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泡沫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闪电划过，勾勒出低垂的云团，浩渺的湖面，和湖面上一条飘摇的小帆船。王磊盯着腕上的个人终端，不时擦一把脸上的雨水，“我说，你这方法行不行啊？”“我在交河城里面试过，参数完全吻合，使用终端里存储的导航地图应该没有问题。”周新疆回答。“我们现在的位置是吐鲁番市中心啊，可是周围一片汪洋啊，难道都被水淹没了？不可能吧，至少还能看见二十几层的高楼吧？”“从交河城的变化来看，这个世界模拟的是西汉时期的吐鲁番，哪有什么吐鲁番市啊？”周新疆拍了王磊肩膀一巴掌，“赶紧催促局里把需要的资料发过来吧，这很重要。”“那苏公塔……”王磊想反驳，但是又颓然道，“那是清朝的了，当然也不会有。”风虽然不大，但帆船行驶的速度并不慢，水面上一片平静，更是没有什么波浪，所以船上的人并未感到颠簸，只是这暴雨确实烦人，每个人虽然都穿了雨衣，但无孔不入的雨水早把全身的衣服淋湿，冷冰冰地贴在身上很是难受，此外船舱里的积水也格外多，不得不安排五个队员专门向外舀水。此去柏孜克里克，路途不近，且在湖面上没有参照物，周新疆决定沿着往日的旅游路线行进，他把第一个导航点设在了高昌城，交河城完全退回了西汉时期，那么高昌城呢？他们又会看到什么？在雨水中又度过了了一个多小时，借助闪电的映照，隐约可以看到船头方向的湖面上出现了一个黑沉沉的庞然大物，过了十几分钟，船驶近了，终于可以看清，那是高昌素有“高昌壁”之称的城墙，不同于旅游时看到的残垣断壁，此刻看到的高昌城墙连绵不绝气势恢宏，完全恢复了原貌，即使被洪水淹没了一半，仍然可以感受到它的雄伟与威严。船更近了，从一处城墙溃口能够看到，城内也被淹没了，但是水深只有一米左右，那些只能凭借着诸多遗迹在自己脑海中想象的古代城市盛况此刻就展现在眼前，可汗堡气势巍峨，坚不可摧，王宫雕梁画柱华美异常，寺院庄严肃穆，一尊跌坐于高台上的佛像宝相庄严，就连相对低矮，比邻成片的民居和市场也如军阵一般秩序井然。“那场灯光秀并不是假的，简直就是这里的投影啊。”苏丁丁目瞪口呆。“不仅是交河城，连高昌城也还原构建出来了，”李征战不禁喃喃道，“这，这连云上西域也做不到啊，我们到底面临着什么？”“不，她并不是万能的造物主，”周新疆摇头道，“你仔细看一下。”他们是借助着闪电的瞬间观察高昌城的，最初被它的雄伟壮观给震撼了，但是当大家耐下心来仔细观察的时候，就发现有些不对劲。在闪电的一连串闪光中，只见可汗堡像是沙筑的城堡一般，缓缓融化为一滩黄泥消失在湖面上，但是在下一刻又重新矗立起来，华美的王宫也同样重复着这一过程，如同孩子搭积木一般，一会儿建立起来，一会儿又推倒重来。就在这时，近在眼前的这段城墙毫无征兆地轰然倒塌，帆船一阵颠簸，由于内低外高的水位差，顺着水流进入了高昌城。城内的积水一下子上涨不少，毗邻城墙的一片民居也无声地塌陷于洪水之中。“瞧，水里有人。”苏丁丁忽然喊道。两个队员跳下船，虽然水流有些急，但水深毕竟还未超过一米五，很容易就把来人搭救上来，是一个行商打扮的男人，已经没了气息。苏丁丁还在惊诧的时候，李征战说道：“这是个NPC。”“这，这怎么能看出来呢？”苏丁丁疑惑。“NPC的脸上都会有明显的二维码。”“可是这个脸上没有二维码啊？”苏丁丁翻来覆去找。李征战没好气，“不是云上西域的当然没有啦，动脑子想一下，如果你在虚拟世界死了会怎样？”“怎样？不怎样啊，退出登录了呗。”苏丁丁随口答道，随即明白了李征战的意思，看着甲板上的行商尸体，道，“所以我当然会从虚拟世界里消失，而不会留下什么尸体，”说到这里，他一怔，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压低声音道：“可是我听见小云姑娘说了，在这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那会不会……”“那你的尸体也不会留在这里，你自己看吧。”李征战向前示意了一下。船降下了帆，十个队员划桨，随着水流渐渐进入城内，水流的路径其实是一条宽阔的官道，直通王宫与寺院区域，两边的各种建筑一会儿陷入黑暗中，一会又在闪电的映照下显露出密密麻麻的轮廓，整个世界都死气沉沉的，让人不寒而栗。一个建筑在船左舷显露出庞大的轮廓，是可汗堡，位于高昌城中心，这个建筑曾经一度引起史学家的兴趣，从位置和造型来看，它很像是古代都市的内城，也是王或皇帝的宅院，可是在高昌城，王宫明明坐落于城市的西南角，而不在可汗堡，因而这些年来，仅凭那些遗留的地基残墙，始终无法确定可汗堡的作用。此刻，在周新疆等众人的眼前，可汗堡完好无损地矗立着，它的作用可以确认了，这是一座避难所，也是全城百姓躲避刀兵的最后一道屏障。李征战示意的方向正是可汗堡，苏丁丁望去，只见可汗堡的高墙之上站立着很多人，人数不少于一百，男女老幼穿着各色不等的衣服，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帆船，既没有高声呼救，也没有挥手致意，就那样像是木偶一样站立着，让这些人连同可汗堡乃至整座城市都变得诡异起来。“李组长，你说得对，我相信他们是NPC了。”苏丁丁喃喃道。“我们还是出城去吧，这里总让我感到不舒服。”周新疆说道。然而，就在船要掉头的时候才发现，水流不知何时变得湍急起来，借助着电光之间远处的王宫和寺庙纷纷倒塌下去，并且再没有重建起来。王宫前的广场上，也就是柳若涵给大家上演灯光秀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缓缓旋转的巨大旋涡，四面八方的洪水都在向旋涡汇聚，速度越来越快，当船总算艰难地掉过头的这段时间，却向旋涡靠近了三四十米。“这座城市要完了，或许云小宛已经做出了决定，但愿我们还来得及。”周新疆一脸焦虑。李征战眉头皱得更紧，“还是想办法先摆脱旋涡吧！”队员们在奋力划着桨，但是船不仅没有前进，反而被水流带动着缓缓向后退去，眼看着旋涡越转越快，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无底洞。帆再次升起，但是风力并不大，还是无济于事，这下严重了，桨也只有十支，而且看来就凭船上的十几个人，再多也没用，有一台发动机就好了，可是在这里个人终端的权限都被取消了，那么复杂的机器无论如何是幻化不出来的。正在大家束手无策之际，船身轻轻一震，竟然停止了倒退，周新疆向船下望去，看到船尾部位的水中竟然站着五个NPC，正在用力推着船身阻止其倒退。“他，他们要干什么？”苏丁丁惊恐的声音传来，只见一个士兵装扮的NPC忽然从可汗堡的高墙上跳了下来，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男女老幼纷纷跳入水中，在众人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恐惧的注视下游近帆船，然后托住船身向前推去。船动了，在百余名高昌居民打扮的NPC推动下，缓慢但是坚定不移地向着城外驶去。周新疆抬头望向柏孜克里克的方向，自语道：“若涵，是你吗？”二十分钟之后，帆船驶出了高昌城墙，旋涡的吸引力消失，帆船恢复了正常航速，但是那些NPC并没有离去，仍然跟随着帆船游动。行进了一段路程，前方隐隐泛起一道光幕，就好像天要亮了一般，驶近了才看到，光线是从水中发出的，迎着雨幕消失在夜空中，方圆十几公里的水面都笼罩在荧荧的蓝光中，帆船就好像漂浮在一块巨大的鱼鳞状玻璃板上。周围的NPC忽然离开了帆船，向着水面下潜去，在水面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片平缓起伏的丘陵，一座座坟茔排列其间，“这是……阿斯塔纳”，有人低语道。那些NPC在水中游动的姿态自然而优美，就好像真的生命一般，他们游到阿斯塔纳上方，聚拢在一起，向着下面的坟茔跪拜，而后又全部向着头顶的帆船高举双手，像是在祈祷着什么，过了十几秒钟，他们忽然分散开来，每个人没入一座坟茔，消失不见。“多像是人类啊。”苏丁丁感慨道。“但终究是一堆毫无意义的泡沫。”李征战不为所动。周新疆疑惑，这难道代表着什么吗？他陷入沉思。下一个导航点就是柏孜克里克，前方在没有阻碍，帆船鼓起了风帆，向着雷电交加的天际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