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乡下有一条小路,路的左边是一个小村,路的右边是一片西瓜田,现在田里的瓜苗刚挂上婴儿头大小的西瓜,离成熟还远得很。年轻人大多进城找工作了,乡下的人越来越少。为了在农闲时多赚几个钱,一位老人在自家门前开了一间小小的饮食店,他是一位极其普通的老人,清瘦、佝偻。老人是郑维韩的爷爷,韩丹正在老人的店里帮忙。老人家很疼爱孙子,但韩丹知道最好别在老人面前提起那个不孝子—郑维韩的爸爸郑冬。二十多年前,老人极力反对独生子去读军校,那是高危行业,说不准哪天就死在前线了,他更乐意让儿子守着几分薄田,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乡下有良田千顷,这些庄稼是在天上那轮人造太阳的照耀下成长起来的,用尽可能接近自然状态的风霜雨雪来滋养,造价比工厂里人工合成的东西贵得多,但味道却不见得比合成食品好到哪儿去。“我从来不要他的钱,我还能养活自己,”老人主动提起儿子,“我很敬重当兵的人,但不想看到我儿子去冒这个险。”一辆仿地球时代挂军方牌照的全地形越野车停在小店门口。老人远远地看见那车开来,眉头一皱,从柜台底下翻出写着“打烊”两个字的牌子挂上,生意也不做了,转身往屋里走去。一个军人走下车,他年近五十岁,两鬓华发早生,韩丹知道他是郑维韩的爸爸,郑冬。郑冬走到门前,笔挺地站着,却没有踏进家门,韩丹也不敢招呼他进来坐。她听郑维韩说过,爷爷二十五年前一怒之下叫爸爸永远滚出家门,事情过去那么多年,爷爷早就原谅他了,只是一直拉不下脸亲口说出来。很显然,这是两个倔脾气在顶牛。听说每年的除夕夜,郑冬都让老婆孩子进来和父母共享天伦之乐,自己却在门外,宁愿顶着风雪站上一夜,就为了等父亲说出那句原谅他的话。韩丹放下手上的工作,郑冬问她:“我们也有几十年没见面了吧?”“是很多年了,那时维韩还不满周岁。”韩丹说。他们一前一后出了门,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郑冬问韩丹:“这些年你还是在四处流浪?”韩丹说:“习惯了。”郑冬问:“你很少碰见熟人?”韩丹说:“有时候会遇上。记得十年前,也许是二十年前,甚至五十年前吧,一位老人硬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他八十年前的初恋情人,老人的曾孙却一个劲儿地向我道歉,说他的曾祖父老糊涂了。”“你还想让这类故事在我儿子身上重演?”郑冬很担心。韩丹在田垄边摘了一朵野**别在长发上,“你儿子很像我死去的弟弟。”郑冬说:“这我倒不乐见。”韩丹的弟弟是被持不同政见者刺杀致死的。“我弟弟是独一无二的。”韩丹微笑,弟弟是她永远的骄傲,“你有没有想过当将军?”郑冬说:“随缘吧,这种事没法强求,很多人到退休都挂不上一颗将星呢。”从军的人有两级军衔最难升迁,一是上校升迁准将,二是少将升迁中将,至于最高的那级—元帅军衔就别指望了,那通常是死后才给追授的。“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韩丹说。“先不谈这个。”郑冬决定先跟她说说“法厄同”星舰上的事儿,“‘法厄同’星舰是我负责派兵去救援的,我派了精锐部队上去,打算先把星舰的行政首脑救出来。”他紧握拳头,“我听回来的士兵说,行政总长大人点了一支烟,看着窗外飘落的二氧化碳雪花对士兵说:‘你们先去救平民,在所有的平民安全撤离之前,我一步也不会离开。’然后就冻死在星舰上了。”“他就算活下来也只能等着蹲大牢。”韩丹说,“星舰原本是有陨石拦截系统的,但是当时拦截系统没能正常启动。一开始没人意识到事情会严重到这种地步,你儿子还抱着看一场特大流星雨的兴头,躲在地下室里满不在乎地看电视直播。”郑冬说:“又一个贪官,听说他贪污了拦截系统的维护专款。”“现在是非常时期,看来得动用重刑对付这些王八蛋。天灾不可怕,人祸才是心腹大患!”提到这个,韩丹只觉得一股无名怒火直冲脑门,“军方的内部文件你应该也看了吧,在未来的一段时期,这样的流星雨只会越来越多,我们一点儿纰漏都出不得!”那份内部文件传达到相当于营一级的指挥官为止,郑冬是战列巡洋舰的舰长,当然也看了。郑冬说:“身为军人,我无条件服从命令;但作为一个普通人,我想知道我们为什么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来走。”韩丹蹲在田垄上,灌溉渠的水清澈见底,渠底的淤泥长了水草,一些小鱼在水草间游弋,这些田园风光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是身处流浪在宇宙中的星舰上。“你还记得老地球吗?”韩丹说,“在太阳系,太阳占了整个太阳系质量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它庞大的体积和巨大的引力像一顶巨大的保护伞,替地球挡住了无数危险的小天体。太阳系外围是范围非常广的柯伊伯小行星带,在海王星、天王星后面,还有木星、土星这两颗巨行星,它们组成的防线保护着身后那颗小小的地球,让它有足够安全的环境诞生生命,孕育出我们人类文明。但地球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在长达千余年的宇宙流浪生涯中,人们曾经无数次举例说过困守在一颗星球上的危险性,被引用得最多的就是恐龙时代的小行星撞击地球事件。人类在漫长的发展历史中,能平安进化到太空时代只能说是侥幸,在冷酷的宇宙面前,如果没有足够高的科技和足够好的运气—哪怕一路前行好不容易走到了工业革命时代—在一颗迎面撞来的小行星面前,下场也和恐龙无异。韩丹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没经历过在旧飞船中流浪的岁月,那时候我们是货真价实的宇宙流浪汉,别说小行星,就算是足球大小的一块陨石,只要迎面撞穿那些破飞船脆弱的外壳,我们都会把命送了。幸好天可怜见,让我们活了下来。当我们建成第一艘星舰的时候;第一次有足够高的科技从宇宙空间中抽取无处不在的游离态氢作为能源,不必再为能源的匮乏而焦虑的时候;当我们的防御系统第一次承受住超大规模的陨石雨撞击的时候,我们激动得痛哭流涕的场面,你能理解吗?”“茫茫宇宙中,只有科技可以防身。”郑冬想起了从前那位韩烈将军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他的话在军中已经流传上千年了。“就是这样。”韩丹说,“宇宙太大了,我们不知道以后还会碰上怎样的危险,我们宁愿投入高昂的代价钻研出过硬的科技,也不愿意在灾难来临的时候没法自救。”郑维韩骑着从跳蚤市场买来的摩托车去送外卖,由于他给摩托车换了个电池,所以回来得晚了。星舰上大多数的车辆都是靠反物质能源作为动力的,飞船则靠核聚变反应堆。最近电池涨价了,那些电池不过是巴掌大的一个小圆筒,强磁场把一粒粉尘大小的反物质晶体禁锢在抽成真空的电池空腔中,这玩意儿居然能卖到八块钱一节,都抵得上一顿饭钱了。回来的时候,郑维韩看见爸爸和韩丹站在田垄边,他问:“你们认识?”“刚认识。”郑冬撒谎,“她是你女朋友?”“比普通朋友好一点儿,但到不了那关系。”郑维韩说的是实话,韩丹性格比较闷,郑维韩更喜欢活泼的女生。“那样最好。”郑冬又问他另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兴趣考研?考军校怎样?”郑维韩生气了,“就算你拿枪顶着我的脑袋,我也不去!”韩丹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遗传性倔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