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了。玛莎拉蒂把苏丁丁送到研究院门口,苏丁丁看着那一抹红色的尾灯消失在车流中。不知不觉,两个人待了太长时间。小雨急着赶回家,连晚饭也顾不得吃。苏丁丁在旁边的快餐店随便点了一份盖饭,吃过后就向自己的十号楼地下二层走去。电梯门在B2层无声地滑开,走廊里的感应灯却没有像往日那般亮起来。面对一团似乎在缓慢涌动的黑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他咳嗽了一声,灯亮了,灯光与对面的墙壁都是枯骨一般惨白。他探出头左右看了看,走廊里空空****的。走出电梯,他先是来到走廊另一头的水泵房,门锁着,里面传来沉闷的机器运转声。隔壁的后勤库房也关着门,他敲了敲,没人回应。他迈起步子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路过洗手间的时候,他驻足倾听了片刻,除了偶尔的滴水声,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他打开门,走进房间,开启灯,发现房内一切如常。心神不宁之下,他关上门,并且罕见地将门反锁了。他坐在工作台前,开启电脑,在等待电脑系统载入的时间里,那种恐惧感仍然没有消失。他忽然一惊,难道是小雨出事了?连忙拨打小雨的号码。电话接通了,小雨的声音马上传过来:“丁丁,有事吗?”“你那里还好吧,开到哪里了?”“挺好啊,已经上京承高速了。”“一定要小心,一定。”“好的,挂了。”放下电话,苏丁丁长长松了一口气。第六感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他是不相信的。但是为了蒙混毕业,他的毕业论文却写了有关第六感的解析与探讨。能够被导师录取到研究所,估计也与这篇论文有关。但是,他从来没有对这种既看不见又摸不着的感觉有现在这么深切与真实的体会。又过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是自己吓唬自己的节奏吗?他自嘲地摇摇头,一边拆解下义足,一边随手打开了《无限世界》这款游戏。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很快就来到了门外,接着就是剧烈的敲门声。“谁?”他问道。没有人回答,但是敲门声更响了。安装义足已经来不及了。他拉过旁边的轮椅,坐上去,向门前驶去,打开门上插销的同时他再次问道:“谁呀,这么晚了,什么……”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就猛地被撞开了,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冲了进来。苏丁丁还没有反应过来,黑影已经抡起了胳膊,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了他的眼眶上。他感觉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黑影并没有停手,拳头雨点般落下来。苏丁丁抬起双手,勉强护住头部。黑影却低下身,抓起轮椅的把手,猛地向后翻去。黑影的力气非常大,轮椅裹挟着苏丁丁的身体从门口一下子摔到了房间的中央。苏丁丁重重跌倒在地板上,一阵头晕目眩,但是也由此与黑影脱离了接触。借着灯光,他终于看清黑影是谁。柳若然,刘小雨的丈夫!“你要干什么?”苏丁丁喊道。黑影没有回答,只是冲过来,一脚一脚地猛踢他的身体。对方的力气非常大,黑色的皮鞋划过一道道乌亮的弧线。苏丁丁的腹部一阵剧痛,胃部像被烙铁烫了一下。接着,肋骨又挨了一记重击,他似乎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然后,额头又是一下,世界在他眼前一晃,变成了血红色,再然后……漫长的几分钟过去了,对方的力气丝毫没有减弱。柳若然显然没有跟自己对话的兴趣,只是肆意殴打着他。他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轻蔑、不屑、狠毒、残忍……但是很奇怪,他唯独没有看到愤怒。换句话说,对方的举动完全是在清醒、冷静的状态下做出的。忽然之间,苏丁丁明白了,愤怒在某些时候也是对同类的重视与尊重,而在对方的眼中,自己显然没有这个资格—让对方愤怒的资格!于是,苏丁丁心中的恐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愤怒,因自卑、屈辱、懦弱而衍生出的愤怒。每一下殴打都变成了助燃的物质,很快,这种愤怒就变得不可抑制,像野火一样充满了他的胸腔。不知道因为麻木还是什么,苏丁丁感受不到疼痛了,一次次重击仿佛都落在别人的身体上。他看到了自己的义足,它们就摆在工作台的边上,距离不过两米远。他蜷起身体,用肘部和膝盖一点点向义足挪动。义足的脚跟和脚掌部位是用钛合金制造的,除了假肢的功能外,也是一件不错的武器,报仇的武器!五厘米,十厘米……一米……一米五……对方的殴打停止了。苏丁丁知道对方正在戏谑地看着自己,就像看着一只在猫爪下徒劳挣扎的老鼠,但是他不在乎。这时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只有一个,拿起义足,将其变成自己的武器,去捍卫自己那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尊严。很近了,很近了!他的手指已经触到了义足的边缘,但是就在这时,一只修长但有力的手从苏丁丁眼前拿起了义足。然后义足被挥舞起来,带起一阵风声,重重敲在苏丁丁头部!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降临……恶龙从翻卷的乌云中探出头颅,獠牙探出唇外,牙间滴着鲜血。龙须如毒蛇一般扭动着,灯笼一样的眼睛有说不出的邪恶。他高举起手中的剑与盾,向恶龙示威,心中没有畏惧,只有高昂的斗志。恶龙的眼中流露出轻蔑,那架势好像在看着一只蚂蚁。他纵身而起,向着恶龙冲去。猛烈的撞击,剑在龙鳞上擦出了火花,坑坑洼洼的盾挡住了惨白的龙爪……疼痛,彻骨的疼痛。他抬了下手,结果手腕像被折断一般疼痛。他侧了下身,两边的肋骨像几把手术刀同时在肌肉间搅动……“别动,你现在还不能活动。”一个女性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苏丁丁想睁开眼睛,但是努力了半天也睁不开。有过大夫经历的苏丁丁知道,自己的脑袋一定肿得和猪头一样了,以至于眼睛最终只能睁开一条缝。就像从门缝里看人一样,一个白色的身影逐渐清晰,从声音上来判断,对方好像老熟人。“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护士说道,“全身十余处骨折,看来你从事的是高危险性工作。”苏丁丁没有理会护士的调侃。他感觉浑身无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身体大部分没有知觉,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似的,而有感觉的地方却又疼痛难忍。他的神智迷迷糊糊的,不久又昏睡过去了。战斗,他在无休止地战斗。天空中一片黑暗,没有日月,没有星光。大地荒芜万里,到处是燃烧的火焰和肆虐的洪水。他奋力与恶龙搏斗,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杀死恶龙。然而恶龙好像拥有不竭的生命,它的身躯被剑砍中后就会化为黑烟,不久又重新凝聚。他毫不气馁,一次次用力挥舞着长剑,他相信恶龙终将倒在他脚下。几天过去了,苏丁丁已经好了很多,身上的瘀青逐渐消去,只是骨折可不是几天就能好的。他躺在**,身上到处打着石膏,绑着纱布,一动也不能动。研究院的办公室王主任代表院里来看望了他,和他聊了几句,确认和院方没有关系后,留下几句慰问的话和一篮水果就离开了。辖区派出所的民警也来了解情况。原来是医院急救人员在现场发现了打斗的痕迹,报了案。苏丁丁解释,在给柳若然进行记忆追溯的时候导致对方思维混乱,于是发生了冲突。这纯属意外事故,他不打算追究对方的责任。与恶龙的战斗或许持续了一万年,恶龙被砍断的身体一次次在黑烟中重生。有那么一刻,他不禁产生了一丝动摇,难道恶龙真是打不死的吗?不,他决不放弃!他们两个中只有一个能活下来,他会战斗到最后一刻!当他产生了这个念头后,发现恶龙的眼中明显露出了恐惧,继而化作黑烟消散在空中……第十天,额头和右臂上的伤口拆线了,两处各自缝了十四针,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伤疤。苏丁丁还是不能动,只是在护工喂饭的时候可以稍稍欠一下身子,也没有人可以说话,当然他也不愿意交流。大部分时间,他都躺在**,望着白色的天花板发呆。李利来了一次,看着苏丁丁,眼神有些复杂。“小王说,你的患者因为精神失常袭击了你?”“是。”“我调了录像,那个人是苏小雨的丈夫……”李利说道,“他在你那里只待了十分钟,怎么有时间做记忆追溯?”……“不想说就算了,有些事……”李利沉吟道,“你有什么需要,就找我。”“好。”他回答,“大概也只有你了,帮我去所里把义足拿过来。”恶龙消失了,但是他知道它就躲在暗处偷偷观察自己。他拎着盾牌,提着剑,行走在荒芜的大地上,四处寻找恶龙的踪迹。……翻过山脉……穿过沙漠……涉过大河……走过平原……在一条几乎断流的小溪旁,坐落着一间破败的小木屋,它倚靠着一棵掉光叶子的树。一个苍老的妇人拉住他的衣角,跪倒在脚下,旁边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在瑟瑟发抖。妇人哀求他,不要再与恶龙争斗了,说他们之间的战争已经毁坏了大地,灭绝了生命。他迷惘了,自己不惜生命去杀死恶龙,不正是为了她们的安宁吗?怎么……他感到委屈、不解、愤怒,但是看到小女孩那清澈的眼睛时,他感到一阵酸楚,不禁发出了一声叹息。一个月的时间即将过去,苏丁丁终于可以下床了。他起初在病房内简单走上几步,慢慢地可以拄着拐在医院花园里散散步。手机的电量早已耗尽,充上电,开机。微信里有几条信息,都是小雨发过来的:“丁丁,你做什么呢?”“怎么不回信息?”“不理你了!”“丁丁,你还好吗?”……他并没有回复,只是把手机放进抽屉里,默然躺到**,不知在想些什么。日子一天天过去,单调得像白开水一样。不过对于他来说,都早已习以为常了。出乎意料的是,王主任又来看望他了。这次带了许多营养品,还有一个花篮,举止显得非常热情,明显不是在敷衍了事,弄得他有些受宠若惊。王主任拉着他的手聊了半天,什么祝愿早日康复啦,今天天气很好啦,可能最近要降温啦,不过尽是些没营养的闲聊。苏丁丁从王主任闪烁的眼神能感觉到,对方一定有什么话要说,但是直到离开也没说出来。他只是提到十号楼的未来研究所最近连续发表了几篇重量级论文,在国际上引起了广泛重视,刘所长很可能会成为新的中科院院士。不过,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苏丁丁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小雨又发来了信息:“丁丁,我有些想你了,想去看看你。明天中午好吗?”他看了看,把手机放下,犹豫了一会儿,拿起手机回复道:“院里把我调动到深圳分院了,我要长期在南方工作,等我回北京再联系吧。”用了三个月,苏丁丁终于恢复如初,不过精神状态却发生了一些明显的变化。他更加少言寡语了,举手投足间愈加沉稳,没有了从前的率性随意。办理了出院手续,把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放回了办公室,他驱车去了市精神病院。精神病院东北角有一栋四层楼,用围墙与其他建筑隔离开,门口挂着的牌子上写着:特别护理楼。苏丁丁轻车熟路地穿过一楼大堂,在接待台向护士出示了证件,乘电梯来到二楼。走出电梯间,走廊两侧是一间间病房。201房间有八张病床,此时八位患者正躺在**沉睡。房间里很安静,没有护士也没有探望的亲属,时间仿佛在房间里凝滞了一般,唯一活动的是吊瓶里不时垂落的一滴滴**。苏丁丁坐到一张病床前的凳子上。一位老人仰面躺着,面无表情,一动不动,除了他的胸口在微微起伏外,几乎毫无声息。他默默地看着老人,眼中流露出无比眷恋的神色。**的老人就是苏丁丁的导师,他已经在这里躺了三年。如果没有奇迹发生,老人永远都不会醒来。半个小时后,苏丁丁站起来,在卫生间倒了一盆温水。他拿了条毛巾,先帮老人擦拭了面部,然后是四肢、身体,他做得很仔细,比给自己洗澡都仔细。接下来,他为其他七位师兄逐一擦拭了一遍,做完这些时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了。苏丁丁走出病房,站在走廊里有些惆怅。在两边的病房里还有着几十位患者,以前都是他的同事,现在他们都躺在这里,只把他一个人留在世间。他又上了三楼,走廊里有一扇铁门,上面挂着“禁止入内”的警示牌。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是一个大开间,大约有两百平方米。十几个身穿病号服的病人在房间里或坐或立或者随意走动着,他们的举动显得有些怪异,眼神呆滞,看不到神采。他的这些同事曾经是业界最顶尖的精英,现在他们虽然还活着,却只剩下没有灵魂的躯壳。苏丁丁看见了大师兄蔡杨,此刻他正坐在一张桌子前认真地摆弄着什么。那是一个永生花的八音盒,拳头大的玻璃罩内是一朵绽放的玫瑰永生花。大师兄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它,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仿佛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朵玫瑰。半年前,苏丁丁来的时候,还没有发现这个明显不属于医院的物品,看来是大师兄的未婚妻赵依楠来看望他了。想到这里,苏丁丁的眼圈有些发红,大师兄其实是幸福的,至少他还有一个人可以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