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是如何穿过繁华的街道,如何回到漆黑一团的研究所,苏丁丁根本不知道。此刻的他和衣躺在那张单人**,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大脑里一片空白……小雨要结婚了。这一天早晚会来,他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他并没有伤心,也没有绝望,只是觉得生命中有一些东西一下子被抽离了。苏丁丁是个弃婴。儿童福利院的阿姨在大门口发现他的时候,他还不满三个月。他的双腿从膝盖以下缺失了,经过大夫分析,这大概源于一次失败的分娩:为了保住母亲,孩子的双腿被剪断了。丁丁的名字是因为残疾让他显得比正常孩子小得多,苏姓则是随了保育阿姨的姓氏,而这个保育阿姨就是刘小雨的母亲。苏丁丁在儿童福利院度过了童年。七岁那年,他拥有了第一副义足,虽然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却可以和正常孩子一样上学了。在同一年,福利院里开展了一场“给孩子一个家”的活动,院里的员工可以自愿认领一个孩子,于是苏阿姨就成了丁丁的义母,小雨就成了小他两岁的妹妹。每个周末,他都可以在苏阿姨的家里生活两天。几年里,苏丁丁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苏阿姨夫妇对他像亲儿子一样,小雨也多了一个关心爱护她,又可以陪她一起玩耍的哥哥。苏丁丁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融入这个家了,如果不是那件事发生的话。那一年,丁丁读高二,小雨正在上初三。他在小雨的房间里给她讲解数学题。在解开一道难度很高的习题之后,小雨很是高兴,侧身抱了抱丁丁,而这一幕恰好被端着饮料进来的苏阿姨看到了。从那以后,苏阿姨就开始尽量避免两个孩子独处。虽然大家看起来还是那么和睦,苏丁丁却隐约感觉到了这个家庭对自己的防范与隔阂,于是他也渐渐减少了回家的次数。后来,他考上了大学,回去的次数就更少了。再后来,他被导师看中,参加了研究所的工作,于是研究所就成了他的新家。除了逢年过节的探望,他也渐渐淡出了原来的那个家。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从**坐起身。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和小雨是两条平行线,虽然看起来很近很近,并且一度让自己产生希望与错觉,但是他们永远也不会相交。这是命运,自己只有选择旁观与遗忘,至少自己应该找些什么事做来假装忘记。他拆下义足,坐上轮椅,来到工作台前,打开电脑屏幕,继续那个《无限世界》的游戏。曾经觉得有趣的游戏此时却变得索然无味,他强迫自己沉浸其中,但却事与愿违,心里面反而越来越烦躁。一声提示音响起,是李利发来的记忆图谱数据下载完毕了。他犹豫了一下,既然游戏不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就试试工作吧。退出游戏,打开记忆图谱专用软件,一行黑体字显现出来:“记忆图谱分析系统2.0”,下面还有一行漂亮的手写楷体:“勘破自我,便认知了世界”,这是导师留下的笔迹。系统开发之初,所有人都认为已经打开了人类自我认知的大门。如今这扇门依然尘封着,冲向它的人们却已纷纷倒下了。进度条是一个模拟人类大脑的图案。当蓝色涂满迷宫一般的大脑沟回之后,系统导入完毕。界面转换,一个虚拟AI出现在屏幕上。那是大师兄蔡杨的形象,研究团队中最英俊的男性。“请载入研究样本。”大师兄说道。苏丁丁把第一个数据包载入系统,上面记录着林颐从10:20—11:00的记忆图谱。“开始进行初始分类。”大师兄边说边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右侧的高速计算机发出明显的嗡嗡声,开始进行高速运算。“大师兄,你想我吗?”苏丁丁问道。“天天见面还需要想吗?不过……”大师兄沉吟道,“如果你是依楠的话,一分钟不见,我也会想的。”“重色轻友。”“这是所有男性的共有天性,当然女性更甚。”大师兄认真地说道。“难道我不是男性吗?”“如果你的心里有一个天平,一边放我,或者再加上导师,一边是小雨,哪一边更沉?”大师兄用嘲弄的眼神望着他。苏丁丁暗自叹息了一声,自己本想在大师兄这里找到一丝慰藉,没想到竟然引到小雨那里去了,愈加烦恼。“话说回来,我倒是有些想念其他人了,比如导师和真实世界中的我。为什么见不到其他人?他们去开发新的系统了吗?又有重大突破吗?我和你都被发配到这个角落里了吗?有更新版本的我替代了我吗?我们被遗忘了吗?”苏丁丁有些头大,心想现实中的大师兄不是话痨啊?又一想大师兄现在正和导师一起昏迷在医院里,不禁有些伤感。“我们还是工作吧。”他有些黯然地挥挥手,说道。“哦,好吧,工作才是我存在的意义。”大师兄恢复了平静,“初始分类完毕,情绪占比70%,行为占比30%,环境占比10%……”“检索情绪板块,判断记忆载体身份。”苏丁丁说道。“综合思维活跃度、行为模型比较,载体年龄为22~30岁,女性可能性为82%,男性可能性为18%。”苏丁丁将林颐的真实信息载入系统,道:“通过对记忆者真实身份进行修正,重建载体模型,之后以时间为基点进行系统分析。”高速计算机再次发出了嗡鸣声。“时间有点儿长,不想聊些什么吗?”大师兄问道。苏丁丁摆摆手,进入记忆追溯之前,他需要调整一下思绪。凌乱的数据如同宇宙初开一般,一层一层扩散开来,形成满天星斗似的记忆斑点,而后持续演化,逐渐分类聚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记忆数据变成了一片片云朵。云朵有的分散、有的聚集,形状各不相同。它们的颜色一模一样,都是灰黑色的,就像暴雨前夕的天空。这显示记忆载体始终被负面情绪影响着。计算机仍然在高速运转。这些云朵慢慢聚拢,渐渐涂满了整个屏幕。接着,一道道闪电在云层中隐现,而后越来越粗大,越来越密集。记忆云朵不断被思维闪电轰击、撕裂着……到了最后云朵与闪电同时消散,化为漫天雨点似的数据流在屏幕上流淌,并且如百川汇海一般归纳为一连串的湖泊群。这个过程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沉默已久的大师兄终于开口了:“时间节点10:20—10:28,载体运动指数32,语言指数为0,环境变化指数40,判研载体处于正常低频度运动中,步行的可能性为85%;载体的思维指数为75,情绪为极度负面。以上数据显示载体处于活跃的思考之中,且陷入困境的可能性高达90%。”大师兄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苏丁丁。“继续。”苏丁丁说道,看来这几分钟,林颐正在走向713房间,没有什么需要求证的,关键的信息在后面几分钟。“10:29—11:00整,载体运动指数下降至22,语言指数上升为32,环境变化指数为10,判研载体处于类似室内静坐及轻微偶尔走动状态;载体思维指数为40,但是有自我压抑迹象,而且在10:52出现三个连续思维峰值,指数高达95,两秒后又迅速回落为40。”虽然林颐杀人事件的真相尚不清晰,不过有一点苏丁丁可以确定,林颐撒谎了。如果按照林颐的供述,她是在10:30到达713房间门口后,看到大量血迹,之后报警。那么,她的思维指数就应该在10:30达到峰值,并且由于惊吓而始终处于峰值状态,直到酒店服务人员赶来才有可能回落。但真实情况却是,峰值直到10:52才出现。运动及语言指数更说明林颐曾进了713房间,并和受害人进行过交谈。而10:52的峰值,更大的可能性是林颐欲对受害者施加报复的思想斗争或实际行动。苏丁丁沉默了几分钟,决定还是不妄加揣测,以免对整体记忆追溯产生先入为主的人为干扰。他将剩下的四个数据包逐次载入系统。由于记忆图谱的时间连续性,他决定不再逐个分析,而是等待所有数据包全部解析完毕之后再进行整体研判。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本来可以先睡一觉,但是烦恼让他一点睡意都没有。计算机的运行声音宛若牛吼,他索性接着玩游戏消磨时间。当所有数据处理完毕之后,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了。苏丁丁估计这一夜的耗电量是一路飙升,自己恐怕又要挨管理处王大妈的白眼和唠叨了。在对方的眼中,自己就是打着科学名义的骗子,在白白耗费国家的资源。大师兄开始对数据进行解读:“由于四个数据包统一度较高,我在这里就不逐一描述了。”他轻轻咳嗽一声,“下面进行系统表述,时间节点11:00—13:40;载体行为指数11:00—11:08为18,11:08—11:34为 88~ 98,11:34—11:52为 18…… 以 此 判 断, 载 体 在11:00—13:06之间处于大运动量状态,其间每运动30分钟左右进行20分钟的休息。需要指出的是,通过对记忆载体的真实信息进行比较,载体的运动量大幅超过正常肌体极限,我不得不对所供数据产生怀疑。”“语言指数和环境指数呢?”苏丁丁并没有回答大师兄的疑问,而是直接问道。“系统记录到11:06—11:09等三个节点产生过小幅波动,判断为载体的自言自语,其他时间的指数接近0;环境指数维持在10以内,判断载体基本处于单一小环境之内。”苏丁丁停顿了一下,接着问:“思维指数呢?”“11:00—13:06,思维指数为20,且波动很小,接近直线,显示载体非常平静。”苏丁丁陷入了沉默。行为指数高企,显示林颐当时正在对受害者进行残忍的虐杀。但这个时候的林颐对受害者的恨意应该达到了高点,甚至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才会导致运动量超过极限。那么,她的思维指数也应该升至高值,或者大幅震**;然而系统分析得出的结论却正好相反。“启动数据库,载入行为图谱,与分析样本进行比对。”此时房间里的情形像某种蛰伏的生物被唤醒了,服务器与计算机开始同时嗡鸣;电脑屏幕上弹开一个分屏,各种人类行为模式、时间、情景逐一闪现……“根据对比分析,载体行为相似度为:自由搏击(生死)72%,大运动量健身9%,分娩7%,做……”大师兄的立体形象现在退居到了屏幕右下角。自由搏击,还是生死搏斗?这和实际情况相去甚远,他继续问道:“谋杀呢?”“哦,0.3%,杀一个人需要这么大的运动量,这么长时间吗?”“虐杀呢?”苏丁丁说道,“比如说肢解,受害人数为多人。”“这个……数据库中没有类似行为,不过可以模拟一下,”大师兄说道,“哦,相似度为76%。”苏丁丁点点头,脑海里闪现出林颐挥舞刀具,鲜血四处飞溅的画面。可是,嫌疑人的思维指数为什么会这么低呢?他望着电脑屏幕上林颐的记忆图谱,看上去那只是一团团貌似杂乱无章的数据流和迷宫一般的分析曲线,此刻他觉得真相就隐藏其中,却难以触及。突然,一个念头跳出来!他沿着这个念头继续思考下去,一个个矛盾和问题逐渐解开。最后,他终于确认,自己的想法大概是正确的。介入到林颐杀人案以来,自己一直认为对方是个柔弱的被逼入绝境的家庭妇女。这种同情心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同样也影响了李利这个老刑警。可是!—可是,假如林颐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冷血杀手呢?那么就可以解释林颐如何能冷静地虐杀两个强壮的男子,如何在杀人之后从容报警,又如何伪装成无辜者骗过了李利那双锐利的眼睛。每个人都是有血性的,也许林颐是个贤惠的妻子,是个慈祥的母亲。正常的情况下,她的一生都会在幸福中度过。但是,在经历了刻骨铭心的欺骗和威胁之后,极度的仇恨使原本隐藏在其基因深处的冷漠与残忍得到最大限度的释放,让她在转瞬之间变成了嗜血的杀人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