我们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内是得不到救援的;第四,“拓天”号只是一艘科考飞船,功能单一,设施不全,给养也已用去大半。换句话说,能够自救的手段早已用尽,剩下的只有等待外部救援,而这个希望越来越变得遥不可及;第五,唯一的好消息,由于“拓天”号采用核动力,其生命维持系统还可以运转很多年。于是,我们决定再次进入冬眠,约定每十年醒来一人,检查飞船状况和外界情况。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救援飞船到来,或者飞船反应堆停止运转。时间在漫长的冬眠和短暂的苏醒之间重复,希望在一次次的失望后逐渐破灭……第二十一次醒来的时候,望着冬眠舱内昏黄的灯光,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于是休息了一会儿,等冬眠之后的晕眩消失,我来到厨房,给自己弄了点儿吃的,沏了杯茶。最初几次苏醒,我都是先跑到驾驶舱去检查飞船记录,看看有没有收到外界的信息。但是现在,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了,在茶的芳香中更能感受到地球的气息。吃过饭后,又到恢复舱慢跑了二十分钟,我终于感到身体从内到外恢复了往日的活力。是的,我感受到生命在身体中的律动。我穿过走廊,向驾驶舱走去。距离十几米的时候,我看到舱门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到仪表盘上的亮光。我的心猛然一跳,异样的感觉涌上心来。我快步上前,一把拉开舱门,望着舱内的景象一下呆住了。驾驶舱并不大,六面椭圆形的舷窗占据了大部分面积。但现在舷窗像是从外面被黑布蒙住,使得舱内灯光十分昏暗。驾驶椅上,一个人身体前倾,趴在控制台前。不,准确来说,那是一副惨白的骨架。硕大的头骨搁在控制台上,眼窝处黑洞洞的。一只臂骨向前伸出,指着舷窗方向,像是试图去抓住什么。这副骨架是属于吴天明的。我唤醒了其他组员,我们读取了女娲的记录。原来吴天明死于自杀,一次次希望的破灭,坟墓一样的飞船,死一般的寂静,无线电里单调的背景噪声,舷窗外凝固的黑暗,这一切让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用一把手术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按照排序,他是我之前醒来的人。十年过去了,他的身体早就化作白骨。我们默默装殓了吴天明的遗骨,期间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什么悲伤的气氛。为了防止再出现类似事件,我们决定把苏醒的时间改为二十年,并且每次有两人同时醒来。刘禹与章雨诗一组,柳旭峰和吴晓敏一组,我还是一个人。因为女娲是由娃娃设计的,它内置娃娃的感情程序,所以它会像妻子一样,陪我聊聊天,解解闷。即使这个程序简单,也经常让人啼笑皆非。“拓天”号继续向着未知漂流……一个二十年,两个二十年……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根据女娲飞行日志上的记录,时间过去了五百年,而飞船上的计时是以地球时间为标准计时的。换句话说,虽然我们还活着,但地球上已经是沧海桑田了。由于大部分时间在冬眠,我们的真正年龄不过大了十几岁,看上去和飞船出发的时候没有太大变化,但是“拓天”号在岁月的刻刀之下,逐渐衰老了。开始是一些部件损坏,更换了备用零件之后就解决了。慢慢地,老化的部件越来越多,备用零件也用光了。于是,我们就拆除了一些次要系统的零件来补充主要系统。到后来,“拓天”号变成了垂暮的老者,它的大部分舱室因丧失功能而被关闭,只是勉强维持着动力舱、生命维持系统、冬眠舱等少数系统的运行。我们的路已接近尽头。组员们都被唤醒,大家商定,不再进入冬眠。虽然我们都还年轻,但是救援不会来了,我们永远也无法回到地球了。我们要把飞船当成自己最后的家园,去享受生命的快乐,直到与“拓天”号一同走向命运的终点。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当我们打算坦然接受的时候,却迎来了意外的转折点。两年后的一天,飞船探测系统突然收到了信号。信号屏幕上显示出一个物体,它的直径足有一百千米,呈不规则形状,有点儿像是一道山脉,且距离飞船不足五万千米。轨道测算表明,这个物体正与我们相对而行,即使“拓天”号不做轨道调整也会与之相遇。换句话说,我们正在向它飞去。这些年来最令人煎熬的是什么?是凝固住了的时光,是几乎永恒不变的单调,现在,终于有了变化。这一变化让所有人为之一振,瞬间恢复了活力。刘禹蹿到动力舱去检查反应堆和发动机,章雨诗准备出舱宇航服和装备,柳旭峰和吴晓敏忙着查阅资料,试图确认其相关信息,而我则向女娲不断核对几乎已经忘记的着陆程序。“拓天”号开始减速,两个小时之后着陆在这个物体上。整个过程简单而平静,没出意外,也没有差错。当“拓天”号降落在两座山峰间的一小块谷地上时,柳旭峰和吴晓敏吊出飞船装载的越野爬行车开始对周围进行了初步探索。探索得出的结论是,无论这个物体来自何处,无论它是行星的残骸或者星系形成时的残骸,它就是一颗常见的岩石陨星——宇宙间最普通的星体,没有大气层,没有任何生物,没有一丝光,亦没有一点儿别样的颜色。我们从兴奋中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其实不会发生什么改变。时间依旧在流逝。我们随着陨星一起漂流,大家还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归墟”,传说中海底世界尽头的无底深渊。一年、两年……我们对归墟进行了几次远距离的考察,都没有什么收获,很快就对它失去了兴趣。于是我们又回到了飞船,那里的光明成了我们活下去的动力。柳旭峰和吴晓敏虽然是一个学校毕业,一个单位工作,但两个人的性格差异很大,凑在一起没多久就会吵起来。两人在地球上也各自有了家庭和孩子。但现在,长时间的寂寞,让两个人走到了一起。大家为他们俩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现在五个人里面有两对夫妻,而我成了形单影只的那一个,整日处于被虐的状态。好在我还有女娲,我可以在虚拟视频里回顾与娃娃从结识、恋爱,到结婚的照片和视频。另外,我还可以和她的虚拟形象对话交流,女娲的感情程序使娃娃的形象和声音与真人比较起来,几乎没什么分别,甚至一些细微的表情变化和情绪表达,让我偶尔会有错觉,觉得娃娃一直在我身边,从未远离。可是我知道,娃娃可能与我已经天人永隔。五年、十年……我们把货仓改造成了温室,生产出的食物足够我们所需,而光合作用产生的氧气也进入生命维持系统循环,“拓天”号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小世界。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那台结构简单但结实耐用的核反应堆还可以运转很多年,即便是在我们都死去以后。刘禹和章雨诗不知什么时候产生了矛盾。开始我们都不知道,后来两人矛盾越来越明显,有几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原来,章雨诗想要一个孩子,但是刘禹不同意。飞船上的男性是理解刘禹的,毕竟我们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又怎么能让孩子去面对一个毫无希望的未来呢?吴晓明虽然自己不想生,但是她支持章雨诗,说有两个冬眠舱还能够使用,可以让孩子进入沉睡,等待将来的救援。也许是孤独和寂寞,也许是对未来的无助,让女性更渴望留下后代吧。一年半之后,章雨诗死于白血病。我们把她埋葬在归墟上。过了三天,刘禹失踪了。后来,我们在章雨诗的墓前找到了他的尸体。我们都明白,刘禹是因为悔恨自杀的。章雨诗知道自己的病情后,想留下一个孩子来陪伴刘禹,毕竟在这个毫无希望的世界里,一个人难以忍受无边的孤寂。我们把这对夫妻合葬在一起。我们低头默哀,那一刻,我在想,谁会来为我送葬呢?当我们在归墟度过第十六个年头的时候,不好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辐射计检测到了核泄漏,剂量虽很小,没什么危害,但是我们知道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拓天”号的核反应堆是专为宇宙航行设计的,能够运行很多年。可是计算起来,它已经连续运转了五百多年,早已超期服役。说实话,它到现在才出问题简直就是一个奇迹。然而,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我们心中的那丝希望之火还是熄灭了。我们相对无语,装作若无其事。五天后,核反应堆和生命维持系统仍在运转,但辐射剂量已经远远超过危险值,仪表盘上红色的警示灯亮成一片。柳旭峰夫妇突然对我说,这些年没有离开过飞船,他们想出去走走,并对归墟再做一次全面探索。我点点头,目送他俩驾驶攀爬车消失在“拓天”号的光影之外。我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他们无法忍受被动等死的煎熬,宁肯手拉着手勇敢地去迎接死亡。就剩下我一个了。我是“拓天”号的船长。记得大航海时代,遇到海难的时候,很多船长会选择与船同沉,就让我也做这样一个船长吧!接下来的日子,我保持着跟往日一样的作息,睡觉、吃饭、检查飞船、与女娲聊天……就这样过了十几天,我感觉到身体出现了异常,嗜睡、疲惫、厌食、不正常的出血……死神仿佛已经来到了“拓天”号外,马上就会推门而入,将我带走。我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的制服,躺在**等待死神的来临。眼睛越来越沉重,实在是撑不住要睡去了。可我知道,自己这一睡将再也不会醒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了眼睛。眼前仍然是飞船里熟悉的景象。忽然,一个女性的声音惊喜地喊道:“老天保佑!银河,你总算醒过来了。”过了片刻,我才弄清了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在我呼吸和心脏停止之后,女娲启动自动医疗装置给我注射了一支强力救生针。我苦笑不已,就算又多了五六天的生命,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还活着,却了无生趣。我坐到驾驶舱船长的座位上一动不动,望着黑色的舷窗发呆。这个时候,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我突然感觉自己是如此孤独,特别渴望见到一个人。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不可抑制。以至到后来,我真切地觉得柳旭峰夫妇还活着,我必须去与他们会合。我换上宇航服,吊放下另一辆攀爬车。“你要出去吗?”女娲问我。“是的。”我说。“什么时候回来?”它问。“……不回来了。”我回答。“可以带我一起吗?”它又问。“不能。”我说道。我驾驶着攀爬车缓慢地驶向远处,转过一个山坳,“拓天”号的灯光消失了。我一下子置身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能看见前面攀爬车照亮的一小块地方,那里全是嶙峋的碎石和黑黢黢的山体。又过了两天,当我精疲力竭的时候,我发现了柳旭峰夫妇的攀爬车。攀爬车就停在一道悬崖的尽头,车内的能源早已耗尽,我在里面找到了这对夫妻。他们的密封头盔都被打开了,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永远地亲吻着对方。真的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看了看黑沉沉的悬崖下面,心里想,你们两个那么暧昧,也不给我留个位置。然后,我纵身跳了下去。我从眩晕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还是没死,这所谓的悬崖竟然只有两米多高,虽然摔得七荤八素,但就是没死。不过我马上发现,这一次无论如何是在劫难逃了。我被卡在一道石缝里动弹不得,下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觉,脊椎估计已经摔断了。头盔磕出蛛网般的裂缝,氧气正嘶嘶地溢出。好了,终于结束了,我闭上眼睛正想着。一道强光突然照在我脸上,接着是强烈的震动感。我睁开眼睛,看到“拓天”号那庞大的身影就悬停在我头顶。何必呢?我对女娲的锲而不舍感到不值。突然间,我感觉身体一轻,紧随着就跟身边的石块一起向下坠落,归墟坍塌了吗?我揣测。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