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过去了,小王爷仍然下落不明,王府内仍然歌舞升平,王府外的寻常百姓仍然以为小王爷在奢华的王府中醉生梦死。在粉饰太平这件事上,老宦官曹公公有一手。府中诸事,日常琐碎,照例是曹公公打理。至于大事,以前总是雀怜影与柳梦零商议,如今面对中土异军突起的“皇商”,却只有雀怜影一人苦思对策。窗外传来女子喧闹声,雀怜影以为是柳梦零回来了,开窗后却看见是外头花园的侍女们在玩蹴鞠,那是柳梦零教她们的游戏。柳梦零仍然没有回来,只是偶有飞鸽传书报平安,雀怜影无法想象一个女孩子家在这兵荒马乱的世界独闯天涯的霸气。在雀怜影心里,只有这隔绝了外部世界的深深王府,雕花木窗内的小小闺阁,才是天地之间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柳梦零回来,她喜爱去的地方就是雀怜影闺房窗外的屋檐,她们是好友,柳梦零却从不主动见面,永远隔着一层窗户纸,除非雀怜影主动开窗见她。雀怜影知道她心里有疙瘩。雀怜影窗前抚古琴,柳梦零却爱哼着塞外胡人的歌谣。雀怜影的童年,一岁蹒跚学步,二岁牙牙学语,三岁学着娘亲的一举一动—要坐时端庄、站时亭立、笑不露齿、举止大方,只要稍微顽皮逾矩,就是戒尺一顿狠抽;待到四岁时,读书识字,抄写《女经》《女训》,在尚未懂事时,就知道活在世上的意义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然后侍奉公婆、相夫教子;五岁研习琴棋书画,只是因为听娘亲说,女子若无才情,难以留住丈夫的心;六岁开始接触家业,只因娘亲说女子终有一日媳妇熬成婆,男主外、女主内,将来从大家闺秀熬成另一个大家的主母时要撑得起偌大的家业。那时的她只感迷茫,世界对她而言,只是深深的侯府里小小的闺房,以及后院高高的四面围墙围起的深井般的院落。高墙外的一切全为未知。第一次离家,是九岁那年,随爹入宫面见帝尊。那时四海升平,帝尊六十大寿,在帝王中也属高寿,天下王侯俱入宫庆贺,大宴群臣长达七日。山遥侯世子、天城侯贵女、南陆侯嫡孙……那时的她,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同龄玩伴,个个都谨遵礼教,恭谦有礼,唯独云阳郡主例外。七岁的小郡主活泼调皮,是个敢在皇宫上房揭瓦的主儿,已经成年的十三皇子是小郡主的亲表兄,带她到围场狩猎,她小小年纪,面对高头大马,全然不惧。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天底下也有不守森严礼教规矩的女子。“可惜是女儿身,否则当像你爹那般驰骋沙场!这等气势,只怕连朕这帝都高墙都可以攻破!”那时,帝尊抚须大笑道,不知将来一语成谶。短暂的相聚打开的一线窗,云阳郡主活泼的笑容像投进她日复一日严格死板生活中的一缕阳光,让她惊艳。离别后,她又回到长宽不足两丈的闺房,接受娘亲忧心忡忡的教诲:“不可学云阳郡主,郡主是四柱国之一的云阳侯嫡出,郡主娘舅是帝尊,自可锦衣玉食、不受约束,将来夫家大概也不敢管束她。你娘非正室,你非嫡出,虽说此时受宠,但是嫡庶身份不可同日而语。将来你的夫家也不会是与祖父大人同级的公侯,只能是低得多的乡侯。你要知道自己的处境。”九岁,外人眼中锦衣玉食的侯府千金、外人所不知的如履薄冰,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年戛然而止。不知是谁参了一本,说是云阳侯勾结偃师千乘妖人,十三皇子亲自带兵诛杀云阳侯全府上下,侯爷战死、公主自尽,小郡主下落不明;紧接着是太子斟长生攻打璩国时被偃师千乘报复,全军覆没,太子阵亡;然后帝尊疯了,诛杀一切与云阳侯交好的大臣,四柱国、八贤臣俱灭。作为八贤臣之一的凤城侯府难逃灭顶之灾,全府男丁或被处死,或被流放,或被充军;女眷贬为官妓,流落风尘。十岁、十一岁、十二岁……姨娘、姑母、诸婶不堪受辱,短短的几年里都香消玉殒;因为有她在,娘亲苦熬了过来,倚栏卖笑,在夜深人静时仍然坚持教她作为一个当家主母要学习的一切知识,未来已经无望,娘亲只是在无客人时,假装那小小的方寸闺房仍然平静,用羸弱的双臂,试图为她创造一个生活仍然美好的假象。这种保护是徒劳的,十四岁那年,娘亲病逝,娘亲生前教她恭顺驯从,却不敢教她从一而终、坚贞守节,怕她在这种地方活不下来。十四岁,放在寻常人家,只怕已经开始谈婚说嫁,而她,却只能踏上娘亲那条路。姣好的相貌、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自幼养成的大家闺秀风范,她一登场,就成了令人惊艳的花魁。至于当家主母的能力,那是无人感兴趣的。她从来不笑,风尘中的浪**公子们趋之若鹜,却千金难买美人一笑。然后是诸皇子之乱,繁华都市城郭破、教坊残、女闾碎,莺莺燕燕各自纷飞逃生。她不知道寻常人家如何逃避兵灾,只知道随着老鸨辗转各座城市逃亡,有时候是她跟着别人逃,有时候是被卖往异国他乡。但是对她而言,都无太大区别。居无定所,如残叶在风中漂泊,辗转中她换了好几个假名:卿小怜、水玉儿、莫君忆。直到十五岁那年,她被塞外经营风月场所的巨富金万钧买下,改名雀怜影,连同几十名同样可怜的女子,带往塞外天堑关营生,她才过上两年安稳日子。就在她以为这一生就在风尘里度过的时候,偃师千乘高高在上的首领余魔尊酒后狎妓,打翻了另一名首领谪仙子的醋坛子,派人砸场子。以偃师千乘向来行事乖张的脾气,只怕要不留活口。谁知那一天她却看见多年不见的熟人,昔日的云阳侯府小郡主,今日的偃师千乘柳仙子。砸了这里,逼娼为良。柳梦零是这样想的。砸了这里,我何处安身?我不是你,一身武功、高来高去,无论何处都能生存。罢了,都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柳梦零收剑,放过她,也放过了金万钧,带着一肚子的怒火离开,盘算着去砸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的场子—帝尊的帝都。雀怜影原本以为,这次偶遇过后,以后不会再见面。却不曾想到,她又被金万钧带到云砂城,开了家更大的妓院,然后遇上已经成为云砂王的斟云。小孩子不讲理,见了一次面,就常邀请她到王府,全然不顾外头的非议,强留她在府中,是再也走不掉了。柳梦零的养父余魔尊与生父云阳侯是莫逆之交,面对雀怜影,她心中总有些疙瘩。她们多半时候是隔着窗交谈,却从不敢讨论悲剧的.起源。中土百姓皆说,昔日云阳侯镇守边疆,原本是为了防范以偃师千乘为首的、不服王化的狂徒和蛮族邪寇入侵。云阳侯竟然与偃师千乘的妖人们来往,才有后来的灭门惨祸。然而到了塞外,雀怜影亲眼见过偃师千乘的水力机关是如何抽取地下暗河,让寸草不生的荒原变成万顷良田,让食不果腹的穷人变得丰衣足食。也让雀怜影重新思考:昔日云阳侯的做法,究竟是对是错?雀怜影不是柳梦零,她不擅长思考大问题,只擅长按照别人给她定的方向制订具体措施。午后的王府蝉鸣声声,庭院流水潺潺,雀怜影独奏古琴,自娱自乐,却缺了玉笛和鸣,亭中玉笛是柳梦零的物件,佳人失踪一月有余,让人思念。女训女德、三纲五常、闺阁举止,雀怜影原本以为柳梦零不懂,后来才知道她是不屑。雀怜影懂的,柳梦零都懂。雀怜影见过她一身华服,施施而行;也见过她光着脚丫,蹦来跳去。她的自由从容,让人羡慕。“明姑娘,柳仙子来信。”赵龙将飞鸽传书双手奉上。以柳梦零的身手,竟然还没把小王爷追回来,也倒是奇事一桩。雀怜影道:“想必是有什么事让梦零分了心,没有全力追王爷。”赵龙道:“我想也是。”柳梦零做事不像雀怜影那般专注,容易节外生枝。雀怜影对赵龙交代几句,赵龙领命离去。柳梦零被困住了。困住她的不是武林高手,也不是朝廷大军,而是凤花郡手无寸铁的贫穷百姓。离开云砂郡,穿过天岭郡,踏入凤花郡境内,只有荒芜的旧村、寥寥的炊烟、衣不蔽体的贫民。凤花郡穷,村庄多建于贫瘠的半山腰,筑有山墙围村,算是防御土匪,然而他们自己没饭吃时也当土匪,原本就是民匪一体。只是这几年,商队多了,有些武装商队不好打劫,逼着这些人在山寨外开店,做些小本生意,养家糊口。这一带的小店,要是商队无力自保,它就是杀人越货的黑店;要是商队武装强悍,它就是老实巴交的山村小店。柳梦零进店时,店中客商纷纷侧目:如此世道,竟然有女子敢独行?她摘下防尘的面纱,把剑放在桌上,众人皆惊,剑鞘上是偃师千乘的图腾!来者是名震天下的柳仙子!于是黑店变成规矩的小店,商队老大纷纷行礼问好。斟云逃不远的,柳梦零非常信任偃师千乘的情报网。于是她决定小住一夜,次日再追赶。半夜,客栈后院传来哭声,吵得柳梦零心烦,她披上衣裳,走到后院,只见一个女人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痛哭。女人是村长的儿媳,孩子是村长的孙子,一家三代单传,唯一的孩子得了怪病,不停咯血,找了不知多少大夫,都治不好,眼看这一根独苗就要断了,哪能不哭?“拿去,一日三次,每次三片,别吵我睡觉。”柳梦零丢了一个小药瓶给妇人,她知道这是肺吸虫病,凤花郡常见的疾病。这时代的青山绿水固然美,然而科技落后,缺乏水源净化技术,山中水源常有寄生虫。所以她只要外出,必定随身携带抗虫药。柳梦零喜欢睡懒觉,一觉睡到次日中午,走出房门,却看见村长全家跪倒在地,一问才知昨日服药之后,小孙子的病情已经好转。然而麻烦的是,周边各村寨已经得知此事,村民们扶老携幼,凡是有疑难杂症的,都在往客栈的方向赶。柳梦零策马离开,既是追赶斟云,也是躲避村民,她不愿看到那些贫病交加的穷苦人。很多在科技先进的时代不值一提的疾病,在这时代都是无药可治的绝症,柳梦零不愿悬壶济世,她知道自己救不了所有的病人。“妘妈,这些疾病,从什么时候开始,才变得有药可治了呢?”小时候,柳梦零看着谪仙子给偶遇的穷人治病,曾经问过这样的问题。谪仙子告诉当时年幼的柳梦零:工业革命之后,随着科技的进步、医学的发展,一些原本无药可治的疾病开始慢慢研究出了治愈方法,但是这离包治百病还很遥远。人类能治愈绝大部分疾病,已经是工业革命发生之后,再过一千年后的太空时代了。行踪暴露了,无论去到哪里,都是求仙问药的病人,柳梦零发现自己被困住了,被数不清的穷苦病人团团围住,难以再追赶斟云。她有点儿明白养父余魔尊那不近人情的邪性了:“想找我家小妘求仙问药?可以!你拿十条人命来抵,我家小妘就救活他!”不是余魔尊不愿当好人,只是他无法拯救全天下的病人,只好开个高得让人无法接受的价码,吓退众人。“柳梦零呼叫‘渺云千仞雪号’,空投一吨青霉素下来。”柳梦零做不到余魔尊那样的铁石心肠,只能救多少算多少。而此时,斟云和魏雪衣已经越逃越远。我们,要逃到哪里?帝都的家虽大,但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已经是回不去了。魏雪衣并未忘记自己是王妃,进不了王府,杀不了王爷,她拿什么向巽帝交代?若是真如传闻中那样,王妃下落不明、凶多吉少,巽帝倒也治不了魏家的罪;若是贸然回到帝都家中,难免牵连全家。帝都的家,那不叫家,皇宫高墙富丽堂皇,里面多少不堪?斟云觉得这一生中,与魏雪衣在一起的日子是最快乐的,他已经无法接受那身份高贵的冷清生活了。隶天郡边缘,过了郡界就是帝都的范围,魏雪衣看着商队前往帝都,问斟云:“阿云,我们该去哪儿?”斟云道:“去找下一份护镖的工作。”隶天郡有一处江湖人士的落脚处,叫归石山庄,庄主是当地江湖名人,黑白两道都要给他几分面子,往来商队都在他这里歇息,拜码头缴贡礼,他也代为打点通气,至少确保商队在隶天郡境内的安全。不少江湖游侠也在这里接一些护镖工作,讨口饭吃。这种特立独行的江湖山庄,放在和平年代,必定是朝廷清剿的对象,但是如今竟然能大张旗鼓地生存。斟云心头对皇兄巽帝控制天下的能力不由得产生几分担心。偃师千乘的商队来了,这是唯一不用缴纳贡礼的商队,庞大的规模、精良的兵器,让人侧目。庄主自己也与偃师千乘有良好的合作关系,商队老大带来了庄主想要的琉璃茶壶、水晶夜光杯,这是庄主贿赂当地官员的重礼。价值连城的夜光杯一现世,周围江湖豪客即纷纷围上前去,只有斟云不为所动,独自在庭院练剑。送别商队,庄主请斟云用茶:“小兄弟不是凡人哪!和去年率领飞楼暂住敝庄的柳仙子一样,什么奇珍异宝都不入法眼。”斟云已经换上一身书生青衣,不再做工匠打扮以掩人耳目,说道:“奇珍异宝,只因数量稀少,世人以为奇,才价值连城;然而饥不能食、寒不能穿,又有何用?”庄主也不追问,他是老江湖,知道有些人的身份细问不得,只是拿出一份商队清单,给斟云看。这是一种优待,庄里的顶尖高手,总是有这样的礼遇。斟云看到了几支特别的商队,皱眉问:“皇商?”庄主道:“帝都大量真金白银被商队赚走,那年轻的皇帝禁也不是,不禁也不是,干脆自己也组建商队,试图把钱赚回来。这事儿让满朝文武哗然,纷纷反对。但是年轻人就那么大胆,皇帝的商队还是组建起来了,只是不太顺利。”斟云问:“如何不顺利?”庄主笑道:“皇商嘛!以为皇帝老儿的威名天下第一,旗号一打,无人敢动。谁知离了帝都周围的郡县,到了盗贼横生的边疆郡县,那些字都不识的山贼哪里管你皇商不皇商,照样打劫。起初皇商还能靠着麾下好手武艺高强,保得安全,但是这商路越走越远,没完没了的罗圈架,多厉害的高手都耗死,商队最终还是被劫了。”庄主停顿,以茶润喉,又说道:“朝廷中人向来不把江湖规矩放在眼里,但是经过几次损失惨重的被劫,他们不得不低头,按规矩雇用江湖好手、送贺礼、拜码头。”斟云看到明日将有一支皇商过来,前往璩国。云砂郡在帝国版图的西北塞外,而璩国在帝国之外的南方。那是娘亲的故乡,斟云想去看看。庄主告辞,夜色渐深,斟云仍在练剑,心头想的却是别的事情。若不是这次与虎妞私奔,他对自古以来“皇权不出县城”的窘境不会有多深的体会。在帝都时他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在云砂郡时,郡里的世界又和别处不一样。云砂郡安全得多,虽是边关,却流寇极少,尽管听老人说以前云砂郡也和别处一样流寇丛生。记得以前与柳梦零聊起这事,柳梦零只是说道:“要是人人安居乐业,天底下哪会有那么多土匪呀?真以为别人出娘胎就是坏人,非要提着自家脑袋,去做打家劫舍的勾当?让百姓安居乐业,辅以强大军力维持秩序,则匪患自绝。”但是,难就难在“安居乐业”四个字上。很多时候,斟云并不愿深入思考这个问题,毕竟这是皇兄的职责,不是他一个王爷有资格考虑的。除非他想谋反。次日清晨,皇商到来,马车队伍带了各色商品,学着民间商队那样互通有无、赚取差价,在这里招收江湖豪客充当保镖。商队老大姓沈,是六扇门的退休捕头,也算半个江湖人物。虽说捕头在朝廷中只是连官都不算的微末小吏,但是与官府沾上边,也让他在江湖人物面前把架子摆得高高的。“老子要挑武功最高的。”沈老大开口了,皇商薪酬向来丰厚,自然吸引到不少江湖人士,摆开架势,或是打一套拳、舞一套剑,展示身手,或是两三人对打过招,拿出看家本领售与帝王家。魏雪衣出手了,一套剑法,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乡下庄稼把式,一出手就惹得江湖好手们耻笑。她气恼不过,叫了几名好手下场单挑,一交手众人才发觉竟然不是这么回事,招式虽简陋,威力却不小,一招一式毫无浮夸,却简单实用。“这女子的武功介于二流和三流之间,可用可不用。”沈老大身边的江湖高手小声说道。轮到斟云出场了,斟云持剑站立,道:“让我凭空演示一套剑法,我不会,我只知道怎样打败对手。”沈老大撇了撇嘴,身边一名顶尖高手跃下场,手持齐眉铁棍:“小兄弟好大的口气!我来讨教讨教!”说罢铁棍横扫!一招,仅仅一招,那人心口出现一个破洞,斟云长剑刺穿衣裳,却不伤皮肉,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手下留情了。那人一愣,他闯**江湖成名多年,哪有过一出手就被后生晚辈打败?他恼羞成怒,连连进攻,却招招落败,围观的江湖人士纷纷喝倒彩:比试武艺理应点到为止,哪有这样一败涂地还纠缠不休的?那人衣角、裤子纷纷出现破洞,直至臀部一凉,裤子掉了下来,才知道裤腰带已被斟云削断。全场鸦雀无声,这俊俏的年轻书生竟然武功奇高,却又全然看不出师承来历,他的剑法根本不能称为剑法,无招无式,只是看准对手破绽就直刺过去,却又非常厉害,根本无法招架。这就是顶尖高手吗?斟云有点失望,与曹公公高薪聘请的那些江湖好手并没有多大区别,与梦零姐更是云泥之别。家中演武场随手乱丢的武功秘籍中记载的剑法,他一招都还没用上。“武功是有上限的,它无法超越人的体能极限。”在家中习武时,柳梦零提起过这事。那时,斟云问:“如果双方都修炼到极致,谁会赢?”那时,柳梦零道:“那就和体育竞技类似啦!拼先天禀赋,拼后天训练,以微弱差距分胜负。”斟云入选沈老大的护镖队伍,沈老大原本不想收留武功半吊子的魏雪衣,但看得出他们是情侣,也只好一并收留了。商队行走了几日,离开隶天郡后,进入了不太安全的南承郡,这是斟云一生第一次往帝都以南的方向走,所见所闻,与云砂郡的北国民风迥异。这里的人不如北方彪悍高大,普遍偏矮,瘦弱中透着斯文气,让斟云生出莫名的亲近感。毕竟,离娘亲的故乡是越来越近了。但是,土匪仍然是有的,那些人占山为王,自称开宗立派,不像北方的盗匪那般没文化,个个都起了好听的门派名称。有些自诩名门正派,也像寻常的山庄地主般收租为生,商队让人带了礼物,拜了山头,于是那些人也按照礼数,礼送出境;有些则贪得无厌,吃相难看,白天收礼,晚上带人打劫商队,于是被人称为邪派。“真是不曾想过世界这么大。”很多时候,斟云坐在货车上,看着天边白云苍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书生般感叹。寻常镖师江湖客们,没事就赌钱豪饮,每到城镇就狎妓亵玩。斟云跟那些镖师混不到一块儿,他最常做的却是观察路边平民,看他们穿什么、吃什么,看山林水色,看农田庄稼,看一切他在王府里看不到的东西。这里的财主还不如云砂郡的农夫富裕,至于穷人,那更是穷得连一条完好的裤子都没有。每逢远离村镇,看不到平民时,斟云会拿出诗书,教身边的丫头虎妞读书识字。沈老大多了个心眼:这个名叫阿云的年轻人,明明是非富即贵的公子气质,是谁家公子武功如此之高?他身边那名叫作虎妞的女子,平凡无奇,不过是乡下丫头的见识。又过几日,遇上土匪劫货,镖师们纷纷出手,沈老大又留意到小小的异样:无论敌人多强大,虎妞总是护在阿云身前,从不畏惧,也不退让半步。而阿云,比较憋屈,站在虎妞身后,只能不时看准空当出招替虎妞解围,不好叫她让开,怕伤她自尊心。虎妞以为自己在保护阿云,却不知道是阿云在身后保护她。要不是有阿云在背后,以她的三脚猫功夫,早死好几回了。他们,是富贵公子和丫鬟私奔吧?自古穷文富武,富家公子会武功也是有的。沈老大觉得应该是这样。到了一座小县城,沈老大联络上朝廷的密探,让人画了这两人的画像,秘密送往六扇门调查底细。那女子也就罢了,这俊俏却又武功奇高的贵公子实在可疑。六扇门中,谁又见过王爷?江湖中再出名的捕头,在官员品级上也不过八九品小吏,他们或许记得很多江洋大盗的画像,却不曾见过高高在上的皇室成员。于是画像被送来,确认不是有过案底的嫌犯,也就不再被重视了。然而,颜值太高有时候会坏事的。“啧啧,这谁家公子啊?这么俊俏?李捕头你这是要说亲吗?”刑部主事在巡查卷宗时发现了这张画像,得到李捕头否认之后,他一时兴起,要拿给刑部员外郎看看,天底下竟然有如此秀气的公子。刑部员外郎不过五品官,也不曾见过王爷,只是这秀气让他实在惊叹,于是又带去让刑部侍郎开开眼界,却不料侍郎大人只看了一眼,顿时面如土色。刑部侍郎三品官,偶尔有政事可以上朝面圣,见过皇帝。这画像上的少年,实在太像巽帝了!“立即给老夫查清楚!谁在何处见过此人?所有相关卷宗一同送上来!”帝国的官僚机构,层级过多、效率低下、反应迟钝。当画像和相关卷宗送到巽帝手中时,事情又过了大半个月。“燕追啊,你说自古以来,哪有王爷和王妃私奔的道理?朕是越来越不懂这个弟弟了。别人私奔,是有情却难成眷属,不得已逃离桎梏、双宿双飞。他俩私奔图个啥?朕昨夜看到密报,笑了整整一夜。”巽帝的笑点有点低,到现在还在笑,直到太监递来的汤药让他直皱眉。燕追沉思片刻,道:“王爷只怕不是私奔,而是与王妃逃离偃师千乘。他与偃师千乘或许已经出现裂痕。”巽帝收起笑容,正色道:“传朕密旨:趁着斟云脱离偃师千乘的保护,秘密追杀斟云!如有必要,连王妃一起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