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枪案件在中国一般都是重案、要案。遭遇枪袭那天,二人还在车上的时候,李利就已经报了警,可是之后便石沉大海。第二天早晨,再给警情指挥中心打电话,对方却说接警的民警已经下班了,他不太了解李利所说的事情,希望李利向地方公安局了解情况。李利又给怀柔公安局打电话,得到的消息是他们没有接到出警通知,怀柔地区昨晚没有发生任何刑事案件。李利一头雾水,又给鉴定中心的同事打电话,请他帮忙了解下情况。他的车还在酒吧的停车场扔着呢,万一对方还要报复呢。过了好一阵,电话回过来了。李利听了一阵,挂断电话,狐疑地看着苏丁丁。苏丁丁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问道:“情况怎么样?”“同事在电话里说,让我别再追问了,就当昨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并且对这件事情要严格保密。他还告诉我,这是我们局长亲自叮嘱的。”李利叹息一声,接着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被科学院遗忘在角落,随时都可能丢掉工作,一事无成又不求上进,有今天没明天的宅男。你究竟做了什么,会成为一伙持枪暴徒的追杀对象?你又有什么重要价值,可以让国家动用军队24小时保护你?而且,你的事情竟然成了国家机密,连我这样的人都无权过问!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我连见你一面都做不到了。”苏丁丁立刻反驳:“那伙人要杀的是你好不好!去救你的人是我,被连累得差点连命都丢了的人也是我!你这辈子把多少人送进了监狱?指不定有多少人想报复你呢!况且,暴徒持枪追杀我一个宅男有什么意义?”“在酒吧喝了那么长时间的酒,也没见谁杀我。你一来,凶手就来了。和暴徒火拼的可是军人,不是警察!而军人在哪儿?就在你办公楼的门外站岗呢。你能说跟你没有关系?”苏丁丁想了想,觉得是惯性思维让自己认为,身为刑警的李利才会和暴徒沾上关系。再加上,酒吧里的眼镜男问了自己搀扶的人是不是李利之后才动手。这更让自己确定了李利才是暴徒袭击的目标。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那把匕首可是刺向自己的。另外,和对方搏斗的女孩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与暴徒进行枪战的军人也似乎是有备而来。看样子,李利说的有些道理,这帮暴徒很可能是冲自己来的。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自己确实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宅男啊。“那……我该怎么办?”他茫然地问道。“你究竟做了什么事?”“我什么也没做啊?”“那怎么会有人要杀你,又有人要保护你?”“我真不知道啊!要是真有什么,我能不告诉你吗?”苏丁丁有点急了。“你也别着急。现在看来,至少在这个院里,你是绝对安全的。其实,我觉得你大可不必为安全操心。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什么势力能够跟国家机器对抗。你现在要做的,是要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李利说道。“那你帮我调查一下啊,我可就你这一个警察朋友。”“这水太深了,局长大人亲自交代让我不要过问,你还是好自为之吧。”李利有些幸灾乐祸,发觉苏丁丁有翻脸的迹象,连忙又说,“别瞎担心啦!局长要我退出,自然是因为有更高层的人在暗中保护你。我保证你没事。”李利一身轻松地走了!他忙着去做林颐的基因鉴定了,现在轮到苏丁丁心事重重了。看看已经到了上班时间,苏丁丁去一号楼找了一趟院办公室王主任。王主任对苏丁丁极为热情,又是沏茶倒水,又是问寒问暖。不太擅长交际的苏丁丁尴尬地回应了两句,便单刀直入地将自己心中的疑惑一一抛出:为什么记忆所恢复了十号楼的办公场所,为什么会有军人站岗,既然要重整记忆所,又为什么到现在所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王主任对此讳莫如深,只是支支吾吾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不得已,苏丁丁只好把昨晚的枪击事件说了出来。王主任听后立刻变了脸色,说马上就向上级汇报,一定会彻查此事。苏丁丁忽然问道:“这些事是不是和吕天明老爷子有关?”王主任摊开手说道:“关于你的事情都是科学院领导层决定的,因为什么,我确实不知道,也根本无权过问。”苏丁丁听后心里却有了底。他回到记忆所,找出吕天明的电话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在确认对方是老人家的秘书之后,苏丁丁便询问能不能去拜访一下吕老。对方沉默了一下,回答称先去询问一下领导的意见,然后再通知他。放下电话,苏丁丁把发生的这些事又想了一遍,还是找不着头绪,而睡意却渐渐来袭。又是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左右也没什么事情,苏丁丁索性倒头就睡。这一觉苏丁丁睡得并不好,小雨坠楼、林颐凶案、酒吧枪击事件,不断在梦里闪现。半梦半醒之间,一串电话铃声把他吵醒了。是吕天明的号码,打电话的还是那位秘书。苏丁丁和对方将拜访时间定在明天上午11点,地点定在301医院特护病房楼。看看时间,已经是晚上10点了,自己睡了整整一个白天。苏丁丁顿时觉得饥肠辘辘,可是又懒得出门吃饭,他只好去厨房找了两袋方便面充饥。在卫生间洗漱完毕,苏丁丁觉得精神好了许多。想着明天要见吕天明了,他心想还是把老人留下的记忆追溯记录解读一下。吕天明老爷子没有接电话,还住进了医院,看来他的健康状况令人担忧。如果把那幅画解读出来,自己也算是帮老人完成了最大的心愿。系统启动,载入12237号记录样本,记录者:吕天明。吕天明从睡梦中睁开眼,周围一团漆黑,但是他的脑海里却出现了一束光。在这束光的照耀下,那幅画终于从阴影中完整地显现出来。吕天明像年轻人那般敏捷地翻身下床,光着脚向书房走去。他不敢低头穿鞋,也不敢开灯,因为他害怕这幅画像出现时那样,再无声无息地消失。终于坐到了画椅上,那幅画还在,他轻轻松了口气。星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白色的宣纸上,给人一种虚无的感觉。吕天明拿起各种颜料开始在调色盘中调色。这些操作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即使闭着眼也能够完成。何况,此刻他的脑海与视野一片光明。苏丁丁从吕天明的视野中脱离出来。他看了看窗外,外面一片繁星,仿佛伸手可摘。书房里有些黑暗,但适应一段时间之后,里面简单的摆设逐渐浮现出来:一张带抽屉的书桌,一把简单的木椅,还有一个占了整整一面墙的大书柜。靠近窗户的位置放着画椅和一张条案,条案上铺着一张五尺全开的空白宣纸。苏丁丁仔细端详了吕天明一番,他发现吕天明的眼睛炯炯有神,手上的动作极为熟练。可以确认,吕天明现在是清醒的,不是处于梦游状态。忙碌了一阵,吕天明拿起了画笔,在调色盘里浸了颜料。可是,在画笔即将落在宣纸上的那一刻,他却停住了。吕天明在思考着、犹豫着。开头的一笔永远是最难的,因为它往往决定着整幅画的成败。终于,吕天明的画笔落了下去。他的动作很慢,但是没有停顿,刷刷点点,一路挥洒下去。然而这时,苏丁丁却惊讶地发现,宣纸上仍然是一片空白。吕天明的画笔并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这不可能!苏丁丁凑近宣纸细细端详。画笔上明明蘸了银色的颜料,笔也确实落在了纸上,画纸怎么可能是空白?他又看了看吕天明,老人的神色如常,仍然在全神贯注地作画。难道,只有吕天明自己才能看到他现在所作的这幅画?苏丁丁无法解释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可是这一幕又确确实实在他眼前发生了。他思考了一下,重新回到吕天明的视角,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再次发生—他看见了那幅画!随着吕天明刷刷点点,一些银色的斑点出现在画面上。刹那间他明白了,吕天明当初在办公室里说的是实情。这幅画恐怕只存在于他的脑海里,不能够被他人解读。如果不是借助吕天明的视野,那么他看到的也只是一张白纸。苏丁丁意识到,这已经超出了他能够理解的范畴,于是索性不再去想。他更感兴趣的是,吕天明老人究竟在这样一幅看不见的画中画了些什么,才导致这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吕天明并没有采用传统的国画技法,他没有先用墨勾勒出画的大致结构,而是一开始便用与宣纸颜色相近的泥银颜料大肆涂抺。随着画笔游走,这些银色颜料星星点点落在宣纸上。苏丁丁观察了很久也没看出吕天明画的是什么,没有线条、没有规律,星星点点的银色颜料在宣纸上随意分布着,就好像往纸里掺入了一些银箔。不过,苏丁丁知道这些银色肯定是有意义的,只不过自己看不出罢了。过了半个小时,吕天明终于更换了颜料,这次他用的是黑墨。苏丁丁仍然看不出这幅画的奥秘,也摸不透他下笔的规律。不过,他能看出吕天明这次的绘画技法改为了渲染和勾勒。又过了一阵,随着黑色的蔓延,苏丁丁恍然大悟,老人画的是宇宙星空。不过,他也不敢确认,因为这星空既不是地球上抬头看到的星空,也不是太空望远镜拍摄到的那种,更不是梵高等艺术家笔下的星空,只是那些银色的斑点和涂抹的黑色交织在一起呈现出来的画面犹如星空。之后,吕天明老人又开始更换画笔,随着他选取的颜色越来越多,赤橙黄绿青蓝紫纷纷出现在画面中。吕天明老人作画的速度越来越快,苏丁丁在一旁看着只觉眼花缭乱。可是看着看着,他渐渐沉浸到一种玄妙的韵律中,似乎吕天明画出的每一笔都暗含着说不出的奥秘。忽然,吕天明停了下来,凝眉思索着什么。苏丁丁也随着清醒过来。这时,眼前的画已经从一幅类似黑白照片或者水墨写意的图画,变成了一个色彩斑驳的调色板。苏丁丁暗自疑惑,难道是自己的欣赏水平太差?之前看似星空的画面,现在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画的具体内容,找不到规律,寻不出美感,完全不知所云。吕天明又提起笔来,苏丁丁注意到,他这次仅在笔尖蘸了一些清水,接着便在纸上画了一连串的双螺旋符号。苏丁丁这次马上认出来了,这是DNA序列。不过,由于笔尖蘸的是清水,这符号落在纸上很快就随着水分的蒸发而消失了。老人的笔没有停,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都在宣纸上重复着类似的符号。在苏丁丁看得极度无聊的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再次发生—那幅不明所以的画竟然动了!那一瞬就像冰冻的小溪开始流淌,凝固的光线开始普照,万物复苏,寰宇流转……苏丁丁惊讶地再次望向那幅画,然而那画早已恢复了静止状态。苏丁丁不禁暗想,是自己的错觉吗?他试着只用眼睛的余光去观察这幅画,没想到画再次动了起来。这幅画不能被观察,但是因为某种原因却可以被苏丁丁感知。在苏丁丁的意识中,那些已经消失在纸上的DNA序列悄然浮现。不过,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它们变得更加复杂、更加壮大,就仿佛在快速地自我繁衍。苏丁丁的直觉告诉他,纸上的DNA序列就是无数个吕天明。他们把这幅图当成了一个广阔的星空,随着他们的降临,那些没有规律的色点、斑块、线条,变成了一个个开始运转的天体……吕天明老人再次更换画笔,笔尖蘸的仍然是清水。他继续画着,画的似乎还是那些符号,可形状与细节又全然不同。这些符号与之前的那些接触、融合,一种异样的感觉从苏丁丁心头升起—他好像看到种类繁多、数量无穷的生物出现在画卷中。接着,他从画中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苏丁丁看到,自己躺在一个被放在墙角的襁褓里哇哇大哭,苏阿姨伸出手把他抱起来轻轻摇晃。他从那轻柔的动作和怜惜的眼神中体味到了人生的第一丝温暖。苏丁丁看到,导师狠狠地把自己的论文初稿撕得粉碎,而后发出长长的叹息,犹豫片刻又坐下来仔细地与他分析论文的缺陷。他从此知道生命中有一种东西叫作责任。苏丁丁看到,自己与小雨并肩行走在上学的路上。清晨的阳光落在小雨的发丝间,还有黑亮的眼睛和洁白的牙齿上,这美好的一幕让他的心莫名地颤抖。那一刻他知道那种感觉叫作心动。苏丁丁看到,自己被柳若然打倒在地。他想反抗,可是他残疾的双腿和弱小的身体,都让他无能为力。与身体的疼痛比起来,他的心更痛。愤怒、无助、屈辱,这些情绪把他的心撕裂了,并在其中种下了一粒种子,叫作仇恨。苏丁丁感到无法理解,按理说无论吕天明的画多么精妙,也不可能蕴含这么大的信息量。可是,这还没有结束,他不仅看到了自己的人生,还看到了无数个自己,在无数个世界里和无数个其他生物,演绎着无数个人生……你是一个农民,你一生的时间都在耕耘房前那块不足两亩的土地。这块并不富饶的土地是祖辈们千辛万苦开拓出来的,养活了你和你的家人,也将养活你的子孙。洪水将这块土地吞没的时候,带走了你全部的希望,于是你绝望地跳入了洪水之中。你是一个军人,在一个个战场中勇往直前,奋勇杀敌,直到一把刺刀插入了你的胸膛。你仰面倒下的时候,心中没有了雄心,也没有了仇恨,有的只是疲倦。于是,你闭上眼睛,永远睡去。你是一个人,你是两个人,你是无数个人……你挥舞起第一块石头,你点燃了第一个火把,你种下了第一粒粮食,你锻出了第一把剑……你驾驶着一艘帆船向着海的彼岸前行……你的脚踩在月亮上,留下了人类走向星空的第一个足迹……苏丁丁渐渐明白,并不是吕天明将这些信息融汇在一幅画中,他只是把最原始的那些因素—如大地、星空,如动物、植物,如爱情、仇恨,如事件、因果—以玄妙的规律融入一张宣纸上。然后,这些因素便开始自我演化,至繁杂,至深远,至无穷……这,难道就是吕天明提到的沙吗?星光逐渐淡去,世界进入了黎明前的黑暗。吕天明终于放下了画笔,他的目光仍然炯炯有神,但是他衰老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苏丁丁看着吕天明颤抖着站起身来,蹒跚地走回卧室。他再次把视线投向那幅画,可是画面又变成了一片空白。不可被观看,不可被解读,那只是吕天明一个人的沙的世界。上午十点半,苏丁丁抵达301医院。在附近的花店买了个花篮,他来到特护病房楼。在门口的警卫室办理了登记,又给陈秘书打了电话,他等了一阵,才看到对方从电梯间匆匆走来。陈秘书面无表情地冲苏丁丁挥了下手,便带着他来到六楼。经过护士站的时候,他们被拦下来。护士让他们先在旁边的椅子上等候,然后没收了花篮,说病房里不允许摆花。苏丁丁注意到一个正在护士站里打电话的护士,因为那个人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瞟了他几眼。十几分钟后,一名医生带着几个护士从602病房出来,陈秘书这才带着他走了进去。病房的面积和布置与宾馆的单人间类似,只是多了一些医疗设备。吕天明穿着一身病号服静静地躺在病**,他的身体比二人初次见到的时候消瘦了很多,但是精神尚好。吕天明向苏丁丁点了点头,然后对陈秘书说:“光线太刺眼了,去把窗帘拉上吧。”等陈秘书拉上窗帘,他又说,“你先出去吧。我和苏博士聊一会儿,不要让任何人进来。”陈秘书犹豫了一下,走了出去,并反手把门关上。苏丁丁坐到老人身前,有些尴尬地说:“本来带了个花篮,不过被护士没收了,只得祝您早日康复了。”老人无所谓地笑了笑,道:“虽然他们不说,但是我能感觉到,我这次大概出不了医院了。说实话,曾经觉得自己已经看淡了生死,可真到了这一天,才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还真有点恋恋不舍。我这样说会不会让你笑话?”苏丁丁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是啊,你正是初升的太阳,还想不到这些。”吕天明叹息道,“你来找我,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吧,对我说说。”“我是想问问,”苏丁丁说道,“让我们记忆所恢复编制的事,是不是您安排的?”“你们所的编制一直都在啊,我只是让它恢复正常而已。”“那……门口的哨兵呢?”吕天明沉默了一下,说道:“那幅画我相信无比重要,值得人类去守护。现在知道它的人只有我和你,所以……你懂的,我还有那么一点点特权。”“只有我们两人知道吗?”苏丁丁喃喃道,随后他把酒吧枪击事件告诉了吕天明。老人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道:“这件事,他们还没有对我讲,相信他们正在追查之中。我必须警告他们严加防范,绝不能再出纰漏。”“有这么严重吗?”苏丁丁疑惑。“也许没那么严重,但绝不能掉以轻心。一些特殊的团体或者组织可能嗅出了什么味道,现在应该只是试探,一旦……”“那幅画有那么重要吗?”“只会比你想象的更重要。”“我看到它了。”“哦。”吕天明下意识地点了下头,但马上惊愕地望着苏丁丁,颤抖着问道,“你说什么?”“我看到它了。”“它什么样子?”苏丁丁苦笑一声,道:“无法被观察,不能被叙述,您知道的。不过,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沙砾’。”“‘沙砾。”老人的目光中流露出向往的神色,然后他侧身在枕头下拿出一张名片,郑重地说道,“如果出现了任何问题,打电话给这个人,他肯定会帮你解决。此外,一定要记住,关于那幅画的任何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名片上的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