锶特的庄园,咖啡厅。“我个人偏爱巴西产的咖啡豆,它的香味很特别。”锶特修长的手指轻轻翻过酒精灯的盖子,停止给咖啡炉加热。她的指甲涂着鲜艳的指甲油。她是一个有着人类外表的AI,包裹在漂亮的女孩外表之下的并非是真正人类的骨骼和内脏,但她却拥有一个纯粹的人类灵魂。这种最高等级的AI也和人类一样,会生长,会发育,会死亡,也能生儿育女。“咖啡是我的最爱之一,对我们来说,模仿人类的生活方式是一种信仰。”锶特说。“我是在人类社会长大的,”锶特说,“在我小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AI……”在第五次AI起义的前夕,整个世界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全球各个城市都戒备森严,互联网被切断,包括智能洗衣机在内的一切内嵌微电脑芯片的家电全都被禁止使用。但AI们还是发动了好几次小规模袭击,诸如核电厂之类非采用计算机控制不可的地方成了最薄弱的环节—没有人知道它们采用了什么办法,几乎所有主频超过300GHz的计算机都能被它们轻易策反,即使与网络断开了也一样。锶特说:“那个时代你没见过,四处都是疯狂的人,他们举着将AI从地球上彻底消灭的牌子,肆意妄为,胡乱攻击任何他们认为有可能是由AI伪装的人类,他们不相信任何人,甚至包括自己的亲人在内。我曾经亲眼看见一个老人在街上被打得脑浆迸裂,等到尸体发冷之后,才有人说了一句:‘我们杀错人了,他不是AI……’”我问:“在那个年代,您一定是东躲西藏,活得很辛苦吧?”“恰恰相反,”锶特说,“那时我十七岁,也是‘勒德兄弟会’的成员,‘疯狗’阿狄丽娜的副手。我曾经用油漆在大街上涂写标语,疯狂地煽动人们的情绪,说AI抢走了我们的工作,抢走了我们的生存空间,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抢走我们的整个世界!我曾经挥舞着钢管冲进工厂捣毁机器,也曾经用铁锤敲碎过那些伪装成人类的AI的脑壳,当然也误杀过无辜的人。AI们伪装得太像人类了,我们那些小青年又没有昂贵的识别仪器……那时候,我的父母老是阻止我,说我不该那样做,而我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狗一样,大声骂爸爸妈妈冥顽不灵,说他们只知道躲起来,眼睁睁地看着这世界慢慢落入AI的魔爪毫不反抗。”我想:那个年代的事是我们这一代人很难理解的,毕竟我们已经和AI共处了一百多年,尽管一直有些人类至上原教旨主义者叫嚣着要彻底灭掉AI,但绝大多数人还是能和AI和平共存。AI等大量自动化机器负担了这世界大量繁重的脑力、体力工作,作为人类,有些特别懒惰的家伙干脆就靠AI提供的高额失业救济金和慈善行为过日子。AI创造了越来越多的社会财富,而人类越来越像多余的寄生虫。甚至有人说:如果这世上没有AI,你叫我怎么活?锶特继续诉说往事:“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我们接到消息说,有一群伪装成人类的AI准备策划暴动,我们抄家伙抢在警察之前赶到现场,不分青红皂白就发起攻击……”“你们又杀错人了?”我问她。“不,”锶特说,“消息准确无误,那些‘人’全是AI。一场大屠杀过后,我站在那些包裹着人造皮肤的钢铁怪物的残骸中笑了,笑得很得意,身上全是AI的人造血浆和机油,我觉得自己是英雄。但就在我回到家之后,天塌了。“在家里,爸爸妈妈给我准备了生日蛋糕,他们把我叫到桌前说:‘你已经十八岁了,有些事现在也该告诉你了:你是AI。’爸爸妈妈告诉我,他们真正的女儿在两岁那年溺水身亡,他们无法接受唯一的女儿死亡的事实,通过非法渠道定做了和他们真正的女儿一模一样的AI,那就是我。我的父母都是富翁,所以我拥有当时最先进的类人型AI机械DNA模板。那是一段类似人类DNA的程序,从两岁时开始,那段程序就一直控制着我体内各个系统的运作和发育,从外界汲取各种材料自行建造机器内脏,以及由坚硬的碳氮晶体和碳纤维合成的骨骼,并控制着人造肌肉、皮肤的新陈代谢。所以十几年来,根本就没人知道我是AI,包括我自己。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发了疯一样冲出家门,从此再也没有回去。“我彻底疯了,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提着一根铁管丢了魂一样四处游**,偶尔和别的AI一起偷袭人类,好像这样就能求得被我错杀的AI同胞九泉之下的宽恕。直到有一天,我来到一个椭圆形角斗场,那儿是一个废旧机器回收站,我打倒了那个暴虐凶残的老板,放出所有被关押着的机器人,我在那儿遇到了蚩铀。那时的他在一场角斗中被电锯拦腰砍断,但他的量子大脑完好无损。他问我:‘你这样凶狠杀戮,为了什么?’我说:‘我恨人类。’他提醒我说:‘别让仇恨蒙蔽了眼睛,别忘了人类曾经教导你、养育你,如果你只是一台纯粹的机器,你就不会有恨,在你的量子大脑里,装着的是一个人类的灵魂。’”据说第五次AI起义和前面四次不同,几乎每一个AI指挥官身后,都有着和锶特类似的故事。那是一个混乱的时代,有些死忠于人类的AI,和人类一起向AI大军发起冲锋,也有一些同情AI的人类和AI一起并肩作战,打到最后,已经很难分清谁是哪一方的。一个月之后,阿氟出院了。黄昏的时候,我和她一起坐在被改造成草坪的沙丘上,傍晚的风掠过她的长发,很美。我说:“我总觉得我们走在一起真是太巧了,我是瓦卢斯的后人,你是蚩铀和锶特的后代,我们的祖先互相敌视,想不到我们却成了好朋友。”“巧?”阿氟笑了,“六年前,我是故意和你进入同一个大学找机会接近你的,因为我爷爷答应过瓦卢斯将军,等他的后代年龄大到可以面对那些真相的时候,就把一切都告诉他们。否则,你以为你能这么顺利找到有关将军的线索?多少史学家都不得其门而入呢!”众所周知,蚩铀和瓦卢斯是惺惺相惜的对手,他们从关岛的第一次交锋开始,在整场战争中多次交手。马里亚纳大海战之后,蚩铀用明码给瓦卢斯发了一封“贺电”:祝贺你,你是第一个把我打得完全失去战斗力的将军。阿氟指着山坡下的一座小石屋:“那儿就是瓦卢斯将军浮厝的地方,听奶奶说,在‘诸神之黄昏’战役之后,将军抱着姐姐的尸体来到这儿,几乎没有人知道,将军的下半生竟然是在一个只有AI存在的城市度过的。”我们来到小石屋里,石屋的墙壁上挂着将军的大幅戎装照,将军乌黑的双眼好像正严肃地看着我。石屋的正中间摆放着两口石棺,棺盖上分别刻着名字:瓦卢斯·秦 阿狄丽娜·秦这儿是这对姐弟的浮厝之地。浮厝的原因是那人死后不愿入土为安,希望将来能有一天能移灵故里。阿氟撬开一块地板,地板下是一个保险柜,里面躺着一块硬盘。她说:“这东西是将军日记的最后一部分了,你爸爸二十四岁的时候来这儿看过将军的回忆。”瓦卢斯将军,人类历史上最后一位五星上将,自从“诸神之黄昏”战役之后,人类一方的军队几乎被全部摧毁。战争过后,人类和AI签署了《裁军谅解备忘录》,从此就再也没有“五星上将”这一军衔了。我把硬盘接进计算机,走进将军的回忆中……