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风餐露宿,日夜兼程。一路上仍旧没有见到一个人。我心头甚至出现一丝疑虑,米亚真的来过吗?千壑山脉的事情是真的吗?还是我们因为极度孤独而集体产生的幻觉?极目眺望,人类的遗迹也看不到了。岁月的刻刀真是锋利啊,短短二十年光景,尼雅大地重归蛮荒。不断有人倒下,魂归尼雅的历史长卷,活着的人都变得无动于衷。大家的心中只有一个目的,只有走下去才有希望。终于有一天,一道青色的山脉横亘在眼前,几道浓重的烟柱正从山脉深处腾起。翻过山峰,穿过峡谷,人类最后的基地展现在眼前。它像是十几个半球状的坟丘散落在群山环绕的谷地中,看上去并不起眼。但我们都清楚,上面的结构不过是抵御星潮的保护层,真正的主体一定深埋在地下,不知会有多么宏大。基地附近一片令人热血沸腾的景象,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声响彻山谷,许多人影在硝烟与火焰中晃动。一定是率先到达的部落与基地发生了交火。不过,看起来基地的卫戍部队占了上风,许多衣衫褴褛的部民正纷纷后撤,不时有人中弹倒下。在他们身后,身穿军装的政府士兵在装甲车的掩护下,正有条不紊地压上来。我们的车队不经意间已经贸然闯入了战场。我的族人们有些惊慌失措,纷纷把目光投向我。大家曾经是工程师、工人和政府公务员,后来成了彻底的农民,没有人当过军人,更没人经历过这样的战争场面。一个身材高大但蓬头垢面的男子冲到我面前喊道:“新来的?”我点点头。“还不快上?要是顶不住,大家就都完啦。”对方布满血丝的眼睛迸射着疯狂的光芒。我二话没说,就带着人冲了上去。没有战术动作,没有进攻队形,大家一窝蜂似的拥了上去,有的人盲目射击着,有的人捂着头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我们根本是一群毫无战斗力的乌合之众。好在政府军见我们人数众多,又摸不清底细,暂时退了回去。枪声稀疏下来,战斗双方终于脱离了接触。我们与其他部族会合。这么些年见不到自己的同类,如今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大家本应喜极相泣,但现在人们都紧绷着脸默默埋葬着死去的同伴。率先到达的一共有三个城市来的部族,总计两千余人。他们已经对基地发动了三次进攻。基地内的部队人数并不多,大约只有一千人,但是明显武器精良、训练有素。这几仗下来,部族一方折损近半,剩下的也都情绪低落。我们的到来,再次建立起数量优势,也鼓舞了大家的信心。部族的指挥机构是由各族的族长组成的,我的年龄明显小了许多,要不是族人众多,恐怕连说话的份也没有。与我说话的人叫作埃迪撒,几次进攻都是由他指挥的。战斗刚结束,埃迪撒便召集族长们商议再次进攻的事情。鉴于没有压倒性的人数优势,加之族人们战斗力不强,我建议等待其他部族赶到之后再发动进攻,并利用这段时间加强族人们的训练。可是,我的建议遭到了其他人的一致反对。我开始还有些糊涂,但渐渐明白了他们的想法。他们担心基地会提前发射飞船,更担心其他人到达之后抢夺飞船乘员的名额,毕竟飞船的空间是有限的,能走的只能是少数人。埃迪撒的反应尤其激烈,竟然指桑骂槐地骂起人来。我坚持着自己的意见,其他部族的人数又严重不足,大家只得无奈地接受了我的建议。但是,我对这种钩心斗角的自私想法深感厌恶,心头萌生了一丝不祥的感觉。过了四天,米亚驾驶飞机回来了;过了一个多月,又有四个部族赶来。这下我们大约有六千人了,于是几天后发动了大规模进攻。经过连续几次战斗,基地方面明显不敌,纷纷退入地下,我们占领了所有表面建筑。政府军封闭了所有地下入口,我们炸开了一扇钢门,向内部进攻。但是里面的隧道错综复杂,易守难攻,敌人的抵抗又极为顽强,我们强攻了几次都没有进展,反而遭到了重大损失。于是,双方再次进入对峙状态。正在我们连夜商讨进攻方案的时候,基地方面却派来了谈判代表。他们提出,大家是尼雅仅存的人类,不要再互相残杀了,要求我们先退回原来的营地,然后大家坐下来就未来的命运好好商谈。我们经过商讨后,同意了对方的意见。部族的队伍离开基地入口,向营地撤去。基地部队开始回到地面,在原来的阵地布防。但是他们没有察觉,在一栋废弃的建筑内,我和埃迪撒带着四百人悄悄潜伏着。在我们三十米外是一个偏僻的通风口,上面已经布设了炸药,从那里我们可以一直深入地下城。一辆装甲车从基地中驶出,向部族的营地开去,大概是派来谈判的。基地的部队还在忙着调动,根本没人发现我们。一声爆炸骤然响起,通风口被炸了一个大洞。我一跃而起,带着大家冲了出去。我进入通风口的时候,看到基地部队正试图向我们发动进攻,但是又被从营地杀回的部族部队纠缠住。整个地表顿时杀声骤起。通过倾斜的通风口,来到一条宽阔的隧道。地面的枪声一下子变得微弱,几不可闻。隧道内空无一人,一片寂静,看来基地的部队都被调到了地面。除了几个人原地留守,阻击尾随的敌人,我们向基地深处跑去。隧道在昏黄的灯光映衬下,一直延伸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我记得在星潮爆发前后的几年间,自己就是在地下城中度过的。这迷宫一样的隧道,这昏暗幽深的气氛,是那么的熟悉,仿佛还残留着我和伙伴们嬉戏的身影,然而我们现在却要在这里与自己的同类生死搏。前进了几百米,我们开始遭到抵抗。但是对方的人数不多,又是仓促迎战,很快被我们肃清。我们继续向基地纵深发展。基地中复杂的隧道系统如蛛网一般,我们只得不断分兵探索。一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进入基地深处。此刻基地中到处是爆炸声和人们疯狂的嘶喊声,双方的士兵混战在一起。我身边还有二十多人,遇到的抵抗越来越顽强。这使我明白,我们现在非常接近基地的核心了。对方倒下的人员都身着便装或者白色工作服,这更加印证了我的看法。再加一把劲,敌人就会彻底崩溃!前面又一道防护门拦住去路。我们正布置炸药试图将其炸开,门却忽然自动打开了。门后出现一片敌人,双方骤然零距离遭遇,顿时展开一阵乱战。灼热的能量光束在人群中交织成密集的死亡之网,士兵们像收割麦子一般一片片倒下。冲撞在一起的人们互相纠缠着、厮打着,刺刀和匕首闪着银光,溅起一道道血花。周围终于陷入沉寂,我踉跄着爬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焦煳味,到处是烧得焦炭一样的尸体,我禁不住剧烈呕吐起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星潮的咆哮已经让人类陷入绝境,为什么我们不能团结一致共渡难关,反而要为了一己私利而自相残杀?一股不可抑制的怒火在我心头腾起,说什么黑洞、星潮、辐射、饥荒,人心才最险恶。就让人类在最后的疯狂中走向毁灭吧!我重新端起枪,一个人向着里面冲去。奇怪的是,一路上没有再碰到一个人。我一个人狂奔在空旷的隧道中显得有些可笑。一个拱形的洞口出现了,我冲了进去,里面是一个半球形大厅。这简直和我记忆中观看星潮来临的大厅如出一辙。大厅内坐着十几个人,他们见到我并没有表现出惊慌,反而一副很平静的样子。这更加激怒了我!我毫不留情地扣下扳机。从大厅出来,我继续向前跑。我的脑海中早忘了飞船和逃生,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杀,杀死遇到的每一个人。我又冲进一座建筑。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坐在椅子上望着我。我没有犹豫,立刻开枪,桌子被击为两半,老人的腹部也被击中。我转身准备离开,老人却忽然说了两个字,我刹那间愣在当地。虽然老人的声音有些模糊,但我能听清,他在唤着我的名字“荆邢”。我回头凝视着老人,一下子认出来了,那正是我失散多年的父亲!天哪,我竟然杀了自己的父亲!仿佛有一道闪电击中了我,疯狂与杀戮都烟消云散,我的脑海中重新浮现出童年的景象:父亲把我举过头顶,让我俯瞰着尼雅美丽的平原、山脉和城市……父亲出现在火种飞船离去的背景中,张开双臂把我和母亲拥在怀中……父亲和我望着生命绝迹的尼雅,他伸出手轻轻抚着我的头……我扔下了枪,一头扑进父亲怀中。“是你吗?我亲爱的孩子!我是在做梦吗?”父亲喃喃说道。我抬起头端详着父亲的脸庞,泪水已经布满我的脸颊:“爸爸,是我呀,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和妈妈都以为你死了!你为什么要抛下我和妈妈?为什么呀?”“唉,乱世啊!”父亲叹息一声。他展开左手,母亲的那枚钻石戒指出现在他掌心,“从地下城秘密通道撤出后,我到庞嘉城找过你们几次,直到我在一个死去的暴徒身上找到了这枚戒指。很难有人在辐射中生存,所以我以为你们早就……”父亲的声音哽咽着:“这些年我天天都在想念着你们,当真度日如年!如果不是为了飞船,我早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妈妈临死前一直在念着你的名字,这……这个残酷的世界啊……”我抚摸着父亲焦黑的伤口,绝望地吼道,“不,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我不能让你死……”父亲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好啦,能够见到你,已经是命运对我的眷顾啦。我很高兴去和你的母亲相聚。”“都是那该死的飞船,人类的最后一点良知都因它而泯灭。”我抹去泪水,抓起了枪,“我这就去毁了它。谁也别想离开,大家都来为尼雅殉葬吧。”“冷静一些,陪爸爸坐一会儿吧。”父亲苦笑着对我招招手,“那最后一艘火种飞船根本不是用来移民的。它的体积太小了,没有人能乘着它离开。”父亲发出了一声呻吟,我连忙抱住他。父亲和蔼地望着我,笑了笑说道:“当年我没有离开尼雅,一方面是舍不得你和你母亲,另一个原因就是‘火种计划’。由于时间紧迫,移民工程进行得非常仓促,直到最后阶段才发现移民的目的地——桃源星系三号星——与当初观测的环境差异非常巨大,人类根本无法在那里生存下去,但那时候一切都已来不及更改。我们只能坚持着把移民计划进行完,不过愿离去的那些人类在抵达那里之后能够找到新的办法,但机会实在极为渺茫。”父亲长长叹了一口气,“大部分科学界精英都留了下来,尝试着能否找到新的办法让人类生存下去。”“所以在地下城的时候,你们仍然在夜以继日地研究?”我问道。父亲点了点头道:“我们原本怀疑星潮的破坏性,期望星潮过后人类还能够继续在尼雅生存下去,但现实无情地击碎了我们的幻想。当然我们没想到人类社会竟然那么快陷入崩溃,真是一场惨绝人寰的灾难啊。”父亲的眼中闪烁着泪光,他的心中一定在回忆着地下城中的暴乱,回忆着一座座哀鸿遍地的城市遗迹……“迁徙到这个基地之后,我们重新把目光投向了宇宙深处。”父亲继续说道,“经过对大量资料的重新汇总,我们失望地发现,在三千光年的范围内根本找不到一颗可以供生命繁衍的行星。而以我们的宇航能力即使一千光年也无法越过,这说明通往群星的大门对我们紧紧关闭着,人类只有和尼雅一同走向灭亡。那些日子里,基地被绝望的气氛所笼罩,好在经历了一连串的灾难,我们已经能够冷静下来,坦然面对现实了。我们再次投入近乎疯狂的工作之中,我的研究领域是宇航推进技术。我们从前的飞船动力系统太庞大了,效率也过于低下,严重限制了远距离的宇宙航行。我发现星潮倒不全是坏处,它所喷射出的高能粒子潮恰恰可以成为飞船的动力,就像大海上的风,能够把星际飞船加速到光速的80%,一直吹向遥远的宇宙深空。这虽然是一个小小的发现,但是无疑对我们的宇航具有重要意义。”父亲的脸上显出自豪的光彩,但是我感到他的呼吸正在微弱下去:“我们还在五千光年外发现了一颗行星,那里已经有了原始生物活动的迹象,于是我们开始制造最后一艘火种飞船。我们的资源已经不能建造大型飞船了,这艘飞船很小,连一个人也坐不下,但是它的意义是此前的所有火种飞船无法比拟的。尼雅人类的毁灭已不可避免,我们的文明会在宇宙中彻底消失,但是我们将在宇宙深处埋下一颗种子。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们会以另外一种方式获得新生。”父亲向我投来欣慰的目光。“开始的时候,为什么不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们呢?”我痛苦地问道。“我们解释过,可谁会相信呢?”父亲惨然一笑,“为了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人类的理智早被贪婪与自私淹没了。好啦,爸爸很困,我想睡啦。”“不,不,醒一醒,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拼命摇晃着父亲的身体。这时,大地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我抱着父亲摔倒在地。接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骤然响起,又逐渐远去。“飞船发射啦。”父亲的眼中突然迸射出异样的光彩,然后又暗淡下去,直至失去光泽。我抱着父亲的尸体放声大哭,但是我的哭声很快就被连续不断的枪声和爆炸声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