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天明来找苏丁丁,是为了做一次记忆追溯。他自觉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也知道不可能再画出那幅倾尽毕生精力的画,所以他希望通过记忆追溯,把脑海里的画记录下来。希望有一天,记忆研究获得突破之后,可以通过这段记录,将那幅画还原出来。为了让后来人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这才有了和苏丁丁的这一次长谈。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另一个人**心声,就连杜秀文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殊荣。苏丁丁对吕天明的叙述持强烈的怀疑态度。他一再告诉自己,老人是国家科学界的泰斗,自己的偶像,不该去怀疑。可是,老人的话太过匪夷所思,已经不是现代科学所能够诠释的,完全是幻想和神话的混合物,让自己如何去相信?当然,他无法拒绝老人的要求。第一次追溯从事发当天的晚上十一点,也就是吕天明进入梦境开始。分析显示,老人的身体指征处于静止状态,但是思维波动却在剧烈起伏中。这证明老人确实处于梦境之中,并且梦中的景象对老人的大脑思维造成了强烈刺激。四十分钟的追溯结束,休息一个小时后,老人要求进行第二次追溯。记忆追溯的时间严格限制在四十分钟。这是以生命为代价积累出的红线,一旦超过这个限度,被追溯者的身心都将受到严重损伤。死亡、脑细胞坏死、精神分裂、植物人……后果不一而足。两次记忆追溯的间隔也不能低于二十四小时,否则一样会对被追溯者造成不可逆的损伤。老人说道:“我就是搞研究的,这类实验都是有容错度的。我的时间不多了,你放心做吧。”苏丁丁劝说未果,于是开始第二次追溯。在六分零七秒的时候,吕天明的运动指数开始上升,同时大脑的思维指数也在不断攀升,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所有数值陡然间上升,突破了记忆记录仪的极限高值,接着显示界面凝固,分析软件死机。不,电脑并没有死机,屏幕上的时间数字还在跳动,而服务器突然发疯了一般运转起来,证明还在记录着什么,只是记录仪已经无法进行分析了。苏丁丁看着眼前的一幕,目瞪口呆。自从记录仪发明以来,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他试图重启电脑,但是无论开关键还是重启键都没有反应。他看了看生理监视仪,老人的生理指征虽然在高位,但是却没有超出正常范围。他不敢贸然中断记忆追溯,那样做的后果对老人来说很可能是灾难性的。他思考着应急方案,想来想去,他发现自己除了在一边看着外,什么也做不了。究竟发生了什么,是病毒入侵?不太可能,作为曾经辉煌过的记忆研究所,它的防火墙可是世界顶尖级的。是吕天明突发疾病?可是他的生理指征还算正常啊。渐渐地,一种可能的猜测指向了那个他认为绝不可能的事情:难道记录仪真的是在记录那幅画?四十分钟过去了,记忆记录仪又莫名其妙地恢复了正常。老人苏醒后,看到了苏丁丁古怪的表情。“我又看到了那幅画,谢谢你。”吕天明说道。苏丁丁摇摇头,说道:“不用谢,很多人在记忆追溯的时候,都说看到了自己最在乎的东西。”“怎么样,记录下来了吗?”老人有些惶恐。苏丁丁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说:“记录仪确实存储了数据,而且数据量非常大,不过……我不知道这算什么。”他打开分析软件,前六分零七秒,各项数据记录正常,但是在这之后,却是一片空白。“没有记录下来?”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苏丁丁操作电脑,调出了一个数据包,说道:“这就是之后记录的数据,并且数据量非常大,已经占据了数据库容量的三分之一。只是数据包内全是乱码,没有任何规律,根本无法解读。”“就是它,一定就是它。”老人固执地坚持着,随之亢奋起来。“即使您说的是对的,”苏丁丁想了一会儿,说,“从您所供述的情形看,它不能被记录,不能被承载,不能被画出,所以即使追溯仪记录下数据,也不可能被解读。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只能像您书房里那幅空白的画一样。”吕天明在地下二层的记忆所里逗留了四天,到了吃饭的时间,敲门声就会响起,然后有人送来丰盛的饭菜;到了睡觉的时候,有人抬来了一张折叠床。苏丁丁开门的时候,看到门两侧始终站着几个军人。在这段时间里,老人又进行了四次记忆追溯,直到他大脑里的那段记忆被完整记录下来。苏丁丁很是无语,被记录的数据量之大,远远超出了记忆所服务器的容量,他不得不调用了国家数据中心的云服,但是这些数据又只是乱码。最后一天,老人联系了上面,调来六台排名世界前列的超级计算机对这些数据进行了一次运算,在吞噬了相当于两座6000MW核电站的能量后,得到的还是乱码。吕天明似乎并没有失望,甚至有些亢奋,也许那块空白的画才是他的噩梦,现在的结果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又或者是因为他用一生时间所创造的新世界不再被当作虚幻,甚至得到了某种证明。第五天凌晨一点钟左右,最后一次超级计算机解读未果,老人起身告辞,苏丁丁没有挽留。他看得出来,记忆追溯对身体的损伤,已经让老人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老人走的时候,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在两名军人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离去。苏丁丁望着老人佝偻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门口,心底好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他返身回到房间内,坐在椅子上。夜已经深了,但是他一丝倦意也没有。他回想着这些天来和老人的接触,吕天明的一生在他的脑海中一一呈现。一直以来,苏丁丁可都觉得自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他除了自己的生命之外一无所有,这种感觉在小雨结婚后变得更加强烈。于是,他不忍面对现实,任由自己消沉下去。而老人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他的奋斗历程触动了苏丁丁,就如在苏丁丁的生命中照进一束光。于是,苏丁丁的生活轨迹出现了转折。手机响了。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在午夜一点半,响起了来电铃声。手机屏幕发出蓝色的幽光。苏丁丁看着手机有些发愣,自己的手机十天半月不响一次是很正常的事,又有谁这么晚来电话?他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苏阿姨,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号码。接通电话,听筒里传来苏阿姨的声音:“是丁丁吗?”“我是,苏阿姨好。”“睡了吗?”“还没有。”“小雨出了些事情,你……过来一趟吧。”“哦……好吧,去家里吗?”“不是,在安贞医院急诊科。”“怎么,小雨出了什么事?”苏丁丁的声音陡然提高。“几句话说不清楚,你最好现在过来。”挂断电话,苏丁丁连忙换上义足,抓起手机和车钥匙,冲出门去。门口竟然站着两个军人,二人对苏丁丁的出现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动不动地守在门口。苏丁丁也顾不得询问,径直跑向电梯。刚出电梯,苏丁丁就在车库里摔了一跤,打开车门时又磕破了嘴角。连续几次扭动钥匙,总算是打着了火,开出车位的时候,又把右侧的车剐了。212吉普冲出科学院的大门,来到公路上。公路上空空****的,一辆车都没有,道路两旁的路灯寂寞地散发着光芒。路口的信号灯在红黄绿之间机械地变换着,城市的轮廓被星光勾勒出来。车子在宽阔的路面上飞驰,表速升至100公里∕小时,早就超过了限速,并且一连闯了两个红灯,但苏丁丁丝毫没有察觉。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小雨出事了,究竟出了什么事?在安贞医院,难道是病了?苏阿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平静,但是她的尾音却是颤抖的,这说明她一定很慌张。况且,没有什么大事,苏阿姨断然不会这么晚给自己来电话。要知道,他们已经四年多没有联系了,难道小雨出车祸了……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212吉普穿过怀柔城区,沿着京承高速,又拐上三环路,从安贞桥西进入匝道,右拐进安贞路,而后在停车场戛然刹住。两辆闪着蓝色警示灯的救护车停在急诊科门口,其中一辆看似刚刚抵达。病人躺在担架上,用车向医院转运,家属、医生、护士围在周围,显得乱糟糟的。外面一片漆黑,急诊科里却灯火通明,人满为患。患者或在**昏睡,或痛苦呻吟,或神情木然;医生和护士都忙碌着,连走路都是一路小跑;家属都在旁边的等候区,或立或坐,时不时还会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在急诊科里转了一圈,没找到苏阿姨,苏丁丁乘电梯来到三层的手术中心。在走廊里,他就看到远处手术室门上方“手术中”的警示牌亮着,还看见了站在门边的苏阿姨。苏丁丁快步上前,苏阿姨看到他后迎了几步,一把抓住他的手,开口说了句:“小雨,小雨她……”然后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眼泪也跟着落下来。苏丁丁没有说话,轻轻拍拍苏阿姨的背,搀扶着她在等候室的椅子上坐下。在这里,他看到了刘叔叔、柳若然,还有其他一些亲属。他和刘叔叔等一些认识的人点了点头,看到柳若然的时候,他同样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柳若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到苏丁丁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又低下头去。苏丁丁给苏阿姨倒了一杯水,等老人情绪稳定一些后,便问:“小雨出了什么事?”“小雨,小雨……她……她从楼上摔下来了……”才说了几个字,苏阿姨又抑制不住哽咽起来。但是,这几个字所包含的信息量,如同雷声一样在苏丁丁脑海中轰然响起,让他头脑一阵晕眩。在他的印象里,苏阿姨是个非常精干的女人,她在福利院里既是孤儿的严师,也是慈母;在家里也会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是,现在她的精神已然接近崩溃,可见小雨的意外有多么严重。平日少言寡语的刘叔叔虽然表情凝重,但精神尚可。他叹息一声,说道:“大概在夜里十二点,小雨从自家四楼的阳台上掉了下来,幸好落在一辆面包车的车顶上。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她还活着,只是已经昏迷。现在手术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希望……希望孩子能挺过来。”苏丁丁颓然坐到椅子上,陷入了沉思。他的眼里泛起了一丝泪光。过了一阵子,他猛然站起来,上前两步,一把抓住了柳若然。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下子把人高马大的柳若然从椅子上提了起来。“你这个混蛋,你到底把小雨怎么了?”苏丁丁喘着粗气,吼道。他的眼睛圆睁着,白眼球上布满血丝,眼眶里噙满泪水。柳若然挣扎着,却没有挣脱,他一脸惶恐地说道:“我—我怎么知道!她晚上喝了些酒,就一直念叨着活着没意思。到了夜里,她还是不睡。我一不注意,他就忽然不见了。阳台的窗户开着,冷风呼呼地往房子里灌。我探着身子向外一看,模模糊糊地看见她躺在一辆汽车的车顶上。”“莫名其妙地,她怎么会跳楼呢!你究竟把她怎么了?”苏丁丁怒吼道。“这恐怕……要问问你。”柳若然放弃了挣扎,任由苏丁丁撕扯着,脸上却露出怨恨的表情。“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是夫妻,你要对她的幸福负责,这……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苏丁丁松开了柳若然,言语间有些哽咽,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迷惘和委屈。其他亲属纷纷上前,把两个人远远分开。苏丁丁孤零零地坐在等候室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护士推开手术室的大门,走进等候室,匆匆问道:“患者大出血,血库里的血浆不足,亲属里有和患者血型相匹配的吗?”诸人面面相觑,角落里,苏丁丁举起了手。他跟着护士进了采血室,看着医生将针头刺进臂弯的静脉,红色的血液沿着透明的输液管缓缓流入了采血袋。苏丁丁看着戴着口罩的护士,问道:“患者的情况怎么样?”护士皱了皱眉,没有回答。“放心,我也是大夫。”苏丁丁诱哄道。护士沉吟了一下,说道:“患者大脑受到猛烈撞击,还处在昏迷中。她全身多处骨折,内脏多处损伤,还伴随着大量出血。现在生理指征还算平稳,但如果不能及时找到出血点并止住血的话,就不好说了。”苏丁丁心头一沉,护士寥寥数语就勾勒出刘小雨目前正处于生死一线间。他抬头望向手术室的方向,目光似乎透过墙壁,看到了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个女孩。400毫升的血采集完毕,护士匆匆走进了手术室。二十分钟后,护士又走了出来。“还需要?”苏丁丁问道。护士有些为难地点点头。苏丁丁撸起了袖子。又是200毫升的采血量。护士一边采血一边说道:“出血点找到了,大夫正在处理。”苏丁丁心头一阵轻松,只要止住大出血,小雨的命就算保住了。可是半个小时之后,护士再次来到等候室。这一次她没有望向苏丁丁,而是对着其他人说道:“患者还需要输血,家属里还有和患者血型相符的吗?”几个亲属站起来,说道:“我们可以试试。”几分钟后,几个人又失望地回到了等候室。小雨的血型是少见的ARH-血型,也就是俗称的熊猫血,大概几千人里面才有一个人与之相配。苏丁丁说:“还是我来吧。”护士拒绝道:“不行,你的采血量已经超了。再采,你也会有危险。”苏阿姨表情复杂地看着苏丁丁,既心疼苏丁丁又担心小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苏丁丁拉着护士向采血室走去,声音不容拒绝:“我有危险也是以后的事,可是不输血的话,小雨现在就会死。”又是400毫升的采血量。苏丁丁回到等候室的时候,脚步有些蹒跚,脸上也浮现出不正常的苍白。苏阿姨连忙上前,扶着他坐下,然后拿出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面包和火腿肠让他吃,又递给他一杯热水。苏丁丁摆摆手,他的心思都在小雨身上,此时一点食欲也没有。原有的出血点被止住了,但是医生又发现了新的出血点。小雨的生理指征开始恶化,已经出现了一次心脏骤停,好在及时恢复了。此刻,死神已经站在小雨身前举起了镰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苏丁丁的心始终悬着。他知道那个时刻终将到来,只是他不知道是噩耗还是喜讯。凌晨四点十分,手术室的指示灯灭了,所有人都站起身冲到手术室门前。一个穿着手术服的大夫走出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倦,问道:“谁是患者家属?”“我是小雨的母亲。”苏阿姨上前一步。“手术比较成功。患者的大出血止住了,但是仍处于昏迷中,后续情况还有待观察。”大夫说道。“小雨会没事吧?”苏阿姨焦急地追问。大夫摇摇头道:“患者的伤很重,目前还没有脱离危险,需要在ICU治疗几天后,才能得出初步结论。”十几分钟后,浑身插满了各种管子和线缆的小雨,被几个护士推进了ICU病房。透过人群间的缝隙,苏丁丁看到了小雨那张惨白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