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砂王为非作歹、无恶不作,人人得而诛之。先不论实情如何,流言传得多了,自然有正义人士脑子一热,潜入王府试图行刺。对巽帝而言,散播流言以吸引天下仁人志士行刺斟云,也不失是一个低成本的好方法。只是迄今为止,潜入王府试图暗杀斟云的刺客都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魏雪衣在王府附近的酒肆打短工,伺机打探消息。她薪水低微,不如那些性感暴露的胡姬。做了一段时间,她大概摸清了斟云身边的防守力量:一是以赵龙为首的三百府兵,武功平平,对斟云忠心耿耿;二是王府外围以梁六为首的偃师千乘佣兵,平时散居城中,有事则一呼百应,但是遇上孤身潜入的刺客,难免反应不及时;三是曹公公重金聘请的护院江湖高手,其中不乏颇有名气的邪派人士,只认钱不认人。“你问曹公公的武功?拉倒吧!不是每个公公都是武林高手,他能爬两层楼不大喘气,就算是厉害了。”有跟王府家丁相熟的酒客闲聊时提起。四是柳梦零。“柳仙子?那可是一等一的煞星,没人能在她手下走出两招!天蛛丝您见过吧?当然您没见过,见过的人都死翘翘啦!只是柳仙子酷爱云游,不知什么时候就踪迹全无,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谁都不知道她在不在王府。”魏雪衣挑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换上夜行衣,带上长剑和匕首,试图潜进王府碰碰运气。王府内莺歌燕舞,隔着围墙都能听到歌舞声,魏雪衣只以为王爷必定在府内,却不知道斟云并不喜欢歌舞,每逢这种场合,多半是府兵家丁和舞女歌姬们自娱自乐。按照斟云的规矩,若是两情相悦那就自行带走成家去,他懒得管。有人来了!魏雪衣缩在街边拐角处,只看见几个人翻墙进入王府,他们的武功很高,踩踏着高墙上稍微凸起的青砖,飞鸟般翻过墙头,动作一气呵成。她认得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士“一剑追风”“铁掌碎山”和“双刀无敌”。然后,就没动静了,过了很久都没动静。魏雪衣知道这三人定是遭到不测,但是让他们哼都没哼一声就没了动静,这府内的高手到底是有多深不可测的武功?她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爬上围墙,每挪动一次手脚都万分小心,待到爬上墙头,突然觉得手指一痛,一滴血珠挂在指尖上。高墙上布有看不见的细丝!非常锋利!围墙后面,那三名高手过于大意,仗着武艺高强一跃而下,早已被墙后纵横交错的细丝切成碎块,连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三更半夜偷偷摸摸翻墙,这就是堂堂王妃的作风?”一个声音出现在墙头,一名女子站在墙上等候多时,魏雪衣竟然没有发觉!如此无声无息的行踪,必定轻功极高,不用想都知道是传闻中的柳仙子,柳梦零。“你认识我?”魏雪衣扯下蒙面的黑布,心想此时也没必要隐瞒身份了。柳梦零道:“盯你好几天了,真是浪费我时间。”她干脆坐在墙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零食,还问魏雪衣吃不吃。魏雪衣紧紧握住怀里的匕首,盘算着要是动手,能有几分胜算。柳梦零道:“不要抱侥幸心理,你这三脚猫功夫,我只一招,你就死了。”魏雪衣松开剑柄,她知道柳梦零所言非虚。柳梦零道:“回去告诉斟巽,别玩这种下三烂的刺杀。就算能闯过这一关,到了我偃师千乘面前,武功再高也是一枪撂倒。”魏雪衣进退两难,她来云阳城,本来就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又怎会轻易离开?奇怪的音乐声响起,柳梦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奇怪的方片状发光物体,说了几句话,把物体塞回口袋,说道:“我没空管你了,斟云找我。还是那句话,不怕白白送了性命,你就闯进来。怕死就滚。”柳梦零站起身,慢慢走在墙头,走到拐角处,踏在半空中,竟然如履平地,朝一栋高楼慢慢走去。想必她脚下有看不见的细丝。刺杀不了斟云,白白送命是没有意义的。魏雪衣犹豫半晌,也只能离开王府,再做打算。迷梦园,演武厅,灯火通明。三名江湖豪客站在斟云面前,“天南鬼爪”“邪风刀客”“索命双钩”,均是武林中让人闻风丧胆的邪派高手。斟云手持木剑,面对“索命双钩”攻势凌厉的奇门兵器,冷静地避开锋芒,一旦看出破绽,手中木剑就猝然刺出。“索命双钩”终究是老江湖,对自己武功中的破绽如何不知?他回钩格挡,斟云却突然反手持剑,剑刃位于手臂外,剑柄朝对手的手肘击去!这是什么怪异招数?对方手臂一麻,铁钩脱手,输了这一战。“小王爷武艺高强,招数前所未见,实在厉害。”对手输得心服口服。“我说斟云,我教你武功,是让你强身健体,不是让你争狠斗勇的。”柳梦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走进门,三名江湖高手均毕恭毕敬。他们也曾经和柳梦零交过手,都是一招落败,知道柳仙子武功深不可测。斟云道:“好,今夜到此为止,大家都散去吧。”他按下墙壁一块凸起的砖头,一道暗门升起,门后是密室。外人不得小王爷命令,不许进入。即使是府内的家丁府兵,也不知道小王爷晚上会在这迷宫般的迷梦园里哪个隐蔽处所歇息。柳梦零跟随斟云走进密室,密室后面还有好几扇秘门。斟云推开其中一道,门后是书房,房中是一台数据分析仪,正分析演武厅里隐藏的高速摄像机拍下的过招视频,导入到格斗训练分析软件中,就可以分析每一招的得失、对手的武功套路,还能计算斟云的招式应该如何改进。墙上挂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幅,是半埋在沙漠中的上古先民飞天巨船。斟云道:“遇到你之前,我从来不敢相信,那些自古流传的上古先民神话竟然是真的。”柳梦零道:“我还以为你无法接受呢!毕竟你不像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妘妈带到高科技的世界去了。”斟云向着照片伸出手掌,用手指凌空一划,飞天巨船的照片变成了浩瀚星海。这竟然是一个巨大的薄膜显示器,由手势遥控。“老实说,你把这些东西放在我眼前时,我被震撼住了,就和我来云砂城路上,第一次看见衣不蔽体的穷人时那般震撼。两者对我而言是类似的,都是看见了自己以前从不知道的世界。”斟云说道。毕竟当时斟云只是十五岁的孩子,对新事物还有很强的接受能力。要是换了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思维已经定型,只怕会完全无法接受这些前所未见的新事物,要么吓疯,要么以为是妖孽作祟。斟云的手在屏幕前滑动,镜头不断拉近,出现了一颗蔚蓝的星球,广袤的海洋中镶嵌着几块较大的陆地。斟云继续拉近镜头,陆地不断放大,出现一个个边界模糊不清的国家。这个世界的国家更类似农耕时期的地球各国,并没有泾渭分明的国境线,最多只有约定俗成的传统边界。一些大国之间甚至隔着广袤的沙漠、海洋或瘴气弥漫的丛林,又或者被无人区隔开,老死不相往来。斟云在地图上找到了自己的国家。那是快马纵横数十日才能够横穿的辽阔疆域,虽说在整个星球上也算是面积数一数二的大国,但是在眼前的大陆全图中也只能算作偏安一隅的方寸之地。毕竟时代越落后,一个国家的有效统治范围就越小,帝国扩张到云砂郡一带已经到达了它的控制力之极限。这一小块世界,却向来被世人视为整个天下。柳梦零道:“这世界原本是不适合人类生存的荒星。远古祖先们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把荒星进行地球化改造,耗尽了飞船携带的全部能量和工具;他们想从零开始重建高科技世界,却发现这个世界没有煤这种化石燃料,石油的埋藏深度也深得令人难以想象。经历了好几代人的努力,他们终于发现改造计划卡在了无法启动工业革命的问题上。”斟云换了个画面。画面上是前些日子,谪仙子从黄沙下的飞船中找到的视频记录,是七千年前的上古先民利用飞船中最后一丁点儿能量拍摄给后世子孙的视频影像。视频中的人穿着封闭式的工作服,在镜头前哭着诉说他们所处的绝望境地。斟云看着画面,喃喃道:“听说来自天上的人,穿的衣服不是凡间的布料,并非针线所织,衣服上看不到任何接缝,因此才叫‘天衣无缝’。”柳梦零道:“这是宇航服,所有的飞船上都备有的,发生意外时可以穿着出舱维修飞船,有缝隙那还不是送死?改天送你一套?”上古先民说他们想重建地球联邦式的先进世界,但是没有燃料,没有冷链物流,没有自动化农场,没有汽车。他们在定居点周围开辟农田,用石头打磨成原始的农具,靠着两条腿在农田和定居点之间往返,很快他们就发现失去现代工业提供的农药和化肥,农作物产量迅速退回农耕时代的水平。定居点的规模被两条腿一天所能奔走的距离所限制,人口则被粮食产量限制,兴建大城市是不可能的,他们只能遣散幸存的人们,分头寻找新的农耕地点兴建村庄。曾经拥有先进科技的上古先民们,在短短的几十年之内,就迅速退化回工业革命之前的落后农业时代。重建先进的科技时代是没指望了。古代先民们做了一个重要决定,他们翻遍从地球带来的古籍,寻找和落后的生存模式配套的社会制度。先进科技是保不住了,至少也要保得人类文明一息尚存。有些幸存者往西迁徙,他们带走了一种古老的社会结构,由祭司、国王、总督、封建领主和农夫组成;往东迁徙的人群带走了另一种同样古老的社会结构,由皇帝、大臣、郡县官员和平民组成。那时的他们只知道尽量保住属于人类的文明形态,哪怕是人类文明中一些比较古老的形态,却对这样做所带来的后果,并没有清醒的预判。而留在飞船坠毁的贫瘠沙漠中的一群人则竭尽所能地试图将祖先们的科技传承下去,他们成了偃师千乘的祖先。那些复杂的科技书籍,两三代人之后就没人能看懂了,于是他们把量子力学、相对论、分子生物学等当成咒语一般,不求甚解地全部背诵下来,代代相传。他们只希望将来哪天重建高科技世界时,这些知识能再次发挥作用。柳梦零道:“我见过偃师千乘的藏经洞,里面全是地球时代科技资料的石刻,由数百名最年长的机关师把守,每人都可以把那些科技资料倒背如流,但是他们却不知道这些咒语般拗口的文字背后所表达的意义。”偃师千乘,是余魔尊和谪仙子来到这世界之后才迅速崛起的组织。他们和另一个科技比地球时代还先进的地球人后裔世界有联系。柳梦零道:“过些日子,我要回星舰联盟考大学,你好好照顾自己。书上有什么看不懂的地方,就打电话给妘妈,她交代过的。对了,魏雪衣来过,被我赶走了。”“哦。”斟云的全副心思都放在眼前的“天书”上,这是一本亚当·.斯.密的经济学书籍,他每天晚上都要学习到三更半夜。柳梦零离开后,斟云召唤手下:“呼延廷、独孤狐。”“属下在。”这两人是斟云收留的外族江湖高手,既非偃师千乘佣兵,也非赵龙麾下府兵,算是斟云自己的人。斟云道:“你们暗中保护魏雪衣,别让她发生意外。女孩子家一个,无依无靠,很难活下去的。”有些事情,斟云并不好直面指责柳梦零的做法。柳梦零属于异类,武功太高,背后又有偃师千乘撑腰,什么龙潭虎穴她都如闲庭信步,走南闯北只当是旅游;但是魏雪衣比她弱很多,孤身一人,难免会被人欺负。下完命令,已经是夜半,准确来说是晚上十一点零五分,斟云的手机有时间显示。他打开一道秘门,走进密道,密道通往城外。柳梦零是很任性的人,来到云阳城之后发现手机没信号,就直接找到谪仙子,让“渺云千仞雪号”飞船发射一颗人造卫星在大气层顶端做手机信号中继,顺便也给斟云送了一部手机。密道尽头是一座小村庄,以前是云阳守军的据点。十几年前朝廷诛杀云阳侯时,在这里交战,后来就荒废了。直到偃师千乘来了才重建村庄,并在村庄外围建设蒸汽和水力工坊,现在俨然已是一片小小的工业革命早期工业区。密道出口位于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内,小院外头的道路悬挂着风铃般的汽灯,照得村庄明晃晃的。斟云走出门,遇上刚好从蒸汽作坊下班的工匠们。中土富商们的订单排成了长龙,蒸汽作坊每日都是三班倒工作。工匠们正在路边小摊吃夜宵,热情地招呼:“阿云!过来一起坐!咱们刚点了一些花生和酒!”斟云笑了,也不客气,和他们共饮。在这里,没人知道他是小王爷,大家都只知道他是“机关师阿云”。一壶酒、一碗扁食、一碟花生、一碟水煮肉,虽不起眼,但是在短短的七八年前,这些还是城中富户偶尔才能享受到的美食。如今新技术带来的财富,一点一滴地改变着这个原本荒凉贫穷的边陲小郡,让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进入寻常百姓家。“阿云,隔壁老王头要把他家二丫介绍给你做老婆,怎么你不答应?”有工匠对斟云提起这件事。斟云只是腼腆地笑了笑,并不作答。另一个工匠取笑道:“咱们阿云怎么会答应?老王头家那二丫,还没咱阿云兄弟俊俏哪!”这种寻常百姓的街边饮食文化很对斟云的胃口,大家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远比在王府中孤独地高高在上舒服得多。与此同时,云阳城内,魏雪衣找了个偏僻的角落,丢掉夜行衣,汇入夜半的人流,消失在人海中。云阳城居然不宵禁,无论多晚,街上总有醉醺醺的胡商在下人小厮的搀扶下东倒西歪地走在大街上,也有风尘仆仆的远方商旅凌晨赶到。明晃晃的汽灯罩在价值不菲的琉璃做成的红灯笼中,挂在街边飞檐下,这在帝国的其他城市里是很罕见的。云阳城与常见城池相似,城墙之后是纵横交错的街道。平民按照十户一邻,设一邻长;十邻一里,设一里长;十里一坊,设一坊长的布局管理和居住,每邻围成院落,每里修院墙分隔,每坊以街道为界。若是以柳梦零的话来描述,则是“一个院子十户人家,一个小区十个院子,一个街区十个小区”。但是城中也有富户,一户人家就占了一邻或一里之地,规模宏大的云阳王府更是独自占了一坊大小的面积。在帝国别的城池里,邻里坊外开辟有“市”,即城中特定的区域,供商户销售南北杂货、互通有无,商业活动被严格限制在集市内。但是云阳城较为特殊,它的“市”有两种,是以前云阳侯时代留下的传统集市,和别处少见的“街市”混用,街市贯穿全城几条大街,大街两旁商铺众多、酒肆林立,难以宵禁,干脆不禁。每里、每坊由里长、坊长组织年轻人打更巡逻,街市则由衙役三班倒,通宵维持治安。这云阳城繁华程度直追帝都,又拥兵自重,难怪陛下无法放心。魏雪衣看着这全然陌生的繁华都市,隐约中有种直觉:这世道,只怕要变了。魏雪衣眼下最需要的,却是如何寻觅到一个安身的地方。原本工作的酒肆是不能再待了,酒肆距离王府那么近,总归是不安全。魏雪衣饥肠辘辘,街边酒肆茶馆却不分昼夜地飘出酒肉香,做好迎接远方商旅的准备。她看见一栋灯火通明的两层小楼,很多年轻女子花枝招展、笑颜如花,欢笑着招揽来往客商。魏雪衣不识字,不知招牌上写的是万春楼,但是看这场面,也知道必定是城中青楼。她想起了以前陪伴在兄长身边南征北战时,听兄长和同袍战友们聊起的世间不平事,得知有些女子因为战乱与家人失散,为求温饱,为求一个栖身之所,不得不把自己卖入青楼。魏雪衣抬头看着那些妖艳的青楼女子,那些青楼女子也看着她,交头接耳,眼角唇边尽是耻笑的神色。富人看不起青楼卖笑的女子,青楼女子又看不起街头流浪的穷人,魏雪衣知道自己被鄙视了。这三更半夜还在街上游**的女人,除了风月场所不夜天的烟花女子,大概就只有无家可归的流浪孤女了。“老板,这炊饼怎么卖?”既然有夜行的客人,街上就仍然有夜半摆摊赚点辛苦钱的摊贩。一名身材高挑的异域女子站在摊贩面前买吃的,她背着一把长剑,腰间挂着一个大袋子,显然是江湖人士。魏雪衣才知道云阳城居然不禁民间私带兵器,这在中土的城里是犯禁的重罪。魏雪衣大着胆子问:“这位姐姐,请问,这城里有什么地方,是让无家可归的人暂住的?”很显然,魏雪衣问的是可以让江湖人士暂时容身的地方。魏雪衣知道,在任何地方总有些官府管不到的角落,它可以是一家地下黑市、一座见不得光的赌场,也可以是皇权不及的穷乡僻壤。这云阳城里,最龙蛇混杂、最让官府想管却又有心无力的地方是哪里?女子道:“很多啊!西城门外的佣兵行馆,只要舍得拿命换钱,就会有商队雇用你当保镖;北城门外的苦力棚区,也多的是想靠一膀子力气换点辛苦钱讨生活的无家流民;再者如果真的武艺高强,到云阳王府,能过得了护院武师那关,王府总管曹公公就会雇你当护院武师;云阳衙门外的校场也有悬赏通缉榜,你要是能抓个江洋大盗去领赏,也可以发笔小财。都是不错的去处。”魏雪衣实在是无处可去,说道:“这位姐姐,不知道我可否跟着您,打打下手,换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屋顶,换得吃饱饭?”女子上下打量了魏雪衣几眼,说道:“那也行,只要你敢跟着。我叫独孤狐,请问你怎么称呼?”“叫我虎妞就好。”这是魏雪衣的原名。独孤狐居然朝官府方向走去,她腰间的大袋子渗着血,让魏雪衣心惊。官府门口,她将袋子丢给衙门专司缉拿要犯的值夜典史,典史打开袋子,血腥味扑鼻而来,顿时皱眉别过头去,捏着鼻子道:“独孤姑娘好本事,三个江洋大盗都伏诛了,这是给您的赏钱。”独孤狐接过赏钱,转身又去看墙上的悬赏令,这次她揭了云砂郡外商路上为非作歹的山贼头领的悬赏令,当真是艺高人胆大。“要和我一起去吗?”她问魏雪衣。魏雪衣胆怯,自己有几斤几两,她还是清楚的。她们沿着繁华街市向北走,离开城中心后,繁华街市慢慢变成街边冷清的小店,再然后,即使没有宵禁,街边小店也主动打烊了。云阳城的城门是复杂的瓮城。城门之上是三层高的崇楼,左右两侧设有翼楼,城门外是半圆形的瓮墙,为防止敌人的冲车檑木进攻,瓮城门和主城门并不在一条直线上,而是位于瓮城左右两侧,与主城门垂直。深夜城门紧闭,但是城门旁边开了一个厚实的瓮洞,它原本是为增强防御功能的藏兵洞,如今开辟成供人夜行的通道,云阳孤军会严格盘查夜行人的身份,过了这一关才可以从城里通向瓮城内部。人站在瓮城里,抬头只看到四面高高的城墙上方井口大小的天空,以及城墙顶端密集的箭弩发射机。独孤狐感叹道:“云阳城号称塞外第一雄城,听说当年朝廷诛杀云阳侯,派出三十万大军强攻云阳城,其中不少士兵就战死在这里,尸积如山,惨不忍睹。”左右两扇厚重的瓮城门只开了左门一道缝,仅容单人通行,同样是重兵把守,盘查夜行人。走出北城门,才知道城墙之外又是另一个世界。一座村庄紧挨着城墙外的护城河而建,石砖木头搭建成的房子稍显凌乱,房子之间是两面围墙随意夹成的曲折小巷,每一间房子都被木栅栏、烂布条分割成一个个逼仄的小房间,住满了人,连阁楼和屋檐都用破布遮挡起来塞满了住客。时间已是夜半,小村里租客们的鼾声此起彼伏。云阳孤军和偃师千乘的人联合在这里巡逻,维持秩序。这座小村里还有很多人连这样的小房间都住不起,只能蜷缩在村庄外围的茅草窝棚里,稻草一盖,照样鼾声雷动。村里的善堂支了几口大锅,锅里的粥水仍有余温,刚从工地回来的雇工蹲在善堂旁,捧着旧碗,呼噜呼噜地喝起来,吃饱喝足之后,在茅草窝棚里找了个角落,躺下就睡,片刻之后,鼾声响起。这是城里以云砂王为首的七十二家富户联手设立的善堂,对穷人分文不取,很多流民都拖家带口,来到这云砂城外的小村谋生。小村里有好几个雇佣所,每当有招工告示贴出来,雇佣所略通文墨的小厮就会站出来,向众人大声宣读告示上所招的工种,愿意去工作的就跟着工头走,做完一日的工作,领了一日的工钱,明日的工作明日再来雇佣所碰运气。但是如今子时已过,雇佣所里除了几名在桌边打盹的小厮、一名在汽灯下低头算账的掌柜,也没别人。“老呼延,你这里缺打杂的吗?”独孤狐走进雇佣所,问掌柜。掌柜呼延廷抬头,一双黑色的眼睛眼窝甚深,似是边民与戎狄的混血,他说道:“既缺又不缺,两条腿的苦力多的是,两只眼睛的识字人难找。既然是独孤姑娘带过来的人,我总不能轰出去。”魏雪衣就此留在了这龙蛇混杂的北门村。掌柜呼延廷管吃管喝管住,吃喝待遇与寻常流民相同,住的地方是柴房,只是多了把锁确保不被流民侵扰。住了几日之后,魏雪衣自己已经不好意思白吃白喝待下去,决定找工作。寻常苦工是最不缺的,工钱每日七八个铜板;端茶倒水的活儿也不缺人,工钱每日四五个铜板;识字的帮佣比较缺,工钱每日二十四五个铜板。要是做得工匠活儿,懂得使用圆规直尺,还懂点儿字,可以维护那些复杂的机器,工钱就迅速飙升到每日三四十个铜板,算得上北门村里炙手可热的匠人了。然而魏雪衣不识字,只能和那些瘦骨嶙峋的流民们一起做最辛苦、报酬最低的体力活。北门村要修一条钢铁道路,由两条钉在成排木头上的钢铁轨道建成,用来将更为遥远的矿山里开采的矿石送到东引村的蒸汽工坊,需要征用很多工人。繁重的修建工作持续了好几个月,北门村的苦工甚至为此一度人手不足,连老人、孩子和女人都去帮忙搬运石渣、枕木,才算是修建完成。“从今日起,又算是多了个新工种—拉矿车。他们大概又要雇用不少苦工。”呼延廷把新的雇工告示贴在雇佣所墙上。魏雪衣并不犹豫,当即就要了这份新工作。呼延廷叹气道:“你女孩子家一个,怎么就不学点儿字,非要和一群大老爷们儿一起,做这种辛苦的体力活儿?”魏雪衣笑道:“天底下,哪有女孩子家读书写字的?”她那笑容,像极了荒山上迎着朝阳盛开的野花。在她童年时生活的小山村里,聘请个教书先生都不容易,就连地主老财家也只是让账房先生兼职教小少爷识几个字。男娃娃想读书都很难,何况是女娃娃?次日,魏雪衣拉车归来,却看见雇佣所门前停着马车,几名王府府兵警惕地守在门外,呼延廷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一名女子正在认真对账,手中的细毛笔一撇一捺,字字认真。那是雀怜影。魏雪衣愣住了:天底下,哪有女孩子家读书写字的?偏偏雀怜影就懂得读书写字。从那日见到雀怜影开始,魏雪衣便多留了个心眼。矿石从远方矿山送抵东引村的工坊之后,苦工们领了工钱,都到村里小摊买几杯水酒解乏,魏雪衣却留在矿车旁,仔细看识字的帮佣辨别插在矿车上的铁片,上面是用红漆写的矿石种类的文字。识字人的工作工资高一倍,还很轻松,就只负责看看铁牌,在账本上写字记账。魏雪衣羡慕地看着,试图认真记下那龙飞凤舞的字形,却始终像看天书般不得要领,捉摸不透那变化莫测的文字背后蕴含的意义。东引村的蒸汽作坊有很多工匠,那是平日里魏雪衣能接触到的薪酬最高的人,每日三四十个铜板,一个月下来就抵得寻常农夫一年辛苦耕作的收入。而这还只是起步价,他们要是做得好,往往会被富商直接聘用,成为作坊的长期工匠,薪水更是能翻好几倍。然而在工匠之上,还有一种叫作“机关师”的更优秀的存在。他们懂得如何设计各种精妙机关,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优秀人才。富商们甚至会为最优秀的机关师聘请保镖,确保他们的安全就是确保了自己的财源。“阿云,听说你小子刚领了这个月的工钱?你们机关师都是薪酬奇高的宝贝疙瘩啊!请大伙儿吃一顿怎样?”几名工匠走在黑色的石浆路上,听说那是用地下的黑油提炼油脂后剩下的残渣铺成的路。“好啊!城里任何一家酒肆茶楼,随便你们挑。”这些工匠并不知道,斟云向来是自己给自己发薪酬。那就是机关师?他们擦肩而过,魏雪衣转身,却蓦然发现斟云也恰好转头,瞬间惊呆了。天底下竟然有如此秀气的男子?这是王爷和王妃的初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