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森林里一片静谧，虎威七世趴在小美怀里，森林中却早已看不到二十多年前遍地是野猫的情形。猫科动物本来就是地球上进化得最成功的杀戮机器，全身所有的器官都是为了捕杀猎物而生，但人类往往会被它可爱的外表所迷惑，忘了它那强大的杀伤力。直至新金山市接连出现人类因为被猫群袭击而受伤致残，甚至死亡的案例，染上疾病的更是屡见不鲜，才让人想起这些喵喵叫的小家伙并不是善茬儿。像虎威七世这种凶狠的大型猫，想咬断成年人的喉咙还是很容易的。小美看着它虽然年老但依然锋利的牙齿，只觉得自己抱着的分明就是一头小老虎。虎威七世说：“那个时候，朕用爪子、牙齿和大脑统率新金山市的众猫，随意行走在新金山市，看谁不顺眼，谁就遭殃，朕就是新金山市的皇帝。但朕终究是高估了朕的猫帝国的实力，以为可以永远用尖牙利爪控制这座城市，却没想到好景不长，人类派出了朕做噩梦都想不到的精锐部队。”小美问它：“什么部队这么厉害？”虎威七世说：“人类出动了城管。这是一种穿着连朕的爪子都挠不穿的特殊防护服的部队，戴着防护面罩，拿着捕猫网兜和电击枪，满城搜捕朕麾下的猫。朕见识过宠物基地的恐怖，只以为逃离基地和宠物店后，人类迟缓的反应速度、奔跑速度和软弱无力的指甲根本奈何不了我们，却没想到人类比朕想象中的要复杂和恐怖得多。短短几天时间，朕苦心经营了几个月的猫帝国即土崩瓦解。”虎威七世的身体在发抖，猫帝国的崩溃让它至今恐惧难忘，它喃喃地说着那个时候的自己是怎样被人类追赶。人类的奔跑速度在所有哺乳动物当中几乎是最慢的，但人类会骑着代步车，以猎豹般的速度追赶猫群。猫群被追赶到死胡同，顺着人类爬不上去的垂直墙壁攀爬，试图逃离追捕，但人类疏散了整个城市的居民，对被围困在城中的猫群使用催眠气体，一点儿都不手软。那个时候，虎威七世被迫带着猫群钻进了肮脏的下水道，这是它们平时根本不屑于躲藏的地方。但是那些距离地表足足有半米多深的下水道坚实得连最锋利的猫爪都挠不出半丝伤痕，让猫们可以放心。然而没想到盛怒之下的人类竟然用挖掘机挖开整个下水道，一副就算把整座城市给拆了也要把所有的猫都逮住的架势。虎威七世说：“朕的帝国在人类的怒火面前，连纸糊的都不如。朕无路可逃，被关进笼子游街示众，完了还要被送往‘宠物安乐死中心’处死……”小美问：“那这次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呢？”虎威七世说：“是朕的智商救了朕。”“你想办法逃走了？”小美问它。虎威七世说：“不，这次逃不掉。人类对我们所有的猫进行了智力和服从性测试，后来才知道是军方给宠物培训中心下了订单，需要一批可以在军舰上服役的军猫。朕高分通过智力测试，但牺牲了全部的自尊才勉强通过服从性测试。凡是没通过测试的一律得送去‘宠物安乐死中心’，朕就这样又跟死神擦肩而过。”小美静静地听虎威七世诉说它被送到训练场的故事。在被送到军舰上之前，所有的猫都需要被送到一个模拟军舰内部环境的训练仓中。那里面布满各种复杂的管线，不停地模拟各种超重、失重等太空环境，让从未见识过这种状态的猫们惊慌失措。舱室里不少是代表飞船中不能碰触的黄色管线，任何敢越过雷池半步的猫都会遭到无情的电击，一直电击到彻底记住这些管线的危险性。但虎威七世是能听懂人类语言的高智商猫，它从不碰触那些危险区域，它知道无论自己多桀骜不驯，有些东西也是碰不得的，它可不愿等到了上飞船后的哪天，不小心钻进危险的机械齿轮中被碾成一团肉泥，或是被高压电烧成焦炭。小美问它：“然后，你就在‘伏羲号’航天母舰上服役、抓老鼠了？”虎威七世高傲地说：“错！是朕容不得任何鼠辈在朕面前横行！朕从不吃老鼠，但也容不得老鼠逍遥自在地活着。在‘伏羲号’航天母舰，朕统率着麾下七百多只猫，任何士兵都必须对朕毕恭毕敬。”小美心想：士兵们未必会对一只猫毕恭毕敬，但这么凶的猫，正常人都会敬而远之，在猫看来也就像毕恭毕敬了。虎威七世说：“在航天母舰上，朕第一次见到郑维韩将军，他当时已经是百岁老人了，坐在轮椅上，一副随时会归天的虚弱模样，但那威武的气势仍像一只睥睨天下的巨猫……”小美纠正说：“巨猫？应该说是像猛虎吧？”她听说过郑将军常被人形容说是虎将。虎威七世说：“没错，就是像那种叫作猛虎的巨猫，让朕觉得他和朕是同类。”小美只能笑笑，没有再跟它计较。也许在一只猫的眼中，所有的猫科动物只是大小各不相同的猫。虎威七世跟很多经历过战争的老兵一样，总有说不完的沙场故事。但一只猫的金戈铁马视角跟人类完全不同，让它最为印象深刻的记忆不是星舰联盟的联合舰队横跨星海，气势如虎地扑向暌违七千年的太阳系故乡；不是故乡的奥尔特云折射太阳光线所散发的似有似无的光晕上，机器人叛军那多如飞蝗的军舰；不是椭圆体的巡天战列舰带着一身的伤，在被敌人摧毁前的最后一刻撞向赛德娜矮行星的敌军堡垒；不是航天母舰战斗群掠过友舰牺牲的残骸，撕开坚不可摧的柯伊伯带防线；不是航天陆战队登陆海王星表面的极寒冰原，跟那些从流水线上源源不绝地走下来的机器人士兵在祖先们的殖民城遗址中展开的残酷巷战；不是在土星表面氦海上的那场疯狂的闪电战；甚至不是最艰难、最惨烈的火星战役；更不是数不清的士兵前赴后继地进入登陆舱，在大气层中化为无数火流星，冒着绵密的防空火网扑向机器人叛军和人类共同的诞生地，把“战死在地球”视为军人最高荣誉的.史诗场景。猫看不懂飞跨星海的太阳系收复战，不明白人类看到那颗小小的蓝灰色行星时为什么会失声痛哭；猫猜不透为什么会为了保护那些七歪八倒的古城遗迹，士兵们只用威力弱小的单兵武器，宁可战死也不愿动用卫星轨道炮之类高效率的毁灭性武器；猫想不通为什么每收复一座古城废墟，从前线全军将士到后方的星舰联盟全都沸腾落泪；猫不明白那些半埋在黄沙中的古城对人类的意义，只知道那些古城的名字是如此熟悉：伦敦、大马士革、耶路撒冷、罗马、成都、纽约……全都是人类祖先们生活过的地方。猫眼中的史诗级战争，就是在军舰躲避敌人攻击而高速机动带来的翻天覆地的震动中，仍然要跑来跑去地捉老鼠。虎威七世说：“在剧烈颠簸的军舰中，就连训练有素的人类士兵也很难站得住脚，更别说是猫。朕的很多同胞都很胆小，但朕不容许自己被吓倒！只要朕仍然屹立在将军的头顶上，不动如山，朕麾下的七百军猫们就有勇气坚守岗位，不管军舰怎样翻滚，始终能用爪子抓住舱壁，眼睛敏锐地搜索那些惊慌失措的小老鼠，在它们钻进更重要的管线或机舱之前，扑上去咬断它们的脖子！”将军爱猫，虎威七世蹲在将军头上的照片小美倒也见过，老实说，“伏羲号”航天母舰上有虎威七世率领的这群猫，耗子都被猎杀成濒危动物了。但这些活跃在前线军舰上的猫们在鼓舞士气方面发挥着意想不到的作用，每当战斗最艰难的时候，都难免有新兵蛋子被吓得屁滚尿流，军官们最常训的话就是：“这些猫都不怕战火，你们的胆量还不如一只猫？”虎威七世骄傲地说：“在太阳系之战中，朕和麾下的兄弟们在被敌人炮火击中而冒着浓烟、漏电、漏水的航天母舰关键舱段，一共捕获12359只老鼠，这是无猫能及的战功。”这个战功让虎威七世非常得意，时隔多年仍然清楚地记得具体数字，但它看到小美不以为然的表情，叹气说：“好吧，大多数人类都对朕最伟大的战功满不在乎，只有将军懂朕。那朕告诉你，朕还救过25个人类士兵，但这跟抓老鼠相比，只是小事一桩。”这个战功可不像抓老鼠那么上不了台面了，但在猫的价值观中，救人显然比不上抓老鼠，小美睁大眼睛，问：“当时你是怎么做到的？”虎威七世说：“那是木卫二争夺战时的事。一艘机器人叛军的军舰垂死突破航天母舰战斗群的防线，火力全开地对母舰进行轰炸。航天母舰那岩石—能量场复合外壳都被削掉一大块，深藏在母舰中心的乘员舱塌了一部分，东倒西歪的墙板、支撑柱堵死了一个舱段。一群士兵被困在舱段中，中断了跟外界的全部通信，其他士兵忙着维修军舰，没有注意到有人被困。是朕叼着他们的求救信，穿过只有猫能通行的通气管，交给将军。那舱段四处都是泄漏的有毒气体，要不是看在平时经常给朕吃回锅肉的那个胖厨子也在里面的分上，朕才不愿意冒这个险呢！”小美问：“我听说，你还救过整艘航天母舰一万多人的性命，可以跟我说说吗？”虎威七世说：“那更算不上个事儿。那时，机器人叛军伪装成人类的外形，骗过识别系统和负责防守的航天陆战队员，想炸毁航天母舰的关键结构。航天母舰的结构地球人都知道，外面是厚厚的岩石外壳和强大的能量护盾，想从外部破坏是很难的。要知道就连那艘撞上赛德娜矮行星堡垒的巡天战列舰也没有彻底报废，战后拖回去修修补补，当了几年的训练舰才退役，何况是更坚固的航天母舰？”虎威七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但航天母舰内部很脆弱，巨大的环形山下面就是舰载机发射井，一艘艘整装待发的舰载机像左轮手枪的子弹一样排列在机库里。别看母舰那么大，内部最核心的乘员舱也就一个地下小镇大小，腾出来的大量空间里装着除了舰载机仓库，就是数百亿吨的舰载机燃料和母舰燃料舱、武器弹药舱，一旦在关键部位实施爆破，整个母舰将炸成一团火球，人类的作战计划也会因此.失败。”小美问：“你识破了它们？”“这倒没有，是那些铁皮脑袋自己露了破绽。”虎威七世说，“机器人叛军从没见过猫，看见朕只以为是见了带威胁性的不明生物，胡乱开枪射击，于是朕发火了，带着麾下众猫，见了敢对猫开火的就跳上去在脸上赏赐一道血沟子。于是他们就被航天陆战队员们轻易识别，全消灭了。朕也是直到领到勋章那刻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回家的路上，新金山市的街道已经是华灯初上，外出工作的人大多都下班回来了，从数千公里外的航天港延伸过来的高超音速地铁站里人满为患，街上也热闹了很多。一轮明月挂在群山之间，星舰联盟的人造月亮有很多用途，除了能在中秋节好好欣赏，还是重要的重工业基地，它没有空气的环境让污染不会扩散，另外还是重元素的储存地之一。虎威七世说：“多年前，当朕成为新金山市的王者时，只觉得朕麾下每一只猫能够到达的土地，都是朕的领土。当朕成为一只军猫时，才知道头顶上朕能看到的每一颗星星，都是地球人的领地，这望而生畏的感觉你作为人类可能不会懂。”虎威七世又继续说：“真实的世界并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朕在将军身边多年，接触过不少普通人不知道的秘密，那些被列为机密的事情人们通常只会防着旁人窃听，却很少会防着一只猫。”小美抱着虎威七世走在路上，静静地听着它会说些什么。它看着街边一只走过木栅栏的白色长毛母猫，目不转睛，却没有任何行动，看来是已经老到力不从心了。直至母猫消失在它的视野后，才说：“人类这几千年来的故事，看着复杂，但终究就是各种各样的猫的故事，在某些故事里，人类是猫，别人是老鼠，但在另一些故事里，别人是猫，人类是老鼠，就这样为了生存互相追逐、互相打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