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天啸林海以来,祈辉的心情就莫名地有些低落。周围一株株硕大无朋的树木漠然伫立,仿佛由远古巨人排列而成的军阵,看似散乱却又似乎暗合着某种玄妙、神秘的顺序,令人恐惧。祈辉虽然身经百战,心底也不禁泛起一丝寒意。整个林海看上去又像一座失落的古城。昔日的居民、城郭的喧嚣与繁华早已不复,只留下一片片凄凉死寂的冰封遗迹,昭示着曾经的辉煌与荣耀。这番情景触动了祈辉的心绪。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祈辉总是做噩梦,梦见楼兰城一片火海,父王在火焰中绝望地向自己叫喊着什么。梦境就像是预言。帝国正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反抗联盟也在蠢蠢欲动。他必须完成自己的使命,辅佐父王完成大业。对此,他有能力也有信心。可是,他的内心为什么总有一丝忐忑不安呢?这种不安在见到雪藏族人遗留的营地之后变得越来越强烈。祈辉总觉得在这看似空旷平静的高原上有着某种东西让他毛骨悚然。今晚,看似和其他夜晚没有什么不同,队伍中却涌起一丝不安的情绪。黑水、无风本应在黄昏派人回来联络,可一直等到午夜也未见有人前来。祈辉决定不再等待,全军连夜开拔。近百人的队伍在黑暗中疾行,没有火把也没有喧嚣,只有武器与甲胄偶尔的轻微碰击发出的声音。他们是楼兰大军中的精英,已跟随祈辉多年,在无数次战斗中用自己的血肉为楼兰开疆拓土。祈辉把他们当作兄弟一般,熟悉每个人的性格和经历。在祈辉的将旗之下,他们穿着同样的盔甲(身上的战袍因战功不同,由白色到深灰略有不同),他们中的每个人在独自面对强敌时,都是铁骨铮铮、所向披靡的铁血男儿。忽然间,队伍的前锋亮起了一支火把,那是与敌遭遇的警号。没有一点慌乱,队伍在行进间自动转换为战斗队形,战士们纷纷点亮火把。最终,队伍在一株铁岩木前形成包围圈。诸多火把照亮了一小片树林。出乎意料,敌人只有一个。铁岩木的树干庞大得像一堵墙,灰白的树干表面上喷溅着斑驳的血迹,好像一幅血腥诡异的图画。一个少年双手抱胸斜倚在树干前,他身上穿的雪犀皮袄被利器割得支离破碎,且染满了已经凝固的暗红色血迹。一头长发披散在肩头,掩映着他英俊的脸庞。脸颊和嘴角虽淌着血痕,但他的表情轻松,竟然还带着一丝笑容。以铁岩木和少年为中心,周围散落着黑水、无风和十几个楼兰骑兵的尸体。祈辉一挥手,几个骑士向包围圈外的树林扩散开去,侦察树林中是否还有敌人的埋伏。祈辉这才缓缓驱马上前,垂首注视着雪地上的尸体。十九名飞狼骑的尸体都倒在战场的外缘,看来是在战斗开始的阶段被杀的。他们虽然都是普通的士兵,武艺并不精深,但他们跟随自己多年,每个人对敌经验丰富。现在,他们有的手里还执着弓,有的腰刀才拔到一半,就已丧命。可见,敌人的进攻是多么的迅速和精准。无风的尸体距铁岩木有三十步远,他的手上还扣着一柄未射出的飞刀,刀囊已然空了。这么近的距离,无风的飞刀定然无一虚发,但这一次他失手了。他的头离身体有五步之遥,喷射的鲜血在雪地上竟有几米远。可以想象,黑水在与敌人缠斗,无风在附近发射飞刀支援。但是,敌人在几回合间摆脱了黑水,并纵身数十步,闪电般砍下了无风的首级。无风与黑水这两大高手向来自负,从来都是一人战斗一人旁观,能让二人同时出手,可见当时的形势极为凶险。黑水的尸体并没有倒下,而是双腿着地跪在距离少年只有三步远的地方。他的绿竹竿长达丈二,经常在对手尚未接近时便洞穿其咽喉,即使不能取胜,至少可以自保。此时,黑水让对方近身至三步,可见败局已定。黑水的身上没有血迹,只是绿竹竿已经折断,一节握在手中,另一节却自眉心刺入,洞穿了他自己的头颅。祈辉把目光从尸体上挪开,慢慢落在少年身上,仔细打量着对方。他心中猛然想起杀死融哲的人,难道……“看来,我两员大将和十九名亲兵的性命,都是折在你这小孩儿手上?”祈辉淡淡地问道。“你是他们的头儿吧!”少年报以淡淡的微笑,“不也是个小孩子吗?”祈辉突然怒声喝道:“本王与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却杀我部将,活得不耐烦了吗?”少年不屑一顾地摇摇头,说道:“我想不想活,你可做不了主。躺在地上的几位就是不想让我活,才枉自丢了性命。这高原可是我雪藏族的天下,由不得你们张狂。”一名骑士上前向祈辉密报:“树林周围并没有发现其他敌人的踪迹。”祈辉的心一动,这少年竟然以一人之力诛杀黑水、无风二将,其身手之矫健在楼兰大军帐下已极为罕见。再看其身姿玉树临风,神态卓绝不凡,与自己又年龄相仿,祈辉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心。“我军追寻逃犯来到雪藏高原,本无冒犯贵族之意,若无意中有不当之举,望能够化干戈为玉帛。本王祈辉,不知这位小兄弟姓名?”祈辉的话柔和了许多,“看小兄弟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绝世武艺,在这荒原上不是可惜了吗?如果能够与本王并肩开创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那才是人生快事。”“叫我小武就行了。高原上的日子确实平淡了些,你说的事我确实比较感兴趣。不过为表诚意,还是请你们暂时先退出雪藏高原。”小武昂起头注视着祈辉。“我们的任务对国家干系太大,恐怕不能从命。”“太没有诚意了,一个小女孩竟然比我还重要吗?”“这么说,你知道米兰的下落?”祈辉眼睛一亮,“如能告知,定然重谢。”“出卖朋友可不是雪藏族的作风。”“瞧样子,你不仅不会告诉我们,还准备阻拦我们了?”“那倒不是。那小女孩与我可没什么瓜葛,犯不着为她丢掉性命。”小武话锋一转,“不过,最近手比较痒,高原上又人迹罕至,难得找个对手,正好诸位好像功夫还不错……”祈辉脸色一沉。这少年野性十足,看来不让他吃些苦头是很难降服的。“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就让你知道阻挡本王的代价。”他回首望了望自己的军队。队伍里一时竟然鸦雀无声,这在历次战斗中是极为罕见的。“王子,无风向来与我交情甚好,让我来为他报仇吧!”说话者是一位身着深灰色战袍的人,虽身材瘦小,但从战袍颜色来看,此人地位极高。“胡烈将军,千万小心。”祈辉关切地说道,又压低声音,“要活的。”被唤胡烈的将军略一迟疑,点了点头,向小武走去。小武依然懒散地倚在树旁,嘴角噙笑,看着对方走向自己。胡烈在距离小武十步远的地方站定,左手从背后摘下一只沉重的大铁锥,右手抽出一柄匕首。大铁锥的锥身锈迹斑驳,俨然为鲜血所蚀,匕首短小狭长,却是精光四射。“小朋友,我这左手铁锥虽然沉重,走的却是轻灵路子,右手匕首才是凶险所在,你可要小心了。”胡烈说道。小武点了点头,道:“说得不错,铁锥虽然血迹斑斑,但那匕首恐怕杀人更多。不过,你所说的应该是十年前的你。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兵器的轻重、大小想来已无分别,不知说得对不对。”胡烈的脸色微变,不再言语,匕首在前,铁锥拖后,向小武刺去。没有人看到小武是如何拔刀的,但刀已在手。长刀在躲过匕首和铁锥的一击后,直刺胡烈前胸。胡烈见状,将铁锥改为守势,横在胸前形成一面盾牌,匕首仍旧刺向小武。小武的长刀在中途改变招式,格开了匕首。与此同时,右脚突然出击,代替了长刀的攻势,重重踹在大铁锥上。胡烈猝不及防,铁锥撞击在胸口,立时喷出一口鲜血。谁都没想到,一个回合,便定了胜负。铁锥和匕首众多的杀招没有使出,就再也没有施展的机会了。队伍又是一片鸦雀无声。“王子,不知小人能否出战?”说话的人是个叫段萧的普通飞狼骑兵,这倒有些出乎祈辉的意料。“去。”祈辉干脆地说道。他知道士兵们的士气是不能够遭受挫败的,况且军队里经常有藏龙卧虎之士。他抽出腰间的断月宝剑,道,“此剑赐予你,拿去杀敌。”段萧接过宝剑,向小武走去。“我刚入伍不久,还没杀过人,”段萧望着小武说道,“希望今天能杀一个。”小武奇怪地看着对方,他的战袍是最低级的银白色,握剑的姿势一看就不是行家。“滚,你不配我出手。”小武喝道。段萧铁青着脸,咬了咬牙,向小武挥剑斩出,速度之慢,破绽百出。小武懒得与之纠缠,手中寒光亮起,便刺向对方。段萧的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小武向他刺过来的时候,他并没有躲闪,而是迎着刀光扑了上去。长刀自前胸刺入,从后心穿出。就在这一刻,他伸出左手抓住了长刀,在全身力量消失之前,挥剑斩向小武的右手腕。小武吃惊之余,迅速躲开,但还是受伤了。他立马撕下一片衣襟裹住了伤口。“这不是比武,是在拼命。本事虽不济,勇气却可嘉。不过这个玩法,恕不奉陪了。”小武仍旧笑着,但笑容中却有一丝慌乱。“想走?你走得了吗?”祈辉怒道。他感到心中一阵痛楚,愤怒已然替代了对小武的怜惜。绝世高手可寻,但忠诚的死士更得之不易。“杀,诛杀此人者赏百户奴。”他的嘴唇已经被牙齿咬出了血。楼兰的士兵们早已怒不可遏,此刻又被段萧的死激起了战斗之心。一阵密集的箭雨飞向小武。小武举刀格挡,毕竟右臂刚失,仓促间右腿连中两箭。士兵们见状蜂拥而至,如林的刀枪封住了所有的退路,留下的只有通向另一个世界的死路。小武仰天长啸,黑暗中的林海亦响起雷鸣般的轰隆声。只见他黑色的瞳孔猛然发出了微红的光芒,左手的刀光陡然暴涨了三尺,且刀光所向,刺来的武器纷纷被斩断。借着楼兰士兵惊愕的瞬间,小武纵身跃上了树冠。看到小武的身形快要消失在铁岩木黑黝黝的树冠中,祈辉正懊悔,却见身边闪出一道黑影随着小武冲入树冠。小武向来对自己的轻功极为自信,如同迷宫一般的树冠就像自己的家。只要藏入树冠就可以躲开敌人的追击,这是小武早就盘算好的。一个优秀的猎人总会为自己留好退路。但是,他没有想到那道黑影来得如此的快,丝毫没有受到枝杈的阻隔。他明白,黑影才是真正的劲敌。小武此刻已无心恋战。一来,他插着羽箭的右腿开始变得沉重;二来重伤的右腕疼痛难忍,随着血液的流失,身体越来越无力。于是,小武咬了咬牙,把真气注入左掌,手中的刀光立时幻化为四道向黑影掠去。从来没有人能逼小武使出四影刀,因为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对手。可如今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强大的对手却出现了。不可思议的是,那黑影竟穿过了四道刀光。小武只看到一双令人恐惧的红瞳,接着胸前被重重一击,身体一下失去控制,从树冠里掉落下来……楼兰士兵们没有找到小武的尸体,这个雪藏族少年好像融化在林海中了。黑衣老人落在祈辉身旁,衣摆没有丝毫的颤动,仿佛他始终站在那里没有动过。“中了我的摧心掌,他逃不出林海。”天色渐亮,楼兰军队在原地安营扎寨。进入雪藏高原以来,由于没有强敌,又为了便于行军,营地一直布置得很简单。此时,他们恢复了两军对垒时防御严密的军营形制。营帐设置互为犄角,形成环形防御体系。营地周围虽然因林中冻土无法挖掘壕沟,但捆绑了大量绊马索,还利用倒下的铁岩木布置了暗哨,巡逻的警卫也比平时多了三倍。初入高原时,许多人在抱怨,一次简单的任务竟然需要百余人,而且尽是帝国的精锐。融哲虽然难对付一些,但也未免有些小题大做。此刻,见识了敌人的厉害,士兵们不禁心惊,多日来的劳累也被一扫而光。仅从那小孩独自一人诛杀三员大将、二十余楼兰铁骑,重伤之下还能遁走,就足以令人胆寒。还有这寂静的森林,仿佛有千军万马埋伏其中,让人感到恐惧。祈辉的帐篷设在营地中心,与其他将士的帐篷没有任何区别。帐篷内,祈辉和黑衣老人围坐在火盆边。火盆上挂着的茶壶冒着白色的水蒸气。帐篷里很温暖,祈辉的手却是冰冷的。“小武的尸体还是没有找到。”祈辉把盛满紫根茶的杯子握在手中暖着。黑衣老人望着红彤彤的火盆不语。“师父的功力,我是知道的。只是这个叫小武的……”祈辉微合双目,“笑对千军,千军胆寒……真是绝代的英杰。可惜呀,此人不能为我所用。”“王子有爱才之心是好的,但是总有一天王子会君临天下。到时,王子所需要的是忠心耿耿的臣民,而不是文武超群的英雄。这点道理王子自然是十分清楚的。”黑衣老人道。“谨听师父教诲。”“老夫一个粗人,浪**一生,终无所成,也只能教给王子一些粗浅功夫。至于其他,王子天资聪慧勤勉刻苦,已非老夫所能传授。”“师父谦虚了。”“老夫在垂死之际蒙你父王所救,为着楼兰的千年盛世,心中早将这把老骨头置之度外。”黑衣老人的脸上仍然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只是声音甚为苍凉。一时,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只有茶壶里的水咕嘟地翻响,帐篷里飘着紫根茶苦涩的茶香。“小武一身猎户装扮,又是独自一人,看来是当地的土著民族无疑,”祈辉道,“黑水和无风武艺超群,死在他们手下的上将不下十人;胡烈为我朝悍将,向来罕有对手。但是,他们在小武手下走不过一个回合。若非我亲眼所见,当真让人难以置信。”“小武杀死胡烈的那一招看似简单,但是准确地抓住了胡烈铁锥和匕首配合间的致命弱点,换了别人是破不了胡烈的招式的。真正置胡烈于死地的是小武的力量和速度,没有速度,长刀定然快不过匕首,没有力量,踹在铁锥上的那一脚不但伤不了胡烈,反而会被其所伤。”黑衣老人判断,“以小武的年纪,身上的武艺绝非后天练就,而是天生异质。”黑衣老人说到此,眼睛一亮,“我倒想起来了。远古时候,曾经有一个小部族,族人的体质与常人大不相同,几乎个个都是神勇无敌的战士。传说他们以三千人对阵雷朝的十二万大军,致使雷朝士兵死伤八万之众。不过,据说这个部族也在那次战斗中灭亡了。难道他们竟蛰伏在雪藏高原之上?”风声从帐外传来,不是尖啸声,而是似千军万马奔腾的隆隆声。祈辉饮了口茶,说道:“即便如此,我们与这个部族素无来往,更无恩怨,这个小武为什么会冒死阻拦我军?难道和米兰有着什么联系?”“也只有这个解释。”黑衣老人沉吟道,“如此,融哲的死也就有了解释。”“小武就是杀死融哲的人?”“不可能,”黑衣老人摇头,“杀死融哲的武器是长矛,而小武用的是刀。”祈辉的声音凝重起来:“一定是米兰遇到了这个所谓雪藏族的人,并得到了他们的帮助。一个小武已然如此棘手,如果面对整个雪藏族,我们恐怕……”“应该不会那么糟,从我们追踪的足迹看,只是一人一骑。以米兰的体质,肯定会坐在马上,那么跟随她的就只有一个人。至于小武,很可能定是他们在半路上遇到的,承诺来拖延我军。只要能够在他们与雪藏族人会合之前追上,事情就好办了。”“凡事必从坏处谋划。”“王子也不必过虑,莫要小瞧了帝国大军。他们南征北战还从未碰到过对手,此前的失手不过是轻敌所致,”黑衣老人的目光闪烁,“况且我们还有一位真正的绝世高手。”祈辉释然一笑,道:“师父为帝国国师,神功盖世,我确实多虑了。”黑衣老人摇头,“老夫已是风烛残年,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老夫说的高手就是王子您自己。”“师父说笑了。”“四年前王子就已把老夫的这点本事皆尽习去,恐怕早已青出于蓝。况且此刻又有裂天刃在手,放眼天下,还有谁能是王子的对手呢?”两个人不动声色地对视着,流露出复杂的眼神。帐外传来甲胄碰击的声音,一个气喘吁吁的士兵跪倒在帐前。“找到小武了?”祈辉收回目光,扭头问道。“没……没有,”士兵一愣,又道,“但是,我们找到了此前追踪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