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在这人均寿命不到四十岁的世界,年龄已经不算小了。寻常人家十五岁的孩子已经和成年人一起,卖力干活为家庭分忧;而富人家的十五岁孩子已经张罗着婚事,准备孕育下一代。毕竟这个世界医学落后,民间有“生七得三”的说法,一户人家生育六七个婴儿,通常只有两三个能活到十五六岁,很多婴儿因为疾病、寒冬而夭折。而每逢水旱灾害,粮食歉收发生饥荒,或是暴发瘟疫,甚至是民变,成年人都自身难保,年幼无力的孩童和年老力衰的老人下场更是惨不忍睹。所以孩子一旦到了十五六岁,有了繁衍下一代的能力,就急不可待地被算作成年人。有条件的就赶紧谈婚论嫁,尽早生娃,尽量多生娃,以高生育率对抗高死亡率,尽量生六七八九个娃,这样才能争取两三个孩子活到成年。斟云的生日在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眼下,他距离成年还有一个月,却病倒了,云砂王府上下都笼罩着一层愁云:这个文弱的小王爷,难道真迈不过十五岁这道坎?“封锁消息,千万不要让外面的人知道。”老宦官曹公公一夜白头,对赵龙交代道。赵龙忐忑,他心知若是小王爷病死了,对他而言是最好的结果,他可以回去向巽帝复命,算是完成了取斟云性命的任务;况且斟云是病死,非他动手所杀,死因堂堂正正,没有丝毫见不得光的地方,所以也没有被杀人灭口之虞。但是当他看见门边忧心忡忡地站着的杨月绮时,心肠却软了。这王府是因为小王爷而存在,全府上下上百号人,围绕着他一个人转,如果小王爷病死了,梁六可以回偃师千乘,赵龙可以回帝都复命。但是年迈的曹公公、年幼的杨月绮,还有那些富商们送来的歌姬舞女、府里那些没有亲人的家丁佣仆们,又能去哪里?那些指望着王府工钱来养家糊口的长工们,又要拿什么养家?“王爷和柳姑娘都有个好处,不把下人当下人,王爷得知我娘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亲手做了一个折凳让我带回去给娘。”“唉,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王爷在宫中时也不得宠,知道下人的难处。”赵龙听到府里两名家丁在窃窃私语。小王爷在府里得人心,这倒是不假。曹公公想把守的秘密偏偏还是把守不住。冯县令过来探病,自然不能拒之门外,冯县令是个怕老婆的主儿,回去对老婆一说,老婆又对儿媳妇一说,就全家都知道了。那儿媳妇是云阳孤军校尉家的女儿,自幼天不怕地不怕,只以为自己亲爹比皇帝还大,嘴又零碎,不出三日,全城的三姑六婆都知道小王爷病了。那些三姑六婆还添油加醋,说小王爷在青楼里染了花柳病。面对这铺天盖地的流言,梁六怒火中烧,偏又束手无策,他总不能满街搜捕散播流言的人,看谁传谣就一个大耳刮子甩过去吧?那个怯生生的小丫鬟杨月绮却偏偏找上门了,一见到梁六就扑通一声跪下:“梁六叔,求求你救救王爷!我听说偃师千乘的谪仙子医术超群,包治百病、起死回生,如果能找到她……”梁六赶紧扶起她:“我小小一个百夫长,哪里见得到谪仙子?”“谪仙子在孤风沙漠挖沙子呢!你们谁想找她?不怕渴死在路上就去吧。我倒要看看斟云得的是什么病。”柳梦零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身上的长绒披风沾满了沙尘和雪渍,显然是刚从沙漠回来。这云砂王府仍在强作欢颜、歌舞升平,徒劳地试图掩盖王爷生病的事实,偏院里歌姬舞女和乐师正在排练新的歌舞。虽说小王爷的十五岁生日不会大张旗鼓地举办寿宴,但是也算是个重要的成人礼,不能毫无准备。柳梦零踏进斟云的房间,只看见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的风雪,房里烧着火炉,桌边摆满各种瓶瓶罐罐和没喝的药,斟云裹着被子,缩在暖炕上。柳梦零摸了一把斟云的额头,滚烫。斟云笑了笑,精神很差:“没事的,柳姐姐,每年冬天我和哥哥都是这样病恹恹的,习惯了就好,等到开春就没事了。”柳梦零把两个白色的圆柱形小药瓶摆放在桌面上:“这是抗病毒感冒药和退烧药,每天三次,每次各一片。另外,开窗通风透气,我好不容易引了温泉水做地暖御寒,不是为了让你关紧门窗憋坏自己的。”她说着,就要把那些瓶瓶罐罐扔出去,斟云却阻拦道:“别扔,留着还有用。”柳梦零细细看了那些瓶瓶罐罐,每一个都精雕细琢,很是精美,里面装了各种奇奇怪怪的药丸。她问了才知道,在她不在家的这些日子里,斟云这一病,可把曹公公给急坏了,暗中寻觅名医给斟云治病。消息一传开,各种江湖游医、炼丹方士纷至沓来,短短几日就敬献了不少所谓的稀世丹药。柳梦零用手指捏起一颗药丸:“这什么狗屁仙丹啊?色泽金红,还泛着一层金属光泽,看这颜色和气味,大概是用朱砂、金粉、鹿茸、麝香炼制而成,富含重金属,吃个两三颗,大概就能两腿一蹬成功升仙了。不把这些东西丢掉,你还真想升仙呀?”赵龙推门走进来,斟云道:“龙哥,你把这些丹药分门别类,看看哪些有毒,然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斟云很清楚,曹公公这是病急乱投医,必定有不少暗桩伪装成江湖游医,以敬献药物为名,把毒药伪装成丹药送了上来,只等他吃后毒发身亡。斟云知道赵龙身上必定负有暗杀他的密旨,但是赵龙是府兵头领,如果动他,那就是和朝廷翻脸,所以这事也只能假装不知道。赵龙领命离去,他知道在巽帝和斟云之间,他只能选择一方来效忠,帝都离云阳城很远,偃师千乘却近在身边。赵龙带着府兵离开王府,他是去通风报信也好,去抓捕此次下毒的暗桩也罢,斟云都不太在意,也无法太在意。毕竟在这王府中,他没有属于自己的势力,无论是府兵,还是偃师千乘,说到底都不是他的人。吃了柳梦零的药,斟云觉得身体舒服些了,柳梦零道:“不想英年早逝,就给我滚出来好好锻炼身体!大男人一个,像个姑娘似的,这像什么话?你们这些皇子皇孙,征战沙场的第一代还好,第二代、第三代就都锦衣玉食,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个比一个孱弱!”小王爷出现在院子里了!在这大雪初晴、积雪未化的天气里,就连平时散发着热气的府中小河也不敌寒冷,在河岸两侧结了一层薄薄的碎冰。府兵们也是缩在墙边屋檐下,裹着厚衣裳放哨执勤,只有偃师千乘那些佣兵不惧寒冷,光着膀子在大雪中锻炼身体。这些佣兵大多是苦力和底层工匠出身,不堪诸皇子之乱而投奔偃师千乘,做惯了粗活,个个都是一身肌肉。他们穿过几间积雪的院子,来到一座荒凉的小院。直到此时,斟云仍然不清楚这云砂王府到底有多大,有多少个院落,只知道眼前这个院落很偏僻。据说很多武林高手练武时都怕别人偷师,喜欢躲在偏僻的地方偷偷练习,斟云不知道柳梦零是否也有这个习惯,只知道院子里那些破碎的人形靶都是被她习武时砍碎的。柳梦零抽出黑剑,慢慢举平,指着靶,嗖嗖几下,剑锋如刺破乌云的亮影,将人形靶削成碎片。她把黑剑交给斟云:“你试一下。”斟云接过剑,入手极沉,比钢铁打造的还要沉很多,几乎让他没法拿稳,不禁好奇:“这剑是什么材料打造成的?”柳梦零道:“用从璩国荒山的钨矿石里提炼出的钨合金做的,如果你玩得动,就送你啦!”是用娘亲的故国矿石冶炼成的宝剑!斟云吃力地提着剑,深感自己的瘦弱,用剑刺靶,却摇摇晃晃地怎么也刺不中,他心里不服气,反复练习。这把剑,他真的很想要,也算是对娘亲的一点儿念想。柳梦零手指一伸,戒指中的细丝射向墙头,借着细丝的力道飞上两人高的墙头,坐在墙端,掏出一袋零食慢悠悠地吃着,说道:“你不是一直想学机关术吗?给我好好锻炼身体,至少要拿得起工匠的锤子!”从这日起,斟云死气沉沉的生活算是有了新的追求,每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就带着黑剑,踏着厚厚的积雪,到荒院练习剑法。他连体力都不太足,练得几日,赵龙看不下去了,提醒他要从最基础的扎马步、举石锁开始练起。斟云的锻炼通常持续到天色大亮,然后用早膳,在书房看柳梦零不知从哪里带来的机关术书籍,那些神秘的书籍为他打开了以前从来不知道的新世界。午膳过后,他又回到荒院,继续锻炼,直到华灯初上,又继续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埋头读书。小王爷的十五岁生日转眼间就到了,又成了城里富商、郡里权贵们纷沓而至、上门拜访的好借口。斟云照例不想见那些权贵富商,天色还没亮,就称病不出,到后院锻炼身体去了,只让曹公公代为接待。外头也只当他的病症一直没有痊愈。斟云的病其实早已痊愈,短短半个月的锻炼,让这刚满十五岁的少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气质。如今他在后院中锻炼,赤着胳膊,汗水在上身腾起雾气,在冰天雪地中也不觉得冷。“斟云,要外出走走吗?”荒院里,柳梦零让梁六牵来几匹健马,问道。斟云放下手中的黑剑,披上外衣:“走!”斟云的衣裳是寻常武夫常穿的短打,紧衣窄袖便于练剑,不似王公贵族行动不便的宽袍大袖。他叫上赵龙,却没想到柳梦零又故意叫上杨月绮,要一起出发。“我……我不会骑马……”杨月绮看到那些高头大马就害怕,瘦小的她还没马背高。柳梦零道:“赵龙,你负责带月绮,要是摔了,唯你是问!”赵龙皱眉:“柳姑娘,这男女授受不……”“少废话!照做就是!”柳梦零根本不容赵龙反驳。他们全部换上平民服饰,柳梦零还特意让杨月绮换上男装,从后门骑马穿过小巷,来到大街。此时大街上的人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城外农家正趁着清晨城门初开,挑着地里暖窖的时鲜蔬菜到城里出售。“这塞外苦寒,都寒冬腊月了,还有蔬菜可卖?”一名府兵心里好奇,问柳梦零。柳梦零道:“以前是没有,但是我家妘妈挖穿了地下暗河,暗河水终年不结冰,挖个暖窖,导入暗河水取暖,也能培养些豆芽什么的,算是蔬菜。”“妘妈是谁?”府兵更好奇了。柳梦零道:“舒小妘,外人称她为‘谪仙子’!”府兵恍然大悟,他以前一直不解,为何在别处被人视为妖孽的偃师千乘,在这云阳城内竟然颇受尊重,如今算是隐约有些理解了。健马穿城而过,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这到底是谁家公子,这么俊朗非凡?他们窃窃私语,总之不会想到竟然是传闻中病得奄奄一息的小王爷。他们穿过大街,路过万春楼前,柳梦零想起了雀怜影。柳梦零知道她在这儿,也知道斟云心情高兴时会让人把雀怜影带到王府中下个棋、弹个琴,但是每次雀怜影到来,柳梦零总会借故避开,不想和她打照面,免得触景伤情。大家都知道对方身份,却都只剩下那一层窗户纸不敢捅破。骏马飞奔至城门,行人走避,守城孤军单膝跪地迎接众人出城,带队守护城门的校尉认识柳梦零。虽不认识王爷,但是知道柳仙子身边的俊朗少年必定是云砂王。城墙外的世界,白雪皑皑、天高地阔,平坦的大地被纵横的沟渠分割得齐整,白雪覆盖的农田中间点缀着一座座村落,大地尽头的群山连绵不绝,天地间是斟云十五年来的人生从未见过的广袤。“小王爷,你见过乡下平民的生活吗?”柳梦零问斟云。斟云道:“只听月绮说过。”“我们去那座小村!”柳梦零用马鞭指着远方的村落。马蹄踏雪,扬起雪白的尘雾,斟云觉得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御风奔腾般舒畅。以前,他每到冬天就缩在屋里,不敢吹室外的冷风,生怕风寒入体得病,病魔却主动找上门来;如今不惧风雪,倒像病魔惧怕他,百病不侵。静谧的小村迎着初升的太阳,村民们过的并不是斟云想象的田园牧歌般的美好生活。茅草搭成的棚屋,屋檐下挂着舍不得吃的几块腊肉,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挂了多久;五六串辣椒,也是舍不得吃,都风干了。光着脚丫的小娃娃在村里小跑,穿着大人的破衣服,衣襟几乎拖到地面;鸡鸭猪牛等牲口养在屋里,人畜杂居,人靠着牲口散发的体温才能稍微减轻屋里的寒意;漏风的茅草屋,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几个瑟瑟发抖的老人,取暖基本靠抖。村里正在办白事,几口棺材在村中间的晒谷场一字排开,村里的青壮年们冒着寒风,遵照当地风俗烧纸钱,那飞扬的烟灰全部消散在冷风中。“怎么一次死好几个人?发生什么事了?”斟云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驻足问。柳梦零倒像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也没发生什么事,很寻常。寒冬腊月白事多。”杨月绮小声解释道:“在乡下,十五岁以下的孩子、五十岁以上的老人,体质弱,往往一个冬天挨不住冷,人就不在了。所以柳仙子才会说寒冬腊月白事多。这是常事,不足为奇。”斟云问:“为何不修缮一下房屋,买些炭火取暖?”柳梦零对他的疑问嗤之以鼻:“小王爷,何不食肉糜?”杨月绮如数家珍地给斟云细细道来修缮房屋、购买冬衣和炭火的价钱,这些事情算下来少则几个铜板,多则半两银子,在斟云眼里都不算个钱。但当杨月绮说起一户农民一年到头勤勤恳恳地种地,就算不吃不喝,能赚到的钱也不过几钱银子时,斟云沉默了。他没有心情再继续闲逛,决定打道回府。“眼看这大年也快到了,能不能拨些钱粮,让他们好好过冬?”大内侍卫出身的赵龙对民间穷困虽也听说过,如今亲眼所见也是震惊。“不能,”斟云道,“你记得我十五皇兄是怎么死的?行善积德,乐善好施,封地里有口皆碑的大好人。风光大葬时,听说老百姓们自发为他送行,徒步送出几十里地,一路都是哭声。”赵龙不作声,他知道十五王爷是被府兵头领蒋豹奉陛下密旨刺杀的,而蒋豹一家也早已被杀人灭口。斟云道:“行善积德,广收民心,在百姓看来是大好人,但是在陛下看来,那就是谋反的征兆。我那些谋反的皇兄们,谁不是在自己的封地里广得民心?谁不是封地百姓口中的大好人?若是不得民心,他们谋反夺位时,登高一呼,又有谁会响应?”诸皇子之乱对这国家的破坏历历在目,战乱导致的民不聊生至今难以收拾。善人、恶人,两者之间的界限有时候竟然是如此模糊不清。柳梦零想起妘妈教过她的古话:“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打道回府的路上,没有人再说话,一路上行人纷纷回避。他们虽然穿的是平民衣服,但是那壮硕的高头大马哪里是普通人家养得起的?一匹好马售价往往数十两银子起步;纵使抛开售价不提,仅仅是养活一匹马所需的钱粮就足以养活三四家农户。城外积雪的道路上,行人大多是穷苦百姓,冷飕飕的天儿里,背着准备到城里销售的薪炭、木柴,他们大多是赤脚徒步。少数能赶着骡车运货进城的,就已经是家有余财的殷实人家了。看着冬日农闲时无所事事的穷苦人家,斟云道:“我,还是做我的坏人吧。”回城之后,斟云径直去找了冯县令。当日下午,告示就贴出来了,大群平民围绕在告示前,让识字的人代为宣读解释。于是全城百姓都知道了:小王爷一时兴起,要征召民夫,大建亭台楼阁以供自己享乐。钱是不缺的,这些日子以来,仅仅是往来富商进贡的财物就足以支撑大建亭台楼阁所需的费用,而偃师千乘有足够的能工巧匠。斟云把自己绘制的图纸摊在工匠们面前,与工匠们讨论是否可以照图纸修建。赵龙负责保卫王爷。他看着这个小王爷一身工匠打扮,与工匠们秉烛夜谈讨论机关术,若是以正统观念而言,可以说是典型的沉迷奇技**巧、玩物丧志,向来会为读书人所排斥。寒冬腊月,三万民夫聚集云阳城,大兴土木,动静可不小。工匠们让民夫把热水洒在大街上,水冻结成一层光滑的薄冰,大块的石头、巨大的原木底下垫着滚木,牛拉撬棍,慢慢朝着王府的方向移动。这巨大的工程,斟云让梁六和赵龙共同监工,梁六负责监督偃师千乘的工匠们,赵龙负责监督普通民夫。斟云暗中交代过,在工地上不能叫他王爷或者直呼姓名,最多只能叫他“阿云”。“阿云!给我递几根木钉过来!”有不知道斟云底细的工匠大声呼喝。“阿云,你这样不对!木头承受不了这机枢的力道,实心镔铁又太重,要用空心的铁管!”那些工匠直言不讳地指出图纸中的错误。赵龙第一次看见斟云的笑容如此可爱。这十五岁的大孩子原本就喜欢鼓捣木匠活儿,如今能亲手建造自己绘制的亭台楼阁,比看见富商贡献奇珍异宝,比看着府里歌姬翩翩起舞,还要开心很多。罢了,这样的王爷,至少人畜无害。赵龙心想。时间一天天过去,斟云图纸上的建筑初见雏形,那是连片的亭台楼阁,以水力和蒸汽动力驱动,各种廊庭楼道纵横交错,宛若迷宫,还会随着时辰推移,慢慢变换方位,斟云将其取名为迷梦园。在这素雅幽静却又极其复杂的迷梦园中,除非有精通机关术,或者是熟知楼阁变换规律的人带路,否则闯进来之后,极难找到出去的路。眼看年关将至,被征召到云砂王府建造亭台楼阁的人却一直都没能回来,这云阳城外的穷乡村里也多了倚门站立、盼望夫君归来的妇女,多了盼望父亲归家、一家团聚的孩子。王府即天家,寻常百姓哪里敢说要和家人团聚就不做王府的活儿?留在家中的女人四处托人打听夫君的下落,问何时才能归家,却始终无人知道王爷的大院子什么时候完工。不知从何时起,云阳城中开始有流言说小王爷任性又不通人情,不顾千百年来的团聚传统,非要在寒冬腊月施工,劳民伤财,累死冻死无数民夫,隔绝万千人家一家团聚的希望。流言的杀伤力是巨大的,扑灭了无数家庭团聚的希望。直至距离新年还剩三日,小王爷一声令下,所有的民夫都领了丰厚的工钱,喜出望外地归家了。工钱虽然不多,半两银子、几钱银子,却相当于这些民夫一年的收入。上万民夫所费工钱总计超过万两,对斟云来说也算是个大数目,一副败家子弟模样,让赵龙咂舌。可以想象,民夫的家庭必定会对这笔额外的收入喜出望外,可以过上一个不错的年。但是也可以预料,正如俗话所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城中已经人尽皆知的流言并不会凭空消失,只会继续流传。“小王爷,您知道朝廷一年岁入多少银两吗?”赵龙问道。斟云淡然说道:“大概,就一百多万两吧?连年战乱带来的破坏不可小视,不足昔日帝尊在位鼎盛之时的十分之一。”这孩子并非不知柴米油盐贵。赵龙心头不安,总觉得他不是个简单的人。赵龙问:“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城里流言怎么说?”斟云道:“知道。要不要捉拿编造流言的人,都随你。”他知道这必然又与陛下的暗桩有关。这又是在考验赵龙的忠诚度,背叛巽帝还是背叛王爷?赵龙觉得这是个两难的选择。距离大年还剩两日,雪晴的午后,柳梦零前来告辞:“准备过年了,我回去陪陪余伊大叔和妘妈,毕竟他们养我这么大不容易。”“余伊大叔是谁?”赵龙问她。柳梦零道:“偃师千乘两大首领之一,被你们称为‘余魔尊’的家伙。”斟云羡慕柳梦零有家可以回,于是下令,府中众人凡是想回家和家人团聚的,都可以回去。梁六回家了,他家就在云阳城,与王府只隔一条街,若是有事,派人传唤一声即可;偃师千乘的佣兵大多也回家了,他们和梁六一样,大部分是这城里人;长工们回家了,对王爷感恩戴德,他们的家在城外乡下。但是留下来的仍然不少:曹公公无儿无女,自然不必多说;首先是以赵龙为首的府兵们,他们的家远在帝都,来时就知道也许一生都不会再回帝都见到亲人,况且像赵龙这样已经无家的府兵,也是有不少的;其次就是杨月绮这样的丫鬟和家丁,他们当中有些是孤儿,有些是因为幼时家中贫寒,被衣食无着落的父母卖与别人家为奴,在诸皇子之乱中,流离失所的穷人卖儿鬻女以求一时温饱,是很常见的事;还有就是被富商们作为贺礼送进府内的歌姬舞女,她们的身世往往更为悲惨。在很多地瘠民贫的偏僻乡下,有些穷人家孩子太多,养不活,男婴往往生下来就被溺死,女婴则被亲生父母卖入教坊,待到三四岁,开始学习歌舞、书画,再到十三四岁,又开始学取悦男人的本事,直至长大成人,过着迎来送往的日子。在这过程中,她们还往往被转卖赠予,不知辗转过多少人的手,有的连自己出生在何方、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更是无家可回。斟云让家丁接名妓雀怜影进王府一起过年。府里的人知道王爷不过是喜欢和雀怜影下棋吟诗、舞文弄墨罢了,但府外的人却不这么想。关于体弱多病的小王爷留恋名妓的流言,在这城里一直广为人知,成为云阳城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柄。斟云从不在乎自己成为别人的笑柄。距离过年还有一天,斟云下令大摆筵席。所有留在府内的人,无论身份高低,均抛弃一切礼数规矩,一起欢庆共饮。这无视尊卑的欢庆要是让卫道士们知道了,难免又是口诛笔伐一番,但是斟云仍然不放在心上,要是偌大的王府只有他一个人欢庆,其余人等小心翼翼地服侍着,那也未免太孤单了。王府的歌舞计划从大年三十持续到元宵,热闹非凡,但是观众却往往只有家丁和府兵,斟云总是避开这样的场面,在迷宫般的迷梦园中练剑。当地富户上门拜年也只能看到老宦官曹公公,斟云仍然托称体弱多病、卧床不起,拒绝见一切客人。大年初一,全城鞭炮声不绝于耳。“王爷,外面这么热闹,不出去看看吗?”雀怜影在杨月绮的领路下,走过迷梦园的九曲廊桥。斟云道:“不习惯。”他不喜欢歌姬们的歌舞,那会让他想起过世的娘亲。娘亲是璩国民女出身,被作为贡女献予帝尊,虽说容貌极美,却地位极低,为了保护兄弟二人,战战兢兢地讨好帝尊,胆战心惊地在那些娘家背景雄厚的妃子们中间求生存,最终下落不明,连尸骨都无处寻觅。雀怜影问:“以前在宫中过年,那是怎么过法?”斟云收停剑招,看着天上的薄云,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和哥哥一起,在冷清的院子里过。”在斟云心中,别的兄长叫皇兄,称谓中带着生疏,一母所生的巽帝才能用“哥哥”这个亲密的词。天上有信鸽飞翔,朝着帝都的方向。斟云取了弓箭,开弓搭箭,手臂和背部的肌肉块块鼓起,已不是当初的柔弱小王爷。利箭破空,信鸽落地,斟云取了信,看了才知是暗桩向巽帝禀报暗杀斟云失败的密信。赵龙终究在犹豫,一些已经暴露的暗桩被他放过了。皇宫里的春节,该隆重的依然隆重,祭天、祭祖、群臣道贺,一点儿都含糊不得。巽帝在思亲宫门前求见父皇,却被拒之门外。斟巽是谁?年纪大了,儿子太多,想不起来。那个璩国贡女生的儿子?无足轻重的玩物下的崽子,自然也不受器重。太上皇心目中的下一代皇帝,可以是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十八皇子,这种有地位的嫔妃生的、陪他打过天下的儿子,却从来不包括贡女所生的十九皇子。又过一日,大年初二,清晨,一个人影落在思亲宫的门扉上,清脆的歌谣缥缈地传来:“年初二,回娘家,无情最是帝王家;诛九族,灭亲家,世仇原本是一家。舅舅,别来无恙?”“是你?你还来这里做什么!”帝尊白须白发,颈间青筋暴起,宛若狂怒的狮子。那个人道:“当然是看望舅舅啊!这是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多少皇帝想求都求不到呢!希望舅舅能好好活着,万寿无疆,在这荒凉的高墙里慢慢熬着,看看子孙们自相残杀,可不能死太早!”思亲宫里挂着各种简陋的农具,这是帝尊称帝之后,命人从破败的老家带过来的,充满着年轻时家境贫寒,却父母兄妹俱在的温情。那时的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逢年过节一家团聚,欢乐地分享着稀少又粗陋的食物。如今却只能追忆。又过一日,大年初三,清冷的后宫不见丝毫欢乐气氛。巽帝尚未婚配,更无子女,独自坐在书房中,看着来自云阳城的飞鸽传书有些出神。信上说云砂王斟云,荒**无道,终日与妓女鬼混,骄奢**逸,还为了一个妓女大建亭台楼榭,劳民伤财,完全是个荒唐王爷。这说的是朕的弟弟吗?哥没把你教好,对不起娘亲……但是,哥要是把你给教好了,只怕今日也容不得你了。如果你真的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荒唐王爷,烂到连偃师千乘都扶你不起来,威胁不到朕的位置,朕倒是可以放你一马。但是,朕能有这种侥幸心理吗?不能。朕知道你外表安分,内心却是极聪明,否则也做不出那些巧夺天工的木匠玩意儿,你以前做的那个小木人,只要旋紧发条,现在还能像小小的人儿那样在掌心起舞。在传说中,能做出会跳舞木人的能工巧匠会被尊称为工匠中的王者“偃师”,据说偃师千乘的首领就有这种本事。所以弟弟你必须死,因为哥哥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