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春,与秦战丹阳,秦大败我军,斩甲士八万……遂取汉中之郡。楚怀王大怒,乃悉国兵复袭秦。战于蓝田,大败秦军。——《史记?楚世家》上篇借着夜色,我悄然离开楚军大营,迎着天际的北斗星挥鞭而去。漆黑中,冰冷的夜风扑面吹来,从中竟可嗅出隐隐的血腥味。楚军第二次伐秦以来,大军一路杀入秦境,双方战斗愈演愈烈,死伤士卒不计其数,这片旷野中不知遗弃着多少具尸体。我扭头回望楚营,无数堆篝火在黑暗中忽明忽暗,一直蔓延至天边与浩瀚的星空相接。十五万楚国的精锐士兵驻扎在那里,他们不远万里而来,是为了报丹阳之仇。丹阳,秦楚两国第一次战争的决战地点。那一役中,楚国战败,八万名楚军被俘,秦军竟将其全部斩杀。消息传出,楚国举国震惊。那些日子里,楚人几乎个个挂孝,哭声撼动楚国全境。当时,我和老师正远在燕国云游。最初得到的消息很笼统,只是传闻楚国和秦国打仗,楚国打败了,死了很多人。这一年是我被楚王通缉、被迫在列国流浪的第七年。虽然楚国抛弃了我,但那毕竟是我的故国,我对它的思念早已无法抑制,此刻又添了万分忧虑。甘德老师亦是如此。我俩决定立刻动身回国。老师正在患病,我劝他病愈后再起程,他不听。我们日夜兼程往回赶,老师的病日益加重。他整天咳嗽不停,身体羸弱得不成样子。车子行至齐国都城临淄时,我们得知了确切消息:丹阳之战,楚军有八万人被斩。听到噩耗,老师开始大口吐血,当天夜里便去世了。临死前,他挣扎着坐起来,面向楚国的方向。我知道,他的心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土。我独自回到了楚国,遵照先师的遗嘱,将其骨灰安葬在他的家乡。我去安葬先师时发现,那个村落已无人居住,听说村里的男人大部分战死了,剩下的都扶老携幼逃难去了。之后,我隐姓埋名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铁宁。铁宁位于楚国的腹地,又是全楚国最重要的金属铸造地,故而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依旧保持着往日的繁华。不过,战争带给人们的恐惧是深远的,只要一提起丹阳,大家立刻就会大惊失色。我回来没多久,便逢楚王第二次征兵伐秦,铁宁所有十二岁至六十岁的男子都要入伍。尽管我和楚王势不两立,但我毕竟属于楚国,属于这个战乱的年代,我不可能坐视楚人的血淌成河,而埋头去搞什么研究。我并不认为打仗可以解决问题,可这一次除了为楚国而战,我已别无选择。因我的博学,大家推举我为首领,和上将军派来的两个贵族军官一同指挥四千铁宁子弟组成的铁宁营。大军初入秦国边境,只遭到微弱的抵抗,全军上下都很乐观。但我并不敢放松警惕,因为我到过秦国,知道这个国家有着和楚国一样朴实的民众和肥沃的土地,而且他们的政治比起楚国的贵族专权要开明得多。我预测,这场战役以后的局面,对楚国来说将会异常严峻。果然,在蓝田我们遇到严阵以待的秦国大军。两军交锋,十数万士兵在蓝田城下的平原上厮杀。息战时,双方的士兵各自潮水般退去,一层血淋淋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原野上。厮杀持续了四天,尽管双方损失惨重,但都苦苦撑着。这个时候,谁也不可能后退,秦军后退的话,楚军就会趁机攻入秦国的都城咸阳;而楚军撤退的话,秦军必将乘机追杀,无疑会导致第二个丹阳惨败。为了迷惑秦军,楚军大营仍保持着最初的庞大规模,但很多营帐已空无一人。因铁宁营的士卒大都出自金属铸造世家,故整个营一直在承担整修兵器的任务,未投入战斗。不过昨晚,我们接到翌日出战的命令。恰在此时,我们又收到消息:从咸阳赶来的三万援军已与蓝田城内的秦军会合。可是,我们的援军在哪儿?恐怕还远在数百里之外呢。望着士卒们一张张稚嫩的脸庞,我的脑海里竟浮现出大军路经丹阳的情景。那时,为了将丹阳之役遇难将士的遗骨运回楚国安葬,我们找到了秦军的埋尸地点。在那块平原上,只要铲去薄薄的一层土,就会露出成片的无头尸体,向下掘五尺也见不到土壤,仿佛整个大地都是用楚军的尸骨垒成。也许明天,父母日夜祈望着的这些孩子就会变成一具具尸体被丢弃在荒野中腐烂。一想到这些,我的心中充满恐惧。我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竟出了这样的事情。星光下,我凭着记忆摸索前进。翻过一道土岗,前面就是白天两军交战的地点了。我的心异常紧张,不知不觉间想起了白天的事情。战斗是从清晨开始的,程度并没有想象中的残酷,我们甚至占据了优势。战至正午,按例两军应各自收兵回去吃饭,可秦军毫无撤兵的迹象,反而投入了大批生力军,我们只得继续迎战。经历了一上午的激战,我们早已筋疲力尽,没多久便顶不住蜂拥而来的秦军,只能且战且退渐渐向五里外的楚军大营靠拢。可怕的是,两队秦军骑兵自侧翼快速插上,切断了我们的退路。形势急转直下,我们被包围了!这一天,成了我今生最漫长的一天。四面八方全是秦军,我们拼死抵挡着。许多楚兵已经累得挥不动枪戈了,只好龟缩在盾牌后面,一个人硬挡着秦军数十个人的乱砍。我领着身边的一小队士兵左冲右突也杀不出去。一名秦军军官持戈朝我冲来,我一箭将其射下战车,不料招来一阵雨点般的箭矢,我左右立时有二十余人中箭倒下。我耳旁是喊杀声和哀鸣声混成的巨响,眼前是脸上和身上沾满了鲜血分不清敌友的士兵。战场上到处是血和死尸……我以剑拄地,不禁仰天长叹:“丹阳,又一个丹阳!”恰在此时,我听见头顶上传来一阵撕裂空气的轰鸣声。接着,一颗比太阳略小的巨大火球,从东南方向瞬间飞临战场上空。火焰消散,露出一个青蓝色的纺梭状的物体。它体积极其庞大,就如一座山峰低低地悬停在战场上空,泛着幽蓝的光芒。两国士兵都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搏斗,惊愕地望着头顶上几乎遮盖了整片天空的物体。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下的,接着成片的士兵纷纷跪倒,恐惧万分地祈祷着。他们认为,残忍的杀戮激怒了神。我站在跪倒的士兵当中,仔细观察着那物体。它不是我熟知的任何星体,没有什么星体能够欲停则停,但我断定这绝不是什么神。难道竟是……突然间,那物体中部蹿出一道火焰。接着,它一歪,坠落下来,斜戳在地,至少有一百名士兵被砸死。一股高温热浪从中喷出,靠近的人即刻烧成灰烬。两国军队四散而逃,众人奔回楚营。上将军闻讯也大骇,急令全军拔营后撤,一路退了二十里才歇脚。据报,当晚秦军也将驻扎在蓝田城外的两万人马撤回城中。此时,我单人独骑又回到这里。冥冥中,我仿佛感觉到,也许我一生寻觅的正是那神秘物体。我们虽然侥幸逃脱了死亡,但此时的楚军粮草将尽,再加上援兵迟迟不到,士卒怨声载道,军队的士气特别低落。我不禁嘀咕那物体既然已经救了我们一次,它会不会再施仁慈呢?没有人回答,周围一片死寂,只偶尔响起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那物体就在前方不远处,它倾斜地立着,像倚天的山崖挡住了半个夜空。我慢慢向它靠近,走到近前用剑柄轻轻触击它。金属所特有的回音传来,它是金属的!随后,我用手小心抚摩它,它通体光滑平整,毫无凹痕,抚摩它的感觉就如抚摩一面巨大的铜镜。我的心随之一抖。铸过十几年剑的我早就猜想,祖先们用无数个岁月才发现了金属,我们如今利用它制出了那么多器皿工具,我们的后代也将用它制造出我们无法想象的东西。而它,这个不属于我们时代的金属物体来自何处呢?我沿着它的底部走,它毫无动静地矗立着,就如一块无生命的岩石。很难想象它曾经浑身流溢着奇幻的光芒,不可思议地悬停在半空。在它撞击地面的部位有一个不规则的大洞,一股淡淡的青烟从中飘出。这时,一道耀眼的绿色光束突然毫无征兆地从神秘物体的顶部射出,接着这道光束又移下来对准了我。我惊愕地看到那光束里显出一个人形轮廓。也许我不是为这个时代而诞生的。我的出生和父亲的死是在同一年,母亲和村里人对父亲的事一直闭口不提。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上背负着怎样的使命。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跟母亲一起铸剑。记得我常守在灼热的熔炉旁冥思,半天一动不动。在想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只感觉自己已化成火红的铜水,流入“范”(模子)中凝成绝世无双、锋利无比的剑。十二岁时,我独自铸成了第一柄青铜剑。以后的九年间,我铸了数不清的剑,但没有一柄留存下来。因为母亲每次都用她的剑与其相格,于是我的剑便断为两截,被重新扔回熔炉。多年后我才晓得母亲的用心良苦。我生活的这个年代正处于青铜器铸造与使用的鼎盛时期。铁宁冶炼场的规模已达方圆二十余里,矿井纵横交错,有的已深入地下二十余丈。铸造技术也发展得炉火纯青,小到可以铸造精细器皿的失蜡法,大可至铸造超大型物件的叠铸法。采矿、冶炼、铸造,这一整套工艺的极度成熟已使青铜器的优点尽量发挥,然而青铜本身所固有的缺点也暴露无遗,于是一些有远见的工匠便把目光投向了铁。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铸的剑在折断的同时已能将母亲的剑磕去缺口了。但我心里很清楚,用老办法我永远也不可能超过母亲。认识到这点后,我也将目光投向了铁。铁的应用商周时已有,那时的铁源自陨星坠地的陨铁。铁的卓越性能远胜于青铜,但其极高的熔点使得冶炼极为困难。铁宁只有极少的工匠在一点点摸索铁的冶炼,我也加入了这个行列。三年里,我四处走访各地的能工巧匠,向他们请教经验,并埋头钻研新的炼铁术。为了一个小小的配方,我常数日不眠。最后,我改造了熔炉,发明了鼓风用的风箱,并精选了煤炭作为炼铁燃料。我没料到,这套方法将在以后的两千年中为无数个工匠所效仿。第四年,我铸出了“临风”。铸剑的那些日子,炉火不分昼夜地燃烧,数里外就能看见升起的浓烟和火焰。整个村子都仿佛笼罩在一片火光之中。熔炉旁聚满了围观的人,村里最好的铸造师傅都来了。他们说从未见过如此宏大神奇的景象,似乎天地间的轮回都受到了这炉火的扰动。数月的时间,滚烫的铁水终于淌出熔炉,接下来便是一次次淬火锻打。震耳欲聋的锤声一直彻响了一百二十天。由于过度劳累,我仿佛患了一场大病,面色蜡黄,形容枯槁。随着剑成日期的临近,我的身体也日益衰弱。我简直是在用生命在铸这柄剑啊!剑铸成的那个黎明,我捧剑面朝东方,“临风”在晨曦中熠熠发光。我能感觉到它的心跳、它的躁动……远方,旭日冉冉升起,人类的铁器时代已经来临!母亲的表情有点儿怪,她从屋内拿出一柄古旧的剑来。这把剑通体乌黑,看上去毫不锋利。母亲握着它与其他剑相碰,那些剑无一例外地折落。“你的剑有它锋利吗?”母亲举起那把黑剑,我毫不犹豫地握着“临风”迎了上去。剑光闪动,我挥剑的手并未感到丝毫阻力,母亲手中的黑剑已断成两截。母亲的脸霎时变得惨白,她颤抖着手接过我手中的“临风”,只见“临风”毫发无损。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夫啊!你的儿子可以给你报仇了!”她仰天喊道。母亲红肿着双眼告诉我,父亲曾是专门为楚王铸剑的工匠。一天,楚王派人送来两块天上飞来的陨铁。父亲看出这铁是稀世的珍宝,便花费了三年的时间,炼成了两把绝世的宝剑。这剑一雌一雄,合在一起时,便像有生命一样颤抖不止,可以自动飞刺数米外的对手。父亲深知楚王心胸狭隘,他若同时拥有这两柄剑,便不会容许父亲活下来再为别人造类似的剑。于是,父亲决定只携带雄剑去见楚王。他临走时告诉母亲:“我把雌剑留下来,如果我被楚王杀了,就让儿子为我报仇,但一定要等到他铸的剑超过我之后。”父亲一去就再没有回来。“你造出了楚国最好的剑,现在你就拿着它去手刃你的杀父仇人——楚王。”母亲低低的声音充满了仇恨。我带着剑来到楚国都城郢。我杀死楚王替父报仇的信念曾坚定不移,但当我夹杂在人群中,看着出巡的楚王在众臣簇拥下从眼前走过时,我的手却怎么也拔不出剑来。我茫然躲入林中,放声大哭。父亲的含冤而死,母亲的殷切期望,让我特别想将楚王千刀万剐。我并不怕死,也并非不想报仇,可为什么我拔不出剑、下不去手……究竟是什么在阻挡着我?“借剑一观,可否?”我闻声抬起头,一个黑衣人不知何时站在我的面前。我将剑递给他。他捧起剑。密林中异常昏暗,只有零星的一些光线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黑衣人慢慢拔出剑,“临风”迸发出幽蓝的光。“确是楚国最好的剑!”他赞叹,忽又严肃地望着我道,“有这么好的剑,你还在这里犹豫什么?”我哑口无言,他仰天大笑。笑罢,他神秘地说道:“你是铸剑人,却非用剑人!”我的心一颤。“我借剑时,假如你是个用剑人,你是绝不会让陌生人碰你的剑,可你却未加迟疑地递给我。为什么?因为你从未把它当作杀人的武器。在你眼里,这剑仅是你心血和才智的结晶。你高兴别人去欣赏它,赞美它。”我默默点点头。他又大笑:“也许我还算是个用剑人,我替你去报仇罢。”他的身影随同笑声一起消失在林中。第二天,传言楚王遇刺受了伤,一个相国也被刺死了,现正在缉拿刺客。我自觉无颜再见母亲,便只身逃出楚国。在齐国流浪了半年后,我来到了秦国。在那里遇到了我以后的老师——甘德。自此,我开始跟从他学习星相和历法,并随他周游列国。他缓缓朝我走来,身体被一团绿色的荧光围绕着,透着说不出的神秘和圣洁。我静静地望着他,毫不慌张。我不知他是谁,也不知他来自何方,但我竟莫名地有一种迎接老朋友的感觉。距我五步远的地方,他停下来。他浑身裹着一层荧绿的鳞甲,不知是皮肤还是衣服。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我能感觉到他在注视着我。一柄剑持在他的左手,那剑不是金属的,仅是一道犀利的紫色的光束。“能看看你的剑吗?”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紫光消失了,仅剩下一截冰一样透明的剑柄。他一步步走近我,直到我们已能感觉得到双方的气息。他举起剑柄,假如这时那道紫光重现,我会被立刻洞穿。他犹豫一下,把剑柄放到我手上。我握住剑柄,淡淡的紫光从中探出,随着我用力,紫光就越来越犀利。我仔细观察着它,却无法洞悉其中的奥秘。我把剑递还给他。“是柄好剑。”我赞叹道。“你的剑……也很好。”他说话了,用词生硬,却是我的语言!“你……从哪里来?”我问。他抬手指向遥远的夜空。“乘着它……飞来的?”我问。他点头。我仰起头,满天的星光朦胧而生动。在我的幻想所能抵达的极限,无数个奇异的世界正潮水般向我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