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峻的群山、冷酷的严寒和稀薄的空气使雪藏高原如同吐蕃沙漠般荒凉,只有最坚忍顽强的生命才能在这里生存。没有人知道,这支自称雪藏族的部族是如何克服诸多天险来到雪藏高原,并在这里扎根下来的。与普通人类相比,他们的身材高大魁梧,简直就是巨人。但是,他们操着与人类相同的语言,这显示着他们与人类的同源关系。他们的记忆里只有银色的雪藏高原和年复一年的游猎生活。至于从前的历史,对他们来说,则早已湮没在岁月的长河之中。雪藏族虽人口稀少,不过五六千人,但是由十数个群落组成。各个群落分散在高原各处,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每年冬季暴风雪肆虐的时候,各个群落才会带着猎物聚集到月光湖畔的黑石洞越冬。与人类在古陆的统治地位相比,雪藏族的生存极其艰难。他们一面要与严寒、暴风雪等恶劣的自然气候抗争,一面要为了食物与凶猛无比的巨兽进行殊死搏斗。即使如此,他们的生活也是简单的,贪婪和阴暗对于他们是如此的遥远。可是,没有人知道,这样的一个部族却是一股异常可怕的力量。他们在雪藏高原上蛰伏已久,久得连他们都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的辉煌。但是,这股力量一旦觉醒过来,古陆都会为之战栗。暴风雪逐渐消散,夏季的雪藏高原依然是银装素裹。雪地上,三行足迹伸向远方……萨荆与阿麟并排而行。米兰坐在阿麟背上,她羸弱的体质无法适应高原的寒冷,身上裹着密不透风的皮氅,仍然冻得瑟瑟发抖。在把米兰扶上阿麟背上的时候,萨荆本以为会费些周折,没想到阿麟不但没有反抗,反而乖乖曲下后腿。阿麟可是从来不让外人骑,就是弟弟萨风也不行。它有些奇怪。为了摆脱身后未知的敌人,他们行进的速度很快。阿麟虽然驮着米兰,但神采奕奕,步履轻快。萨荆则随着阿麟奔跑,常年的追猎使他的奔跑速度毫不逊色于阿麟。上路的第一天,他们直到深夜才休息。第二天,他们天不亮就又启程。四天过去了。萨荆连续的奔跑终于让他支持不住了。喘息开始沉重,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阿麟似乎察觉到主人的疲惫,有意放缓了步伐,并时而侧头拱拱萨荆的胳臂,示意他骑上背来。萨荆装作不知,仍然咬牙坚持。“上来吧,阿麟应该驮得动两个人。”米兰的声音轻轻传来。这是见到米兰以来,萨荆听到她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不,我……还行,没问题。”萨荆没料到米兰会对自己说话,连忙支吾着回答。由于误杀了融哲,萨荆一直心怀愧疚。此外,米兰身上一种说不出的气质,让他渴望接近却又不敢冒犯。萨荆不肯骑上阿麟,他们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不过,再有一天的路程就可以到达天啸林海,部落的营地暂时就设在那里。只要与族人会合,即使敌人追来,也没什么可怕的。他们仍然没有交流,但萨荆的心中却轻松了许多。连绵起伏的丘陵渐渐稀疏起来,地势也变得愈加平坦。红石嘴到了。起风了,呼啸的风声,充斥了整个耳膜。萨荆一行爬上一座丘陵,向下俯瞰。只见大地向下陷落,远处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一平铺向地平线。这片森林十分怪异,它生长得并不整齐,有些地方呈螺旋状,有些地方呈弦月状,还有些地方布满纵横交错的线条。整个森林仿佛是被一只巨大的画笔随意涂鸦,凌乱而难以捉摸。次日黄昏,萨荆一行才走出丘陵地带,来到天啸林海的边缘。天啸林海地处山间平原,终年狂风肆虐。每到冬季更会出现山呼海啸的龙卷风,林海间奇形怪状的图案就是龙卷风的杰作。在这里,只有一种叫作“铁岩木”的树木能够生存下来。风经过林海前面的雪原,犁出一道道沟壑。雪尘在半空弥漫,阳光一照,散射出七彩微光。在过膝的积雪中逆风而行是困难的。米兰的整个身体伏在阿麟背上,摇摇欲坠。萨荆也不得不埋头向前。随着距离的缩短,林海展现出另外一番景象:缓缓落下的夕阳,半空中舒展的云彩,高耸入云的一棵棵巨树,风掠过时卷起的林潮……这一切就像是一幅画。越靠近林海,风就越小。萨荆一行在进入林海的那一刻,风声戛然而止。穿行于林海。十几个人也无法抱拢且树干笔直地伸向天空的树木比比皆是,树间的雪地上没有灌木、藤萝、草丛等植被,显得空空****。但是,庞大的树冠把每棵树都连接起来,形成了遮天蔽日的景象。与这些顶天立地的树木相比,人是那么渺小。林间寂然无声。萨荆一行的喘息声和踩踏冰雪的脚步声清晰可闻。每次进入天啸林海,萨荆都会有一股莫名的伤感。这些树木几百年来被冰封在大地上一动不动,从未有过一株枯萎也未有过一棵发芽。即使是被龙卷风连根拔起的树木也是不腐不朽。林间没有其他生物,就连最凶猛的野兽也会从林边绕道而行。萨荆觉得自己在一片死气沉沉的墓地行走。“不,它们活着,”米兰忽然说道,“它们的生命隐藏在大地之下。”“活着?”萨荆不解,“这些树?它们跟死了有什么分别?”米兰没有回答……天黑前,他们终于到达了部落的营地,可萨荆并没有如愿见到族人。部落营地坐落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十几座简陋的木屋内空空如也。木屋前的空地上还露出尚未被冰雪覆盖的篝火余烬。萨荆在自家的木屋内找到一块刻着图案的木片。木片上的信息显示,部落已经在三天前向另一个猎场迁徙了。这种情况在以前也经常发生,可是这一次却让萨荆陷入两难的境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森林内伸手不见五指。萨荆在屋前点燃篝火,在火上烤着最后一块冻肉。火光和烤肉的香味使营地间有了一丝生气。两个人简单地吃过饭,疲惫地坐在篝火前休憩。周围的一切都隐没在黑暗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个人和这堆篝火。“往日的这个时候,营地间到处都是篝火,”萨荆说道:“男人们聚集在一起一边喝着烈酒,一边大声说笑;女人们忙碌着收拾猎物,整顿晚饭;各家的孩子们则围着篝火玩耍。”“真好。”米兰道。萨荆点了点头,想起米兰是个盲人,又道:“有时候,也会有受伤或死去的族人被抬回来,营地间就会充满紧张、悲伤的气氛。小时候,我最怕这种情况发生。所以,每天都盼着父辈们平安回来。当他们平安回来时,我们会开心地闹到深夜。”米兰不语。萨荆想起父亲的离世,那时自己还小,什么都不懂,但那个夜晚却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深处。萨荆不禁有些伤感,旋即又说道:“后来我终于知道,父亲的归宿亦是我们每个雪藏人最终的归宿。我们以这种归宿换来部族的延续和族人的欢乐。”米兰仍然不语,只是倾听着。“你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听老人们讲,高原外的世界无边无际,气候像夏天一样温暖,到处都生长着茂盛的森林,流淌着汹涌的江河,还有数不清的城郭……我总想着有一天走出高原,到外面去看看。”萨荆迷恋地说道。随即,他注意到米兰低垂的眼帘,连忙说道:“对不起,我……我忘了你看不见。你的眼睛……”米兰听罢,脸上像湖水般平静,没有一丝涟漪。“我生下来眼睛就看不见,不光我,我的族人都是盲人。早在遥远的神话时代,我们就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眼睛。”“放弃?”萨荆惊诧,“那你们怎么生存下去呀?”“生存,从来都不是我们关心的。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生存都不能保证,还能够去做别的事情吗?”萨荆不解。米兰一愣,迟疑地说道:“也许你说得对,我的族人已为数不多,随时都有灭亡的可能。在远古的时候,我们身边有最强大的守护者。”“守护者?那融哲就是你的守护者吗?”“就算是吧,”米兰道,“我们是在卡林国遇到的,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在遇到我之后,他决定做我的守护者,护送我来雪藏高原。”“听云氏兄弟讲,融哲是卡林国的主帅。”“是这样的。”“可是……可是,我却杀了他。”萨荆懊悔。“他说过,死在你手上,是他的幸运。”“但你以后该怎么办呢?”萨荆问道。他望着米兰弱小的身体,如果没有他人的照料,她恐怕在高原上一天都无法生存。米兰没有回答,忽然抬起头面对着萨荆。刹那间,萨荆觉得,米兰虽然看不见,但是自己内心深处仿佛都已被她洞察。“不……不要这样看着我……”萨荆支吾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米兰的表情虽没有变化,但萨荆分明感受到了她的失望和忧虑。萨荆一时没了主意。他原本想着把米兰带到营地,让族人决定是收留还是送她去幻雪峰。现在,一边是渐行渐远的部落,一边是远在天边的幻雪峰。两条路摆在面前,他却不知该如何选择。如果去追赶部落,让米兰留在族里,族人自然会照料保护她。然而,从米兰坚定的表情看,这条路显然不通。幻雪峰,她非去不可。可是,自己有能力保护她吗?连融哲那么有本事的人都对追兵心存畏惧,自己能行吗?萨荆心中一阵烦躁。“你不必这么烦恼,你对我并没有责任,”米兰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地说,“早在浩劫之前,你们就已经放弃了自己的誓言,这不是你的错。”“誓言?什么誓言?”萨荆问。米兰却没有回答。“你为什么非要去幻雪峰?”萨荆又问,“那里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米兰仍然没有回答。“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要我怎么帮助你呢?”萨荆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米兰仍旧不语。“这么说融哲也不知道你去幻雪峰的目的了?”萨荆逼视着米兰,“他是为你而死的,你怎么一点也不伤心啊!要是我……”他心中腾起一股莫名的怨恨。萨荆霍然起身,丢下米兰,走进身后的木屋,用力摔上门。屋内的木榻上铺着整齐的皮褥,一定是母亲临走前亲手为他铺好的。萨荆躺在木榻上辗转反侧。母亲和兄弟们此刻恐怕已经走出了天啸林海,如果明天一早走,快些的话,两天就能赶上他们。自己再不回去,母亲会担心的。弟弟萨风腿上的伤应该快好了吧?等回去后,他又该缠着自己比赛摔跤了。母亲一定还在为自己缝制雪犀皮衣,她的眼睛可是越来越不好了……想着想着,萨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几天的跋涉,他确实累坏了。门被轻轻推开,米兰苗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披着一头柔顺的长发,一双明亮的眼睛温柔地望着萨荆,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她走进屋来,弯下腰,似乎要帮萨荆盖被子。这时,门口突然黑雾涌动,一个凶神恶煞般的武士悄然出现,挥舞起闪着寒光的利剑向米兰砍去。萨荆猛地从梦中惊醒,漆黑的屋里一片沉寂。他连忙起身,打开门。屋前的篝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星光下,米兰仍然坐在篝火前一动不动,头发上罩了一层白霜。萨荆冲上去,握住米兰的手,只觉冰冷刺骨,但很柔软。“我……我以为你已经……已经走了。”米兰把头转向萨荆,虚弱地说道。“不,我不会走。只要你需要,我永远都不会离开。”萨荆的心一阵痛楚,他激动地说道。雪藏高原的夜晚异常寒冷,即使是雪藏族的人,在没有篝火、没有避寒住所的情况下,也是坚持不了多久。但是,米兰在雪地里冻了这么长时间,竟然无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萨荆来不及多想。此刻,萨荆心中满是对米兰的关切和对自己的责备。他抱起米兰,她的身体是那么的冰冷,浑身都在颤抖。现在的她虚弱的就像风雪中的一朵雪莲,娇嫩的花瓣时刻都会随风而逝。萨荆立马把米兰抱进屋,放在木榻上。然后,把皮被盖在米兰身上,觉得不够暖和,又脱下自己的皮氅盖了上去。接着,他又忙乱地在门后找了些木炭,堆在榻边的火坑里点燃,又把门关上,生怕漏进一丝寒风。一番忙碌后,萨荆蹲在火坑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米兰。米兰蜷缩在木榻上,沉沉睡去。听着米兰的呼吸渐渐平缓,惨白的脸颊有了红晕,萨荆这才松了口气。时间在夜色中消逝。萨荆终于也支持不住,伏在木榻边沉沉睡去。在暗淡的星光映衬下,营地上一座座木屋的形状依稀可辨。一棵铁岩木的树干上,伏着一个一动不动的黑影。黑影直到萨荆屋内的炭火逐渐燃尽,火光消失,才像一只巨大的蝙蝠,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地上。在向木屋方向张望片刻,黑影转身向林海深处掠去。从身形看,黑影的身材高大修长,动作灵巧的像一只机敏的雪枭,雪地上几乎没有留下他的足迹。新的一天。朝阳乍现,天啸林海还处在沉沉的黑暗中。只有几缕晨曦透过铁岩木的缝隙落在营地上。这一夜,米兰睡得很安稳。从出生以来,就连在母亲的怀中,她也是几乎夜夜被光怪陆离的噩梦困扰。随着年龄的增长,噩梦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终于,她明白了。噩梦是一个恐怖的预言,预示着古陆世界悲惨的未来。可是昨夜,从未有过的安全感驱散了多年来的噩梦,让她一夜好眠。米兰从木榻上坐起身,她依稀记得萨荆昨晚就伏在榻边,此刻却不在了。她摸索着打开屋门,一股寒冷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外面的世界在她的视野中是永恒的黑色,但她此刻真切地感受到了光明。萨荆牵着阿麟缓缓走到米兰身旁。他早早起来,先是在营地里找到了一些族人留下的食物,然后又为阿麟梳理了长鬃,整理了行囊和武器。“睡得好吗?”萨荆问。米兰点点头。“我们出发。”“去哪儿?”“你要去的地方。”“你不想去追赶族人了?”“想,”萨荆道,“有些事情我说不清。但我觉得,你更需要我,我对你有责任。可能,这就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