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春节,祥和热闹的背后,是人心惶惶。“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东西!个个都说反对机关妖术,朕让缇骑一查,你们用的却尽是各种产自云砂郡的机关妖术制造的精巧器物!你们当中谁家没有云砂郡出产的器物的,尽管可以大声反对朕建设机关作坊!”巽帝震怒之下,抄了好几个大臣的家,将他们流放边疆。早春二月,皇家工坊建立起来了。它规模宏大,占地千亩,矗立在帝都的南郊。既然机关妖术无法禁绝,那就比拼个高下好了。巽帝原本以为,只要工坊投产,就可以造出与云砂郡相同的货物,把不断流失的财富抓回自己手里,却不曾想到,仍是处处落于下风。“陛下这是……唉……”几位老尚书常为此事唉声叹气。当初巽帝建立皇商时,他们就出言反对过,堂堂皇家竟然学贩夫走卒那般营商,只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如今工坊建立,不仅文官反对,甚至连武将当中也有多人当面训斥巽帝所做之事极不合天理。到了阳春三月,天下各郡又生事端,居然有七个郡发生民变,盗寇横行,官员或是弃城而逃,或是龟缩城池中战战兢兢。巽帝又病了,被那些始终反对推行机关术的官员们气病了。“朕倍感孤独。”后宫里,巽帝躺在沈嫔怀中,看着承欢殿的雕梁画栋,叹气道。沈苓霜道:“自古以来,皇家财源为收取天下税赋,而民间辛勤劳作以供养朝廷,各司其职。如今陛下组建皇商,兴建工坊,那是与民争利,自然天下多造反。”巽帝问:“连你也认为朕错了吗?”沈苓霜不答。巽帝道:“朕派了七路大军平叛,但是朕没有更多的兵了,每支大军仅有万人,实在是孱弱得让人心惊。但是不知为何,除了安国侯魏铁衣外,其余诸将对新军火铳火炮极为抵触,宁愿采用旧式弓箭.石弩。”沈苓霜道:“安国侯出身草莽,不知利益关系,倒也罢了;其余诸将多为武将世家出身。行军打仗向来是比试谁兵法精妙、谋略过人,输了自然是无话可说,赢了那是将军的功劳。陛下所组建新军,火铳火炮均是前所未有,世家武将不知如何运用此物,极不习惯,万一输了,战败罪名是他们背负;要是胜了,究竟是将军的功劳呢,还是兵器的功劳?是否要把这战功分一份给铸造它们的工匠?”“但是这火器新军,镔铁采购、火铳铸造、消耗弹丸火药,真贵啊……”巽帝也偶尔会觉得户部尚书反对组建新军也是有道理的。又过几日,七路大军有三路传来败绩,仅有一直备受武将世家排斥的魏铁衣,以区区一万部队,大破敌军二十余万,战功举世震惊。朝堂上,巽帝让人念了战报,自己不置一词,就静静地看着满朝文武的反应。沉默,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才有大臣小心翼翼地上奏:“机关妖术,终非正道……”巽帝大怒,拂袖而起,走下龙椅时一脚踏空,整个人从台阶上摔下来,顿时不省人事。皇宫又乱成一团,传唤太医,准备汤药。朝臣们群聚在大殿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设法通过太监、女官打听陛下情况,只得知陛下病得不轻,不知道是摔伤引起,还是愤怒导致。从此君王不早朝,只是偶尔在病榻上召见大臣,天下诸事皆由燕追麾下缇骑密探上报。今日,燕追亲自禀报消息:六路大军皆败,唯有安国侯每战皆胜;天下各郡或多或少均有匪患,唯独云砂郡平安无事。巽帝道:“宣董御史见朕。”时间正值清晨,巽帝尽管不上朝了,但是早起已成习惯,董御史正与朝臣在殿前等待,不知今日是否还会上朝。听到陛下召见,自然是火速前往。“这天下,怎么这么乱哪,无论何时都是流寇四起。”十九岁的巽帝披着龙袍,半倚在病榻上。董御史道:“陛下想听圣贤书上的缘由,还是想听真实原因?”巽帝问:“圣贤书上怎么说?”董御史道:“君王无道,则天下自乱。”巽帝也不气恼,问:“真实原因又是如何?”董御史道:“这天下,自古以来就是乱世,从未有过太平,只是陛下自幼居于深宫,并不知晓。昔日四柱国也好,后来镇守各方的皇子也罢,职责既是守土,也是平叛。陛下并不像别的皇子那般曾经镇守一方,或许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然而,这并非实情。”董御史素来以直言敢谏闻名。巽帝还是第一次听说,这天下竟然不完全是皇帝的!震惊之下,忙道:“先生请细细说给朕听!”董御史道:“臣历任县令、郡守等地方官,对实情略知一二。天下各郡,大者纵横数百里,小者也有百余里,郡内高山相环、水路阻隔,交通极为不便。而郡内各县,不过十里城墙所围之城,一城不过十余名衙役府差。举国虽有百万雄兵,然而分散在上千座县城中,每县不过千余名守军,要想控制偌大的州郡,陛下觉得可能吗?”“这……这不可能。”巽帝连连摇头。董御史道:“正是因此,所以自古以来,都是皇权不出县城。县城之外,是江湖,是草莽,是化外之地。离县城越远,越是环境闭塞、自成一体,往往形成以血脉宗族为群体的村落。村落中以族长、地主、乡绅为尊,自行其是,欺男霸女常有发生,并不遵守王法,也不关心如今是谁家做天子,朝廷也鞭长莫及。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天下并非陛下一人之天下,而是陛下与不服王化的山民、草莽共天下。”巽帝还是头一次听到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然而细想起来,似乎又合情合理。董御史道:“县城之外的乡村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乡村山民没有什么东西有求于朝廷,倒是朝廷有求于士绅财主缴纳钱粮税赋。纵使是朝廷派遣的县令,也往往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每到一处上任,均要结交拜访当地豪绅,恳请高抬贵手,以求春税秋粮准时缴纳,免得大家难做。”“原来如此……”巽帝并未动怒,却是无可奈何的表情。董御史说到重点,更是小心翼翼:“昔日太上皇起兵于草莽,成为天下至尊,天底下又有哪个草莽豪强不想称王称帝、享尽荣华富贵?江湖豪客原本就不习王化,只要有机可乘,就必定作乱,当不成真皇帝,也要做个土皇帝。这天下乱不乱,其实与陛下德行并无太大关系。”巽帝听罢,沉默良久,取来地图,一一标注叛乱之地,慢慢的,他发现了不寻常之处:云砂郡极少流寇作乱,民间钱粮税赋可以不受豪强克扣,直抵王府,难怪可以用一郡之力抗衡朝廷。巽帝道:“朕听过缇骑禀报的民间流言,说是朕的弟弟,云砂妖王有一种妖术,可以把全郡豪强的性命捏在手里,所以云砂郡无人敢反。”董御史道:“鬼神之说,只怕并不可信。”巽帝道:“大人,替朕再去一趟云砂郡吧,朕想知道,朕这弟弟是如何解决这个千年痼疾的。”董御史走出皇宫,众位大臣纷纷向他打听皇帝的情况。董御史叹道:“机关妖术一事,诸位还是做些妥协吧。要是把皇上气坏了,驾崩了,你们以为谁会是新君?陛下会与你们妥协,但是云砂王是不会妥协的。想想他的鬼神之力,掂量掂量后果吧。”“董大人!若是我们让步,你知道这天底下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吏部尚书声若洪钟地问道。“知道。但是不让步,你又能如何?禁绝机关妖术?你去向云砂王宣旨?”董御史说道,步履蹒跚地走下殿前台阶,恍若忽然老迈了很多。此去云砂郡,自然又是路途凶险。春夏之交,北国冰雪消融,草长莺飞,正是塞外狼戎诸部南下洗掠的时节。尤其因为去年冬天的雪灾,狼戎诸部受灾极为严重,如今趁着天气温暖,大举南侵,与关内民变内外呼应,更是使得局势凶险万分,就连过去常走北方商路的武装商队也损失惨重。董御史与商队同行,狼戎骑兵奈何不得北国天柱般岿然不动的云砂郡,竟然不远千里地绕过云砂郡和天岭郡,从横风郡**。横风郡是昔日十三皇子的封地,那位跋扈皇子曾经镇守边关多年,外敌不敢入侵半步。然而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兄弟阋墙而外敌辱之,百姓们遭了殃,皇子们也死伤殆尽,历史上不乏兄弟相残而身死国灭的.例子。“大人!快逃!逃到天岭郡,向义戎人出示朝廷的圣旨,说不定可以寻求庇护!”面对突如其来的狼戎骑兵洗劫,朝廷的护卫们竭力作战,保护董御史逃离,战死者众多。董御史原本以为狼戎野人不怕死,直到今日看见他们死在护卫们刀剑下的恐惧面容,才知道他们也畏惧死亡。人,为什么怕死?因为人对未知世界总是充满恐惧。从来没有谁能死后复生,向大家描述死后的世界是何种模样,所以人会恐惧死亡后的未知世界。而朝臣们反对机关妖术,也是同理。云砂郡大肆采用机关术,蓬勃兴起的商队、从未见过的商品、人力无法匹敌的武器……一切都在颠覆传统的社会。那些践行千年的老规矩、老方法都在迅速失灵,朝臣们熟悉的一切都在被打破,朝廷的控制力迅速下跌,所有的大臣都惊慌失措,不知道如何因应天下巨变。横风郡的动**尤其惨烈。七八名幸存的护卫保护着年迈的董御史,一路颠沛流离,试图找个小县城落脚,见到的却是被摧毁的县城、被杀光的官民。废墟中散落着流民们揭竿而起的旌旗,染血的旗号仍然可辨:替天行道斩妖王!流民们的武器尽是平日里使用的工具,锄头、铁锹、铁钳、铁锤,其中又以用木棍加长了把柄的菜刀、斧头最为常见。董御史走在这满地的尸体中,依稀可以辨别这些死者以前从事的职业:陶工瓦匠、泥工小贩、竹工篾匠、铁匠木工、补锅修鞋……如今这些手艺人在云砂城的冲击下,一个个都断了活路,被逼得揭竿而起。“大人,您说,他们怎么宁可造反都不换份工作呢?”一名年轻的护卫不解地问董御史。这名护卫的祖孙三代都是护卫,他自幼生活于帝都大营中,对民间生活并不太了解。董御史道:“这民间啊,一门手艺,就是一个行当。父子相传,指望着子子孙孙靠这门手艺谋生,外人若是要学,就要备齐厚礼拜师学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久而久之,小则一个村,大则一座城,一个行业就成了一家一族的垄断生意。断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想要他们毫不反抗、甘心改行,谈何容易?”偃师千乘坏了太多规矩,他们从不守私,任何技艺都可以公然传授,水平领先寻常工匠太多,自然断了无数人的生计;云砂城大量售卖廉价货物,原本昂贵的铁器农具价格一降再降,毁了无数乡村铁匠的饭碗;随着商户大量收购,桑麻价格大幅上涨,布匹价格反而下降,原本天下农田多是三分桑麻七分粮,如今纷纷改成六分桑麻四分粮,粮食产量锐减。如此这般,天下不反才怪。护卫看着同伴们检查尸身上的伤口,点头认同董御史的说法。董御史道:“据说,不仅是这些合法行业有帮派门户的垄断,就连那些违法犯禁的江湖土匪,也常拉帮结派,形成各种所谓的江湖门派。”一名护卫大声说道:“大人!这些流民乱军是被狼戎骑兵杀死的!这些伤口是塞外弯刀造成的!”众人顿时紧张起来,他们原本以为是云砂王动手镇压的民变,哪知道是被蛮族掠杀?董御史大声说道:“狼戎骑兵很可能就在附近!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赶路!昼夜兼程!”他们马不停蹄地朝着云砂郡的方向赶出数十里地,却在荒原上看见了更为震惊的一幕:狼戎骑兵的营寨!狼戎骑兵在此安营扎寨,帐篷顶端飘扬着狼戎青狼王部的黑色大纛。要知道骑兵威力远胜于步兵,这世界,百万步兵不为强,十万骑兵却足以横行天下,此大军一旦南下,只怕又是江山染血,生灵涂炭。然而狼戎王帐安静得死一般沉寂,只有大纛迎风猎猎,风中隐隐透着血腥。一名护卫壮着胆子策马向前,营地里惊起的乌鸦如黑云腾天,呀呀呀的瘆人叫声不绝于耳。数万狼戎骑兵竟然尽数死绝,他们恐惧的面容,似乎是死前见到了地狱归来的厉鬼。“这是火铳造成的致命伤!”敌人尸身上穿金裂石的伤口,看得护卫心惊胆战。腥风扑面,塞外初夏冷风仍寒。董御史下令继续赶路。这横风郡几近地狱,一路过来,几乎不见活人。一路所见,不是毁于民变的城池,就是毁于异族入侵的村镇。这世道是乱世。从董御史童年懂事时起,到如今头发花白,数十年间一直都是如此。又行数日,干粮吃尽,董御史终于来到天岭郡境内。天岭郡城池极少,村庄也不多,义戎人的游牧帐篷偶尔可见。朝廷派遣的流官在这一带很难扎根,游牧区域以族老、祭司为尊,农耕区域以乡绅、地主为首,形成一个个不遵王法的独立王国。饥饿之中,董御史不得不到部落中乞求饮食,他手中的节杖在这些游牧民眼中毫无权威。部落中的老巫身披兽皮,咧开的嘴巴里只剩几颗黄牙,在夜半摇曳的篝火前敲着兽骨做成的乐器,颇有节奏地说唱着近些日子大漠上发生的事:大漠狼神的后裔们,南下洗掠羊羔般温顺的村落,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天经地义;南方群羊出了狰狞的妖王,杀得狼神的后裔血流成河,如此大逆不道、有悖天理;然而妖王势大动不得,只好遵从妖王规矩,换取冬日躲避风雪的避难所。董御史头一次知道,原来戎狄野人也如此畏惧云砂王。次日清晨,董御史告别这个小小的游牧部落,继续赶路。穿过几个部落之后,日落时分,出现在眼前的终于是不再野蛮的戎人部落。眼前的乡下农庄,围墙高筑,家丁护院人数众多,正是朝廷郡县管辖不到的草莽江湖。地主豪强往往不买官府的账,奈何天色已晚,众人又腹中饥饿,只好硬着头皮上门讨口饭吃。董御史叩门,家丁对朝廷大吏爱理不理。待到禀报主人后,主人得知董御史此去是见云砂王,却是倒屣相迎,设宴款待,席间透露所求:希望御史在王爷面前多多美言几句,确保一年的水力机关运行无碍。云砂王的影响力竟然可以穿透千百年来皇权不出县城的痼疾,到达不服王法管辖的江湖,让这些桀骜不驯之徒俯首听命。董御史不免心惊。但转念一想却也罢了:云砂王也是皇子,他们兄弟俩谁是皇帝,也都是他们家的天下,无论谁是皇帝,做臣子的也始终只是臣子。董御史细问之下才知道云砂王当真握着这些地主豪强们的命脉。戈壁荒原的大庄园普遍利用风车提水灌溉农田,然而风车轴承极为精密,材料似铁非铁,寻常工匠无法建造。云砂王定期派工匠检修更换,要求其每年上缴农田一半的粮食产量。若是谁不从,王爷也不气恼,只是这工匠就不会再来了,等到轴承磨断,无法提水灌溉,当年就是颗粒无收。董御史寻思:真是妖人,竟然想出这般计谋。当地豪强摇头苦笑道:“还有各种肥料,看家护院的铁弩、火药,均只有云砂郡能造。一旦不从,就切断货源,无法再抵御蛮族入侵,转眼间就是家破人亡,硬是逼得你不听小王爷号令都不行。”“但是这路是更不好走了。”当地豪强劝董御史道,“今日不同往时,以前南下洗掠的蛮族只是小股部队,武装商队仍可确保安全;但是今年开春以来,那些蛮夷疯了般拼命南下洗劫,朝廷派往云砂郡的官员十之八九都死在路上。御史大人不妨多等待几日,要是云阳孤军路过此地,再一起走吧。”董御史问:“云阳孤军何时到来?”豪强摇头:“这就只有天晓得了。我只知道哪里敌人多,他们就会出现在哪里。”董御史听说,偃师千乘人数不过千,云阳孤军兵力不过万,纵使天下无敌,终究也是人数太少,面对面积如此辽阔的塞北诸郡,不免疲于奔命、顾此失彼。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才有大军到,董御史遂决定冒险前往云砂郡。次日清晨,董御史一行八九人辞别当地豪强,坐着破旧的马车,踏上北上的漫漫长路。漠北荒凉,离开了有提水机关浇灌的庄园,迎面而来的就是缺水干旱的戈壁滩。大漠晨曦如血色,日出东方似烟火,庄园慢慢消失在车队后,天尽头的群山似乎近在眼前,却又好像不管走多久,都到不了山脚下。路上不见往来的武装商队,这让董御史心神不宁。白日的戈壁滩,太阳晒得大地火辣辣的,就连拉车的老马也喘着粗气。然而一到傍晚,天气迅速转冷,大漠白昼的热气迅速消散,冷风嗖嗖地冻得人直发抖。“大人,前面有片绿洲泉眼,似乎有客栈,咱们或许可以歇息一宿。”护卫走到马车前禀报道。正因为有绿洲可以歇息,所以这里才会形成横跨戈壁的商路。据说这种地方的绿洲客栈往往是盗匪经营的黑店。武装商队不怕这种盗匪,毕竟双方都是狠茬儿,谁吃谁还说不准。然而董大人知道自己没剩几个护卫,未必能保得安全。客栈坐落在一汪泉眼边,黑灯瞎火,几个胆大的护卫摸索着进去,小心翼翼地探察情况,只见店里桌椅东倒西歪,蒙了一层薄薄的沙尘,显然已经废弃一段时间了。是何等可怕的存在能让穷凶极恶的盗匪们弃店而逃?夜星初露的天空下,战马的嘶鸣隐隐传来,护卫们大惊失色:“是狼戎骑兵!”“大人!快躲起来!”护卫们让董御史钻进满是灰尘的柴房,关紧门,董御史感到好像有人在拍他的肩膀,一转身却差点儿吓得魂飞魄散!柴房里堆满盗匪的尸体,尸体在戈壁干燥的热风中变成干尸,其中一具正倒下来,直挺挺地搭在御史背上。大戈壁的水源非常珍贵,狼戎们显然是早杀光了这家黑店的盗匪,抢了水源。狼戎们杀来了,护卫们来不及躲藏,抵挡了一阵,终究是势单力薄,全数遇害。柴房四面透风,并不是躲藏的好地点。黑店内亮起火光,董御史透过木墙的缝隙,看见狼戎首领粗壮的手臂裹着白布,不断渗出血水。首领破口大骂:“这云砂妖王真是妖怪!老子七千骑兵,竟然被他几百人追着打!”“妖王!妖王来了!”狼戎蛮人惊呼,未等首领做出反应,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从门外传来,震得小店几乎倒塌!狼戎夺门而逃,接连不断的火铳声密集得好像新年的鞭炮,从四面八方传来!上千名狼戎骑兵像热锅上的蚂蚁,拼命试图逃离包围圈。铁珠弹丸在夜色中织成明亮的火网,割草般把敌人成片扫倒。狼戎首领缩在小店内,手持弯刀,并不敢冒着战火冲锋。火铳声慢慢停歇,一名戴着狰狞的黑铁面具的少年身穿银色铠甲,腰佩黑色长剑,走进店里。首领大吼一声,持刀冲杀,然而一个照面,黑剑如疾风闪电般取下了首领的项上人头。黑剑是滴血不沾的神兵利器,鲜血并不能黏附剑上,而是凝成殷红的血珠,滚落地面。少年收剑入鞘,慢慢说道:“本王说过,谁敢洗掠云砂郡的村镇,谁就得死。”少年身后的士兵将狼戎的尸体拖到下风向掩埋,在店里悬挂起明晃晃的汽灯,在泉眼里取水清洗小店的血污。骑兵扎营安顿,随后赶来的几辆马车,每一辆都是驷马牵拉,驮载着辎重,转眼间就搭建成游牧民式的帐篷包。帐篷材料并非兽皮木柱,而是更为昂贵的加厚丝锦和更轻便精巧的折叠黑铁架。大片的帐篷包环绕着小店,形成围绕泉眼的营地。少年让人烧了热水,脱下头盔、摘下面具,露出秀气的面容,正是云砂王斟云。他脱下铠甲,露出一身健壮的肌肉,踏进木桶沐浴。董御史记得第一次见到斟云是在柳仙子大军攻破帝都,十三皇子喋血殿前之时。那时的云砂王只是瘦弱的十四岁孩童,胆小怯弱,躲在兄长巽帝身后。然而这两年,每次见到他,总发觉他一直在成长。如今,云砂王已经是健壮少年,是让蛮夷胆寒的塞外猛虎。一名骑兵走进来禀报道:“王爷!门外发现董御史的符节印信,但是找不到尸身,似乎下落不明。”斟云在木桶中洗去血污,淡然问道:“御史大人,在柴房中与干尸做伴,可舒服?”董御史见无法再躲避了,推开木门,大声道:“臣,拜见王爷!”斟云问:“你不在帝都好好待着,跑来这里送死做甚?”董御史跪拜道:“如今天下大乱,江山社稷岌岌可危。臣一路所见,尽是民不聊生,仅有云砂郡仍是安定祥和,可见王爷实在是治国大才……”“满嘴马屁,御史大人可否觉得口臭?”斟云言语间仍是淡然。董御史大声道:“当今陛下并非治国之才!臣斗胆请王爷起兵.造反!”“没兴趣。”斟云从水中走出,披上一袭青衣,转眼间化作面容清秀的书生。骑兵们为他备好案几、书籍和软榻,他走到榻前坐下,在明亮的汽灯下看起了书。董御史大声问:“请问王爷,为拯救天下苍生而起兵,也不愿意?”斟云道:“本王是坏人啊,凭什么要拯救天下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